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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序二

“‘基督耶稣降世,为要拯救罪人。’这话是可信的,是十分可佩服的。在罪人中我是个罪魁。然而我蒙了怜悯,是因耶稣基督要在我这罪魁身上显明他一切的忍耐,给后来信他得永生的人做榜样”(《弟茂德前书》1 Tim 1:15-16)。

圣保禄(或译保罗)[1]的这些话引起我身心共鸣。我不晓得他是否罪人之魁,我确切知道的却是我比他坏多了。他至少是一个诚实的法利赛人,努力要按自己的信条行事。我呢,情形就大为不同了。知性上,我摇摆于怀疑主义和动物信仰之间(Intellectually, I wobbled between scepticism and animal faith)[2];道德上,我是一个老到的浪子。我冷嘲我所不能理解的;我放任感性欲望,任意胡为。我是尘世的奴隶,使自己成了自由的使徒(A slave to the world, I made myself an apostle of liberty)。虽然是一口无水的井,一片暴风前被驱逐的云,我却以为自己是一个聪明人。

当我回顾往昔,1937年可视为这一生的转折点。我的皈依发生在那年冬天。但在同一年春天,我在《天下月刊》(T'ien Hsia Monthly)[3]发表了一篇题为《幽默与悲情》(Humor and Pathos)的文章,里面这么说道:

幸福可令你高歌,却不足以使你写作。写作,尤其是创造性的写作,有赖于如此之多机缘的偶合,以至于一位成功的作者,可说是比我们的在天之父更为幸运。许多作者会感到很不幸,正如上主在洪水前感到不幸——他发现他的杰作——人——不过是一群糊涂蛋[4]。我很怀疑,这本书的修订版表现出的是否相比于初版有明显改进。

我竟然这样地嘲笑神的作为!创造和拯救都未曾在我脑中留下印象(Neither the Creation nor the Redemption impressed me)[5]。这与我现在的心态恰好相反,因为,我已逐渐珍爱上了弥撒时的那首美丽祈祷文,它的起头是:“啊上主,你以神妙手段造了世界且使人性高贵,并以更神妙的手段使之更新。”但我若在那时听到这些语词,它们定然听起来更像反讽,而不是赞颂。疯癫的我,会把一切清醒的真理视作彻底的疯狂。因我没有“看到教会所看到的”[6],我也就没有热爱她所热爱的。

但我真的像我所装的——甚至对我自己所装的——那样幸福而自足吗?否,真相恰恰相反。事实上,在漂离上主、不再把持永恒之后,我将自身交给了时代的无情潮流(Having drifted away from God and lost hold on Eternity, I exposed myself to the merciless tides and torrents of Time)。我一切的欢愉与小丑行径,不过是一个极度沮丧者的歇斯底里的狂笑。在上引的文章末尾显露,我面子上的自得之下有黑暗一面——该文章中有上面引用的可怕的渎神的话。下面一段裸呈了我那时的灵性处境——一个可悲的处境:

成为我这一代的中国人,就是成为一个非常困惑的人(To be a Chinese of my generation is to be a very much bewildered person)。我从一个避难所移到另一个避难所,经过许多震惊。无论如何,生而为人都是坏事。我们不是甚至在脐带剪断之前,便哭喊、挥拳,像小魔头一样吗?我多么希望我未曾从母胎出来!因为看到光、呼吸空气只是徒招烦恼。是啊,我们的出生乃是一切的烦恼之始,就此而言,我们都在同一条船上。

