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江边的雾气慢慢升腾上来。
扯完菜地里藏着的最后一株草,母亲满意的直起腰来。去堰塘边洗手,回家。
利索的做好晚饭,母亲倚在门框边,像将军指挥着士兵:“老李,开饭。”
得令的父亲不往桌前靠。他往桔园里走。母亲在门口微笑。
秋收后的桔园,满满当当的挂满了笑。大坨大坨的绿叶在严寒来临以前,仍然保持住了美貌与丰腴。偶有几个红彤彤的柑桔成了漏网之鱼,挂在叶间嬉皮笑脸。
哥哥在给桔树驱虫,他很虔诚的蹲在那里,看虫子如何在他的“威逼利诱”下经历从嚣张到屈服的过程。父亲学着他的样儿,也虔诚的望着柑桔树的那个被虫啃出来的大洞。父亲是个孩子。
回家。吃饭。
哥哥走在前面,背着手,像个速成的老者。
父亲跟在哥哥后面,不时嘀咕。父子前后。一问。一答。
嫂子上班,侄女去了外婆家。饭桌上,就剩下父母、哥哥和我。哥哥吃饭认真,也兼顾着认真传播新近的网络或电视新闻。父亲给他不停夹菜,一声不吭,小心翼翼。母亲和我是和事佬,不时应和着哥哥,顺带着朝父亲挤眉弄眼。唯恐这个家庭的宴席,突然就冷了场。
曾经也是在这个饭桌上吧。
哥哥机灵,话多,机智聪明战胜了穷困带来的困扰。天上地下,前三百年,后三百年,啥都能道个一二三。饭桌,经常成他的演讲场所。父亲一声干咳,哥哥将声音降个调子。继续。父亲再一瞪眼,哥哥头低一下,仍然继续。父亲一扬手,耳光响亮。一个小伢子,话比屁多。
曾经的饭桌,是父亲和哥哥矛盾爆发的开始。
哥哥调皮,出了名的。抓只鸟烧了吃。挖个生魔芋让小将们啃,满口流涎。藏米桶里不吭声,让母亲满世界找遍。让我给他背书包,替他做作业。中规中矩的年代,他自作主张剃个光头。
父亲的巴掌在哥哥身上,给他留下无数记忆。那种疼痛,过后就被风吹走。母亲心疼。父亲却无奈地叹息:伢子像我。
父亲让哥哥读高中,哥哥偏要读技校。父亲让他学门手艺,哥哥偏要去当兵。乱了套。真是恨铁不成钢。
父亲是骄傲的男人。在讲究且苛刻的父亲面前,调皮惹事的哥哥总是让父亲叹气。
无奈的,总是母亲。
父亲的人生,从青春渐到壮年,再到最沉重的年月,骄傲的父亲,渐渐沉默。杂乱无序的种种,常常让他无言以对。哥哥一路,竟也跌跌撞撞,一不小心就跑进了人生最好的时光。一切是白天与黑夜的交替。互不欣赏的两个男人,竟然多年各自为阵,且相安无事。一个在奔跑,一个在低头。谁也不知道谁的背后有双眼睛。
父亲退休。个头好像矮了不少。母亲交代的事情,转过身就容易忘。母亲还是母亲,一辈子操劳在乡下,六十岁了,肩挑手提,依然不在话下。父亲身体不好,又怕他退休寂寞,不习惯乡间的生活,母亲爱将父亲带在身边,田间地头,大街小巷,和他唠这唠那。讲四季收成,讲过往旧事,讲他的脾性。更讲他和哥哥,太多事情。
父亲默默听,微微笑。不发一言。内心,千言万语。
曾经硬朗的父亲,身体先行一步变老。多种疾病纠缠不休,父亲茫然无措。父亲再不是从前那个凶巴巴,骄傲到头发梢的健壮男人。老去,是眨眼间的功夫。
母亲依旧还是母亲,适合在乡间侍弄田地,将东拉西扯的日子驯服得五体投地。
父亲住院的时日,由哥哥陪伴与做主。
父亲听哥哥的话,有一种近乎盲目的认同。没有过多的语言,不过简单的“吃饭没”、“晚上陪您去散心”、“嗯,听你的”,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谈话。开诚布公,绝无半点拖泥带水。
父亲想去看老同事,不坐公交,不打的士。他一定要哥哥下班后陪他去。父亲想去买点小物品,拿不定主意,他对哥哥的眼光充满宗教般的信任。他们同行,这一路有很长的距离,他们之间一定交谈过什么。盛大而且隐秘。
两个男人,就是一场相互扶持与帮助的事情。就像换工一样。你懵懂无知,我打你,骂你,甚至辱你,但我无怨无悔养育无助的你。你年少,我壮年,我们曾经互不相干。偶尔相聚,竟也可以掰手腕,可以比摔跤,甚至可以在大年夜里不分大小划拳行酒令。我老了,岁月蚕食我的力量,减弱我的视听,也许骂人都不利索。请你陪着我。
我是父亲,你没有看到我的年少;你是儿子,我也许望不见你的年老。但此时此刻,我却不能背对着你悄悄老掉。我说不出太多好听的话,咱俩的事情,就在那一筷子菜里,在那酒杯相碰的无言里。
父亲满足地眯着眼。他看见,那些老掉的时光,那些严丝合缝的点滴,正听话地呆在老地方,一点不多,一点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