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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古宅

作者的话

当古宅也开口说话的时候,这个世界步入了荒诞的年代……

梅朵老人

1.我老了

我老了,岁月也跟着老了。就连皱纹里的时光都扑簌簌地往下坠落——像雪花落地的样子,当时光的碎片明晃晃闪耀时,我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是的,我往下垂掉的眼帘时常把双眸本来接应不多的光遮住,而强行穿透而来的光像箭一样刺痛眼珠,令眼窝子不断泌出泪水来。岁月老了,人也如同树木般枯萎了,眼窝子与人心一样,如同泉眼,有些不甘心。是人都不愿老,谁愿意老?然而,衰老来了,无声无息,任谁都躲之不及!我摩挲像田地收割后剩下的麦根般的头发时,感到短发也没有了青春时的柔软和光亮,我的头颅看起来活像木瓢吧?哈哈——你听,剩余的岁月在白发中像蜷缩的冬蛇,懒得动弹呢。叶子落归根部,人老从头顶开始,白惨惨的头颅远望像雪冠?当然,它没有雪山的圣洁莹白,而是让人感到有些伤感和空落。有时,我也糊涂起来:到底是我老了,还是岁月老了,抑或,只是我身边的万物老了?于是,我大声叫唤:

“扎西,你看看,是阿妈老了,还是岁月老了?”

“扎西不搭理我。也许我没有说清楚吧?”

我再次张开漏风跑气的嘴巴,大声地问:

“你来看看,是不是岁月像干牛皮一样了?”

嚯,他那没有光泽的眼睛!他终于抬起头,瞥过来。于是,我咕噜道:

“我都听见它嘎巴嘎巴的响声了。”

这个寡言的女婿像是没有听我说话,或者,他当我是老糊涂,在自言自语吧。

我才懒得理你,你这个不会说话的石头。我在心里怪他不言不语。我把眼白翻给他。这时,他终于开口问道:

“阿妈,你要喝茶吗?”

随即,把火钳递了过来。我接过火钳,狠狠地在灶口砸了两下,灶灰纷纷扑溅出来。我不懂他什么意思。

嚯嚯,你当我是装水的木桶?我说了那么多,他原来啥都没听进去。喝茶?我用得着说那么多的话?你这个木头脑瓜,你这永远跟不上趟的女婿。喝茶?你让我笑死了。

我很生气,我想站起来走开,再也不理他了。这时,我的身子从骨头里面发出嘎嘎的声音——你这个傻瓜,就是这种声音呀!我从心底对他生起怨怼。可是,刚起半身,我的躯体却坍塌下来,双腿突然泄了力气,再也撑不直身子。我更加生气:连我自己的身子都不听话了吗?我用双手斜撑着再次起身,腰杆刚要挺立,整个人又向另一边歪斜下去。可恶,真是可恶!这当口,女婿突然扶住了我,我没有倒在地板上,他问我:

“阿妈,你要去解手还是想去晒太阳?”

说话时,笑容满面。我就是看不惯他这样没心没肺的样子。

“疯话!谁这样给你说了?”我扭动嘴巴急急吼叫。

他不回答。似乎他嘴巴里的话金子一样珍贵。这个木讷的家伙,人的嘴巴是用来说话的呀。

你就是个口是心非怀揣毒蛇的家伙,你也不老实呢,我内心明亮如镜。我在内心嘲讽他瞧不起人的样子。我问自己:“过去,我怎么没发现他是这个样子啊?”

扎西用双手从腋下夹紧我,把我扶到了床铺上。

睡觉?谁让他这样的?你想让我闭上嘴巴,也不愿看到我嫌烦的身子?

于是,我嚅动双唇把满腔的怒火向他喷射出去。我哇啦哇啦破口大骂。

可是,他没有什么反应,脸上还是笑嘻嘻的。这令我更加生气,舌头虽然在嘴巴里不断跌跤,但我不管不顾,我偏要将你骂够!

我坐在床上骂累了。内心的火气也泄了。扎西给我盖上被子,见我躺下便转身走了。我白白耗费了那么多口舌,他连一点点反应都没有,我跟这样木头般的人较什么劲?我闭上眼休息。岁月立刻显出安寂的面目。时光不再簌簌脆响,岁月也不再周身流淌了。难道它比人心强?更能理解我的情绪和想法么?在无声无息的古宅里,在渐渐覆没而上的睡影中,我还是忍不住骂骂咧咧地诅咒:

“可恶,真是可恶,像麻风一样!”

我这是在骂谁呀?嚯嚯……

2.梦影

睡梦中,我不停地跑来忙去,一会儿与村人一起收割青稞,拉初、亩初、曲珍几个女伴都在,我们比赛谁最先到达田头,一会儿又忙着捆扎青稞,捡拾穗子。梦中,还有一些人在另外的田地里也在开镰收割,他们是四类分子,苦皱着一张脸,眼光收敛,脸颊被汗渍冲得斑驳,毒日暴晒,人变得越加黑了。不久,格列回来了,说他们把机器抬到了村口,村里的男人们都要过去帮忙。这时,扎波悄悄问道:“是不是进村前先煨桑祭祀?”他本来是想讨好干部呢,哪知道这个“封建迷信”思想一说出口,立即成了罪证:还有人这样痴心妄想复辟旧俗?!太反动了!两个公社干部很快把他带走了。俄尚家的人原本很狡猾,现在反而把自己害了。很多人在内心窃喜。格列他们抬着机器而来,村人跟在身后,缓步随行。男人们分头用绳子捆牢几个大的铁家伙,以柴棒穿过绳索,用肩膀抬着,晃荡身子,在劳动号子声中缓慢行进。这些男人中,我男人格列是多么出众啊!你看他脚步踩得坚实,身子轻快。而扎让那副难以支撑重压人要跌倒的样子,真是可怜。

我怎么翻来覆去做的梦都是年轻时候的事情,而且这样的清晰?

这架水冲式的脱粒机,农机员组装不到位时,公社干部怀疑有阶级敌人在破坏,男人们被带到公社审问。最后,绒木成了重点嫌疑对象。我男人格列说,拆卸机器时,给每个人反复交代要求记住自己负责的小零件的左右方位。绒木支吾半天,仍说不清楚他所揣零件的方向,一会儿说在左边,一会儿又说好像是在右边,最后审问得凶了,他连左右都说不清楚了。这使警惕性很高又十分聪明的领导兴奋起来:一个阶级敌人显形了!他们决定“深挖”,却再也没有进展了。人人惟恐避之不及之时,嘎斗——格列的最小弟弟——站出来为绒木做证,说绒木揣的那颗零件是在左边,他记得清清楚楚,绒木是因为害怕戴上“帽子”才慌了神。嘎斗的贫下中农身份是令人放心的,最后,绒木得到了“解放”——如果嘎斗不做证,绒木真有可能成为阶级敌人呢。

我们在河边植树,干部们说这是为了防汛。嚯嚯,山根的河水难道疯了,不会走自己的河道,非要往台地上的村子乱蹿?这样的想法也太可笑了。可是,谁敢说自己的心里话呀?!干部给你戴上一顶“帽子”,你就遭殃了!我刚把一棵杨树枝条插进浅浅的土窝子时,腋窝被人一捅,耳边听到吼声:谁让你栽得这样浅薄?惊惧中,我转过身去:干部翁青正站在我面前。我的脸立刻红了。我想起那晚他偷偷拱到我帐篷里的事情,想到他湿漉漉的舌头,双颊烧红得更加厉害。翁青脸上挂着暧昧的“坏笑”。我四顾张望,见格列正站在田坎边,眼睛看着蓝色的定曲河水。翁青想要动手,我低声求饶,请他别那样。翁青笑道:我今晚要来噢,你可别拉上门闩。我赶紧说:我男人在家呢,你千万别!他知道了会把我打得半死。翁青边走边说:看把你吓的!我往后退却一步,躲过了翁青不老实的手。他吹着口哨巡视去了。

不久,又梦到我们女人举着圆头的木具,排成一列在捣碎田地里的土坷垃。远处,男人们吆喝着耕牛,手扶犁柄,正在翻耕田地。又一个春耕下种的季节到了!

梦呀梦,一个接着一个,没有一点歇息的时候。当我梦见当僧人的儿子被公安抓走时,我吓得一下子醒过来。好半天,我都弄不清楚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里。或许,我本来就置身于梦与真实的交会地带吧。我努力睁眼思索。当我看到屋里的灯泡灿灿地亮着,听到灶火噗噗地轰响——是有客人要来么?火焰的预兆是很灵验的,我终于明白自己刚才是在梦里,这时,怦怦乱跳的心才慢慢变得平缓,梦影像一缕风一样知趣地消失无踪了。我大声地唤格列,可是没有人应声。屋里死一般寂静。我唤孙子多吉的名字,还是没有人应答。也许,格列他们也像小孩子一样,聚合于村口,悠闲地度过傍晚的空闲时光吧。我愤懑地咕噜自语。我用力侧过身子,朝着土壁而眠,一闭眼,梦又像河面的涟漪扩散开来,再次将我覆盖了。

3.夜眼

夜是那样长,长得我能穿过定姆河谷,攀登到崩桑神山呢。我看见夜色迈着猫一样悄无声息的脚步,而它慵懒庞大的身躯能覆盖所有的角落。然而,你知道吗?夜色还有明亮的一面,像月光一样,看得久了,它羞涩地淡化成波纹缓缓流动,在夜色里,你还听得见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时间在说话吧?我的心脏虽然搏动得缓慢,但是我血液舒缓的流动声,骨头关节嘎巴的响动,依然清晰。暮秋把我体内的力气泄漏了!我闻见月光和星辉的味道,清亮、悠远,像蓝色的冰块,像短暂的春晖。