但生而为我这一代的中国人,便意味着要冒数不尽的生死之险。风气与意识形态一直以如此灼热的迅疾演变着,以致有时我一直被旋风夹裹,从未立足于坚实之地。鸟有归巢,树扎根于土,我的心可在何处休憩?(The birds have their nests and the trees are rooted firmly in the soil, but where shall I find a cozy corner to rest my soul in?)[7]这就好像你想要睡觉,但正当你迷迷糊糊时,有人跑来换掉了你的床。假如这种事在一个晚上发生十多次,你会觉得怎样?恐怕不会太舒服吧。但这正是我面对的情况。多少次,我发现我视为大自然一部分的环境、我视为永恒事物秩序一部分的宏大思想体系,只不过是幻觉和气泡!如此之多的泡沫爆没了,我的心已变凉淡了,对新的狂热谨慎而小心。我已被东西南北四面来风穿透。一个接一个的偶像萎顿于地,被焚烧一空,而真正的上主仍未找到(One idol after another has fallen from its pedestal and gone to the fire, and the real god has not yet been found)。我之内的孩童(the child in me)重又宣告着一位新神的到来,但我之中的讽世者(the cynic in me)则又在疑问:他会不会证明了不过是另一尊木头?我的精神生活[8]从未成熟,却不断地遭受着成长的,或不如说消亡的,剧痛(My spiritual life has never matured,but is still suffering from growing, or rather decaying, pangs)。我唯独希望我生命的后面部分将找到它的先前部分曾如此热切地——但徒劳地——寻求的东西(I only hope that the latter part of my life will find what its early part has been searching for so earnestly but in vain)。

意识到我年近40,却仍未获得我可无保留地信奉的真理(had not yet at-tained to the Truth to which I could give my heart without reserve),真是觉得不幸之至。我觉得自己像一个中年处女,情场上屡遭失望,惴惴不安于终其一生都是个老姑娘。因此,39岁生日那天(阴历)我曾赋诗一首,以言我志:

三十八春来而又去,

转眼即成云烟!再过一年我将四十,

生命应开始,幻觉应消逝。

但幻觉萦绕依旧,

哪怕我已衷心说再见。

Thirty-eight springs have come and gone

And all in the twinkling of an eye! One more spring and I shall be forty,

When life should begin and illsui-ons die.

But illusions are still tarrying with me,

Although I've bidden them a hearty Goodbye.

我心展翅掠过自然与人:

啊,爱是何等的悲哀之源!

我欲要驮着整窝幼雏高飞,

却发现天空之上无道路。

如果你不是强健如鹰

而是温柔如鸽,有何用处?

生命短暂,艺术漫长;

My soul spreads its wings over na-ture and man:

O what a prolific source of sorrow is love!

I want to fly and carry the whole brood on my back,

But I have found no roads in the skies above.

If you are not as powerful as the eagle,

What boots it to be as harmless as a dove?

Life is short, and art is long;

智慧稀罕如黄金。

带着渴望,我在破晓时起程;

如今太阳西沉,天气转冷。

两手空空,我心沉重:

啊,当我老时,让我回家。

And wisdom is as rare as gold.

With ardent hopes I set out at the peep of dawn;

Now the sun is setting, and it's growing cold.

My heart is heavy with the empti-ness of my hands:

O, let me return home, as I am getting old.

在家里听着孩儿嬉闹,

呼我“爹爹”犹如歌唱。

我的焦虑去了爪哇国,

我叫,“孩子们,来打乒乓球!”我不再苦思生死问题。

谁能知晓宇宙叮咚运转的奥义?

At home, I hear my children laughing and playing,

They hail me with "Daddie" like a singsong.

I send all my worries to Hell,

And say, "Boys, let's play pingpong!" I'll cudgel my brains no more over life and death.

Who can know the meaning of the cosmic dingdong?

君不见孔夫子也曾凄惶如丧家之犬?

戴着荆冠的耶稣,堪称他的同伴。

佛陀呢,他的涅槃语听来像喃喃自语,

他也不过死在了时间的电椅土。

Don't you see Confucius as worried as a dog in a house of mourning;

With Jesus, wearing a crown of thorns, he forms a good pair.

And Buddha, his talk of Nirvana was mere gibble-gabble.

For he too was snuffed out in Time's Electric Chair.

螳臂妄图挡车;

终于被粉碎,宇宙根本不关心它。

An ephemera attempts to stop a gi-gantic wheel;

It is crushed to dust, and what does the Cosmos care?

君不见杜甫泪流深似海;

诗技高超,却无屋可栖?

白居易苦吟穷人之苦,

如今的穷人更其不幸。

啊上主,如果你在,我想知晓你的密旨!

Don't you see Tu Fu shedding an ocean of silent tears;

Homeless and forlorn, in spite of his poetic skill?

Peh-yung sang bitterly of the miser-ies of the poor,

But now the poor are more miser-able still.

