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到管理,特别是现代管理,大家心里便自然想到“西方”和“工商管理”等字眼,这也难怪,因为在绝大部分中国人心目中,现代性等同于西方,只有来自西方的事物才算现代,谁也不能篡夺。而许多大学都把工商管理和公共管理严格分开,因而各有MBA(工商管理硕士)和MPA(公共管理硕士)的不同学位。但是即便在西方,管理学兴起时是没有这种人为分野的。根据彼得·德鲁克的说法,这只是1930年之后的事,主要是因为美国“大萧条”导致一般人对企业管理有不良印象,[1]工商管理本来是贬义词。尽管有很多管理学学者都还在按照旧传统做研究,但迈克尔·波特的经典之作《竞争战略》(Competitive Strategy)[2]已经尝试从战略的角度探索企业和几种可能的竞争模式,之后他把有关理论提升到国家层面[3],再另外单独探讨战略[4],最后从战略再回归到企业的社会责任[5]。而管理学人人都引用的亚伯拉罕·马斯洛是出名的“人本主义”心理学家(humanistic psychologist),他根本不是研究管理学的,可见西方近期人为的二分法基本上不合理,反而局限了我们的思维和探讨。而且,中国人从来都不喜欢碎片化地思考问题,管理就是管理,才不管你管理什么。更重要的是,在中国我们向来只抓做人处世的学问,管理只是枝节,中国人和西方人的思维模式截然不同,这一点我们应该从一开始就需要突出。
总的来说,现代西方的学问是由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促进了自然科学的发展,社会科学,包括管理学等都无可避免地受到影响,并且其积极向自然科学靠拢,追求精准和量化,同时不断细分,专业化到了碎片化的地步。不少学术论文,全世界只有两三个人会有兴趣,或者看得明白。这种“科学主义”的细分,自有其众所周知的优点,我们应予以必要的肯定,这里不做展开。但万变不离其宗,当一个学科的核心宗旨慢慢被普遍淡忘了之后,它便很容易偏离,一步一步走上歪路。
广义的西方管理学虽然涉猎如人本主义等较为形而上的哲学和管理艺术元素,但其前置性地排斥了哲学的视野与研究方法,仍然遵从理性主义加实证科学的研究规范,只会肤浅地涉及管理艺术元素,特别是人的因素和轻重缓急的拿捏,不能深入到深刻精细的内涵,因而中国传统管理的思路同样被西方科学主义排除于研究视野之外。
固本清源,我们要回归管理学的根源,即普遍性的一般管理学(general administration)。中国管理学的切入点和方法论,大有丰富西方管理学内容和实践的作用。
根据维基百科的定义:在现代,“管理”可被定义为领导和管理所有组织;透过组织、调度和运用各种人力、财务、原料、实体、知识、资产或其他无形资源的活动(包含规划、决策、组织、领导和控制),以有效率且有效用的方式实现组织目标。
根据百度百科的定义:管理是社会组织中,为了实现预期的目标,以人为中心进行的协调活动。它包括4方面含义:(1)管理是为了实现组织未来目标的活动;(2)管理的工作本质是协调;(3)管理工作存在于组织中;(4)管理工作的重点是对人进行管理。
管理就是制定,执行,检查和改进。制定就是制定或规定规范、标准、法规等;执行就是按照计划行动,即实施;检查就是将执行的过程或结果与计划进行对比,总结出经验,找出差距;改进首先是推广通过检查总结出的经验,将经验转变为长效机制或新的规定,其次是针对检查发现的问题进行纠正,采取纠正、预防措施。
以上就是人们对管理的普遍理解。与一般印象相反,“管理”并非外来语,我国最迟至明代便已有“管理”这个名词。据说“管,原意为细长而中空之物,其四周被堵塞,中央可通达。使之闭塞为堵,使之通行为疏。‘管’就表示有堵有疏、疏堵结合”。[6]另说:“‘管’,我国古代指钥匙,引申为管辖、管制之意,管是法治,是依靠制度规范企业行为,体现着权力的归属。”至于“理”的古义,则较有共识,应该跟玉石的纹有关,是根据玉的纹理而雕琢的意思。我并不认为到了明朝那么晚,我们日常用的语言还会严谨地依循古意,只会据此而引申、发挥,约定俗成。根据一般的阐释:“管”就是控制、规范;“理”就是依着规律,理而顺之。很明显,“管”和“理”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简而言之,“管”是规范和阻挡去势,“理”是顺势而行,两个意义完全相反的字凑在一起成为一个词,可谓矛盾统一。由此可见,我们中国人谈管理,跟西方所说的管理,根本就是两码事。
这正好符合中国人的思路,是我们处理人、财、事、物的态度和方法。中国人是讲阴阳的,《易经》云:“一阴一阳之谓道。”视乎客观的形势和主观的目标,顺势为阴,造势为阳。《礼记·杂记》云:“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中国人认为:“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中国人特别爱讲道理,道理道理,先有道才有理。玉石的纹理是道的形成过程的表现。理是柔性,管是刚性,有了理,管才有章可循,因此管之前,先要根据客观规律,定下集体目标,再抓着事物的本末、轻重、缓急,利用他人智慧和能力,完成任务,这才叫作管理。西方的management一词源于动词manage,是负责、完成、控制、应付的意思,充满主观主义,迷信制度至上,只管不理,或者多管少理,失于偏颇。一些企业受到西方管理学的影响,特别是许多大中型企业,一谈到管理,立刻就条件反射地突出一个“管”字,认为重点是要定出种种制度,尤其是要将其细节化、量化,认为只有“管”细才能“管”好。