夜神明亮着黑色的眼睛四处逡巡,我在夜眼里守着家人的梦境。

嚯嚯,这些像猪一样贪睡的人,他们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有大有小,有的还吼来叫去,把安谧的夜色搅动了,把我的心都揪得乱蓬蓬的。然而,我无法进入他们的梦境啦。我感到寂寥、孤单。啊,我极短地打个盹后,又立刻醒过来。年轻时的贪眠劲儿到哪里去了?那时候怎么也睡不够呀。这是睡眠的衰老吧。反正我快要走了,时间也不多了。于是,我让脑子里的思想活泛,出走,回来,回来,出走。这时候,我又嫌夜晚不够漫长了。我的记忆像被魔鬼追赶,往昔之事接踵而至,幻影幢幢,满脑子乱象纷叠,分不清天地岁月谁是谁非了。

我是长女。长女当家。我母亲生了六个子女,活下来四个。当我长到十六岁时,有一天,舅舅把我唤到一边,说你长大了,该成家了,与母亲一起支撑一家子的中柱了,说不久后举行婚礼。舅舅问我有什么想法?我知道舅舅并不真实地想了解我的想法,就算我说了也没有用,他只不过是代表家人告诉我罢了。我能说啥?我把脸埋在胸前,躲闪舅舅凌厉的眼光。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快了。我知道这是每个女人都要走的道路。我虽然好奇即将来上门的男人,但是,怎么也不好意思开口打听啊。舅舅也没有说是谁。从那之后,我走在村里,遇见人总是先红了脸,觉得每个人都在以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从此,我的心里已经有一只不安分的小鹿了。不久,村里的格列上门来了。我有点淡淡的失落,但也还算称心吧。如果让我在村里找男人,我还是更喜欢扎姆家的赤村。婚礼之后,又举行了过门仪式,然后,格列正式成为我的男人了。俩人之间,有一年的时间没有在公开场合说过话,只是在私下,剩下俩人时有一些日常的交流:

“梅朵,你把篱笆那儿的皮衣拿来。”

“你自己不能动呀?男子汉!是吧?”

“呀呀,那我去,我是女婿嘛。”

看见他起身,我倒不让他去取了。一转身,俩人的肩膀相互撞上了。我的脸红了。一股热流掠过心尖。这时,他把热辣辣的目光射过来,呼吸也变得呼哧呼哧。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和快意,我哈哈大笑。格列也笑了。笑过了,便不再那样尴尬了。

俩人不能急躁呢,那样是会被村人笑话的。有一天,母亲说,你还没跟人家睡呀,我看,也差不多了。母亲的言下之意是:对女婿的考察过了,他们满意、认可。也不知道是细心的父母分别“示意”还是巧合,当天夜里,家人睡熟之后,格列就钻到我的床铺里来了。俩人无声地抚摸交缠了一会儿之后,我还是让他走了,我请他再等两天,因为我觉得我的母亲并没有睡着,当格列悄声说话时,我感到母亲醒了,母亲翻过了身子。而且,俩人急不可耐地等着父母开口同意似的,那样,母亲以后会笑话我的。格列怎么会等?第二天,他猴急地来了,并且不由分说,强悍地进入了我的身子。嚯嚯,年轻的身子那么贪婪无度,并且从来也未曾想过人还有衰朽的一天啦!

想到这些,岁月又变回到青春的颜色了。夜色也柔情似水。我侧翻一下身子,身上关节又嘎巴嘎巴响动。人老朽,身子变得像干牛皮一样了。我又眯盹一会儿。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天光大亮了。我唤女儿生灶火,她抬头看看,依然眯盹双眼:“还早呢,阿妈。”她埋头又睡下了。哧,这样子,家还能兴旺?四十岁的人了,还这样贪睡,我真是没见过。我再次艰难起夜回来后,站在女儿的床铺前,用拐杖在地板上敲打,让她起床生火,全村人都起来了,只有夏超一家人还这样睡觉吗?莫非还得我这个老人先起来。曲珍说:“阿妈,你别生气,自己去睡吧,我起床就是。”于是,她匆匆忙忙穿衣生火。

当火焰开始舞蹈,当烟雾把人间的气息弥散开来之后,我已经坐在灶旁了。嚯嚯,面对温暖的火,那莫名其妙的瞌睡却偏要缠上身来,并且还发出有力的呼噜声。

曲珍端来碗底放了糌粑、新鲜奶酪,再舀上酥油茶的“卡提”,叫醒我,我擦去哈喇水,抖颤着手接住碗。

“阿妈,睡得还真香,昨夜没睡好吗?”

“我要喝茶了。”我说。

全家人吃过早饭之后,新的一天算开始了。太阳好,我就坐到院子里去,太阳不好,我就守着灶火。

当家人把我安顿在院子里时,太阳已经从顶贡山巅跃挂到湛蓝的虚空里了。

金亮的阳光,多么温暖,暖人的阳光哟,周身淌动,把我的骨头、血液都烤热了。我在迷离的彩虹般的阳光下,又开始做梦了!

什么?谁在唤我?这叫声多么熟悉啊!是叫“梅朵”还是叫“阿斯(婆婆之意)”呢?唉唉,我这耳朵老是嗡嗡回响。它也不听使唤了。

多吉

1.回家

我进院门时,看见姥姥坐在一块毛毡垫子上,眯缝着细小的眼睛,嘴里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头耷拉在胸前,偶尔把白色短发的秃头摇来晃去,像是在对着某个人打招呼。

“阿斯!”

我大声唤道。阳光在我的声波中幽幽晃荡起来,闪烁不定。我也眯起眼,等光彩静止下来。

姥姥突然间扭过头,往核桃树方向望去。核桃树在浓烈的高原阳光中,一副慵懒之态:枝干盘曲,阔大的叶片懒得言语,它们安宁地垂着眼睑,似醒非醒。这时,在树根正踱步而行的红冠公鸡突然停下脚步,抖抖脖子,然后伸展长颈,将哦噢儿——的长音透过树荫送到了梢头,啼鸣声到了高处缓缓散开,化了淡了……村庄之上,蓝天如碧,连一丝云彩都没有。

“阿斯!我回来了!”

姥姥扭去的脑袋回过来,她不再耸耳捕音了。她又如先前一样晃着头翕动嘴唇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背着装有衣服和几本小说的牛仔包向姥姥走去,院子里青岗叶子的干爽味、牛粪、尿臊气、淤泥以及阳光中沉积的光阴味道,都一股脑儿向鼻孔袭来。啊,我在穿过千年万年的岁月呢,所有东西像尘埃一般骚动起来——我从心底油然升起莫名的伤感,同时,这种感伤令我很是不爽。我跺跺脚,跳到姥姥面前。

“阿斯!”

我又一次用村语喊姥姥。在村语中,外婆、婆婆,以及所有老妇都唤着“阿斯”。

姥姥惊悚地抬头而望。看来,姥姥还是能听见声音的,她并没有完全聋掉。

当吃惊的光芒从姥姥眼里淡去后,姥姥终于嚅动着双唇,发出嘤嘤嘤的声音,像是表达惊讶、欢喜,然后,几滴枯黄的泪水艰难地泌出眼眶,从皱襞上滑落下来。

“多吉,我的宝贝孙子你去哪里了?多吉,多吉。”姥姥喃喃道。

“姥姥,我去汉地了呀。你不记得了吗?”

“啥?姜地?《格萨尔王传》里的姜地?”

“我去读书了呀!成都。”

“吃喝?姥姥刚吃了呀。”

我对衰老感到沉重的同时,又为我与姥姥间半聋半哑的对话感到好笑,我俩如同两股平行之水,各自迎春光而淌,沿谷而去。

姥姥老得更厉害了,又干又瘦,岁月将她熬榨成木乃伊一般,又像牧场的风干牛肉,脆然间会干裂似的。

我蹲下身,把自己青春、红艳的嘴巴向着姥姥的用枯纹编织的空洞嘴巴送去——这是我们村庄延续下来的亲人间久别重逢的亲吻礼。

我是新青年——未来的世界是我们的——但是,我还是愿意保持这个礼节。尽管与很多亲人久别相见嘴巴相触时,浓烈的口臭让你难以消受,暗地里恶心上半天。

姥姥嘴里发出嘤嘤嘤的声音。

我看见一束阳光晃闪着出现在姥姥和我的双唇间,当两唇相触,从心底升起的情意猛烈地将我的嘴巴灼暖,我看见阳光的金线缕缕飞舞,像一群金黄色的蜜蜂,嗡嗡嘤嘤……

2.童年

几天的欢欣很快过去了。我开始像只关在笼中的老虎变得越加焦躁难耐。

人就是这样矛盾,在学校里想家,回了家,又想学校。或许,都市的繁盛之景拽走了我年轻的魂魄。眼前是穷困的乡村和愚昧的人们。他们还活在神话时代。那是人类的童年期呢。我的老师说,人类的童年就是这样,与所谓的神灵鬼怪生活在一起。杨老师还以居高临下的眼光评判道:社会发育程度太低了。尽管我对老师的口吻和高人一等的神情感到不舒服,但我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每天早上,母亲到屋顶煨桑时,时常把我从美梦中唤出,强拉硬拽,说:“你是出远门的人,山神、护法会保佑你的。”母亲掐断松枝条,交叠而垒,然后用举在手上的松木火把点燃,再在上面撒上用糌粑青稞牛奶等混合的桑食,嘴里诵念桑烟经,念完,口呼“啦索罗!啦索罗!”风助火势,蓬松的松枝燃得更烈了,好闻的香味和浓烟飘向空中。当村里所有人家的桑烟都升到半空后,烟霭交织成缥缈的云雾,笼罩在村庄上空。每次,当我显得神情可疑、阴云遮脸时,母亲总拿眼瞪我:“你这孩子,咋不懂事?”我在心里说:“你们才愚昧呢,神山,这高大的峰峦就是神山?嚯嚯,还保佑我的前程?怎么保佑法?真是可笑!这些都不过是民间的神话。神在哪里?能让我看看吗?看到了我就信。”当然,村人会振振有词地说,白玛舅舅活佛、格桑泽仁喇嘛曾看见过幻化成白人白马的山神。我才不信呢。其他人为什么看不见?每个人眼睛的构造都是一样的。母亲又唠叨道,崩桑神山特别护佑在异地的儿女们呢,去异乡的人只要勤祭神山,事业就会顺达。嚯嚯,如果那样,人一天到晚祭神拜佛得了,我心里的话翻江倒海。村人还把本地物产不丰归咎于山神作为格萨尔王的一员大将时,在分配财宝那天,因为迟迟未到,被格萨尔王疏漏了,所以只分到了一些零散的碎玉残宝。这些说法,看作祖先不了解大自然不明白天地运行规律时编织的神话听听倒可以,还真把它当一回事,那才叫傻呢!我当然不敢对母亲这样直接表明我的观点,仿佛自己多了不起,那样会让母亲伤心的。

