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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现代日本小说集

一 少年的悲哀

“少年的欢喜倘是诗,少年的悲哀也是诗。宿在自然的心里的欢喜若是可以歌的,那在自然的心里低语的悲哀也是可歌的了。

总之我现在想将我少年时候的悲哀之一,讲给诸君听听。”一个男子这样地说。

“我从八岁起到十五岁止,养在叔父的家里;其时,我的父母都在东京居住。

叔父的家是那地方的一个大家,有许多山林田地,家里的男女佣人平常也总有七八人。

我的父母使我在乡村里过了我的少年时代,我不得不感谢他们的好意。倘若我八岁的时候同父母一起住在东京,我今天的情形恐怕要很不同了罢。无论如何,我的智识即使比现在或者更进步,但我的心却未必能从一卷《威志威斯》(Wordsworth)享受高远清新的诗思罢。

我在山野间随意奔走,过了七年的幸福的日子。叔父的家在小山的脚下,近郊多是树林,有河有泉有池,而且相距不很远便是濑户内海的湾港。山野,树林,溪泉,河海,都于我没有一点不自由的地方。

我记得这是十二岁的时候。有一天,一个名叫德二郎的佣人来约我,说今夜带我去有趣的地方玩,问我去不去。

‘什么地方?’我问。

‘你不必问什么地方。无论哪里,都有什么要紧呢?阿德带你去的地方,没有不有趣的。’德二郎微笑着说。

这德二郎在那时大约二十五岁,是一个倔强的青年;原是孤儿,从十一二岁的时候起,便在我叔父的家里做事。颜色浅黑,容貌整齐,喝了酒必定唱歌,便是不喝也唱着歌劳动,兴致总是很好。不但他的样子常是高兴,便是他的心事也很正直;叔父常说在孤儿里是很难得的,本地的人也没有一个不佩服他的。

‘但是对叔父和叔母,须得秘密才好呢。’德二郎说了,便唱着歌爬上后山去了。

这正是盛夏中间,月色鲜明的一夜。我跟在德二郎的后面,来到田间,沿着稻香馥郁的田塍走去,走上河边的堤上。堤比别处原要更高一级,所以上了这堤,便可以望见广漠的田野的一面。这虽然还是黄昏时候,高寒明净的月光,漫尽山野;田野尽头冒着薄霭,如在梦里;树林含烟,仿佛浮着一般;低的河柳叶尖的积露,珠子一样的发光。小河的末尾便是湾港了,正满涨着晚潮。用船板拼合了驾着的桥,这时候看去忽然觉得很低,便因为水面高了的缘故;河柳也一半浸在水里了。

堤上虽有微风,河里却毫没有波纹,水面像镜子一般,映出澄清的天空的影。德二郎下了堤,解开系在桥下的小船的绳索,一脚跳下去;本来静着的水面,这时候忽然起了波纹了。

‘哥儿,快点!快点!’德二郎催着我,便驾起橹来。我急忙也跳下船去,不一刻这小船已向着湾港的方面溜下去了。

渐渐地同湾港相近,河身也渐渐地广阔起来:月将他的清光浸在河面,两边的堤愈走愈远,回顾上流,已经被薄霭遮掩,我们的船早已进了湾港了。

在这时候横渡这湖一般广阔的湾港的,只有我们这一只小船。德二郎在今夜,不像平常的高声,只用了小声唱着歌,静静地摇橹。退潮的时候差不多像沼泽一样的湾港,现在因为高潮与月光,完全变了模样,在我看去也觉得不是平常见惯的那泥臭的湾港了。南方山影,阴暗地倒映在水里;东北两面的平野上,月光苍茫,更辨不出哪里是水陆的界线;我们的小船,正向着西方前进。

西方是湾港的入口,水狭而深,岸促而高;在这里下锚的船数目虽然不多,形状大抵是西洋式帆船,所装的货物是此地出产的食盐;此外本地的做朝鲜贸易的人所拥有的船舶,也颇不少,也还有往来内海的客船。两岸的人家,高高低低,据山临水,约有好几百户。

从湾港的内部望出去,舷灯高高的点着,几乎疑是星光;灯影低低的映着,又像是金蛇;寂寞的山色,浮在月影里,看上去真同绘画一般。

小船渐渐前进,这小港里的各种声音也愈加听得清楚了。我现在虽然不能将这港的光景详细说明,但是那夜的情形还是历历的在我眼前,可以说个大略:这是夏夜的月明的一晚,船里的人都走到甲板上,家里的人走出门外来,临海的窗户也都开了。灯火在风中微漾,水面平滑如油,有吹笛的,有唱歌的,又有夹着三弦的音的喧笑的声音从临水的妓楼起来,很是快乐热闹的样子;但包住这一幅繁华的画图的寂寥的月色、山影与水光,我却也不能忘记。

在帆船的影底下钻过去,德二郎便将小船在一处阴暗的石级面前停住了。

‘请上来罢!’德二郎对我说。他只在堤下说了一句‘请下船罢’,以后在船里不曾开过口,所以我毫不知道他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来;但我也就依着他的话出了小船。

德二郎系了船索,也跨上石级,尽向前走去,我也不作一声,只跟在后面走。石级宽不到三尺,两旁都是高的墙壁。我们走完了石级,似乎到了人家的一个院子里了。院子的角里放着太平水桶,四面用板壁围着;一面的板壁上边,露出繁茂的树顶,似乎是一株香团树。月光印在地上,寂然无人。德二郎暂时立定,仿佛静听模样,随即走近右边的板壁,向里推去;原来这里是一个小门,那扇黑门便一声不响地张开了。门里面就是一座楼梯。门开的时候,便听得有脚步声悄悄的下那楼梯来。

‘德爷么?’一个年青的女人窥探着说。

‘等了好久了罢?’德二郎对女人说,又回顾着我道,‘哥儿也带了来了。’

‘哥儿请上来罢!你也快点上来,在这里耽搁是不行的。’女人催着德二郞,他便走上楼梯去,只对我说了一句,‘哥儿,这里暗呢。’他同女人已经上了楼,我没法也只得跟着爬上暗而且狭,又颇峻急的楼梯去。

原来这家也是妓楼之一,现在女人引导我们进去的屋子是临海的一室,凭栏望去,不但港内的情形,就是湾港的内部、田野的尽头以及西边的海岸,都能看见。但是这间屋里铺着的六张席子已经古旧,看去不像是一间华丽的屋子。

‘哥儿,请这里坐。’女人将垫子掷在栏杆底下,又拿了香橙与各种果子点心劝我吃。打开间壁的门,那边预备着酒菜;女人便搬了过来,同德二郎对面坐下。

德二郞现出平常没有的懊恼的样子,将女人所斟的一杯酒一口喝了,注视着伊问道:

‘终于决定在几时了?’

这女人大约十九或二十岁模样,脸色苍白,仿佛毫无力气,我看了几乎疑心伊是病人,伊屈指数着说:

‘明天,后天,大后天;决定在大后天了。但是,我到了此刻,又有点迷惑起来了。’说着垂下头,偷偷地用袖角揩眼;德二郎在这时候独自斟酒,尽量地喝下去。

‘到了此刻,岂不是没有法子了么?’

‘这虽是如此,——但想起来觉得倒不如死了,却要好得多呢。’

‘哈哈哈,哥儿,这个姐儿说死了好,你看怎样办呢?——喂,喂,前回所约的哥儿现在带来了,你不好好的看么?’

‘我从先便看着呢。心想这长的真像,正佩服着哩。’女人说了,含笑向我注视。

‘像谁呢?’我急忙询问说。

‘像我的兄弟,说哥儿和我的兄弟相像,虽然是唐突的事,你请看这个。’伊从衣带中取出一张照片给我看。

‘哥儿,这个姐儿将照片给我看,我说这和家里的哥儿一般无二,伊托我一定带来要看一看,所以我今晚带了哥儿到这里来的;你非要教伊好好的款待不可呢。’德二郎说着话,还只是尽量喝酒。女人挨到我的近旁来,很和气的微笑着说:

‘那自然要好好的款待;哥儿你要吃什么呢?’

‘什么都不要。’我说着,转过脸去。

‘那么,坐船去罢,和我坐船去罢。呃,这样好罢?’伊起身出去,我便也跟着下了楼梯,德二郎却只是带笑望着我们。

走下前回的石级,伊先将我放在船里,解了船索,随后飒地跳下船来,很轻便地摇起橹来了。我那时虽然还是儿童,看了伊的举动,也不禁觉得惊异。

离了河岸,回头仰视楼上,只见德二郞靠着栏杆,向下眺望;里面点着灯,外面又受了月光,所以他的姿势可以很分明地看出。

‘小心!怕危险呢。’德二郎从楼上说。

‘不要紧!’伊从下边答应,立刻就回来的,请你等一会罢。

我们的船暂时在六七只大船小船中间,曲曲折折的行了一刻,便出到广阔的河面上。月光愈加清寒,这夜几乎是秋夜模样;女人停了橹,坐在我的旁边,又仰视月光和四周的景色,对我说道:

‘哥儿,你几岁?’