研究传统中国管理学的人大都明白“管”和“理”的分别,但因为之后的理解不同,便得出“管人理事”以及“管事理人”两个截然相反的结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对“管”和“理”两个概念的理解过于具体,从而出现分歧。事实上,顶层设计式的大概念一旦具体化后便会失去意义。我们这里坚持以阴阳、刚柔、张弛等较模糊抽象的形容词来形容管理,以中国人本来已有,近百年来更吸收西方滋养而出神入化的辩证逻辑来对待“管”和“理”,因而不存在谁先谁后、谁主谁次的问题,人和事都可以既管又理,既理又管,只有财和物才以管为主。
严格来说,中国从来都没有真正的管理学。所有中国人都是杂家,生下来就受各种思想和宗教的影响,将它们和稀泥似的凑合在一起,拒绝被一家之言垄断,会按不同的环境突出某种适当的倾向。以前,在读书考功名时是学儒家,做起官来学法家,领军学兵家,晚年不得志,又多学佛寻道。同样是处理人、财、事、物,只是环境不同、位置不同、目标不同,手段便不相同,拿捏也很不一样。
中华民族是一个追求实用的民族,讲求“学以致用”,认识世界是为了改变世界。对中国人来说,管理学并非一门单纯分析和客观认识世界的描述性科学(descriptive science),而是具有应用意义的指导性科学(normative science)。经营管理之学,对中国人来说只是处理人、财、事、物的态度和方法。西方虽然有分科之学和形式逻辑的传统,但视野和思路仍然不免被其主观世界蒙蔽,把可以机械式刻板处理的财与物,跟需要随客观环境不断变化,还要加上人与人之间、集团与集团之间博弈的人与事混淆在一起,统一对待。对财与物,要求有严格的规章制度,要尽量一成不变地执行。对人与事,需要因人、因时、因地而做出调整和适应,许多时候不能将谋略和领导简单称为管理。西方管理学大师彼得·德鲁克有句名言:“要领导,不要管理。”在这方面,情境领导理论(situational leadership)认为,在不同的处境中上级要有所不同地介入。[7]因此,管理根本不是一门科学,而是一门艺术,要求的不光是认知,更重要的是演绎、技巧和拿捏。
西方的科学方法基本上分为两大类:演绎法和归纳法。严格来说,西方管理学的研究方法颇为空疏,两者都谈不上。若论演绎,它抓不到最终几条能引申出所有规律的普适原理;若论实证归纳,它研究的抽样太小,最多是一百数十家企业,而且通常并非随机抽样,不具有科学代表性。20世纪80年代初,著名的麦肯锡公司的顾问汤姆·彼得斯写了一本当时惊世、至今仍被奉为“最伟大”的管理畅销书《追求卓越》(In Search ofExcellence)[8],系统地总结了一些成功企业的共同特点。不幸的是,不久之后,这些企业中的多数都出现了问题,甚至破产,可见此路不通,但不少管理学者至今仍采取这种研究方法。这是因为西方受治学方法的局限,不明白因时制宜、因地制宜、因人制宜的道理,管理学者突出的成功典范,往往于不久之后便以失败告终。[9]举世称道的哈佛大学个案研究方法——这种研究方法不求统计上的代表性,目标在于寻找一些成功的典范,通过解构,总结经验,提炼出成败的要素,并设法对它仿效,将它复制。这种方法十分实用,但只属于低层次的工具,事实上就是我国早在数十年前便已推广的“抓典型”“解剖麻雀”等方法,我们随便一个基层干部都已掌握,并称之为方法论,这足以反映西方在思路上的贫乏。美国弗吉尼亚大学达顿商学院教授陈明哲提出管理学的四层次,哲理文化为首,系统制度为次,经验案例居三,工具指标为末。2013年,哈佛大学最受欢迎的课程排名第三是中国国学,教《易经》也可以加分。这里我们依循我国的传统,只讲大道理和一些古今中外行之有效的指导性原则,所谓“一理通,百理明”,“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说到底,一到运用的层面,关键就在于拿捏,管理是艺术,不是什么科学。中国学习西方,正是要避开本末倒置的弊病。
本书主要集中探讨广义的管理学,但使用的例子较多来自企业,因为这是我个人经验之所在,我只管理过企业、政治团体、NGO(非政府组织)等,在地方及国家层面,我的参与只在参政议政的层面,还未直接掌管过公共事务。具体而言,企业管理的确有其不同的侧重点。比如,企业可以做入职筛选和解雇,把绝大部分人和事排除于系统之外,只搞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自扫门前雪。但公共管理则不能有这样的考虑,因为绝大部分人民的资格都是天生的,无须选择,即便一些人做出各种不同程度的反社会行为,绝大部分情况之下也都不能剥夺他的国民资格,大不了只能短期剥夺其某些权利,把他关起来,跟主流社会隔离。本书虽然有涉猎公共管理的地方,但重点还是企业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