屋顶的煨桑完了还不够,母亲还非把我拉到我家“也”树边煨桑,说:“你回来了,到‘也’那儿不去看看行吗?”好像“也”是我家的祖宗似的。

我家的“也”树长在定曲河边的一块田地中,那是一棵并不高壮的野生桃树。

母亲照例念念有词,在桃树下点燃桑烟。桃树在桑烟中、在微风里,轻轻晃动还未落尽的枝叶,似乎很享受家人的桑食。“也”树倚靠的巨石被火光和桑食暖了身子,安然沉浸在岁月的河流中。

我搞不明白每户家庭为何非要有一棵“也”树需要用心呵护?它与一个家族的兴衰荣辱怎么联系得起来?

我问母亲:“我们家不是从外地迁居来的吗?哪来的‘也’树?”母亲说,当我们家扎根在定姆河谷之后,请上一世的白玛活佛祈请并加持的这棵“也”树,一个家没有“也”怎么行?那作为“也”树有什么标准吗?我的疑问一层又一层冒涌,我知道母亲没有办法全部回答,我也就把有些问题吞回肚子里。“祈请?”“傻孩子,不祈请,它怎能当‘也’呢?”我禁不住哈哈大笑。母亲的脸变得严肃了:“你,别啥都不相信的样子,‘也’树灵呢,连你都被卦出来了。”“怎么把我也卦出来了?”母亲说,有一次降神师达曲路过村子,家人把他请到家里,卦示家境和运势。达曲说,到“也”树下抓一把泥土来吧,不要回头,直接回家。降神师用心看着泥土,然后说出了家里的状况,还说,你们“也”下整齐地排着三只新碗,一只碗在外边,是有人在外地读书吧?说的就是你啊,之前,谁也没告诉过他任何信息,你说灵不灵?虽然是母亲亲身经历的,但我仍然无法相信,我想这一切不过是某种巧合罢了。

等到“也”树下的火熄灭,我和母亲回家了。穿行在沟壑的路上,母亲又给我讲了许多“也”树厉害的故事,说某人捡柴时搅扰了另一家的“也”,那人便一病不起,做了许多法事才见好转,曲五家的达布就是因为误伐了人家的“也”树而染上麻风病的,等等,听起来,像是在说神话。当房顶或院子里出现蛇时,村人把蛇当作“也”树的化身,说“也”来看望家庭,还郑重其事地给蛇沐洒牛奶,然后用木棒轻轻挑着,小心送走。

神神鬼鬼的,藏人的脑子真是顽固不化!难怪落后!我胸中青春的火焰熊熊燃烧。

穿过沟壑,爬上一面土坡,再走过了几块田地后,走到家门口了。这时,金色的阳光已经把村庄照耀得明亮而温暖。乡村的每一天,都是在祭神典礼结束后,这才拉开了尘世生活的序幕。

我不明白村人为何不用牛马牌机器打茶?而要辛苦地在木桶里搅拌上千百次。有老人说,机器打出的酥油茶不香,没有味道。什么样的味道?

我也无法信任机器磨出的糌粑不如水冲石磨磨出的糌粑香的说法。难道机器把食物的香味吸了不成?

我搞不清村人关于牛奶分离器提取的酥油以及酸水做的奶酪经不起存放的道理何在?这也是机器之罪?

那电灯也不点了,车子也不坐了?坐在黑暗中,用脚力行走?这些不也是机器捣鼓出来的吗?

嚯嚯,我的亲人们,你们真的还活在人类的童年时代呢。

3.新青年

我的言语越来越少,像一个孤魂在村子里独来独往。

村人看见了,不无嘲讽、揶揄:

“夏超家儿子想外面的大世界了,你看,他多孤单啊。”

“丢了啥东西吧,你看,一个人埋着头找来找去的。”

“现在的年轻人都瞧不起家乡了,也难怪,深山沟壑,又穷又没有啥娱乐的。心野的时候,谁不想到外面扑腾、自在?”

“外面真有那么好?”

“年轻人想姑娘了吧?”

“这孩子有个相好吧?嚯嚯。”

……

我才不屑于搭理你们,你们尽管在我身后指指点点好了。

我恨不得明天就离开这片未开化之地。我从心底嘲笑他们,鄙视他们,也可怜他们。他们呀,像是一群被岁月遗忘的古人。不知天高地远,不闻世间变化,更不明白人类伟大的科学成就!他们的心被各种古怪的神灵占有,还虔诚地信仰可笑的前生来世,因果报应,做法事、念经、打卦,磕头拜佛,转神山,建塔子、寺院,还深信所谓的活佛是转世来的,是有神通法力的——嚯嚯,我可从来没见过哪个人显神通,若真有神通,何必那样神神秘秘,像做贼似的偷偷摸摸?石头上留下脚印?用手指划破石头?多么荒诞!有人辩解,活佛显神通多了是会折寿的!胡吹瞎蒙吧!那不过是一个骗人的借口而已。村人也太容易被愚弄了,谁说的都信。还说活佛有他心通,未卜先知,超度亡灵。吹吧,现代神话!灵魂?谁见过?你指给我看看?人的肉躯灭了什么都没有了,哪来的超度、投胎、转世?科学证明了吗?在我看来,这一切都是自欺欺人,从古延续至今,还要骗到什么时候才结束?我为村人感到悲哀!我倒想要找人辩论一番:你有神通,能“神通”过电话、网络?能“神通”过宇宙飞船?能“神通”过登月壮举?人类早已登上月球了!在他们眼里,这也是“神话”吧?!也难怪,很多人连手机都没见过。说到网络的神奇,赤村竟然问我:那是不是活佛的他心通那种,千里之外的某个人想啥立刻就知道了?对此,除了啼笑皆非,我还能说啥?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更没有网络,令我无从知道地球上正在发生的新闻,我像是关在牢狱,坠在深渊,眼睛耳朵都成了摆设。苦闷,深深的苦闷!我的日子多么寡淡无味!看着村人穷开心的样子,我的内心不由得怒火中烧!我想转身而去,从此远走高飞!

新青年、新青年,高原正呼唤着新青年!否则,还有什么希望?

然而,我至少还得将假期熬煎下去——既为亲情和面子,当然,我还需要家人提供学费和路费。

当每天的日子变成无穷无尽的折磨时,我只好将自己真实的想法隐藏起来,我不想与亲人再冲突——说白了,是不值!于是,我把自己烦躁的欲望导向小说:《迷宫》《最后的野蛮人》《风语》。它们暂时止息了我沸腾的烈焰——不然,我很可能会突然不辞而别,回到文明繁华的都市,去尽情享受现代生活了。

那一天,我实在憋不住心中沸腾的想法,于是,坚定地宣布:“所谓的妖魔鬼怪都是迷信,根本就不存在!”我的舅舅活佛惊讶得目瞪口呆。他久久地看着我,然后,摇了摇头。

白玛活佛

1.清修

我禅坐在庞措神山的林间小屋。清风明月,密林絮语,天上的云朵和偶尔从头顶飞掠而过的鸟儿撒下的玉音陪伴着我。侍从列珠负责我的生活,每天两餐,早晨一餐,中午一餐,过午不食。当他做完这些后,也有时间去转神山了,有时,他也找幽静林地、岩窝,念经或打坐。自从我俩走出村庄和尘世,来到这高天相接的神山之后,人像是被托浮到半空中,同时也拥有了一双可以鸟瞰尘世的慧眼,很多俗事烦恼看得透了,心性日渐明慧,觉性之光一点点明亮起来。尘世里闹哄哄的杂音,以及沸腾的欲望,都远离身心而去,特别是在止观修持时,自己也能轻松自由地驾驭自己心中的猛兽,很快进入禅定之境,不知不觉间,禅定力有了很大的提升。心之境,像明镜,越发的透亮、润净了。渐渐地,随着禅修的深入,我对“佛果”的强烈执着也放下了。有时候,我像一个贪婪的小孩,置身于禅定的自在、祥和、宁谧之中,久久不愿下座。有几次,胆小而谨小慎微的列珠在修行屋外一直等候到星光满天,或者,皓月把黎明辇载过来时,我这才走出禅定之境,此时,他的肚子咕咕叫唤了很久,如同空空的皮口袋,咔吧咔吧乱响。

我打算在神山上修行三个月零三天。在家里,虽然妹妹曲珍和家人尽心侍候,但是,尘世五味的搅扰繁杂不休,除非塞住七窍八孔,否则难以逃避,令心灵不知不觉间被牵扯,有时完全破坏了安宁之境——当然,大修行者即使身处闹市也能静心无欲,可我难以抵达如此圣境啊!“大隐隐于市”,除非大智者,否则难免受到尘嚣和凡夫的影响。因此,《佛子行》说,远离尘世,到寂静山林修行。在村里,当心旌晃荡之时,我努力让心安宁下来,将那些尘世的物事、风雨化作自我修行的甘露,不断增强我的出离心,同时,培育对苦海众生的慈悲之情,让菩提种子开花,当然,我渴望最终长成参天大树——这是至高的菩萨境界啦。然而,身处尘世和亲人之中,心中的忧思和牵绊还是无法摆脱,比如,对当家女儿的挂念——妻子往生后,我重新开始学经、闻法、修行。时间如光电,转瞬间就会消失,人生难得,我再也不能浪费和虚掷光阴了!由于众生的业力和自身的罪孽,人们一度将佛法毁弃,那委实是暗无天日的岁月哟!我被迫还俗娶妻,生养下一个女子——而今,女子已成家,我还等什么呢?人世间可以自由听闻佛法了。于是,我又再次受戒学法。遗憾的是,很多大德圆寂了,黄金般的传承或断了或零碎了——假若此生再次错过,谁敢保证往后的生生世世里还能听闻到如意宝似的佛法呢?无常,万物都处在流变之中,在时间的滔滔汪洋里。末法时代,佛法如稀世大音、至上宝贝,殊为罕见和珍贵!

