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发披肩，羽绒衣如石榴花照眼，牛仔裤似夜空朦胧，万紫千红总是春，过路人感到应接不暇，此时行人如潮，他得注意走自己的路。就在垂下眼帘去看地面的一瞬间，注意到她穿的是一双松糕鞋，他讨厌这种鞋，曾经讥笑说是义肢工厂的产品，难道方才是自作多情，把一个平常女子认作了天生丽质？这一回欲罢不能，目光就再向那个人儿飞去了。
女孩羽绒服的下摆遮不住那雪白的腰，过路人看到：她的腰肢单薄，腰肢下面那部分肌体，就像一朵即将开放的花儿那样饱满，一双腿又直又长，比她的躯干还长。过路人到过法、德两国的腹地，曾经多次在那些身材苗条，又有这样一双腿的年轻女子面前惊喜入迷，并且为在自己的家园里这样的佳丽少见遗憾。今天呢，他的惊喜之情依旧，可是少了入迷之感。如同站在一株亭亭玉立的花树下，福分止于仰观，他已经知足了。为什么呢？还没有来得及去思索，另外一些念头就出来了：松糕鞋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瓦盆粗陋又何损于茉莉的芬芳！牛仔裤可是上上的选择，牛仔裤的风格似阳春白雪，只有禀赋特异者才能驾驭它。骆驼不能穿过针眼，骆驼不会去做那样的尝试。然而不兼备纤巧匀称的体型和高挑的身材，又好穿牛仔裤的人却是太多了。这羽绒服的款式和颜色选择也是经过熟虑的。不是说，明灯不可以放在床下吗？不知是为自己一见钟情寻求辩护？或是受人之常情驱使，乐意往桂冠上添花？一定是一个聪敏的人儿！他最后这样想。
他的目光又回到那女孩身上，她还和刚才一样不慌不忙地在前面走，她的两只手向下方斜着伸出，就像提着两桶水，两只手里都拿着东西。过路人想起家乡话：“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谁能碍得着谁呢？但使风光能醉人，何妨徜徉在他方。可这儿毕竟是好几路公共汽车的换乘地点呀！他替她担起心来。等到再端详她时，忽然想起孩提时代在小河边上看到的翠鸟，他一直相信在众多美丽的鸟儿当中，翠鸟必定最受仙人宠爱，除去得到和大家一样的轻盈身材之外，还得到了一袭色彩最艳丽的衣裳。现在这鸟儿从千里之外飞来了。
两只手里拿的都是什么呢？左手里是一只洁净水瓶，不过改成装茶水了，里面还有茶叶呢！右手里却是一份北京青年报！过路人的眼睛突然变明亮了，不是言情小说，不是时装杂志。黄金的光泽来自外表，钻石也有这份光泽，不过更多有一份经过它在内心理解之后再折射出来的光泽，那是有个性的光泽，是不平凡的光泽，使世人对钻石刮目相看。过路人的心离那女孩更近了。从注意到她两只手的姿势开始，他就有这样的感觉：他和她一定来自同一片土地，那里的女人吃苦耐劳，在负担一切属于女人的工作之外，还要分担除去驱牛下水田耕作以外的其他一切田间劳动。因此她们在家庭里有真正平等的地位，在社会上受到尊重。她们有强烈的自尊心，有敢说敢做的作风，一看到她那个旁若无人的走路架势，过路人立刻便有似曾相识之感，便相信她一定是在那个环境里磨炼出来的了。
先前的担心又回到心上：沧海孤帆，扁舟一叶。看她一路行来悠闲自若，就像是在家乡赶集，逛逛大街，看看货摊商店，买点日常用品，赶上晌午时分，也不吝走进饭铺，吃点平时难有的食品，如米糕、凉粉之类。余下的时间便找个清静去处，或是老榕树下，或是石拱桥边歇上一阵。如今这北京城里公园虽多，却是一张门票所值少则半日工资，多则一周的饭费，她不会去的。好在水渠垂柳行人不多之地倒是不难觅得，两手中所持之物，看来便是为此准备的了。待到黄昏时分，再返回郊外栖身的农舍，去准备迎接明日的辛苦。