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日还未跳出云海,天色将亮未亮,诸葛云湛辗转身姿,骨肉的刺痛将他从睡梦中拉起。
废庙中的几处营火早已熄灭,正殿四周破开的窗户不时有凛冽的寒风强灌进来,流民的呼噜声此起彼伏,他们的口鼻中呼出一道道白雾,身体则像是一条条弓身的蛹虫,横七竖八地挤在一起取暖。
窸窣的脚步声陡然响起,“啾……啾……”,驭马的呼声紧接着传来。
诸葛云湛迎着响动抬眼望去,只见一道人影笨拙地跨上马背,黑马不安地抖动身躯,那人却死死地拽住缰绳,他把整个上半身贴在马背上以此让自己可以更牢固地掌握马匹。
“驾,驾”,不等诸葛云湛反应过来,人影高声疾呼,瞬间将流民们从睡梦中惊醒。
“三娃,你要去哪?快回来”,陈常年睡眼懵懵,但他只一眼就辨出了自己儿子的身形。
“坏了,我的马”,程进大呼不妙,翻身追了出去,但却为时已晚,流民们放开脚步追到废庙外,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马绝尘而去。
“啊呀,这逆子”,陈常年急的跳脚,“六哥,你说这可怎么办呀,我以为他只是说着玩,没想到……他不会真的去投强人去了吧?”
昨夜陈奎将马肉分予众人,唯独没有分给陈群和陈三娃,以此作为对他们大放厥词的惩戒,陈群守在自己爷爷身旁倒是不敢再添乱言,陈三娃回到父亲身旁却仍喋喋不休,直到后半夜口中把怨言嚼的累了才算歇止。
望着陈三娃远去的背影,陈奎也不免忧心忡忡。
人生地不熟的,陈三娃要往哪里投奔强人呢?他没有官凭路引,万一路上遇见官军,恐怕是会凶多吉少吧?就算躲过了官军入到强人窝里,那不也等于做了歹人吗?
“这孩子恐怕是废了”,乡民们皆是不住地摇头。
陈文举歪着半边身子从庙里挪了出来,“罢了,罢了,‘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人非圣贤,又逢乱世,怎么能强求人人都安分守己呢?希望三娃以后能幡然醒悟或者少做些歹事吧”,陈文举也直是摇头。
“糟了,我的铜板子被那小子偷走了”,陈文举的话音刚落,人群里突然有人尖声叫道。
“我的也没了……”
“当家的,快回去检查检查咱家的包裹……”
“陈常年,你儿子偷了我们的铜板子,你要赔我们。”
“对,十一叔常说‘子不教,父之过’,你要赔给我们……”
“说的没错,二哥,我的钱也被小侄偷了,你要赔我一吊钱。”
“你们……”,面对乡亲们的追讨,陈常年沟壑纵横的老脸涨得通红,尤其不能让他接受的,是堂弟陈常丰的嘴脸。
“常丰,上次你来找我借钱,说是给你家二娃娶媳妇儿用,那时不是说你手里一个子儿都没有了吗?这才过了多久,怎么突然又蹦出一吊钱来?又怎么敢说是我家娃娃偷了你的钱?”,陈常年提出质疑。
“我那时是诓你的”,陈常丰梗着脖子反驳,“呐,之前借过你的钱是吧?除去借你的八百二十文,你还要还我一百八十文”,他掐着指头一边算着一边说。
“你现在才是在诓我。“陈常年怒不可遏,”你看我儿子走了,你想讹我的钱,亏了借钱时还口口声声地说咱们是一家子人,不说两家子话”,他将食指点在陈常丰的眉心,却被陈常丰起手荡开。
“还钱,还钱,休想赖账“,几个流民的叫嚷一声赛过一声,诸葛云湛也看不出来他们到底是真丢了钱还是作假诓骗,反正他对这群人是突然泛起嫌恶来,昨晚的怜悯之心顿时消失不见。
“都够了”,陈奎怒气盈满,“娘的,都是些什么鸟人,什么时候了,还心心念的都是钱,都等着别人给你们找吃的,偷偷把私房钱掖在自己兜里是吧?常年把家财散尽了管你们吃了几顿饱,这才几天,就翻脸就不认人了,你们还是人造的吗?”