想到此,我更加精进禅修,像一个牙牙学语、走步的孩子,一点点一步步,坚韧地向前,让心性明慧圆润,令智慧恒定增长……

2.“科学”

“我家的‘科学’回来了!”

我这样开我外甥多吉的玩笑。

他从学校放假回家后,专门上山来看望我。

年轻是多么好,我看着外甥生龙活虎的样子真是无比羡慕;年轻又是多么狂妄,我那外甥哟,满脑子都是“科学”和“物质”。尽管他试图掩饰,可我还是一眼看穿了他对故乡的鄙夷之心。还让我感到可笑的是,他对我颇有怜悯之意呢。

我笑问:“我夏超家的‘科学’呀,你给舅舅带来了啥学问呢?快教教舅舅吧。”

多吉自己也笑了:“舅舅,你别嘲笑我吧。外甥敢给你教授什么?”

我说:“我们待在深山老林里,不知道山外的大世界啊!还是你们年轻人遇到好时代,见多识广。”

多吉终于藏不住“猴子的尾巴”,很快与我这个舅舅较起劲来:

“舅舅,整天哇啦哇啦念经,能有啥用?还不是像林梢的风声?”

“那你的意思是:让欲望心猿意马纵横驰骋就好?”

“整日盘腿枯坐,能有啥意义?这是白白浪费时间!”

你听,我的禅修成了“盘腿枯坐”,成了浪费时间呢。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亲爱的外甥,你教教舅舅怎么利用时间法?怎样才有意义?”

多吉的脸红了,然后,摇摇头:

“舅舅,你们搞的是虚幻东西。自欺又欺人。说到底一点用处都没有。”

我外甥清亮的眸子里又浮现出怜悯之光。我再次朗声大笑,然后,唤列珠进来跟大学生辩论。

列珠的身子顿时萎缩下去,喃喃道:

“我哪里能跟多吉辩论啊?人家是大学生,什么不懂?!”

我盯着外甥的眼睛说:“他呀,可能懂得过头了!你说是不是?”

多吉说:“我讲的是‘科学’!”

“是啊,只有‘科学’最权威。”

“舅舅,你也这样认为?”他的惊喜之气溢于言表。

“那什么是科学呢?”

“科学就是人类发现的对于物质和精神规律性的认识。”

“那心灵修炼为什么不能算科学呢?”

“不。它怎么能称科学?”

“科学能断除人的烦恼吗?”

“科学改变世界。”外甥的口气咄咄逼人,“佛法能吗?”

我禁不住开怀大笑:“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佛法智慧教我们认识世界的实相,所以佛法也是科学,属于精神层面的科学,是智信!”

外甥的眼睛瞪得牛铃铛那么大。

外甥与我辩论时,他眼里闪耀着多么炽热的光芒啊!那光芒急欲把我罩覆、吞噬,言语中隐含的凌厉之剑,那么寒气逼人!在他看来,他仿佛就是真理的化身,而他所学的无疑是最正确无误的。透过他狂热的目光,我似乎也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激情和狂放,我也曾将所有人都不放在眼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狂人呢。这也许是年轻人的通病吧?!我并无责备之意。我只是心疼他的心是太满了,像装满了水的杯子,再也盛不下一滴新水了。

我想对他说:“外甥呀,你的脑子太满了,如果倒空一些,咱俩倒可以辩论一下。”

可是,他哪里听得进去?

他给我讲世界的当下,说一个“船”——当然那名字我记不住——如何大,大得可以停几十架飞机,说某种“子弹”(哈哈,我姑且这样叫吧,我没学过那些名词)如何厉害,从地球的这边可以打到那边,瞬间可以把数百万人的城市摧毁,还说有一种像蘑菇云一样分裂膨胀的武器能把地球毁灭几次,把所有的地上生物都可以烧死。

我听得心惊肉跳!

我问他:“那要杀死多少生灵,造多大的孽!”

他瞪圆双眼:“造孽?人家在飞向太空,而我们藏人还留在幻梦中,太,太……”

我看他想说出最难听的话,又碍于面子,便把刺人的话语吞咽回去。

看他激愤的样子,我想笑又觉得他傻痴得可爱。

我说:“制造那样庞大的铁家伙原来是用来杀人的呀,嚯嚯,太恐怖了!”

他气宇轩昂地说:“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没有实力便无法立足于国家民族之林,弱肉强食是当今世界的运行法则,落后了,必受欺负!”

他并不正面答复我。

“嚯嚯,你说的那些法则是好的法则吗?我们不都是人吗?人身是多么难得!人与人、民族与民族、国与国之间非要武力相向?”

外甥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巴。

对于所谓的了不得的“科技”,我感到稀奇,便又刨根问底地向他“请教”。

外甥滔滔不绝向我描述那些神奇的科学奇迹,绕着地球转的卫星,登上月球的飞船等,间或,反问我:“舅舅,你想不到吧?像不像神话?”然后,自己回答:“这些东西是实力的象征,我们有什么?什么都没有,所以……”他再把后面的话收回去了。

看着外甥冲动而难受的劲儿,我想逗弄他一下。我并不完全孤陋寡闻。

我以揶揄的口气问他:

“那膨胀的东西是不是像祖先曾经造过的那种东西,本来只有指甲大小,但将它打出去之后,其威力足以毁灭一座房子?”

“就是那样的,越变越大越变越凶,叫核武器。”

“在路途中不断裂变,瞬息间,变得威力无比。”

“那是啥东西?现在还有?”

“哪里去找呀?想到它在飞行和爆炸中伤生害命,就把制造的图纸毁掉了,于是,再也无人问津了。”

“真是?!多可惜!愚昧啊!!”

年轻的外甥又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这时,额头上叠布了几条淡淡的细纹。

3.流变

定曲河呀,像岁月一样流淌。

我的此生啊,像太阳一样攀到西山顶了。

回首来路,让人心生多么强烈的无常!现在,是我精进修行的时候了!

作为阿本仁波切认定的第十四世庞措活佛,作为一个为生者祈福为亡者超度的僧人,我已经耗掉太多此生的岁月了。想到自己和众生历经的困苦,我怎能不盔甲精进,怎能不心生慈悲之光?我要尽其所能拔除众生的烦恼和痛苦,否则,我也只剩一个活佛的名号了。或许,是我本人的业力所致,或许是众生的共业之果吧,我和村人走过坎坷之路,当然,也不只是我们。佛陀说,诸行无常,诸漏皆苦。我们的道路印证了这是千真万确的真理。在尘世,无论是山河大地,还是微尘细胞,每个人挚爱的身体,无一不处在流变之中,而我们肉眼所认为的坚固执实,不过是迷惑心灵的假象,同样,俗人所认为的快乐也一样短暂而无常,其实质都离不了一个“苦”字。只不过人心不愿去面对这个实相!众生之苦,佛法能够拔除,并最终将众生从轮回的循环中解脱出来!

那么,说说我此生走过的道路吧:

据说,我母亲怀孕时,做过一些吉祥之梦,当怀着身孕的母亲去参加时轮金刚法会时,有一天,阿本活佛当着许多人的面说,庞措活佛要在十五号吉日降生,就在下面的村寨里。他的侍者惊诧不安地说,阿妈呀,如果生出来是女孩子,怎么办?众人纷纷把责怪的眼光射向他,有人禁不住吐唾沫:呸呸,你这个违缘者!这个木钝的侍者辩解道:“我是为活佛好啊,如果生出来是女孩,活佛的名声就毁了。”一位虔信者大声吼道:“你这个黑嘴,活佛没有神通怎么会说?”侍者还犟嘴:“总之,我觉得先说出去就不好。”阿本活佛感到缘起不好。但他并没有责怪自己的侍者。之后,人们纷纷猜测和等待谁家有福诞下庞措第十四世活佛。十五日到了,河谷上下寂然无声。阿本活佛慨叹:“为何十五日没有降生,他要晚生一天呢?”十六日,我来到了人间。当后来生出许多变故之后,人们相信这一切都兆示了我此生的坎坷旅途。

当然,我还通过了辨认上一世活佛的遗物等认定程序。五年之后,我家还诞生了另一位了不得的圣者。他是我的二弟。村里牲畜失踪时,他会非常清晰地说出它们所在的地方,大人们一找,果然就在那儿;他还把碗摔向墙壁上玩耍,我害怕地惊叫,但是弹回地板上的碗完好无损。甚至到后来,私底下有人认为庞措活佛可能是我二弟呢。我出家入寺几年之后,村寨解放了。我们步入了新时代。再后来的历史,无论在汉地还是藏地,大同小异。我们成了“牛鬼蛇神”“四类分子”,遭到批斗,接受劳动改造,在文化大革命中,我被迫还俗。在那些遭灾受难的岁月里,是心底的信仰支撑我走过了漫长黑夜。当人们用种种手段批斗,甚至污辱我时,最初我也很生气,但转念一想,这些人也特别可怜,竟然有这样的行为!我还默默发愿,让众生的苦由我代受吧!生起这样的慈悲心,并将所有的违缘都转成道用之后,整个世界好像变了!一切都变得能够忍受了!当然,对于捣毁寺院、佛像,烧掉经书、经板,我痛彻心肺,暗地里默默流泪,祈求佛菩萨保佑。我与村人一起劳动挣工分,再后,父母和亲戚们让我上门入赘,开始了世俗生活。