‘十二。’

‘我的兄弟的照片,也是十二岁的时候照的;现在是十六,……是的,虽然十六岁了,但是十二岁的时候分别之后,便不曾会见过;所以到了此刻还觉得他是哥儿一般模样呢。’伊注视着我的脸,忽而流下泪来,在月光底下显得伊的颜色更加苍白了。

‘死了么?’

‘不,倘若死了,倒也就断念了;分别以后,还不知道他的下落与情况呢。两亲早已死别,只剩了姊弟两人,正是互相靠傍着过活,现在却又分散了,连生死还不明白。而且我不久也要被人带到朝鲜去了,恐怕在这一生中已经不能再会了。’伊的眼泪沿着面庞流了下来,伊也并不揩抹,只望着我的脸低声啜泣。

我向着河岸眺望,不作一声,听伊这番说话。人家的灯火映在水里,闪闪的,摇曳着。缓缓的响着橹声,大传马船开驶过去,船上的男子用了清亮的声音唱着船歌。我在这时候,觉得在我幼稚的心里感着说不出的悲哀。

忽然有人操着小船,飞奔而来的,却正是德二郎。

‘我拿了酒来了!’德二郎在一二丈以外大声地说。

‘好呵!我正和哥儿讲我兄弟的事,哭着呢。’伊正说着,德二郎的小船已经到了。

‘哈哈哈,我也正想大概是这样罢,所以拿了酒来了。喝酒罢,喝酒罢!我给你唱歌!’德二郎似乎已经醉了。女人拿了德二郎给伊的一只大酒杯,注了满杯的酒,一口气喝下去。

‘再一杯!’这回是德二郎替伊斟满了;伊拿来又一口喝干,‘呼’地将酒气对着月光喷去。

‘这就好了。现在我唱歌给你们听罢。’

‘不,德爷。我想尽量地哭一场。在这里没有人看着,也没有人听见,请让我哭罢。请让我尽量的哭罢!’

‘哈哈哈,……那么,你便哭罢。我和哥两人听着就是了。’德二郎对着我笑。

女人俯伏着,哭泣起来。但是也不便发出大声,所以只见伊背上抽搐,很是痛苦的模样。这时候德二郎忽然变成一副庄重的相貌,看着伊的这情形,随后突然回过脸去,对着山看,也不作一声。过了一刻,我说道:

‘阿德,回去罢!’

这时候女人连忙抬起头来,说道:

‘对不起,哥儿看着我哭,真无聊了。……我因为哥儿来了,仿佛已经得同兄弟会见过了的样子。哥儿,也请你健康,快点长大起来,成为伟大的人。’伊用了悲切的声音说,‘德爷,时候太迟了,恐怕家里对不起,你早点带了哥儿回去罢。我现今哭过了,昨天以来的那种心里的闷气都已消散了。’

伊跟了我们的船,送了三四町,后来被德二郎阻止,方才将橹停住;两只小船便渐渐地离远了。小船将要分开的时候,女人对我反复着说:

‘请你不要忘记了我!’

以后过了十七年,直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地记着当夜的情景,想忘记也忘记不得。那可怜的女人的容貌,至今还映出在我的眼前。那一夜里,淡霞似的包着我的心的一片悲哀,跟着年岁逐渐的浓厚起来;即在此刻回想起那时的心情也感着一种不可堪的,深而且静的,无可如何的悲哀的情绪。

以后德二郎因了我的叔父的帮助,成为像样的农夫,如今已经是两个小孩的父亲了。

那个飘流的女人,转到朝鲜去之后,又漂泊在什么地方,过那不幸的生活;还是已经辞了这人世,到静肃的‘死’的国土去了呢:在我固然不能知道,便是德二郎也似乎不会知道了。

二 黄昏

你正在寻我么?我刚才到后边的庭园里来的。从后边栗树上,蜘蛛沿了丝,下到水面来,而且在水上结着网了。你虽然瞒着我,不久你就要回到那里去了罢?在晚间,蜘蛛下到水面来,人家说,必定有谁将要远行了。不,这是真的。这海边的人们所说的话,无论什么,都是确中的。——小小的蜘蛛。……你也去看了来。你即使没有穿着下驮[1],因为是草地的上面,脚也不会弄脏的。就是我也只穿着单袜呢。

因为觉得离别不好,所以默着的罢?无论怎样,再五天你未必还在这里罢。……从那边也看得见罢?在那无花果树的底下。已经暗了,所以忙着结网哩,黄的蜘蛛。

姨母么?怎么样呢?对你说过什么话么?或者想着什么,也说不定。就是这两天里缝着衣服的时候,忽然的说,总之是女人到底吃亏;我便问是什么事情,伊回答说,女人只要一回想着别人,到死不会忘记的,所以可怕。我装着不懂的样子听着,姨母也除了这几句话以外,不再说什么了。

我有什么事瞒了你呢?〔你说的是〕前天说起又止住了的那件事情么?并不是瞒着。我想是终要说出的。那并不是我的事情,是在我还小的时候过去的母亲的事情。姨母当作没有什么似的说给我听,我觉得起了异样的感情。姨母说母亲担受了许多苦辛,随即死了,很是可怜,便将我还没有生下来以前的种种事情说给我听。就在这两天里,才听说我的母亲正和现在的我同一的年纪,将要嫁去的那个晚上,忽然地自尽了,——在嫁去的晚上呢。

这时候,母亲的娘家也还很富裕,所以母亲的妆奁办得十分讲究。到了出嫁的那一天的晚上,家里的人正在忙乱的时候,给母亲穿衣服的女人,嘴里说着现在哪里去了呢,到各处找寻母亲。但是母亲到处都不在,伊便同姨母两个人去搜寻;梳头的女人说,母亲刚才梳了头,妆饰好了以后,便一直跑到库楼那边去了,两个人寻往库楼,却正在那楼上呢。姨母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只道是因为害羞,逃来躲着的;拿了烛台上得楼来,看见微暗的对面的角落里,放着一副两折的屏风,便笑了起来。“出来罢,这是什么呢。”说着,走到旁边去一望,只见母亲全身穿着白无垢的装束[2],俯伏在那里,——切断了咽喉,已经死了。

我听了,飒地打了个寒颤。我便说请不要再讲下去了,哇哇地哭了起来。姨母说:“我错了,这些话本来是不应该说的。”伊自己也含着眼泪了。

我听了这话以后,心里很是悲哀了,自此以后,正如窥探可怕的物事一般,常常想起这件事,感到血都变黑似的悲哀,所以心里只想怎的能够忘记了,不要再想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缘故,近来无端的觉得那个并不是母亲,却是我自己;仿佛只觉得我穿着全白的衣服,染了鲜血倒在那里。

虽然也觉得对别人说了,要被母亲申斥,但是不知怎的总想将这件事悄悄的说给你听;现在说罢,现在说罢,这样的不知道想了多少回了。无论什么时候离别了,也没有别的要说的话了。——我么?并没有哭着。只是说说罢了。

但是,现在讲别的话罢。你看,天这样的暗下来了。蜘蛛的窠已经看不见了。看去在中间的黑的一点,是蜘蛛罢?——我?怎么会忘记你呢。呀,水草的叶流下来了。哪,等着,……人们要看见的。

注释:

[1]下驮即木屐之和名。

[2]白无垢是日本女子出嫁时的衬服,又为入殓时的装束。

三 照相

因为有什么事情,母亲说要用印章。

抽出了抽屉,拿开杂物,搜寻着的时候,久远以前的千代子的照相出来了。照相全然褪色,成了蜜色,将要消灭了。

已经是多少年了?这浴衣,便正是坐在乘凉的船里的时候穿着的那衣服。千代子那时叫作“小万”,正做艺妓,虽然伊本来不是至于做这种勾当的人。

“哪,好罢?只要不给母亲得知就好了。”那时候千代子白天里在格子门的外边和我这样说。晚间走来,叫道“民哥,民哥”。到得河岸,在船焊的灯笼的影里,看见浮着河岸细沙的退潮,涨满直到脚下。用湖色布做篷顶的小船里,点着自己的风灯。

我当时是十五六岁的一个小孩。

怎样的人撑着篙,现在不记得了。

“这像是水漉漉的样子呢。”

千代子说着,拿开了浸在水里的梨子的盘盖。河岸的两边,在暗黑的夜里,旅馆与荼店的楼屋好像舞台的背景一般,明晃晃的接连着。

“呀,你看。这样做,头发便这么多的落下来呢,民哥。我头发很稀少了罢?”

