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亮,街上隐隐约约传来各种声响,有沿街叫卖馒头锅饼的,有敲着豆腐梆子卖豆腐的。
幼青起床,悄悄出了房门。夹杂着各种植物香味的凉爽空气扑面而来,她深吸一口气,望着院子里的一切,感叹自己依然在二十年前的家里。
幼青拔开门栓,打开大门,街上的声音陡然大了起来。
幼青打算上午去秋红家看看,前世她和沈兰秋红三人整天粘在一起无恶不作。穿来之后,幼青已经见到了沈兰,与之前的记忆相差不大。还没见到秋红,不知道秋红现在的境况。
幼青边想边去查看院子里那桶知了猴,早餐就煎它们吃了。
前世母亲和幼白都喜欢吃这一口,却都不出门去抓,这一点真是出奇地一致。而在吃上,两个人的分歧却十分让人头疼,母亲喜欢油煎幼白则喜欢切碎了跟辣椒一起炒,每次吃个饭都搞得得剑拔弩张。
还好这次抓到的足够多,两个人不会再因为做法吵起来了吧,幼青窃喜。
幼青来到桶旁,猛然发现桶里竟是空空的!
“妈,知了猴呢?你又扔出去了吗?”幼青有点着急,见母亲出了堂屋。
“你晚上盖盖子了吗?没有吧,肯定是让猫叼走了!”母亲瞟了一眼西北方向杨二奶奶家。
“自家的猫不自己喂,整天撒出来到别人家找吃的,真是烦死啦!”幼青气得要跺脚了。
前世,自己便跟杨二奶奶家那几只猫势同水火。
那时母亲走了,幼白去市里读高中,梁康去外地谋生,对面的梁姨每天除了卖豆腐便闭门不出,两家像结了仇一样老死不相往来。
父亲每次出差十天半个月是常有的事,刚开始时幼青要么会去姨奶奶家跟小姑姑一起睡,要么会叫秋红沈兰来家里作伴。
次数多了,幼青也觉得自己好像太矫情了,就自己一个人在家睡。
放学回来,她总是小心翼翼拿出钥匙,心怀期望又无比忐忑。多数时候推开门,大院子里空荡荡的。
偶尔会有几只猫极速跳上台阶,幼青随手拿起扫帚追上去,猫们见势不妙,嗖嗖窜上露台,爬上横穿巷子的电线,逃到对面斜后方杨二奶奶家。
杨二奶奶家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平均每个孩子至少也得有两只猫吧,这让幼青很是诧异,这家人得是多么爱猫呢!
这让她很不理解,更让她受不了的是猫群的频繁骚扰,每次父亲出门的日子便是幼青跟猫斗争升级的时刻。
原本对于猫,幼青谈不上讨厌,也绝对没有半点喜欢的心思。
大概是因为幼青听传说猫不忠诚吧,一点好吃的就能弃了主人跟别人跑了。
也可能是因为猫身上散发出来的奇怪气味,让原本并不宽敞的杨二奶奶家显得更加阴晦憋闷。
或许因为猫的眼神太锐利,似乎能洞察人心,让原本胆小的幼青更加疑神疑鬼不寒而栗。
也可能仅仅因为猫夜行的习性,尤其半夜发春的声音,伴着时有时无的猫头鹰叫声,让长长的夜变得更加惊悚漫长。
每次父亲出差,给幼青备下的伙食是方便面和火腿肠,天气凉时,父亲临走前会给她煮一锅鸡蛋,那时望城还没有冰箱,虽然天气凉了,白水煮鸡蛋一直扣在锅子里,往往还没吃完就已经变了味。
夜晚来临,幼青胆小的本性才暴露出来。幼青锁上大门还不够,把门厅里院子里的灯统统打开,把自己房门紧紧插上,钻进被窝蒙上头等着睡梦的到来。
屋里的灯反而是不敢开的,节能灯管说不定哪一会儿就灭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惊吓幼青还是深有体会的。
很快那几只猫就来活动了。
幼青听到厨房似乎传来叮咣的声音,大概什么东西摔到了地上,也许是锅里那几个煮鸡蛋被它们发现了吧。
不久传来吭哧—吭哧—的声音,大概猫们开始啃鸡蛋了吧。
忽然又有叮叮咚咚你追我赶跑动的声音,幼青想猫们抢食打起来了吧。
过了一会儿,又传来:哧—哧—,哧—哧的声音,大概是猫用爪子抓门的声音。幼青钻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心想猫都成精了吗?它们是要来吃人了吧。
幼青把被子裹得更紧了,她在心里暗暗发誓,明天一定要叫沈兰秋红她们来做伴。
这样的夜晚幼青也不知熬过了多少个,她却极少再叫秋红沈兰来陪着,渐渐长大的她在父母出事后变得敏感起来,她不愿意被同情或是可怜。
“看来家里得养只恶犬镇镇宅!”幼青望着西北方向早已没了踪影的猫,发狠。
“吆,咱家二青这是不怕狗了?!”母亲见幼青气急的样子,噗嗤一笑。幼青从小怕狗,怕猪,在附近都是出了名的,小时候被狗追着边哭边爬到树上不下来,直到父母来接她才肯下来。
“林娘子这一笑,端的是肤白貌美,风韵犹存!”幼青见母亲笑得好看,也转怒为笑。