回首此生,我有种做梦的不真实感。人生之苦,轮回之苦,把众生捆缚得多么结实、坚固!今天,村人的生活变好了,物质丰富了,那样多的机器解决了人的体力活:电灯让暗夜亮如白昼,人们再也不用松光照明;脱粒机让连枷退出了舞台;汽车让世人的双脚不用攀山越岭,也不用躬腰流汗背负重物了;连打酥油茶也用上机器了。但是,人的烦恼和心灵的痛苦并没有减少,相反越发炽盛!兄弟为钱财反目,父子为家产打斗,僧人为情破戒,夫妻离散,贪嗔痴三毒烦恼汹涌泛滥。人的幸福真能建立在物质之上吗?它像修砌在冰上的建筑终会土崩瓦解。众生欲望的滋长,若不知足少欲,便永无餍足之时。

佛陀说,人身难得,暇满人身更加难得。若不珍惜,如夏天的露珠,秋天的白云,转瞬就会消失。于是,当妻子病故、给女子招婿之后,我回到了寺院,重新受戒,接续上佛法闻思修之道。

岁月蹉跎,死亡将至。许多人讳疾忌医似的,对死亡提都不敢提是多么可笑!我会死,你会死,所有人都会死,死亡之时,如从酥油中抽出一根毛发,心识之幻身孑然独行,漂泊于中阴去面对来世了。那时,生前的名利地位、亲朋好友都抛诸脑后,连一根针都带不走,惟一能依靠的,就是佛陀之法。

我灵异的二弟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饿死的。愿他再回人间弘扬正法。

梅朵老人

1.核桃树

呱哒,呱哒,呱哒,我似乎又听到格列砍伐核桃树枝叶的声音了。

格列砍青岗柴在村里算数一数二的人物——他一天可以砍二十三背柴呢,砍掉核桃树伸在一旁的枝节算啥呀,半天工夫就完了。我男人一身的蛮劲倒让人称许。

也不知道是咋回事,这牲畜、田地一分到各家各户,所有人都像疯了似的,不分白天黑夜伺弄田地庄稼,丢天忘地地修房子。也不清楚谁家先起的头,好好的四方房子,现在都纷纷接上“耳房”,像迷道有一个拐弯的侧房,土房子就脱胎换骨了?真是没有道理!但是,人就是这样,只要有个人家起了头,便相互攀比。格列也执意建十二根柱子的偏房。我说我家房子本来就小、矮,柱子也不够粗,以后如果真有能力了,重新择个地基修新房,但是格列哪里听得进去?他说那是儿子辈的事情,我这一辈只修得起偏房。我笑着说,嚯嚯,你倒也有自知之明,“傍生”上一只小“耳朵”,也算厉害了。可是,这“耳朵”往哪里摆放却“考”倒了一家人,往东面接续,“耳朵”全落到下斗家房屋的阴影下了,那修它还有啥意思?阴阴暗暗,让你心里堵得慌。啊呀,都是狡猾的巴桑害的,他为了让外甥上门到下斗家,把我家房子边的自留田——那一长溜地,送给人家做地基,下斗一修房子,把我家的光线完全遮挡了。真是晦气!不过,也活该他有果报,白白地把田地送出去后,外甥最后也没能长久,离婚了。

呱哒,呱哒,那一声声砍伐之声,怎么像是落到我的心上,令我心里瘆得慌呢?那声音甚至钻到梦里来,让我噩梦连连。一会儿,核桃树狂呼大吼,那风声像河水嗬嗬流动起来,惊得房子都跟着抖颤;一会儿,它把长枝虬干拂荡到窗上,啪,啪,啪啪,像对屋里人有深仇大恨;一会儿,我又看到核桃树伸透到房基下的粗壮根子像蛇一样扭动,像要把房子掀掉。我大汗淋漓地醒过来。

我真是疑心这棵核桃树成了精呢,它像人一样有了思维、情感?或者,家族的风水汇聚在它身上了?

我对格列怎么劝说,这犟脾气的男人都听不进去。他执意要砍掉半边的核桃树枝叶,把耳房朝着核桃树延展。他振振有词地说,砍几个枝叶,对一棵根深叶茂的老树一点影响都没有。他那样一说,我也转了念头,想:耳房修到核桃树前,倒也不失为一爿风景吧。

呱哒,呱哒,斧子举起、落下,又举起,一次比一次更深地咬削,一片片鲜亮的木片飞扬起来。核桃树感到疼痛了吗?它是否像人一样呻吟不止?它真的会发怒吗?

几天的时间,核桃树的半边身子消失了,显得很不匀称,像鞍垫歪斜到肚腹下的马儿,像一个削掉半边脸的古怪之人。看核桃树落寞枯寂的样子,我先是感到一种莫名的忧郁,然后生出不安和恐惧。我隐隐感到夏超家做了一件愚蠢的事情。

那年夏天,当格列和男人们挖地基,掘到核桃树伸展在老房子之下的一根粗厚根子,为了拔掉根子,男人们嚯嚯哈哈地扯动时,整个核桃树身都抖动起来,连老房子也在微微战栗。

格列的脸色终于变了。但是,事已到此,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便只好将错就错下去。他喃喃念诵经文安慰自己。他还宁愿相信:耳房的修建不会伤及整棵核桃树。

呱哒,呱哒,呱哒……

啥,扎西,你在说啥?我又没有他心通,怎么知道你想啥?你说话得让我听见啊。

哦哦,你这个木讷的女婿。你看,他的嘴巴在动却没有声音,难道他只有苍蝇嗓子?或者,成心不让我听见?

我,我在说修耳房的事情,难道你们都没有听?像什么话?人老了,都不爱搭理了。

看,看看,我孙子只会坏笑。年轻人更不会懂得老人的心思。人老是一件掀天动地的大事呢。人们的嘲笑……啧啧,别得意。谁没有老的时候?

嗬嗬,眨眼之间,你也老了呢,我的宝贝孙子。人的一生一世像梦一样,一眨一闭一眯盹一睁开,岁月流逝殆尽了……

2.同命

你说怪不怪?房子修好了,一家人做起怪梦来,像是核桃树在托梦。核桃树先从半边开始枯萎,一枝傍着一枝,最后一条主干枯败了,第二年,像被传染,另外半边也开始显出枯萎,到第三年,核桃树只剩了一片残余的绿叶青枝了。然后,格列病倒了。到处去打卦,都说没大碍,我们也就没挂心。然而,梦纷乱不堪:我梦见格列翻过雪山走了,当他翻过山头时,耳房塌掉了,那漫无边际的尘埃足以把整个村庄遮没。扎西,扎西还能有啥梦兆,即使有,这个没有嘴巴般的男人都不会说出口,他任什么想法都烂在肚子里,像肥料一般。但他后来告诉曲珍,他的梦其实也不好,可是,问他怎么不好,他说忘记了。嗬嗬,这个人的话你能信?我那个从小心地善良的儿子白玛倒是真做了不吉的梦,他梦到桥从中间断了,父亲格列掉进河里,问他父亲上岸了吗,他说好像是上了岸的。那这个梦就无所谓了,它圆回来了。白玛忧心忡忡地问我们:“是不是该做一做法事?”然而,另外几个活佛都异口同声地说不必做法事。我们也就放下了做法事的念头。

“啥,曲珍啦,你说阿姆也死了吗?”

“没有啊,妈妈,阿姆去城里了,他儿子要带他走呢。”

“儿子疯了?哪个儿子呀?”

“你瞧瞧,你瞧瞧,我孙子笑得多么开心,仿佛我说的是笑话。你们倒要让我听见啊。”

“多吉呀,你别那样吼,难道我的耳朵是溶洞吗?你会把我震聋的。”

扎西也看着瞧不起自己的儿子没心没肺地笑。哈哈,你自顾笑咧嘴巴吧。我再也不理你们了。多吉啦,你也有老的时候,你以为自己年轻,日子长吧?老年的时光眨眼就到了,不信,你自己等着。格列像是昨天才死的呢,可是,你都已经长那么大了。那时,你还只会爬行。

我们是没有做什么法事。如果是因为我们没做法事让格列猝然离世的,那罪孽大了。我一直不明白的是,为何几个活佛都没有卦准?难道我家的核桃树真的成了精,它用障眼法把他们的法眼都遮住了?那活佛的神通又到哪里去了?噢噢,三宝,真是罪孽!

“啥,让草家的牛被狼咬死了?我把右手掌掬成一个山洞形状,围住耳轮,免得让声音跑掉。”他们还是叽咕叽咕悄言细语,成心不让我听见。我偏要问个明白。

他们哄堂大笑。连我那女儿曲珍都倒向男人了。噢呀,一旦嫁给男人有了儿女,心都偏向自己的男人,连自己的母亲都可以不要。我真要气死了。

“麻风人家都要走?啥,往城里?”

“啥,妈妈,不是这样,我们在说家里的事情呀。”曲珍俯身过来。

“什么,家要卖掉?怎么行?”

哈哈,嚯嚯……他们又笑得前仰后合。笑声那样遥远而清脆,我的耳朵都在颤抖。

我再也不想跟他们说话了。我生气地撑地而起。

“你们别扶我,我不需要你们的帮助,滚开!”

曲珍和孙子多吉却不愿放开我。我孙子把嘴巴贴到脸颊旁,又嬉皮笑脸地逗弄、讨好我。

“你就不用那样假模假样了,你只等我磕完头时,再扶我就行。”

你瞧,我孙子又笑了。

我知道你笑啥,你笑吧,我就是这样向我认识的活佛祈祷,请求让我早一点死掉。我活着是你们的累赘啊。反正我也活够了。谁能不死呢?也不知道死后能不能遇到格列。如果遇到他,我一定要问他,是不是核桃树害了他。到阎王那儿,阎王一定会交代死因吧。

同命?人的魂魄可以寄居在不同的地方吗?