“是因为生了病么?”

“嗳,——我先前常常背了你走,你还记得?”

随后来的同样的船,已经都向河的下流回去了。千代子却叫船向着没有一个灯影的市街尽头的方向上去,不久是在暗黑的水面上了。在河下弹着的三味线[1],贴近似地从水上渡过来。在河水上面,黑夜的星影只有一颗,很大的映着。

“冷静了,回去罢,千代子。”

“可是,这里凉快呢。你听着,那只曲子是很好的曲子呀。……散乱的,散乱的,……洒着急飞的小鸟的雨,——民哥是,哪,民哥……”说着,重复端正地坐好了。

这是故去的千代子当时所穿的浴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呢?

倏忽的消灭下去的照相呵!

搜寻的印章,终于没有找到。

注释:

[1]三弦一类的乐器,多用于歌舞。

四 亡姊

这是明治二十七年夏天的事情,正是日清战争(即甲午战争)开始不久的时候。我才刚六岁,同每年一样的跟着许多兄姊,中间还夹着亲戚家的人,往镰仓海滨院边的一所整洁的别庄去避暑。

这时候在我家总算是安乐的时代,在德国留学了十多年的长兄于一年前归国,不久就结婚了。其次的一个长姊,也嫁到别人家去了。父亲虽然已经五十四五岁,却还富于办事的精力,到处奔走,正在很忙碌的活动的时候,母亲也很康健,其他的小孩们也没有一个害病,大家热闹地过愉快的日子。

就是在镰仓,最小的小儿子的我被人叫作“缺齿的顽皮”[1]和“哥儿”,被大家所嘲弄,便要执拗,叫喊,或是戏弄或恶作剧,但也总是为人家所珍重所爱怜。那时候的记忆虽然已极朦胧了,有几件妙的事情却还是好好地记着。

在此刻虽然有近万的人住在那里,别庄什么也很多了,那时说是镰仓,实在还是一个偏僻的乡村,记得只有Y君和O君的别庄,此外虽或还有,也极寥寥,近地都满种着白薯西瓜香瓜和荞麦等,什么偷西瓜这些事很是流行。我们也差不多每晚跟了书生等人,从近旁满种西瓜的田里——对于母亲原是隐瞒着的——拣那大的很轻便的偷摘三四个,抱着回来。倘若去买,大的也不过七八分钱一个,但是夜里悄悄地出去偷的这件事情,很有趣味,所以坦然地常常去做。偷来的小的西瓜,大抵随后一定将它里边的肉挖空,皮外面雕刻上富士山等花样做成“西瓜灯”。

有一个名叫阿吉的卖鱼的人,时常拿了新鲜的鱼到家里来卖。有一天对母亲说,“近来因为儿子上学校去,(那时候在长谷有一个很小的小学校设立起来了。)所以每月学费要被拿去五分钱哩!”母亲听了,不禁笑将起来。这事也还记得。

在风止息了的平静的傍晚,兄弟五人——我们本来有八个兄弟,但那时在那里聚会的,记得的确只有五人——合在一起,直到四边暗黑,略略过于风凉的时候,大家手拉着手,在海岸或松原里愉快的散步。我在无论何时,总是挟在悌兄——其中最大的哥哥和比我大九岁的藤姊(Chinêsan)——名叫藤子,但我们总是这样的叫伊[2]——的中间。很高兴地喧噪着。藤姊常用了优美的声音唱着那“风和波护送了……”的歌,大家也模仿了唱着。有时候模仿宿在海滨院的西洋人跳舞,或纵或跳,或互相鞠躬的游嬉。这时候的快乐,我相信终生不能忘记。

在许多兄姊之中,我不知怎的最喜欢藤姊。藤姊是一个在日本人里少见的皮色白皙、性情和蔼的好人。父亲和母亲关于这个阿姊似乎平常也颇自夸,现在从照片上看来,并不是所谓美人式的一定的姿色,但是有说不尽的优美和温雅,而且与人以一种花霞[3]似的淡淡的温暖的感觉,这是我所相信的。我非常喜欢藤姊的缘故,也并非单为这个阿姊很怜爱我,所以任意地反射地觉得喜欢,更精细地说来,我喜欢这个阿姊同时也十分地尊敬。

那时我们东京的家,在麻布内田山的山坡上面。漆成紫色的木造的洋房的下面有长着青草的庭院,现在走去看时一点都不广阔,那时却觉得是非常之大的一个院子。这草原的边界用木瓜丛编成的篱笆,沿着洋房曲折地排列着。到四五月,从柔软的土里发出甘甜的气息来的时候,木瓜便很美丽的开放淡红的白的红的花朵,我们常常从花萼里去舔甜的蜜汁。我还很明了的记得,在这里踏了紫云英和蒲公英的花捉迷藏(Onigokko)的时候,藤姊嗏嗏的叫着,露出了白的足胫,向我追来的“登登”的足音。我虽然小,却跑的颇快,但是也愿意被藤姊所捉住,所以便即被捉了。还有每天早晨,我一定偷偷的爬到母亲的〔空〕棉被里去,从温暧的夜衣[4]中间将头伸进伸出的闹着玩,那时并排睡着的藤姊说道,“善郎(Yocchan),你又……”这个笑嬉嬉的面貌,我也还记忆着。

下午吃点心的时候,一定将好吃的地方许多分给我,这事略略成了流弊,后来我凡遇见别人不将好吃的地方分给我,便要不平发起怒来。

藤姊是天性慈悲的人,对于弱的小的可怜的东西,同情心很强,在乞丐前面,倘不给他钱,无论怎样是走不过去的。在我看来,这决不是出于做作,实在是从天真烂漫的慈悲心出来的,我现在还是这样相信。阿姊因为我最小,有同父母早别的运命,所以对于我有一种特别的好意,也未可知。

那时女学校里大约是教着舞蹈,阿姊也在练习。其实也只是幼稚的东西罢了,我却因为这是藤姊的事情,觉得很巧妙。一天晚上我们一家去赴亲戚家的宴会,大家要叫阿姊和伊同级的朋友那家的名叫光子的女儿,同演学校里所教的“金刚石”的一种舞蹈,两个人便舞了起来。我虽然还小,但是阿姊的赞美者,所以对着在旁的同伴的女儿,说自己的阿姊的舞蹈高妙得多,要超过一级罢,莫名其妙的自夸,其实那舞蹈当然并不是那样的了不得。

这年(明治二十七年)里,因为中元的缘故罢,我们兄弟们将母亲留在后边,先往镰仓去了,过了一礼拜,母亲才从东京赶来。那时别的兄弟们都大喜的陆续到门口去迎接,母亲因为看不见我,便问,“哥儿在那里呢?”阿姊笑了说:“太高兴了,出不来了,躲在什么地方呢。”我当时终于被母亲寻着抱住了的时候,高兴的半分执拗着,哭着笑起来了。现在想象起来,觉得可笑,但可见我是这样很有点女性的孱弱的养育下来的了。

海滨院里有西洋的报纸到来,里边似乎载着虚报:什么日本的海军被中国舰队击得粉碎,定远镇远这些大军舰什么时候出现在镰仓海口加以炮击都说不定;我听了这种风说很害怕,也正是这时候的事情。阿姊总是说,“不要紧,日本人是忠义的,暂时败下,末后总会得胜的。……那样的中国人手里,会输给他的么?……”这样说着,安慰我和美姑——比我大两岁的阿姊,——伊自己的心里大约也是惊惶着的。

我们兄弟们都比较的和睦的游嬉着。我对于谁都没有嫌恶,偶然吵闹起来,藤姊总帮助最小的我,也不去申斥别的兄弟们,只是温和的抚慰,所以在我们中间真是一个柔和的主权者调停者。我们对于这个主权者的话,无论什么都柔顺地听从。倘从我们中间拔去了这柔和的主权者,那时应当怎样的无聊寂寞,在我们心里都各自感着。

我只有过一回,对于这个主权者反抗而且发怒。这是在一天下雨的时候,我从滑川的河岸,捉了一个小乌龟,很高兴地拿回家,珍重地饲养着,这天晚上阿姊悄悄地将他放走了。那时我发怒,至于打了阿姊。但我对于阿姊的反抗,一生也只有这一回。

我们的习惯,早晚两次去海水浴。回想起来,我那时对于海水浴并不怎样喜欢。有一回在水际曾经被波浪很凶地推了一跤,又在亲戚的男人四郎的粗腕上,搁住了肚腹,危险似的同小乌龟一般的动着手脚〔学游泳〕也觉得可怕,所以还是在沙上筑城,或者捉红蟹,这种游嬉更是可喜。