陈奎喘了口粗气,逃荒至此,流民们隔三差五地闹腾已让他有些心灰意冷,刚刚的斥责仍难疏解他心中的憋躁,他紧接着又道,“要我说,三娃就是偷了你们,那也是你们几个活该,有本事找三娃要去,以后谁敢再为难常年,我就把你们都轰走,……对,都轰走……我让你们滚出去自生自灭,到时候别怪我陈奎翻脸不认人”。
陈奎说完,人群迅速安静下来,没人再敢提赔钱的事儿,只有几个妇人瘪着嘴朝着自己男人愤愤地递眼色。
陈文举很能理解陈奎的愤怒,二十年前他做耆长已经体会了无数次了,他显然要淡然许多。
“娃娃们,实在不好意思,吃了你们的口粮,弄丢了你们的银子,还折了你们的马……”,他将身体缓缓转向诸葛云湛、程进和佟欢,深鞠一躬以示歉意。
“老人家”,一见陈文举施下大礼,诸葛云湛紧忙上前搀住他,“您这是折煞晚生们了,这原本就是意料之外的事,我们怎么能怪您呢?大家都丢了钱,我们也没什么特殊的。”
“是啊是啊,况且……”程进刚准备说出黑马的来由,但想到会牵出前几日的事,于是他紧忙又把话咽回肚子里。
“况且我们是三个人一匹马,马有伤疾也没法久乘,只能牵着走,同样需要耗费不少力气,现在没了马,反而轻松不少呢”,他变换说辞安慰陈文举道。
“不想要你们早说呀,要早知道是条伤马,昨晚就该把它杀了吃肉,留在肚子里总比现在什么都不剩强”,人群中有人不满地抱怨。
“有些人还真是不识好歹,就想着占便宜,得寸进尺,连安慰人的话都听不懂”,诸葛云湛瞟了说话的流民一眼,他的嘴角挤出一丝鄙夷的冷笑。
心内思量了片刻,诸葛云湛真想一拳过去打掉那糟心汉子的满口黄牙,为这群人奔命,他替陈文举和陈奎感到不值。
“少说一句话没人拿你当哑巴”,果然,陈奎回头瞪了一眼说话的汉子,但作为乡里们公推的代理耆长,他又不得不为身后的这些人擦屁股。
陈奎拍了拍少年们的肩膀,双手合出十字向他们致歉。
“娃娃们,你们打算走顺着哪条道去往长安?”陈文举也摇了摇头表示无奈,他已经习惯了身后这群人是什么德行。
“我们先去方舆,然后转到成武,到曹州以后再向西行”,诸葛云湛忆起苏文定给他们指点的去路。
“方舆?”陈文举与陈奎对视一眼,“那可远了”,陈奎说。
“你们都是富家的子弟,这口袋中没了银钱,前面的路可怎么走?”陈文举看了看他们,不免担心道。
“喂,你们看看自己兜里还有多少银钱,有的都拿出来赔给人家,别让我发现你们私藏银钱”,陈文举冲着身后的流民们高声命令道。
流民们面面相觑,从他们的眼中射出一万个不情愿来,但他们看了看老者身旁壮硕的陈奎和追在他身后的几个陈家族人,他们不敢反驳,但都杵在原地,迟迟不肯照办。
流民们的日子已然如此难过了,再取走他们的私房积蓄,恐怕等饥荒过了,他们也没法置办青苗翻身吧?诸葛云湛心中思量着,程进与佟欢也朝着他摇了摇头,他们达成了合意。
“算了,老人家,银子丢了也不关大家伙的事,怎么能让大家伙给我们凑银子呢?”诸葛云湛与程进目光相接,他们固然知道没了银子、没了马匹,前路漫漫必定难行,但让这么一大群人因为本不属于他们的错误而承受不该由他们承担的后果,这显然不合情理。
“要不然这样吧,你们随我们一道上路,咱们一起去京师,只要你们不嫌弃,以后有我陈奎一口吃的,就绝对缺不了你们的”,陈奎见少年们如此决然地拒绝,眸中不禁流动赞许,他拍了拍胸脯,朝着少年们承诺道。
“不必了,陈伯,你们历尽千辛万苦才从陈州逃出来?跟我们一道西行岂不是又回去了?”
陈文举投来赞许的目光,他会心一笑,“放心吧,娃娃们,我们是因为听其他逃荒的人说齐地富饶才往这里奔来的,但到了齐地之后发现这里近两年的收成也不怎么好,况且往东去还有一片大山,我们这些老弱病残肯定是翻不过去了,我们打算折路西去京师,那里是天子寓所,无论其他地方变成啥样,去那里总该有口粮吃”。
前路漫漫而修远,有人引路到长安总比自己摸索要快的多,而且混在衣衫褴褛的人群中反而不容易被强人派出的追兵发现,大家相互之间也容易有个照应。
想到这里,少年们交换眼神,他们恭谨地揖身施礼,“恭敬不如从命,那就依您的话,往后就请陈翁、陈伯和各位伯叔兄弟们多多关照了”,他们朝着流民队伍颔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