3.衰朽

当家人听到我祈求自己早一点死掉的祷告后,一定觉得我疯了。曲珍赶紧捂住我喃喃祈祷的嘴巴,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我举手打她,她这才把手拿开。当发现自己在情急之中,差一点把母亲捂闭了气,她这才满脸歉疚地对着我笑。我咳咳咳地咳完了,再拿眼剜她。我知道她是为我好,可是,我真想走呢。我再也不想混沌朦胧地过活了。万物衰败,连岁月都在衰朽,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怎么知道我那高山海子一样的孤寂呢?我没有见过大海,大海也应当是高山海子的样子吧,只是更壮阔,更喧哗?那些高山海子,有人说那是天空的眼泪,也有人说那是大地魂魄,哪个说法是真的?我觉得它们像雪山的翡翠饰物,因为有了这些饰物,以及森林之衣、鲜花连襟,雪山才如此美丽啊。我时常在家人的鼾声中,眼睁睁地等到黎明姗姗来迟。我的父亲曾经说,人越老瞌睡越少。真是这样呢。或许,因为要面对来世,所以魂魄不肯睡觉。在寂寥的古宅中,在家人此起彼伏的呼噜里,我听见自己的骨头一点点在老朽,它每一天都在发出脆裂的嘎巴嘎巴的声音,血肉日渐衰弱,血色一天比一天淡薄,我的双眼看东西变得模糊了,连耳朵的听力也开始远去……这种日子的熬煎那么漫长,仿佛每一天都在经历春夏秋冬。现在,我的梦也开始变得零碎无序了。记忆和幻梦混沌裹合成一团,分不清彼此了!更可气的是,我的尿意来得极快,当我想起身去解手时,四肢不听使唤,我大声呼叫,他们却睡得像猪一般,又像死了似的,更加丢人的是,这当儿,尿液从下体畅快地泄掉了。丢脸啦,真是丢脸,在热辣辣的尿水中,我红着脸责骂自己。然而,这样的时候越来越多了,连家人都开始习惯我的丢脸之举了。我不敢想象,当某一天,我连屎都憋不住,像畜生屙在褥子上时,我还有何脸面见人?我不能去想象他们嫌恶的样子。

衰败。衰败。既然所有的事物都要衰败,那就来得快一点吧,请阎王快一点把我掳走吧。生了,必然要死,死了,又可以面对新生了。所以,我向自己记得的活佛们祈祷,请他们帮助我早一点达成死亡的心愿。

在暮年,肉体的衰朽来得如此倏忽,是我没有想到的。

在寂寞的长夜和寒意浸骨的白昼,我人生的步子迈得多么艰涩!它已经没有五彩缤纷的内容了。

我盯着搁置在窗台上的方形小喇叭,又开始怀想哄哄闹闹的尘世时光,有时,瞪视得久了,我突然感到喇叭哇啦哇啦地响起来了,那神奇的小箱子里,充盈了那么多人各种不同的声音,而且居然没把它吵爆,真是让人难以想象!立在村口土坡木杆上的大喇叭就更得意了,那粗重敞亮的嗓音胜过众人的齐呼吼叫,也把寺庙的长号声淹没了。无论走在河谷中,还是在河岸的山坡上,它的声音如雷吟虎啸,让大地抖颤瑟缩,令我们的身心不由自主地变得服服帖帖。说来好笑,曲然家的阿巴以为那小匣子里有无数个小人,他用刀子挑盖掏肚,却发现里面除了一坨铁块和几根电线之外啥也没有。有一天,广播里通知全村开会,而他家没有到会,这才知道阿巴搞了“破坏”,被抓到公社关了好几天,最后认定他不是“阶级敌人”才让他回了家。

嚯嚯,那时候多么热闹!小匣子早中晚闹腾三次,人们时常举臂呼号,虽然不知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众人聚在一起是多么好的事情——如果没有令人恐惧的斗争。呀呀,那时候,我多么健壮,身上总有使不完的劲。

格列也是个好奇之人。有一天,他换灯泡时,终于憋不住对灯泡的灯头洞里到底有什么秘密的好奇,就把手指伸进去,说:“我看看,这里面到底有啥?”一伸,又突然间缩回手,“啊哟”一声惊叫:“唉,里面有个会咬人的嘴巴呢。”还说,手痒痒的,让人心里舒坦。他起了坏心思,让别人也来摸,那人也“啊哟”一声,将手拉回时,打在了旁边人的脸上,那人也一声惊叫:“啊哟!”很多人争相去摸,有一个人被吸了很久,差点被电死。

我侧耳细听,终于明白喇叭匣子早已变得死气沉沉,发不出一点声音了,或者,它也只剩了躯壳,其他都死掉了吧!

沉重的夜色又来临。我的睡眠却睁开了双眼。

嚯嚯,如此寂静,神灵们倒要自在高兴了——在那每个村口大喇叭轰响,每户人家里大喇叭的“儿女们”也跟着吼闹的日子里,一位活佛私底下说:“众神逃离了人间,再也不护佑我们了!”

神灵哟,如果你们安在,请护佑我早日脱离这衰朽的暮境吧。

核桃树枯死,格列也跟着走了。

你说,这其中有没有关联呢?

在连续不断的梦河中,我先是感到身体沉重地下坠,接着是焦渴、燥热之感,最后变得空泛和轻灵,我像一缕云朵飘浮到半空中,没有了任何身体的重负。奇怪的是,我竟然看见自己深闭着眼睛,身子缩成一团卧在床铺一角,家人们正发出此起彼落的呼噜声呢。

我想说话,而且也说了一连串的话,但是他们依然深陷梦境,连沉睡中的我也毫不理会自己的说话声了。

我是怎么了?

多吉

1.初试牛刀

“夏超扎西像牲畜一样……”

“他呀,猪一样除了埋头拱粪,还会干啥?”

“扎西,他可是村里最后开步走的人。”

……

很多人在背后这样议论或贬损我的父亲,我知道,很多人因为我有这样的父亲并不看好我的前程。我父亲的脑子里只有一根直弦,对人对事不会拐弯儿,不耍计谋,总是被他人轻松欺骗,挣钱也没有路子,除了拼死拼活的劲儿没有另外的办法,而辛苦挖来的虫草和从山林中采来的松茸也时常被村里最早觉醒当“倒爷”——是的,他们只能称为“倒爷”,能叫啥老板,尽管村人学着电视里人们把“老板”叫得甚欢——的年轻人,几句甜言蜜语——而背后埋藏着算计——一说,就低价让他们买走了。那些年轻人信誓旦旦地说某家也是以那个价格出手的,给父亲的算是高价了,还请他千万别让他人知道,等等,手段迷人而蛊惑,父亲上当了。当然,父亲知道后,气愤地诅咒。因此,有了那样两次之后,家人每天从山林中捡来的松茸出售的任务就落到我身上了。我在小商贩们中间细心观察,一是比较价钱,二是比较挑选的尺度,是松还是紧,然后再决定卖给谁。我知道这些所谓的老板们都不过是中间的小倒爷,只是赚一点城里和乡下之间的差价罢了。有时,我也比较卖通货和按等级出售之间的利弊,通过试验,我发现这中间,也是有学问和秘密的。如果,家人的松茸比较齐整,大多是等级菌,那你按等级出售收益就多,如果松茸比较混杂,上等级的比例较小,那卖成价格稍低的通货价,整体收益可观得多,有时,还可以从松茸堆里挑选一些特等菌,但是,前提是不能影响整体菌子的出售才行,那么特等菌就可以待价而沽,一些老板专门收购特等菌,按村人的话说,如果你能够留下一些“大哥”,那今天的收成就很可观了。当然,出售“大哥”时,你一定要避开先前出售菌子的老板,否则你把人家得罪了,下次他就会对你另眼相看,收购时,手下也不会留情了。所以,这平常的买卖里也是有一番学问和技巧的。当我售出家人每天捡来的菌子,虽然与往常数量相当,但是拿回来的钱明显多于父亲出售时的金额时,家人终于相信我的能耐比父亲大得多。同时,我也发现一些小老板在秤上做的手脚,比如,在秤盘下加一小块磁铁,或者,在称重时故意把秤杆举得很平,似乎很关照你了,嘴里也嚷道:“看清楚噢看清楚,我给你称得很平易呢。”老实的村人就说:“是是,你称得好。”然而就在盘秤落地的一瞬间,老板已经将绳线朝前挪几格了。因为我最早发现了老板们的“黑心”,便率先在家里称好重量,然后在村口出售时比较重量,如果将泥脚之类的损耗计算在内,二者的出入大,便说明那人的秤是有问题的,或者说,他在秤上做了手脚。于是,在我的带领下,村人变得比过去聪明了,几乎所有家庭都纷纷托人从县城买来秤,每天在家里称好重量,每次出售时,老板称完了重量,先不让老板将菌子倒入自己的菌筐内,一定要比较无误再出售。小老板们觉得这河谷的农人真是难缠,自己施手段、耍花招的空间窄小了,于是,有些资金很有限的小老板干脆转移战场不再来了。更令人可喜的是,在我的出谋划策之下,村里的明白人最先踊跃行动起来,最后形成一个规矩:每个家庭派一个男人,组成自卫队,一起维护大家的共同利益。他们不定期巡视,提着一个大家都认为公正的秤,检验老板们的秤是否有问题,就这样,不少老板露了馅,秤被村人没收,自己连一朵菌子都没有收到便灰溜溜地走了。众怒难犯,谁敢叫板呢?只好自认倒霉,毕竟自己理亏。从此以后,老板们的秤都变得“公平”起来了。当然也有反复的时候,但是,每个老板变得小心翼翼,不敢太张狂和放肆。乡上领导知道之后,先是为村人的无法无天、目无领导而生气,最后见大势难逆,便转而支持村民的维权行动了。后来,村人的这一举动还受到县上领导的称赞。在这一系列的行动中,我的“学问”和“汉人般的狡猾(有人称为聪明)”得到了村人的认可。大家纷纷刮目相看:

“你看,人还是要读书呢。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

“是呀。不然,我们被人家像傻瓜一样愚弄了。”

“做生意的人真是狡猾,我们怎么也算不过人家?幸亏孩子们有出息了。”

“我们以后得让孩子去读书才行呢。若成了我们这样,一辈子在一条沟里,天下成啥样都不知道了。”

“多吉有啥了不得?其实,那一点谁都知道。”

……

村人的议论,令我沾沾自喜,同时也增长了我的狂傲和鄙夷——识破那点机关算啥学问?可怜的村人,在山沟里过一辈子,一双眼看到的不过是一片狭窄的天空。

因为我增添了家族的荣耀,让父亲得意了几天。似乎村人对他也另眼相看了。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发现“金钱”已经在人间充当起“大哥”的角色了,总有一天,说不定它还要“主宰”更多呢。横行霸道的金钱冲击心灵的堤坝,不断淹没道德和良知的底线。

这一切终究无法躲过。该来的都来吧!我,夏超扎西的儿子,喜欢的是翻天覆地的大时代带来的新鲜刺激呢。

2.世相

因为日渐穷困,村人瞧不起我父亲了。就连我这个儿子也从心底为父亲感到悲哀。一个人跟不上时代大潮终会被淘汰!

你听听,村里的女人和男人背地里关于世相的交流:

“珠嘎、古里真是胆大。懂不了几句汉语也敢闯外地做生意。听说……”

“男人就该这样啊。男人围着锅灶转,那男根长了做啥?还不如个女人。”

“拉珍两口子多会‘摇尾巴’。那个用皮尺量退耕还林亩数的人不知道怎样成了拉珍的同学。听说,那人给她多算了好几亩呢。两口子把房子背后的荒地都算成了退耕地。”

“时下,这样的人才吃香呢。尾巴长、尾巴会甩,朋友就多实惠也得的多,人就攀得高。”

“你看,老实的只会使蛮劲的人最吃亏。像夏超扎西……”

“不识世相的人也有啊!像吃了迷魂药。”

“真是。幸而夏超家还有白玛活佛,如果活佛没有了,那不知道……”

“可是,白玛活佛也挣不了钱。你看年轻的活佛,纷纷跑去内地,收了多少弟子,拿回多少钱。白色的王子车说是要七十多万元呢。”

“阿妈,吓人哦!”

“世道变了。人人都看重钱财了。”

“可不是?人一穷,连亲戚都跑光了。人人爱富嫌贫。”

“现在呀,没有钱,走路都难了。”

“是啊,如今是金钱铺路的时代。某一天穷人连水都喝不上吧?”

“喝了也哽喉。说不定呛死人。哈哈——”

“水也可以变成钱呢。听说,定曲河都卖了。”

“卖了?”

“卖了赚钱啵。说是卖给一个大公司开发水电,定曲河的水会变成哗哗的钱呢。”

“本地的河为啥不需要经过我们的同意就可以卖呢?”

“嚯嚯,说梦话吧?你是啥人?谁知道你?我们都不过是蚂蚁般的小人物。还要征求你的意见?让人笑歪嘴巴!”

“所以,扎西这样的男人看不清世道,成傻子了。”

……

在村里,我父亲活得很累很苦,像一头负轭的耕牛。日月在我们头顶轮转,疲惫却浇在他的心上。他的生活像暮秋,显出枯萎之气。

这时,庞大的机器轰隆隆地开来了。

3.事件

电站开工,整个山体挖得满目疮痍,像是被捣烂的一张脸皮。每天,机器巨人把掘出的一铲铲的石块、泥土从山坡上倾倒下来,石头滚动,把沿路的树木拦腰斩断。机器如入无人之境,风风火火,把一条条伤痕直剖向山脚。当左岸的山脉变成一张花脸时,引水洞从山腰挖进——这修法与过去的麻拉电站不同,那时,只是通过水渠把水引到高处,再让它通过管子冲泻而下,让那山脚的机器转动起来,于是,灯亮了,把一地的黑暗照耀如白天。据说,每户人家出一个全劳力到麻拉劳动,仅仅一个多月,就把电站建成了。指挥长刘华的嘴巴终日含着一个柄把弯曲的粗烟斗,他把烤烟咂吧得轰轰的,走到他身边的人都被熏得咳咳咳地咳嗽起来。河谷里的几对男女就是在那儿相好上的,有的还真成了夫妻。我的父亲讲,修麻拉电站之后,他没来由地为鱼类担忧起来:如果在山洞里埋上许多机器,那鱼儿肯定被绞成肉泥了。而且,山洞与山洞间的鱼儿再也无法来往了,它们像关到监狱的人吧?鱼不安则人不宁,将来河谷里会不会干旱少雨?我对父亲说:“阿爸,你跟上时代吧?别再落伍了!这叫进步,这叫科技,懂吗?”父亲的隐忧难以排遣:“我一辈子守在村里,是不懂,但你们也别把自己说得像神仙似的。你还是不是我儿子?”“但是,我懂,”我鄙屑地说,“你不知道,哗哗的河水可以变成哗哗的银子呢。这里的电输送到城市里赚大钱。”“可是,鱼……”我忍不住哈哈大笑:“鱼……哈哈,鱼,你又要说杀生吧?连自己的肚子都弄不饱,还……哈哈哈。”父亲的脸色陡然变了,他抖着嘴质问:“你是空中掉下来的吗?还不是我把你养大的。出去几年,反倒看不起阿爸了。”我躲开父亲咄咄逼人的目光,转身走开了。嘴里还是冒出了一句骂人的汉语。

不久,两岸的有些树木开始枯萎了。大唐公司开来了更多的车辆,在隆隆机器的重碾之下,土路难受得吱呀呀惨叫。

这一天,赤来骑着摩托飞驶到泽朗村的弯道上时,猛然撞向了水电公司的大车,人先被弹起来,再裹缠到车轮底下,当场就死了。赤来一死,他上门人家就只剩下有孕在身的妻子和老人了。这时,赤来的父亲去收拾尸体,还说儿子的后事由他来办。上门人家的亲戚们不同意了,说“既然上门了,当然是空色家的人”。两家人竟然争夺起尸体来。原来,大唐公司赔钱很大方,一匹马可以赔到一万元,一头牛也可以赔上五六千元,人命最高可赔偿到二十万元呢。面对金钱,人的各种嘴脸都暴露出来。只有妻子无限痛苦,一次次晕厥不醒,男人死了,全家的顶梁柱倒了,而今自己又怀着身孕,这该怎么办?她会不会也在悲痛之余这样想:“我才二十多岁,这娃儿还生不生?生下来了,上门男人还怎么找?我总不可能一辈子守寡呀。”我这样一猜度,觉得自己也变坏了,便呸呸呸吐掉晦气,赶紧从两家争来谈去的现场走了。

最终,争办后事的事件由村里的老人出面调停,说不能坏了传统,尸体还是交给空色家。如果本家也做法事,谁也不去干涉。至于钱,三分之一给赤来的父母,三分之二给上门妻子一家,赤来的父母和兄弟这才息事宁人。我父亲感叹道:“人有时候连动物都不如啊!”我对父亲说:“阿爸,这就叫人性,懂吗?人为了钱,不是啥都做得出来?”“人性?这叫魔性!你眼里,也别全是钱了,钱会毁了人!”父亲几乎是在吼叫了。或许,因为村人和儿子都看不起自己,肚子里也憋闷着一股火吧。我向父亲投去歉意的目光。

“你说世道还能堕落到何种地步?”在家里,我的父亲又这样问我的母亲。

母亲摇头叹息:“是啊。人咋变得这样呢?唵嘛呢叭咪吽。”

被痛苦击倒的赤来妻子,面对双方家庭的争夺,厉声吼道:“你们分我男人的尸体吃吧!我还没到吃男人的地步!呜呜……”

4.坍塌

我想对村人叙述城市的风景,但是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枉然。对于你想象之外,而没有切身体验的东西来说,它像是悬在头顶上的虚空一般难以诉说。我想叙述城市的广大、喧哗、繁荣,以及村人永远无法想到的能够满足人的色声香味欲望的物质、娱乐等,可是,看到他们迷茫而促狭的眼光,我的胸中生出幽怨之气,我把眼珠朝上一轮,就转移开话题。汉语里,那叫牛头不对马嘴。我知道,他们感兴趣的话题是活佛、神灵、护法神以及财富和神话般上天入地的故事。对于我,作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因为见多识广,他们不得不含着几分神秘的尊重,可是,当我把心里的知识、见闻都倾倒出来之后,他们又用自己可怜的见解来解释了,让你啼笑皆非——比如,当我讲到人类登月如何了得时,邓朱竟然以不屑的口气说:“哈,这有啥了不得?有些得道者能不舍肉身直接飞升到净土呢。”把我噎得半天接不上话,我质问:“净土在哪儿?你看见了吗?”邓朱毫不示弱:“很多人亲眼看见过。那你也看见登月了?”更为可气的是,当他们跟不上我伟大的思想时,其自卫的办法是:见你如无物,任我的话语飘浮在空气中,或者,猛然把我拉回到夏超扎西儿子的位置上,你不就是木讷愚钝的扎西的儿子吗?!此时,我像被褪去了魔法的巫师,即刻间变得平常了。就这样,他们将好奇的心门完全封闭起来。而我的眼光与情感也因此受阻,像被踢出了局的可怜人。

我说自己的眼光迢遥,看得比村人远,一方面是因为我走得远,见多识广,另一方面,透过各种书籍和老师的讲授,领略了人世间太多的风云变幻。我知道,我变得复杂了,或者说狡猾、聪明了,同时,也看穿很多表象直抵真相。所以,有时,看着村人天真的表情,听到他们纯朴的想法,我真的想笑,有时,又觉得欲哭无泪——但是,他们会不会也在怜悯我,为我的蜕变而摇头叹息呢?比如,我对河谷里的活佛,包括自己的舅舅活佛,没有盲目的信仰,对于村人深信的神通与修行者非凡的特质毫不迷信。看见我对活佛喇嘛平常的态度,阿爸吹胡子瞪眼,母亲暗自叹气。我才不管那么多呢,依然我行我素!