藤姊是活泼的人,喜欢海水浴,但也自然不大能游泳。在海水刚到胸下的地方,抓住了木板,砰訇的击水,已经是绝顶了。其余的人也都是相差不多,能够向站不着的海口方面出去游泳的,只有悌兄,姓濑户的书生和名叫与介的车夫罢了。我们大约游泳或嬉戏了二十分钟之后,走过一町余的松林路,回家来吃早饭或晚饭,是一定的惯例。穿着紫色箭形飞白染的衣服,活泼的从沙山跑下去的藤姊的姿态,如今还是映在我的眼前。

八月十四日是清朗的天气。早上我为了什么缘故,停了海水浴,同母亲两个人留在家里。忽然地美姑从对面沙山喘息着运着短小的脚步跑来,将近别庄的时候,用了哭泣似的尖细声音叫喊道,“藤姊被冲去了!”母亲拋了一切,赤着脚忙乱地从板廊跳下,向海岸奔去。我也莫名其妙,总之觉得“不得了”,也赤着脚跟了母亲走。正在家里修理屋顶的工人,也跳下来,一同奔向海边去。

到得海岸一看,照在强烈的夏天日光底下的海,似乎非常平静的摊着。这以后我只是张张皇皇的,事情怎样了,我不大明白。只有后来从别人听来的话,还同自己的记忆一样,约略记得。

那一天据说是强的退潮的日子。母亲自然是不知道这些事。阿姊本有些不很想要去,因为天气很好,所以硬劝了叫伊到海边去。一面用杨枝〔刷着牙齿〕,用手巾包着头发的阿姊的脸,从下面望去很美丽,这原来是最后的一见了,母亲在近时曾经这样的说。

退潮的时候,水面同镜一般,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但水底有强大的力,往海口那边牵扯。再去打听,平常从稻村崎或材木座陆续出发的渔船,当日在海面上一只不出现,并排着搁在沙上。悌兄一个人照例向着由井滨偏左的斜着游泳过去,以后只剩了一个车夫与介和女人小孩了。阿姊抓住了木板,正同平常一样砰訇地击水,被从后面来的浪头用力的一卷便是结局,即使在浅的地方,水底的牵扯的力量大约也并非微弱的闺女的气力所能够踏得住,所以忽然地被冲了二町余,向着海口流去。与介赶紧游去,其时阿姊的身体已经看不见了,只有女人的黄的头发在离海岸十余町的海面上隐约出现,叫做勇哥儿的十二岁的阿哥拼命的跑到舟夫那里,托他开船出去,美姑也尽力的到别庄里来送信。悌兄听了海岸上的呼声,也知道了,忘我似的向着阿姊这方面游去。船拖延了一会,这才开出去了。但是万事都已经迟了。母亲一面叹着气,狂人似的将书生和舟夫逼着出发的时候,阿姊的身体已经在稻村崎附近的海上,像木片或什么似的,不能确认,或隐或现的这个时候了。

然而与介很能游泳,终于到了阿姊的地方了。可是他抓住了阿姊的瘫软的身子的时候,与介也已经没有再游泳回来的余力了。暂时之间只是和阿姊一同沉下去,又一同的浮上来,慢慢的被冲到海口外边去。在海岸上据说还微微的听到阿姊的呼声。但是两只三只接连的出去的船,也只是徒然地在海上彷徨。溺在水里渐渐的远去的阿姊的形态,已经不甚和车夫出现到水面上来了。末后却望见一个黑影,从水面拉到船上来,山坡上的人看这只船的近来,当作惟一的希望,都伸着脖颈等候着。原来被救的不是阿姊,却是与介。他终于再也拉不住阿姊,放了他的手了。与介暂时受了救治,渐渐的恢复过来,但是阿姊的形态终于不见了。那时我们小人们很恨这被救的与介。只要他不放手,阿姊当然也一同救起来了,他真是不忠的无情的东西,我们这样说着,憎恶与介,甚至于愤激地说阿姊是为了与介而死的。

船一只两只的接连着徒然的回来。悌兄跪在浪打的岸际,“母亲,藤子没有救了,……请你饶恕!”这样说着号哭起来的时候,被许多小孩一齐哭了围绕着的母亲的心情——阿姊本身的苦难,自然也很可体察——至今想起来,实在是不能忍受。

详细的事情虽然忘记了,别庄方面便即将“藤病危”的电报向各方发出。海上再派船出去,着手搜索。本来因为公事在箱根的父亲,留在东京的长兄夫妇,在横滨的次兄,亲戚家的人,到了下午都齐集在这狭小的别庄里,哭泣哀悼。母亲说今天恰巧不愿意去的阿姊,无理的劝了叫伊到海里去,这是自己故意的遣伊去死的,阿姊是被自己所害死的,这样说了不可堪的哀悔,在父亲面前贴地的拄着两手〔谢罪〕,哭到俯伏着了。平常镇静的父亲,〔这时候〕也起了脑充血,流下鼻血来。过了一会,“藤溺气”的电报,又向各方发出去。

一切都是迷茫昏乱。怎样的经过,我不曾的确记忆。只是大约在夜里十点钟的时候,母亲忽然的说,在海岸的方面,的确听得呼声。我们也似乎觉得细细的微微的但是明了的听到阿姊的声音。于是将我们小孩留下,大家点了灯笼,陆续的往海边去,凭空叫唤着,或是打发船出去。

那时候是连夜的明月。喜欢月色的阿姊常常同了极和睦的悌兄两个人,从夜里十点钟时分,往海边赏月去。或者许多人浴着月光捉迷藏的时候,也常有的。张大了眼,在床上不安的动着的美姑和我,终于爬出到板廊上,茫然的怨恨似的望着在黑的松林之间辉耀的金色的海面,怀着憎恶梦中似的听着仿佛逼近的波声。直到昨夜为止,常到我们小小的枕边,可爱的讲各种的话使我们就眠的那藤姊,现在只是一件浴衣,更没有呻呼的气力,独自一个人在寒冷的水上,浴着凄厉的月光,漂泊在那里呢。想到这里,不禁出了声,两个人大哭起来了。但是一方面对于这藤姊真是已经死了,已经没有了这一件事,又还未能习惯。总之觉得可怕的骚扰开始了,仿佛在梦中看着模样。见了人家的哭,母亲顷刻瘦损了变成了狂人的样子,也自忽然觉得悲哀,或是害怕,但这也并非从心底里出来,看着四边不时的聚集了许多人嚣嚣地喧扰着,又奇妙的觉得热闹而且有趣。而且收拾玩具什么回东京去的这件事,无端的觉得快乐,当时也还有这样思想的余裕。但从现在看来,也没有什么别的,只是张皇着罢了。

这回一定得救,藤姊将被他们带了回来罢,这样说着,两个人都不安的等着,到了清早的五点钟,大家悄然的萧索的回来了,自然谁都不曾带着。

这样的两天在梦里过去了。其间打发船出去,又将神佛的护符和木株,许多棵的投到海里去,可是一点都没有用。

第三日的一天里,阿哥和亲戚的男人许多人从江之岛开船,过了七里滨将近稻村崎的海口的时候,突然在近旁的水面,浮起一个闺女的身体来。以为永久葬在海底了的阿姊的尸身,在夏天的赫灼的日中,偶然的遂被拉上到这船上来了。

我在母亲络了袖绊敏捷的收拾着放在板上的阿姊的尸身的时候,只是害怕似的偷偷的瞥见阿姊的闭着眼的白的阴郁的面貌和散乱的长的黑发。阿姊的身体上,不知道被岩石所擦,还是为鱼所咬,各处都有伤痕,沁出血水,头发上满缠着水藻,到后来听得人家是这样说。

正是那天的前夜的事情。母亲因为天气太热睡不着,夜半独自一个走到月光照着的板廊上去乘凉。过了一刻,母亲又回到床上来,忽然向帐子里望去,觉得在自己旁边睡着的柔细绰约的阿姊的姿态,不知怎么在映进来的月光底下,正如剥了皮的大树的干段什么一般,臃肿的躺着。这个印象之凄厉,母亲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原来这不过是无凭的错觉,立即知道了;但是母亲后来说起,这时候的阿姊的印象,正同溺死了上来的时候的阿姊的姿态一般无二。然而母亲恐怕这怪异的话要污了阿姊的美而神圣的印象,所以不愿意说,对谁也不曾讲过。我听到这话,也还是近日的事情。

我们的温和的藤姊,这样的以十六岁的夏天为末期,死了,这极凄惨的死了。

第二天,阿姊的尸身敛在棺里,同了悲叹的父母兄弟亲戚知人,运到东京的自家去了。在夏蝉喧嚣的叫着的八月中旬,设在微暗的十席[5]的正室里的阿姊的佛坛[6]面前,法华宗的和尚每晚念经的凉凄的声音,至今还觉得在我们的胸中很有节奏地反响。