O God, if You are there, I wish to know Your secret will.

似乎上主在跟我捉迷藏。但我没有找着他,却完全在于我的错。我之找他,不是沿着他已启示的基督之路,而是顺着我自己的道路。我不是为了使自己变好,而是渴望更多的物力。我偏爱的不是上主的事,而是人的东西(I savored not the things that are of God, but the things that are of men)。我看到了穷人的物资匮乏,却认识不到自己灵性的不幸。我颠倒到如此地步,日日夜夜出入于女子闺房,并认为自己是一个仁慈博爱的人,因为我给了那些穷困的姑娘们两倍的钱。这就像一个人跳进井里,为了救落在井里的人,结果是两个人都被淹死了。那时,我没有认识到,救人先得救己。我也没有认识到奥古斯丁所曾看出的,即一颗灵魂的价值比整个物质世界还大(Nor did I realize as St. Augustine did, that the value of a single soul is greater than the whole material world)。[9]

总之,某一种错误的、有害的人生哲学(a wrong-headed and vicious philosophy of life)毒害了我所继承的善良因素——我从父母或从第一次相当粗浅地认识基督那里继承了那些善良品质。我渴慕上主,却忘记了基督乃是回归他的路途(I was homesick for God, but I had forgotten that Christ is the Way to return to Him)。我同情穷人,却忘了人不仅有身体,还有灵魂。我渴望智慧,却忘了智慧只能凭舍己而不能凭自私获得(I desired wisdom, but I had forgotten that wisdom can only be acquired by renunciation, not by a self-cen-tered possessiveness),恰如诗中所言:

两手空空,我心沉重(My heart is heavy with the emptiness of my hands.)

我渴望权力,但我忘了,是善而不是别的任何东西才是力量(I desired power, but I had forgotten that goodness, and nothing else, is power)。我渴望自由,却忘了自由只有通过服从神的诫命才能赢得。我渴望生命,却走在通往死胡同的大路上。由于道德上的邪恶,我迷失在生命的迷宫里。我越是想凭己力逃脱罪之罗网,我就越是深陷其中。世界变成了我的监牢,我不断地以头撞墙——却是枉然。

螳臂妄图挡车,终于被粉碎,宇宙根本不关心它。

An ephemera attempts to stop a gigantic wheel;

It is crushed to dust, and what does the Cosmos care?

这是我灵魂的忠实写照。

须注意的是,在写这些东西的时候,从属世的、物质的观点看,我正处于一生中最前程锦绣的时期。所以我的不幸福和不安宁不能归因于外在的横逆。就我所理解的,我的不幸和不安全是因为罪,而罪不是别的,就是远离上主(estrangement from God)。[10]唯有无限仁慈的上主才能使我脱离我自造的活地狱。唯有真理才能使我脱离罪的奴役和错谬的暴政(the slav-ery of sin and tyranny of error),给我喜乐与平安,这乃是天国的预尝(a joy and a peace that taste of heaven)。我越思考我的生活,便越信服圣奥古斯丁的名言:“上主为他自己的缘故造了我们”(God has made us for Himself),而“我们的心若非在他之中歇息,便不得安宁”(our hearts are restless till they rest in Him)。

恩典即一切。“若非受到天父引导,没有人能来到基督面前”(《若望福音》John 6:44);若非借着基督,没有人能来到天父面前;若非借着教会的圣事——它们是这恩典的正常渠道——没有人能得圣洁(be sanctified)。自我成为天主公教徒,生命便成了一场持续不断的节日,使我满足而不厌腻(ever since I became a Catholic,my life has been a continual feast, a feast that satisfies without satiating)[11],事情就是这样。仍有灾祸与不幸,但它们也是甜蜜的,或者说它们带来了神的甘甜(they serve to bring out the marvel-lous sweetness of God)。每当我读到浪子回头的经卷,我就想对耶稣说:“啊我的爱,我的一切,你低估了实情!”(“O my Love and my All, You have understated the case!”)[12]对任何品尝过神的大善与智慧的人来说,整部《新约》都只是对真理的简略报道(To anyone who has tasted the infinite goodness and wisdom of God, the whole New Testament is an understatement of the Truth)。

吴经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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