当过路人想到这里的时候，她停下来了！那儿停着一辆平板三轮车，车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发卡，她低下头去，挨个儿看那些五光十色的小东西。这一回，他看见了她的面颊，象牙一般的白。不是立意摈弃脂粉，看她的着装和她对发卡上心的模样，就知道她对仪表是很在意的。在这个北方的大都市里，一朵桔梗花从初绽到四个瓣儿一齐张开呈铃铛状，通常要两至三天的时间。今年四月阴冷日子多，那花儿竟用了五天才完成同样的作业，他曾为此感到惊讶：生物钟并不守恒，气温就能改变它的速度。姑娘的心扉敞开的迟早，自然有赖于来自少年的热力了。眼前这女儿显然还在这种热力圈外。是呀！过路人忽然省悟：刚才那个为什么已经有了解答，花儿尚是芳心封闭，蜂蝶自然敬而远之。封闭是纯洁的卫士，封闭又是孤独的伴侣，纯洁加上孤独意味着什么呢？“寒崖已透春消息，天半孤花映夕阳。”诗人谢无量的两句诗，可以借来送给这个在异乡漂泊的女孩，满目生机的日子就会到来！可是姑娘啊！难道你没有看见？那大海就要起风浪，为什么还独自徘徊在沙滩？他心上的天空变得晦暗起来。
到过路人再次注目时，那女孩已在他身后几步远了。她的身影仍旧那么轻柔，她的神情仍旧那么专注，她的报纸、她的水瓶仍旧那么斜垂在两边。恍然间，他觉得他就在她身旁，听到她像对老朋友一样向他吐露心曲：
“为什么我要离开家乡？难道我不留恋父母的爱？难道我不珍惜兄弟姐妹的情意？我家对面那个岚垭口上，从前只看到太阳和月亮出来，如今有汽车和飞机经过；从前我们凭大喇叭的声音感觉世界，如今我们打开电视机看见世界。不少人走了出来，其中有的成就瞩目。我和他们一样憧憬山外的光明，幸福要靠自己去创造，于是就走出来了。
“我不知道将来，但是我知道过去和现在，知道今天的轻闲，今天的阳光，今天的自由，今天我是自己的主人，今天我在过去梦想的天空里飞翔。今天的舒心适意已经足以抵偿一路行来的坎坷跌失。世界上没有人知道他的将来，前面即使有再大的风险，也不会动摇我从这一次远离家乡的经历中获得的信念：只有你努力，你才能树立起生活的信心，也才能从生活中获得乐趣。
“种庄稼的活路教我懂得：忍苦耐劳并非向逆运屈服，而是获得收成的必由之路。如今在经过这番闯荡之后，我又懂得了人还必须有勇气。有忍苦耐劳的精神和勇气二者，一个人就如同有了两只翅膀，他可以飞到他不曾去过的地方，看到他不曾看见过的风光。纵使有时折翅殒身，像古希腊那位发明家一样，也值得了。流星宁愿与地球相遇，以粉身碎骨的代价去迎接片刻的辉煌，而不愿忍受在黑暗宇宙中默默运行亿万年的寂寞。功成名就，寿过期颐的人也有难偿的心愿，听听孟庭苇的歌声：“愿拿百万家财，买个太阳不下山。”
“大家都夸牡丹，很少有人去注意那卑微的蒲公英，它只能在大路旁边或是沙荒地里觅得一席安身之处，然而它依旧快乐地活着。它的花儿虽小，却是结构完美，颜色最接近纯金，在所有黄花中别树一帜。当它抛出一张张降落伞，载着它的儿女随风而去之时，它是何等自豪！因为它不曾被世界的冷漠和生存的艰难压倒。它视艰苦奋斗为天职，只有艰苦奋斗才能将天赋的智慧转化成尘世间的业绩，而这些业绩正是真善美的化身，是生命不绝的见证。我愿意以这种小草为榜样，坚强地生活下去。”
过路人发现他已经走到地铁通道的入口，他不再回头。他知道一切都将过去，但是他仍然惦记着那个可爱的人儿。她真的是那么达观坚强，像他凭直觉感知到的她的心意那样吗？翠鸟在芦苇和睡莲的世界里潇洒不羁，到了摩天大楼群中又怎能笑傲自如呢？
能够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就曾经被这样的诚心感动过，现在想起来了！