两三天以后,阿姊葬在谷中的墓地里去了;但是在第二年正值周年忌的时候,母亲说将阿姊独自一个人葬在谷中的阴气寂寞的土里,总是太可怜了,于是便将坟迁到和自家相近的日光很好而且阳气的青山来了。

自从这回灾难以后,我们的家庭正与先前的长闲的愉快相反,实在变了暗淡的寂寞的了。父亲生了脑病,以前的精力顿然失却,母亲逐日的衰弱下去,损了健康,好久患着歇斯迭里症。父亲在清早的时候,窥看着苍白的两颊下陷的母亲的平静的睡容,心里猜疑这可不是死了么,这种事情也常有之。我们无论做什么事,也失了快乐,像先前那样的从心里笑出来,大家喧扰着的事情,也不大有了。自此以来我们的家庭里没有遇见春天的时候,似乎觉得始终只是在秋冬中经过。兄弟的人数多了,或者缺少一个人,是当然的事,也未可知;但是死是那样的死,人又是那样的人,所以在我们一家里,实在是一个大的打击。时日渐渐过去,我对于阿姊的死也渐渐的痛切的感到,坐在佛坛面前一心念着经的母亲的背后,没有一回不哭,每每因了什么事情,想记藤姊来,或在梦中看见。母亲莫说镰仓,便是平常的海也不愿意见了,觉得也是无怪其然的。

我还一点人事都不知道的时候,在多有波澜的家庭里长大,与母亲共受苦辛的阿姊,在七八岁时患了别的兄弟所都没有的肺病。医生看了阿姊的细小的胸膈,对父亲说这是无论如何不能长命的体格。直到十二三岁为止,阿姊总是胸部缚着湿罨的绷带。八岁的时候,曾同父母到过热海,有一回走过源汤的前面,阿姊一个人跚跚的走到上升的水汽的旁边,用小手抓住了铁栅门,行那深呼吸,父母看了不禁掉下泪来。无论怎样,似乎阿姊生来原是短命的了。

父亲取了一个“珠光院秋露妙圆童女”的法名[7],亲自写了墓碑,刻在可爱的花冈石上面,立在谷中的墓地,到今年已经是十八年了。这其间父亲死了,长兄也死了。但是在我的脑里,不知为什么缘故,我在幼小时候遇见的阿姊的死的记忆,在现今仍是最强烈最新鲜的刺激,反复地出现。而且每想到这个的时节,心中觉得平常将感伤的(Sentimental)这件事一概排斥的事情,实在是空虚而且毫无意义的。

阿姊如生存着,今年正是三十四岁了。这其间阿姊怎样的变化了罢,这不能知道。或者在那时死了,在阿姊正是最幸也未可知。但在我因为近亲的女人得了若干对于女性的不快与误解,而且此外不大有认识的女人的我,只有在想起幼少时候薄命的阿姊的面影的时节,才能真实地感到女性的温情罢了。从顺而且温雅,快活而且在朦胧的瞳子底下潜着眼泪的阿姊,在我还是一种美而温和的偶像罢。

明治四十五年(一九一二年)三月五日

注释:

[1]缺齿的顽皮(Misoppa no amattare)——顽皮原意是发娇,又Misoppa(味噌齿)专指小孩毁齿以前,门牙碎落,仅存黑色牙根之称。“哥儿”东京语作Bocchan,源出B?san,义云和尚。此处所用为Bonchi,系大阪语,含嘲弄之思,故本文云云。

[2]藤姊本应作Fujinesan省作Jinêsan,又转作Chinêsan;所以本文中这一句申明其故。

[3]花霞(Hanakasumi),谓花盛开时,花光映发,远望如红霞,大抵形容櫻花时节的景色。

[4]夜衣(Kaimaki),如棉衣而大,被之一种。

[5]一席长六尺,宽三尺,十席即一百八十方尺的面积。

[6]佛坛即死者的神位,日本通称死者曰佛(Hotoke)故云。

[7]日本大多数奉佛教,死后别取法名镌石,俗名略而不书,或则书于碑的阴侧。

五 山上的观音

山上的岩室里有一尊观音。

一天的晚间,一个女人前来访问,说道:

“尊贵的观音大士。我是一个不幸的女人。我的家里,一直到今年的春天为止,是为人家所歆羡的那样富裕而且幸福的家庭。但是这个幸福忽然的倒塌了。丈夫欺骗着我,他暗地里和别个女人私通着了。”

“这是常有的事情。”观音说。

“而且不但如此,我的可爱的小孩得了急病,突然地死了。”

“很可怜的,——却是常有的事情。”

“这是常有的事情,自然我也知道的。但是无论怎样说是常有的事情,我终是不能忘怀。”

“那是知道的。所以我说这是常有的事情。但是你的丈夫决不是无情的男子,因了你的可爱的小孩死了的事情,他也略为觉醒了罢。”

“是的。我将小孩的冷而且硬的小小的两手,拱着放在刚才苦痛着的胸前,恸哭了的时候,丈夫见了这情形以后,便骤然变成别一个人的样子了。他流着泪喃喃的说:‘这都是我的报应,请你饶恕我罢。’”

“那么你也有了饶恕你丈夫的意思了罢。”

“是的。我从见了正同你一样的小孩的死的容貌,见了丈夫真正改悔的情形之后,我反觉得要对丈夫谢罪,忏悔对他无情的罪过了。”

“可怜的人们呵。”

“但是,观音大士,我们虽然这样的互相饶恕了,运命却还不肯饶恕我们。丈夫经营着的商业,突然地倒坏了。”

“你们向来将应该落在人家手里的东西,自己拿得未免太多了。”

“这虽然是如此,但是做着同我们一样的事,却一点都不曾遇见恶运的人,正多着呢。只有我们是命运不好罢了。人们将自己的事情搁起,并不想自己只是运好,却来冷笑我们的不幸。大家说着同情似的话,肚里却正觉得爽快哩。”

“怨恨那些事情,有什么用呢。你们除了悔恨当初模仿不好的人的行为,做了不正当的事情了,悔恨不曾去营诚实的正当的商业以外,没有别的办法。你们应该悔恨自己信托着恶运来时立即倒坏的那种东西,却安心着的那愚蠢。但是在这悔恨的中间,倘若夹杂着一点怨恨别人或是嫉妒的不纯的心,你们就不能得救了。”

那女人和观音说着种种的话,谈了好久。这时候女人的心渐渐地安静清爽了,而且不知怎的变成一种光明幸福的心情了。

“观音大士,我的丈夫正苦闷着,烦恼着。他说,比死还要苦闷。这两三日里饭也不吃,夜里也不睡,完全瘦损了。我不忍看他这个样子了。我想用了观音大士的利益,在丈夫的心里,也给他一点平和。”

“可怜的男子呵。我也想给他这样做。”

“观音大士,虽然是很对不起,你不能同我到家里去走一回么,你不能去安慰我的丈夫,使他省悟么?”

“我在这里不能移动。”观音答说。

“为什么不能呢?观音大士所不能到的地方,岂不是应该没有的么?”

“我什么地方都去,凡是我所想去的地方。但是被人家招引了,被人家牵拉着,却是不去。同人们一般的用这个身子走着,却是不去。”

那么,不和我一同去也可以的。我并不是来招你去,我只是恳求罢了。

“我知道你的家。倘若我想去,就是你不来恳求,我也会去的。”

“那么你肯来么?”

“这便是我也不知道。你的丈夫真是叫我的时候,我可以去。但是我的身子不得不在这里,因为人们以为我在这里的,都到这里来见我。但便是到这里来见我的人,也未必真是都见到我了。要真是见到我,必须真心的爱我,叫我,为了我的缘故无论什么东西都肯拋弃才行。这样的人将我当作自己的东西,而且我也将那个人当作自己的东西了。只在困难时候才来求我的帮助,我对于这些人,不能够布施什么利益。”

“但是,观音大士,我在你的身边,心里很轻爽,很安静了;我想使我的丈夫至少也能尝到这样的心情。”

“这正同在光的旁边,自然也有光明,是一样的事。但是这只在光的旁边的时候,才是如此,倘若离开那里,又回到原来的暗黑里去了。想要得着不断的光明,非取到这光的本体不可,而且非将他紧紧的带在自己的身上不可。你回去罢,你安慰你丈夫的心,又试去竭力的使你的丈夫爱我,而且惟一的信托我。你的丈夫真是有了这样的心,自发的爱我,并不计算我的返报或不返报,只是一心的爱我,那时候我将去会见你的丈夫。在你丈夫的心没有变动的期限里,将不离开你丈夫的旁边,给他安心与幸福。”

“但是,观音大士,我的丈夫现在忙得昏了,决不肯听我的说话。我无论说些什么,他一定是连听也不要听的。”

“那么没有法子了。你且候着那样的时候的到来罢。”

“但是,但是,观音大士,丈夫在这期间或者自杀了也说不定。我不能等着那样的时候。唉,倘若丈夫自杀了,我将怎样呢?”