幼青凑到跟前使劲给母亲抛媚眼,不发脾气的母亲还是很耐看的。怪不得前世年轻时的父亲见到母亲就移不开眼。
“臭妮子,整天没个正经样,看我不抽你!”母亲提着笤帚追过来。
幼青嬉笑着跑回屋里去了。
幼白正顶着一头乱发,一脸懵圈地坐在床上,幼青还是选择悄无声息遁出吧,以免被幼白的起床气烧身。
吃过早饭,母亲要赶在父亲回来之前洗麦子,磨好新面粉,等父亲回来包饺子。
本想去找秋红看看她的现状,这下又泡汤了。
母亲从门楼上背下半袋麦子,分几次倒进早就准备好的白铁皮大盆里,幼青将缸里新压的水一舀子一舀子舀进盆里,没过麦子。
母亲坐在盆边,手持笊篱,在盆里不停转圈搅动着麦子,转几圈再反转几圈,洗麦子的水很快就浑浊起来。
幼青看着浑浊的水泛恶心,以后吃从外面买来的东西会有心理阴影的。农作物从采收到端上餐桌,经历了多少个环节,经了多少个人的手不得而知,想必没有人能像农村人对待自己入口的食物一样用心处理。
几分钟后,母亲用笊篱将麦子挖出来倒进另外一个盆里,重现加上水再按原来的程序搅拌一遍,再捞进已经刷洗干净的原先那个盆里。
过三四遍水后,洗麦子的水不再泛浑浊,把麦子捞到篦子上控水,等不再滴水时,就端到楼台上,在铺好的编织袋上曝晒,阳光好的时候,一天就干得差不多了,天黑前就能拿到磨坊磨成面粉了。
母女俩把半袋麦子洗完已经快到中午了。
幼白终于从屋里出来,帮忙把一个个摊放着湿麦子的篦子端到露台上。
母亲又忍不住冷嘲热讽一通。
“吆,你咋还知道挪挪屁股呢!”母亲见幼白不理她端着篦子上楼去了,更是来气。
“妈,我来端,你到门厅歇会儿凉快凉快!”幼青接过母亲手里的篦子几步几步上楼去了。
楼上,幼白在阴凉处坐着发呆。
幼青过去捅捅她的胳膊,小声说劝慰。
“别跟妈一般见识哈,家庭主妇,更年期!”咳咳,更年期还不至于这么早,多半是习惯在孩子身上发泄负面情绪了。
“切,墙头草,马屁精!”幼白白了她一眼,不想跟幼青说话。
幼青也不恼,靠着她坐下来。
“姐,我给你分析分析咱妈的心理哈!咱妈就是有点焦虑了,你看老田在外面风光无限的,左邻右舍正羡慕嫉妒恨呢,无形中更给妈压力,让妈有危机感又无能为力,只能把自己排遣不了的情绪发泄在我们身上了……”
“是我好吧!”幼白白她一眼,纠正。
“我就说你傻呗,为什么不能顺着她一点呢?对自己妈折腰有何不可啊?哎哟!”幼青刚说出口胳膊就被扭了一圈。
“我就看不惯她那样,干也不是不干也不是,方正怎么都是错的,她心里根本就嫌弃我们是女孩!”幼白气鼓鼓地拨弄着旁边的麦粒。
“姐姐,如果有一天母亲会心灰意冷地离开我们,你会伤心吗?你会后悔现在没有多包容她亲近她一点吗?”幼青说得就是前世的真实。
幼白不说话,低头思考着。
幼青理着幼白的长发,半开玩笑地说,
“我能预言未来你信不?”
“我信你个鬼!”幼白回过神来,笑骂幼青,起身下楼去了。
幼青坐在原地,拨弄着麦子。
记得有一年夏天,母亲当街跟人扭打在一起。
幼白和幼青两每人端着一盆衣服正准备去河边洗衣服。
看到母亲这幕,幼白视若无物,波澜不惊地从二人身旁绕过去,继续往河边走去。而幼青却呆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想跟上姐姐,又怕母亲会被人欺负。她就杵在那里,一遍一遍问自己:是跟姐姐一起离开还是上去帮母亲呢?
这时人群里的母亲终于发现了自己的两个女儿,一个冷漠地走开了,另一个站在那里袖手旁观。母亲闭上眼睛,一下泄了气,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长大后,母亲与人打架这一幕仍会反复出现在幼青梦里。
母亲仍像当时那样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幼白依然是漠然离开,幼青却在原地不停地拷问自己:
留下帮母亲还是走开?
留下帮母亲还是走开?
留下帮母亲还是走开……
直到喘不过气来惊醒。幼青常常想自己肯定是让母亲伤心了吧,如果自己当时停下来,扶母亲一把,或是帮她说几句,她的心会暖一些吗?
前世姐妹二人跟母亲总是疏离的。
母亲有时也会给姐妹俩讲故事,给幼青做渔网,姐妹俩咳嗽了给她们熬川贝梨水,幼青生疹子了会用小推车推着她走十多里路看病。
而她们在学校名列前茅受了表彰母亲也绝不会夸赞她们一句。母亲心情不好了她们会无缘无故被骂,要是敢顶嘴挨揍也是有的。
大概母亲还是希望能有个儿子的吧,没能给父亲生个儿子成了她的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