京广中心是北京城里最高的大楼，有一天他经过那里时，看见一只鸟儿从南面的远处飞来。那鸟儿一直斜着朝上飞向这座大厦，直到在一半高的地方擦窗而过。它继续向北，继续斜着向上，飞出去很远之后又转弯向西，我们的过路人以为它是路经此地，现在是往目的地去了。不料过了一段时间，突然看见它又出现了。它在西南方向的高空里由北向南移动，不久之后，它就连续转弯，先是向东继而向北，等到过路人再次看清它的形态时，才发现它仍旧在一路攀升，而且仍旧是对着这座大厦飞来，这一次它在离屋顶还有十来层的窗外飞过，接着又向北去了。过路人的心弦响起了和声：它要到那屋顶上去！他看到它一路向北，又一路攀升，一路攀升，然后又和上次一样折而向西。过路人激动起来，明白它的努力还在继续。可是这一次它去得很远很远，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在灰暗的天幕上若隐若现。过路人想起在兴凯湖边目送渔舟出航，直到它在水连天之外消失的情景，心中浮起惋惜之情；一切动物都无法卸下养家糊口的重担，纵有雄心壮志，有时也只能付诸东流，他想它不会再回来了。接着就自我宽慰说：反正是逢场作戏，又何必太认真。然而他的目光却始终在西边的天空中搜寻，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果然没再过太久，那黑点就在西南方向上出现了，和上次一样，它先是向东，继而向北，最后它的身影变得十分清晰，一点不错，它又来了！它仍旧在攀高，仍旧是对着大厦飞来，可是这一次它已经是高高在上，俯瞰这座大楼了。它郑重其事地越过大楼顶层的中心线，过路人明白：它追求的就是这一瞬间的心花怒放。它的翅膀扑动的节奏非常缓慢，它不再攀高，它已经很累，最后它在北面的天空里消失了。过路人一直痴情地向那边凝望，它再也没有回来！过路人看到眼前重新又是那片灰蒙蒙的天空，又是那座扁圆形的大厦，那只鸟儿仍旧没有回来。他有点儿惆怅：好景不长！一切都留不住。接着又想到，能和这样一个可爱的生灵相遇，也是实在难得的幸运。不为觅食，不为求偶，不为更上一层楼观览天下景色，只为超越这个大模大样地挡住鸟儿们的去路，俨然以擎天柱自居的庞然大物，就毅然踏上并且最终走完了一段漫长的险路，一个真正的当代英雄，对它又怎能不青眼相看，并为之感到骄傲呢？过路人想起儿时在木刻版印刷的千家诗页眉里，读到的公冶长的故事，那位懂得鸟类语言的智者不能复生，现在就只能以自己的理解来传达这只鸟儿想说的话了：
“朋友，我今天的成功真是来之不易，我的体力即将耗尽，我的飞行技巧又不足以应付高空气流的复杂变化，有几次差一点儿摔下来，到现在还心有余悸。我明白我已经飞到了我能够飞到的高度极限。假如没有这次尝试，我不会相信自己能飞到这样高。
“今天在开始行动之前，先是想到没有太大的把握，极容易发生事故，还是绕道而过算了。然而心里明白：飞上高空，飞到我们从未到达过的高度，考查我们的筋骨有多么强壮，我们的技能有多么高超，这样一个愿望，是从学会展翅的那一天起，就铭刻在我们心上了。我今天这样做，就是受了这个愿望的激励，那拦路的高楼，不过是提醒我，这儿正好有一个合适的场地罢了！绕道而过意味着什么呢？从表面上看，克服意气用事避免无谓冒险是明智之举，实际上却是在一个庄严的召唤面前逃走，是胆小鬼和懒汉的行为。我为那样的行为感到羞愧，所以才振作精神开始行动。