“可怜的人们。但是我不能做勉强的事。无论怎样的可怜,我不能往并不自发地求我,也不爱我,又不为我的缘故而工作的人那里去。”

“唉,观音大士,这样,岂不是太无慈悲了么?救助不能爱你的那不幸的盲人,安慰他们,岂不更是你的事业么?那么才真是难得的观音大士哩。倘说只爱那爱你的人,那便没有尊崇传为大慈大悲的观音大士的理由了。那样的事,便是凡人也会做的。观音大士,你是观音大士,是大慈大悲的观音大士呀。你不会说出这样冷酷的话来的。”

“你是错了。我是你们的所有,你们却不是我的所有,这件事你不曾知道。我当真的怜悯你们。我们当真是可怜的人。我为了你们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但是你们却不由我随意安排。我并不是对你们冷淡,乃是你们对我冷淡。只在迫切的时候才跑到我这里来,而且还是悄悄地,像是可羞的事情一般。所以你也在今夜,除了星光更没有别的东西照着的夜间,偷偷地走到这里来了。等到运气稍好一点,你们又立刻忘记了我,将我弃舍了。这叫作不懂情理。我是第一厌恶那些一厢情愿的人。我只对于真是怀慕我,尽力地做正当的事,也不想到报酬,单在爱我这件事的中间寻求人所不知的快乐的人,才给他安静的利益。对于到我这里来的人,我极喜欢帮助他,愉快的交际,亲切的待遇他。但是自己没有到我这里来的意思的人,我并不硬叫他来;还有自己愿意从我这里走去的人,我也不硬留他住。我不能答没有叫我的人,也不能留离我而去的人。他们以为我将追赶离我而去的人,硬留他住,那是不懂道理,不知身份的人罢了。然而人们忘记了自己的事情,只是申诉,说我是冷淡,说我不是真的观音,是假观音,甚至还有将唾沫唾在我身上的,一面却任意的称我作什么大慈大悲的观音。——我不是冷的石头。本来我也并不愿意独自一个人住在这样冷静的山里。我想住在你们的中间,但是你们将我当作厌物,驱逐我,拿我追到这样地方来了。寂寞的该是我哩。可是到了自己的力量没有效用的时候,又姑且尝试,跑到我这里来,说大慈大悲的观音大士,请你给我设法。请你想想罢。我同情于你们,但是你们叫我做不能做的事情,那是没有道理了。我并不是运命之神。你们应该只叫我做能做的事情,那么我也尽量的给你们做大慈大悲的观音。”

“好罢。我不再请求你了。谁来请求呢?假观音!木偶观音!无情的观音!一点都不希罕!没有叫这样的观音到家里去,倒是幸福哩!唉,我真是呆了。人们说你是假观音,我总是不相信,还道是当真慈悲亲切的观音大士,那是呆极了,真是大错了。没有施利益的神通力,说什么好好的话,想来搪塞,我不上你的当了。嗳,呆极了!低低的叩头,白损失了!你随意罢!我会去求真的观音大士去的。”

女人这样说了,拿石头打那观音,又用唾沫唾伊,于是走回去了。

“可怜的!”

观音望着伊的后影去了,轻轻地说。

六 清兵卫与葫芦

这是清兵卫与葫芦的故事。自从这事件发生以后,清兵卫和葫芦的关系也断绝了。但是清兵卫不久便得到了替代葫芦的东西。这是绘画的一件事;他现今热心绘画,正同以前热心于葫芦一样。……

清兵卫时时买葫芦来的事,他的父母本来是知道的。他大约藏着三四分起到一角半止的十个左右的带皮的葫芦。开口、取出种子这些事,他都自己能做;塞子也是自己削的。最初用茶汁拔去葫芦的气味,再将父亲喝剩的酒倒进去,于是不断地将它磨擦起来。

清兵卫的入迷实在有点厉害。有一天他心里仍旧是想念着葫芦,在海边的小街上走着,忽然看见了一件东西。他不觉心里一怔。这原来是从背着海岸接连摆着的一间小店里跳出来的老头儿的一个秃头。清兵卫却当作葫芦,心里想,“好一个葫芦呀!”惘然的看着,——等到明白转来的时候,自己也出了一惊。那个老头儿摇摆着他颜色很好的秃头,走进对面的一条横巷里去了。清兵卫忽然觉得可笑,独自大声的笑了。再也忍不住,他笑着跑了二十丈路的样子,但是他的笑还不停止。

他既然是这样的入迷,所以他如在街上走着,无论古董店,青菜店,杂货店,玩具点心店,以及专门卖那件东西的店,凡是有葫芦挂着的店头,他必定停住仔细的看。

清兵卫是十二岁,还在小学校读书。他从学校回来的时候,也不同别的小孩游嬉,总是一个人往街上去看葫芦。到晚间,他在吃茶室的一角里打着胡坐,收拾他的葫芦。收拾好了,将酒倒进去,包上手巾,装在罐里,一并放在被炉底下,随后睡觉。第二天早上起来,便去将罐打开,拿出来看。葫芦的身上已经全体出了汗。他毫不厌倦的望着它。于是很小心的拴上绳子,挂在太阳晒着的檐下,那么才往学校去了。

清兵卫所住的街是商业地,又是码头,算是一个市,但地方颇狭小,只要走二十分钟,这狭长的市街的长的一头已经可以走穿了。所以即使卖葫芦的店很不少,但在几乎每日去看的清兵卫,恐怕所有的葫芦都已经给他看遍了。

他对于旧的葫芦,没有什么趣味。他的趣味是在于那些还未开口的带皮的葫芦。而且他所有的几个,也都只是所谓葫芦形的样式,很是平凡的东西。

“小孩子以为葫芦这东西,总是那样的,要不然似乎便不中意呢。”来访他做木匠的父亲的客看见清兵卫热心的磨着葫芦,便这样说。他的父亲嫌憎似的回顾着他道:

“小孩子也玩弄起什么葫芦来,……”

“清公,这样无聊的东西,拿着许多也没有趣味。为什么不买些更其稀奇的呢?”客说。

“还是这样的好。”清兵卫回答说,泰然自若的。

清兵卫的父亲同客的谈话,便移到葫芦上去了。清兵卫的父亲道,

“今年春天的品评会里,当作参考品陈列着的马琴的葫芦,真是体面的物件呵。”

“非常的大的葫芦罢。”

“又大又颇长呢。”

清兵卫听着这样的谈话,心里独自笑着。当时马琴的葫芦成了有名的物件,但是他一眼看去,——马琴[1]是什么人,他也不知道,——便觉得这是无聊的东西,走出会场来了。

“那个葫芦,我看了并不有趣。只是俍俍伉伉的。”他插嘴说。

他的父亲听了,眼睛张得很圆的,生了气道:

“什么,连懂也还不懂,……给我默着!”

清兵卫沉默了。

有一天,清兵卫在里街走,在向来不曾见惯的地方,关闭的店铺的格子窗外,有一个老婆子摆着柿饼和橘子的店,后面格子上挂着二十来个的葫芦。他一看见,立刻走近前去,说道,

“将那个给我看一看。”便一个一个的选择。其中有一个五寸长的,一见极是普通的格式的葫芦,但在他觉得极好,几乎要上前将他捧住了。他心里跳着,问道:

“这个多少钱呢?”

“因为是哥儿,算了一角钱罢。”老婆子说。他喘着气说道:

“那么,不要再卖给别人,我就立刻拿了钱来。”他反复的叮嘱,随后跑回去了。

不到一刻,他涨红了脸,“呼呼”地喘着气走来,拿了葫芦,又跑回去了。

他自此以后,再也不能同这个葫芦分离。便是上学校,也带了去。随后就是在授课时间,也在书桌底下磨擦着葫芦。级任教员发现了这事,因为在修身的时间,所以教员愈加生了气了。

从别处来的教员,对于本地人的喜欢葫芦,本来很不中意。(浪花节和葫芦,是本地的流行物)这个教员是喜欢武士道的,云右卫门到来的时节,就是在他平日连走过都有点惧惮新地的小戏馆里,唱演四天,他也要去听三天的;学生在运动场上唱着浪花节[2],他也不大发怒,但是为了清兵卫的葫芦,却气得声音都发了抖。他终于说,“这究竟不是将来有出息的人!”于是他将对他苦心经营的葫芦当场没收了。清兵卫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他青着脸回到家里,坐在被炉里,只是惘然的坐着。

这时候夹着书包的教员,走来访他的父亲。清兵卫的父亲做工去了,恰不在家。

“这些事情,本来是应该由家庭代为管束,……”教员这样说着,向着清兵卫的母亲攻击过来。母亲只是非常的惶恐罢了。

清兵卫看见这教员的固执,忽然地恐慌起来,抖着嘴唇,在屋角里缩得很小的躲着。在教员背后的柱子上,挂着许多收拾好了的葫芦。现在不要被他发现了么,清兵卫心里很着急。

说了许多责备的话之后,教员终于不曾留心到那些葫芦,径自去了。清兵卫这才安心。他的母亲哭起来了,而且很拖沓的说了许多废话。

不久清兵卫的父亲从工作场回来了。他听了刚才的话,立刻将旁边的清兵卫抓住,好好的打了一顿。清兵卫在这里也被叫作“将来注定没有出息的东西”。又被骂道,“像你这样的东西,给我出去罢!”