“今天能够取得成功相当侥幸，如果绕道走了，就会认为自己实在飞不到那么高，以后就不大可能再去尝试。都说种种因素埋没了人才，现在我明白：最常见的因素就是自己埋没自己。这是说侥幸的一方面；另一方面，危险的气流和体力不支，这些平时曾经出现过的干扰，今天都没有发生，今天的成功也就似有天助；看来，任何一个在经历艰险之后获得成功的人，大约都有这样的体验；成功在一定程度上依赖机遇。我固然为今天自己的体力和技巧能充分发挥，又能碰上良好天气感到幸运，但是最贴心的幸运感是能够打断起初的退缩念头。今天如果退缩了，以后即使有幸重整旗鼓，也不一定能再次遇上今天这样的天气和身体状态，因此也就可能永远圆不了自己的梦。
“除去幸运之外便是感到骄傲了，为我的成就，为我的才能和胆识感到骄傲。我感到非常幸福！从前也有过类似的幸福心情，今天却觉得是登上了幸福的顶峰，回首前尘，一切喜怒哀乐都被飘绕的云烟遮掩，所有曾经留下过自己足迹的山峰，现在都显得平庸无奇。那位大诗人的警句像蓝天一样闪现在心头：‘天生我材必有用。’是呀！众生皆有天职，要为世界增色，鸟儿的天职就是攀高，就是探寻登天之路。我那个愿望便是祖先铭刻在我心上的尽职誓言，我有幸忠于这个誓言，从而把有限的一点天秉，都用来完成这个神圣使命了。”
过路人的耳边忽然响起幺红的歌声，那是在一次春节晚会上。从她那美妙的歌喉中吐出来的、一连串并不具有文字含义的音符，有着和芝麻开门那句咒语一样的魔力，打断了他心上的锁链，把他的灵魂领出囚室，领到一片自由光明的天地里去了。他的心里充满期待，他凭直觉知道，福音就要从天外飞来。果然接下去他就清楚地听见，她动情地唱出了他所熟悉的语言：“生命就像小鸟，飞去不会飞回。”他顿时热血沸腾，就像士兵听到号角的召唤，立刻准备走上她所指引的天堂之路：“珍惜生命”，直到天涯海角。
过路人觉得，自己的灵魂仍旧像当年一样，随着那迷人的歌声，在无边无际的原野上自由飞翔。他满心欢喜，确信天堂之门的钥匙就在自己手中。他的眼睛变得比以前明亮，不但知道去向，而且知道应该走的道路和需要准备的一切。从前的激情已化为智慧和勇气，闻君一夕语，胜读十年书。他今天亲眼看到了在那条他所向往的路上的先行者，并且恭恭敬敬地聆听过他们的指教了。
车轮和铁轨的撞击声把过路人唤回现实世界，下一站就该下车了。他的眼前仍旧闪动着今天这两位神交中的友人的身影，他一直有缘和一些可爱的生灵相遇，似曾相识的感觉以前也有过，不过像今天这样，看到在天上和人间两个不同的世界里，竟然有完全相似的高尚心灵，追求完全相同的精神目标，仍旧让他感到不可思议。他仿佛听到一阵庄严的乐曲从天而降，告诉他说：“宇宙中有一个永恒的真理存在。”可不是吗！他喃喃自语说：如果世界上的每一个生灵，每一个万物之灵的人类，都奉行这两个优秀分子的宗旨。伊甸园又何愁不会再次开放？大同世界又何愁不容你我悠游其间？这是一条不仰赖善心、不依靠信仰的众生自我解放之路。也许这就是造物主设计世界的原意。
在这个大都市里，从四面八方来寻求机遇的男女实在太多了。他们当中必定也有人和今天这个姑娘一样，不妄自菲薄，不好高骛远，始终以超越现状也就是超越自我为当前的目标。他们是人间的蒲公英小草，给社会的荒凉角落增添了生机和乐章。这些人在休闲时刻，也必定像今天这个女子一样，表现出怡然自得引人注目的情态，为什么以前他却不曾发现呢？”
过路人脸上浮起一丝笑容，因为他知道，在这个问题发生之前，它的答案就已经在他的心里形成了：这是因为今天这个女孩比那些人多出一分美丽！当他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时，他的喜爱以及随后的关切情意和联翩浮想就涌上心头。空谷回音，水到渠成，再无别的力量起作用。
“美不仅是润泽心田的温泉，而且是照亮真理的烛光。”过路人最后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