清兵卫的父亲忽然看见柱子上的葫芦,便拿了大铁锤来,一个一个的都敲破了。清兵卫只是青着脸沉默着。眼泪也没有出来。

教员将他从清兵卫没收的那个葫芦,仿佛是什么秽物,投弃似的,给了学校里的年老的一个听差。听差拿了葫芦,回到自己的熏黑的房里,挂在柱子上。

过了两个月左右,听差偶然缺少一点钱用,忽而想到这个葫芦,不论多少钱都好,将他卖了罢;他便拿到近地的一间古董店里,叫他估价看。

古董店里的人把葫芦翻来覆去的看了一看,忽然装出冷淡的神气,推在听差的面前,说道:

“要是五块钱,便留下罢。”

听差出了一惊,但是他是一个能干的人,便从容的说道:

“五块钱是一定舍不得卖的。”古董店立刻增到十块。但是听差也不答应。

末后用了五十块钱,古董店才将葫芦到了手。——听差这一回差不多从教员手里白白的得了他四个月的薪水,心里暗自欢喜。他对于教员自然不说,便是清兵卫那边也装作没事一般,所以关于这葫芦的行踪没有一人知道的。

然而后来古董店将那个葫芦用六百块钱卖给乡间的一家富户,这件事便是那能干的听差也想象不到了。

…………

清兵卫现在正热心于绘画。他到了这个的时候,怨恨教员的心思,和怨恨那用了铁锤将他所爱的十几个葫芦都敲破的父亲的心思,都早已没有了。

但是他的父亲对于他绘画的那件事,又渐渐地说起废话来了。

一九一二年十二月作

注释:

[1]曲亭马琴,日本十八世纪的有名的小说家。

[2]浪花节是日本一种歌曲,多讲武士的故事。云右卫门是现代一个唱浪花节的人,专门鼓吹武士道。又新地本是新开路的意思,但关西俗语当作游廓的名称。

七 蔷薇花

一天的晚上,从朋友家里回来,走过庙会的市,我便买了两盆四季开花的蔷薇花。只有四五寸高的小花,但是两株都开着红而且大的花,还长着无数的花苞。我看他太小了,心想这样的枝干上,亏他会开花呢,——买呢?不买呢?正立着观望,卖花的人好似看穿了我的心思,说道:“是有根的。”他将两株花都连土拔起,给我看它的根,使我安心了。我便用了十五钱,将两盆都买了。回来以后,暂时排列在我的案头;心想明天一早,放到院子里去,因为有狗在那里,怕给他弄坏了,所以将花安放在板廊下不很有人走到的地方。我当初想搁在墙上,又恐怕被走过的人拿去,因此中止了:因为两株花都是这样的小。以后我就睡了。

上午的时候,我听得妻在厨房里和后边木匠家的主妇讲话的声音,就醒了转来。最初听不出讲的是什么话,随后渐渐的知道他们正说两朵蔷薇花都被什么人摘去了。我心里想,已经弄坏了么?太早一点了;倘若不放到院子里去,就没事了。我又朦胧地睡着,听得妻说道:“我想这不是狗。”老实的木匠的妻答道:“那自然是K。一定是K做的。”这K便是伊的六岁的女儿。我沉默的听着。妻笑着说道:“我也是这样猜哩。刚才仿佛有两个人转到院子里去似的。”我对于妻的措词,不觉起了一种反感。不说岂不是好,倘要说时便率直地说,说了便即住口;为甚还是讲个不了呢!我这样想着,一半也因为还未睡足就被吵醒了的缘故。我低声喃喃的说:“住了岂不是好,真谬呵,无论怎样岂不都好么?早点住了!”一面将头藏在被窝里。勉力不要去听外边的讲话。仿佛觉得冷汗都渗出来了。亏得伊能够坦然的说这些话,——我愈觉得窘急起来了。努力不要去听说话,又想借此排解自己的心思,喃喃的骂着伊,心里却是很焦急。然而妻并不知道我醒着躺在床上,这样的窘苦。我想象妻子坐在厨房里,从容不迫的讲话的样子,觉得颇滑稽。那边的主妇似乎立在院子里。这两个人接续讲话,一直到查出摘蔷薇花的犯人的正身,方才止住。在这中间,似乎K也不知从什么地方被拉了下来了。主妇追问伊说:“摘花的是你罢?”K似乎很窘,听不出什么声音;妻似乎坦然地从容地看着这惶窘的小犯人。

“是你罢?一定是你是你;便直说是你!你的手还有气味罢?”主妇这样说,但声音很温和,是全然同情于小孩的口调。妻大声地笑。主妇也时时发出笑声。我方才知道,这宗案件是很宽缓的审判着呢。

“唔,这个是肥皂的气味呢。”K说。

似乎伊的手的气味已经嗅过了。

“肥皂是随后擦的罢?以先还拿过蔷薇花罢?”

我不再听以后的话,便睡着了。中午时候起来,看见蔷薇的盆里花都没有了。妻对我说,K摘了去了。我笑着说:

“我当时也曾迟疑,放在外边呢,不放在外边呢。还有花苞罢?”

“不,连花苞都摘掉了。”妻也笑着。

“都摘了么?”

“都摘了。”

我恐怕给后边的人家听到了不大好,便不再往下说。我们两个人随又都笑了。

过了五天,妻在一个花盆里,发现了几个花苞。次日我起来看时,蔷薇的盆已经搬出放在院子中央,上面开着一朵红色的小花。

“开了。”我对妻说。

“我刚才将他拿到太阳下来了。”伊答说。

到了晚上我回家的时候,两盆都搁在板廊上面。我将开花的一盆拿过来,放在自己的案头。花有点憔悴了。妻说,花如不见阳光,是要憔悴的。将要开放的花苞,还有一个在那里;后来经了妻的指点,才知道共有两个。我心想这样的小植物亏他能够不尽的开花,很是佩服;一面在脑里因为有了做过俳句的习惯,便立刻成了一句诗道:“小小的不尽的开花的蔷薇,好不孤寂。”我很想说给妻听,但终于熬住了。倘若说给伊听时,我知道伊必定说:“做得真好呢!怎么能够做得这样快呢?”这样的事,以前曾经有过了。

“这回我想不要再被摘去才好。”我说。

“有点危险呢。今天,又偷偷过来的了。我静默的看着,伊在这花盆的周围,绕了圈子走呢。因为有点危险,我便出去说道,K儿,这回不要摘了;伊这样的捏着指头,羞涩似的立着呢。”妻说着模仿那小孩的样子,我看了也笑了。那小孩在蔷薇盆的周围,看着花绕圈子走,我觉得颇可发笑。

“花又开了,很出惊罢?自己都摘掉了,因此受了一场骂,现在却又开了,觉得很奇怪呢。”我笑着说。

“很高兴哩。必定想要摘他,急得没有法子呢。”妻也笑了。

“这回搁到墙上去罢。想来不至于拿了棒来将他拨下罢。”

“大约不要紧罢。”

“真窘呢。”

“那孩子不当这个作坏事看呢。”妻笑着说。

“伊只是觉得怪可爱的,不知道怎样才好哩。”我也笑了。

“大约是这样罢。”妻说了又笑。我也哈哈的大笑。妻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这也因为我们两个人,好久不曾这样一同的笑了的缘故。但是我不久便又寂寞;只有小孩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毫不为意,我觉得是非常地美。

一九一六年五月二十六夜原作

八 小小的一个人

一日下午,工作到了两点钟,想要散步一回,便从家里走出。正在且走且想的时候,——这是我的习惯如此——忽听得可爱的孩子声音说“再会”,随后便是得得的一阵脚步声响,一个五岁上下的小女孩子,从木槿编成的篱下走了出来。可是奇怪,我虽然认不得伊,伊见了我,却立住了,笑迷迷的仿佛先经熟识一般,问道:

“先生,你到哪里去呢?”

我也笑着好好的答道:

“我散步呢。小姑娘,不同我去走走么?”

“一同去罢。”

我递过手去,伊也欣然伸出伊可爱的手来。但是孩子怎么会同我一个面生的人,这般驯熟呢?——在儿童一面,大约也是极平常的事,不足为奇的。

正月末的道路,冰冻都融化了,泥滑滑的很难走。孩子紧拉了我的手,才能走得路。

“姑娘叫什么名字?”

“我叫鹤儿。”

“几岁?”

“现在六岁了。”

“家在哪里呢?”

“就是那家。”

这人家的前面,我散步时候常常经过;曾有一两次,隔着篱听得琴声;但从来没有见过这家人的影子。

“那就是鹤儿姑娘的家么?那么,我是晓得的。”

“我也晓得先生呢。”

“晓得?怎么晓得的?”我不觉出了惊,去看鹤儿的脸。鹤儿是一个大眼睛,——几乎教人疑心伊是患巴瑞陀(Basedow)氏病的——红面庞,可爱的孩子,但一时总是想不起,曾在那里看见过。

“可不是,有一天你同一个更长大的书生,两个人都笑我么?我还清清楚楚记着呢。”

啊,那是了。我被伊一说,才想到了。那时我同K君正谈欧战的事,在这街上散步,讲到战争的惨虐,不觉发了愤,我便说:

“战争的可怕,无论怎么说法,总说不尽。每天早上,翻开新闻来看,便是死伤几万几十万。你想,这样文字,亏他们还能毫不相干似地写出,印了出来。日俄战争的时候,我还在乡间,很有几次遇到这样的事,现在回想了起来。晚上家族聚在一处,都议论着,怕今夜又有号外;夜已深了,正要睡觉,远远的微微的听得铃声,叫卖号外的声音,渐渐近来了。我便走到街上,买了号外,急想看时,墨黑的一点也看不见;急忙赶到家里,家族的人也正等得焦急,将号外就灯光下一照,便突然现出一行文字:‘我军大胜利,战死者几万!’那时候一种惶悚恐怖的心情,至今还不能忘却。你试想象看,眼前放着一万个战死的人,又要晓得这一个一个的人,都有精神感觉,各有完全的肉体和贵重的生命。而且各人必有父母,许多人还有几个兄弟,有妻子本家亲戚朋友。你又假想,试去尝尝他们对于这不可动移的事实的心里的苦痛,正同夹在榨木里一般。或者有人说,这极是平常,又是一定的事,何必多说。但因为是极平常又是一定,这岂不更可怕么?譬如那个孩子。”我便指前面走路的一个小女孩,接着说,“那个孩子,我们不知道她什么名字,单是才能说话的一个女孩儿罢了。但是人都晓得,无论活着或是死了,他总有父母;有祖父母,或有兄弟。这样牵连过去,远远近近,还有许多亲戚。如此想起来,就是我们眼前走路的那个全不相识的孩子,在人类的世界里面,实有复杂的缘,像网一样,同她系住。”

孩子回过头来,便对着我们笑;我们也便留心那边,将话打断了。我们也笑着问道:

“哪里去呢?”

“到小林先生家有事去。”

说了,孩子就跑了。一面跑,一面还屡次回过头来对我们笑。这孩子,就是我现在搀着手同走的鹤儿。我便对伊说:

“鹤儿姑娘的记性真好呢。”我此时因为得了一个新的小朋友,心里十分喜欢;但我们一同走着,倘被鹤儿家里的人看见,岂不要疑我是拐子么?又不免略觉不安。因此便想到打听鹤儿家里的人的事情。

“鹤儿姑娘家里时时在那里弹琴的,是鹤儿姑娘的母亲么?”

“是的。我母亲可是做针黹的时候多。”伊忽然又说,“正儿现有才能放风筝了。可是要不是每天练习,也放不上;因为人还太小呢。”

“正儿是谁?”

“就是家里的正儿。”

“鹤儿姑娘的父亲每天在哪里办事呢?”

“父亲,他在美国呢。”

“啊,美国么!用工去的么?”

“到公司里去的。父亲到美国去的时候,我同母亲和正儿到横滨去送,还叫万岁呢。”

“这样说,鹤儿姑娘同母亲留在这里看家;可不冷静么?”

“祖父也在这里,没有什么冷静。”

“但是你不想同父亲见面么?怎样的人?记得么?”

“那是记得。头发分开了,戴着眼镜,很时髦。等我到了八岁,那时才回到家里来。”

“那么说,这几年里,鹤儿姑娘须得上学,上心用功才好呢。”

“可是,母亲寄去的信,都被美国的使女偷了,不送给父亲;所以父亲也没有一封回信。祖父同母亲正在那里生气呢。”

从天真烂漫的儿童口里,将一幅家庭悲剧,展开在我的眼前。我虽出于无心,但引逗孩子说出这样的事,自己也觉得十分抱歉,仿佛做了一件恶事。我想以后不再打听伊的家事了。但因此愈觉伊可怜,愿意永远做了朋友,尽力帮伊。

我们走到一座土堆上,满生着枯槁的野草。我便蹲下,心里想着新相识的小朋友的事。鹤儿同我已经极熟了;就靠在背上,弄我外衣的丝纽,又用伊还未十分灵便的口舌,同我谈话。

“正月一过,我就要到别处去了。”

“哪里去呢?”

“到大阪去,随后又一直到马关。”

“母亲也一同去?以后不回东京么?”

“是的。”

我听这话,觉得非常冷静。好容易刚才认识了一个好的小朋友……

“鹤儿姑娘你高兴,愿意去么?”

“大阪我是晓得的。出了横街,不是拐角上有一间莱店(即料理店)么?我们的家就在那里。”

我不觉失了笑,答说:

“我可不晓得大阪呢。这样说,鹤儿姑娘可不是大阪人么?”

“是的。到大阪去,姊姊在那里;我可以和姊姊耍纸牌(Karuta)了。”

“姊姊还很小么?”

“她现在进了女学校了。”

“那么,鹤儿姑娘想必愿意早到大阪去了。马关也去过么?”

“那可没有去过。”

被弃的母亲带着这小孩,坐了长路火车,到海风猛烈的岛国尽头去,那孤寂的影子,仿佛在我眼前浮出;感着一种说不出的哀愁。而且从这样小的时候,不得不尝漂流苦味的这孩子的运命也很是可念。

我想要回家的时候,看鹤儿意思,仿佛还要游戏,便邀伊到我的家里去。鹤儿也踌躇了一会,随后便一声不响,跟我走来。很有一副天真的自负的样子,似乎说:无论什么地方,我总一人去得的。

回到家里,妻见我领了一个不认识的女儿回来,很为诧异。我将如何同伊遇见,并伊家里的事,极简地说了一遍,妻是本来喜欢孩子的,便很欢迎伊。鹤儿同妻也立时熟识了。

“鹤儿姑娘的衣裳,都是母亲做的么?这针线真叫好呢。一定是个好母亲,想必是很爱鹤儿姑娘的。”妻这样问,鹤儿点点头,也不作声。此外正又要往下问,我因为以前多问了几句,已极抱歉,便使个眼色,止住了妻的话。

拿出糕饼来,鹤儿很有喜欢的样子,却总不动手。妻拿了递给伊,就用两只小手,恭恭敬敬的接去,立刻吃了。

“现在刚才熟识了,却又要到远的地方去,真是无聊。”妻说这话,就显出真觉无聊的情状,“但如回到东京的时候,请到我们家里来玩。”

“几时回到东京来,虽然不晓得,但回来时,我一定天天到伯母家里来。”鹤儿也很伶俐地回答。

鹤儿大约游戏了一小时,说要回家去了。我因为自己工作的关系,也不强留。妻将糕饼包了送给伊:又对伊说:“明天再来玩。在这里的时候,天天都来。”鹤儿答应说,明天这时候再来。我送伊到伊家近旁,伊并不回头看我,便急急忙忙地跑进去了。

第二天我同妻闲谈着鹤儿的事,等伊再来;却终于没有来。想必因为到了不认识的人家去玩,被母亲骂了,来不成了。第三天第四天,也没有来。那时我感了风寒,睡了十天左右。到得可以出外散步的时候,无意中走过鹤儿门口,却见那家已变了空屋,贴着招租的条子。鹤儿一家,早已出发了。

自此以后,过了两月,我仍然时时想起那孩子的事,常同妻提起伊。又想象伊一人的运命,和伊家中不幸的事情。我同妻到街上的时候,屡次看见极像鹤儿的孩子;那不必说,原是别一个人了。可是无形之中有一枝线索牵着,我们总是忘不了溶化在人类的大海中的那小小的一个人。我又时常这样想:人类中有那个孩子在内,因这一件事,也就教我不能不爱人类。我实在因为那个孩子,对于人类的问题,才比从前思索得更为深切:这决不是夸张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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