村人觉得我狂放不羁,无忧无虑,没心没肺,可是,我也有我的苦楚。这苦楚,被当下的时光发酵,令我晕晕乎乎,有时难辨东西,黑白不明。但是,我把这一切隐藏起来。我此生的目标非常明确:我要做一个功成名就的人,一个拥有财富和权势的人。

就要回到城市里的学校了。我的心不无激动。这时,一位同学打来电话说:

“学校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

“校长和你崇拜的杨老师进监狱了!”

“什么?怎么会?”

“俩人在学校基建项目上吃了几十万元的回扣。”

我仰天而望:天空的颜色变了。城市的神话也轰然坍塌!

白玛活佛

1.传承

我家的“科学”质问——是的,那可以叫质问呢——道:“舅舅,你真的认为有灵魂吗?你真的认为自己就是庞措第十四世活佛?”

嚯嚯,你看,现今的年轻人、大学生总是这样咄咄逼人!

“嚯嚯,我的外甥,如果没有灵魂,那你又来自哪里呢?”

“你总是不敢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哪里去找灵魂,哪里有所谓的前生后世呢?那你说说你的前世?”

“外甥,我可没有那样大的神通,如果那样厉害,还用得着在这儿修行吗?”

我看见外甥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失望之情。

我看不见并不意味着它不存在。眼见的都是真实的吗?是万法的本来实相吗?我想通过因明、中观、现量、比量等一些基本理论给外甥做一番推断,但是,外甥早已被他顽固的自我和我见紧紧地捆缚了。

“孩子,科技不就是为了增强人的手力、脚力、听力、眼力和心力的吗?”

“是啊!”

“但是用来杀人就不好了。科技能使人变成好人吗?”

“这是两码子事!”

“人类仅仅关注肉体和生存,不注重心灵的修炼是正常的吗?”

“你又在为自己辩解!”

我哈哈大笑。

我想给他讲讲庞措神山的历史、庞措活佛的传承,但是,他始终以“高人一等”的眼光和怀疑之心审视着这一切。他可能还为我们的愚昧和落后痛心疾首吧?!如今,五浊横行,佛法衰微,当人们奔向以金钱为标志的“富裕”之路,而且科学和唯物论以权威的面目出现时,我和外甥的对话就遭遇到尴尬的局面了。不过,换个角度看,这说明外甥在思考、探究,也不失为好事吧?或许某一天,他也会回归到传统,在物质与精神、科技与传统间找到一条圆融之路吧?

德西和白玛两位大德修好嘎托寺之后,有一天,俩人登上山顶,遥望到西北边的庞措山被一层祥光笼罩着:那是什么山啊?于是,俩人入定禅观,感应到那是一处极为殊胜的金刚圣地,传法之道场。庞措山顶有一圣湖,山岩上有许多天然生成的佛像。两位大德还看见护法空行在那儿聚集,佛法弘扬之兆十分明显。依这吉祥的缘起,第二年,俩人来到庞措神山,在一个吉祥的日子里,打开了神山之门。从此,庞措神山成为定姆河谷最有名的神山。信众转山,僧人修行,活佛传法,声名远播。

当白玛活佛决定在山腰建庞措寺时,因为树木都长在山脚下,已砍下并剥下树皮的木材白森森地堆满了沟壑。管家担心木材运不上山去,白玛活佛微笑着说:“你不必担心。只要你走在前面引路——千万不能往下看噢,我就能把木材弄上山。”管家走在前面,活佛依靠法力像吆喝牲畜一般,把木材吆喝到了山顶。再以白天靠人晚上用非人劳作,修建了定姆河谷第一座佛法僧齐备的寺院。昌隆之时,神山上修行者达千人之多。

于是,庞措活佛生生世世在此传法、修行,显示了诸多圣迹,也留下了绵绵不绝的传奇。第二世庞措活佛得道开悟,法力无比,曾在梦中受空行母之邀来到莲花生大师的铜色净土,亲见到莲花生大师,并得到灌顶、传法。当伏藏师呷玛绕前来寺院讨要活佛的鞋子时,活佛说:“一切都是空性,我的鞋子毫无用处。”就把一只鞋子扔向空中,被高天的天神抢去。

第三世活佛是一名大学者,在嘎登松赞岭寺当了五年格西。

第五世活佛,在神山和其他地方开取了许多伏藏。

第八世活佛,为了消除定姆河谷传染的麻风病,修法、建塔,禳灾祛病,看见收效甚微,毅然将病苦聚于自身承受,最后得麻风病而圆寂。

第十一世活佛,在转绕神山的岩石上留下了一串足印。降伏了一个作恶多端的魔鬼,令它发誓不再危害人间,甘愿护法。

第十二世活佛,用手指在一块崖壁上自在无碍地描出自身法像,对众人说:“见此画像如同见我本人。”并预言将来从东方来一个骑白马穿白衣服的人在此取出殊胜的伏藏。

一位大德朝圣庞措神山后说:“真是个如意宝地。善业定会如大海般广大,佛法之光普照三界众生。”

我轻描淡写地向外甥说了一下神山上的圣迹。

外甥却不依不饶:“你怎么能证明你就是前一世的转世?”

我的确无法拿出外甥所认可的证据给他看。我想说一些梦兆、感觉和入定的体验,但是,我知道外甥要的是眼能所见的实证。哈哈,在他看来,这些都太虚无了!

这时,我看见我母亲从门里飘然而进。她安静地坐在外孙旁边。

我让侍从列珠燃上“索”食。

当列珠把索食放到门口之后,让他与我一起念超度亡灵的经文。

列珠问道:“上师,是谁走了?”

我对外甥说:“你赶紧下山吧。你外婆去世了。”

外甥愣愣地看着我。

2.明灯

我在修行之路上进展缓慢。那个顽皮的“猴子”放纵无度地跳来蹿去,片刻也不愿休息。这也难怪,毕竟这么多年来,它完全自由惯了,现在要把它关进“笼子”里,会很不习惯,而且旧习难除。

我以跏趺坐姿,端直身子,眼观鼻尖,舌头轻抵上腭,让心专注于呼吸。“猴子”稍显安宁,不久,又四处奔窜。哈哈,人的思想、欲望如此放纵无度,怎不在轮回中漂泊?我感到一丝苦恼。但是,我的决心和誓言如须弥山一般稳固,我再次入定禅修,先以观察、再以观察和安住轮番观修,令“猴子”渐渐脱去了躁动不安四处乱撞的习气,终于,它安住了。天长日久,我在禅定之境里,让过去之念自然流走,当下之念不再生起,即使生起也让它自然地来自然地走向虚无,不让心稍有挂碍,也不让未来之念毫无意义地生起,就这样,我让心灵回家,而且,我也渐能主宰人们从不驯服的那只“猴子”了。

作为一个大乘弟子,我既然发了菩提心,就要为解脱度化众生而精进修行。无常在门外虎视眈眈地候着呢。要生起殊胜的菩提心,首先要破掉自我、自私自利之心,让“无我”见解在心中真实生起。无始以来,正是因为我们执着于“我”和“我所”,为钱财、名声、地位等世间八风,在轮回的苦海中不断挣扎。其实,禅观时,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的妄执,真正去寻找,根本就找不到什么真正的“我”,“我”都不存在,那“我所”“我执”就更加了无意义了。我从自己的鼻子、眼睛、耳朵、四肢、血肉、思想等等一一寻查,“我”便无迹可循,无踪可捕,凡夫所认为的坚实之“我”不过是“地、水、火、风、空”五大的暂时偶合的假象罢了!看似粗大的“我”用智慧一一解析,其实,它在每个刹那间都在“变化”。当我们那么爱的“我”突然间在自己面前眼睁睁消失无影时,我感到了一种空荡荡的茫然和失落,但是,很快,又生起了无比稀有的法喜。之后,空性定解和修炼变得容易起来。当我通达世界的实相,接近真理的道路之后,我为迷乱惑心的众生生起如母般的心疼之情。当我修过“慈、悲、喜、舍”四无量之心,我的菩提心如太阳般冉冉升起。一位大成就者曾说,菩提心是佛法的精华,发菩提心,有则皆足,无则皆缺,它如同治疗百病的灵丹妙药。

于是,世界在我的面前发生了神奇的变化,我的人生犹如找到了一个全新的方向,不再迷茫和散乱了。在辽阔的佛法大海上,“我”已然消失,“新我”在为度化众生穿过苦海最终成就佛果而精进修行。菩提明灯将照亮我的此生来世。

3.大光明

破掉自我,勤积资粮,前行、加行,走过中观、空性之道,攀上大圆满的次第修行……有一天,当内心的慈悲像大海一般把我盈满时,世界内外顿时变得清明起来,我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莲花生大师的铜色吉祥净土:一切明明了了,自性清净。在稀有的大光明境界中,我的修行之境全然敞亮了!

我把如父母的众生都视为众菩萨,永远供奉在心中,当菩提心像太阳般升起时,我的悲心猛烈炽然。即使我无法给予任何人任何有情众生外在有形的帮助,但是我时时刻刻修持慈悲心,让慈悲永驻于心,决不退失:

当我睡觉的时候,我想,愿一切众生达到究竟之境。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想,愿一切众生觉醒于证悟之境。

当我起床的时候,我想,愿一切众生均得佛身。

当点火的时候,我想,愿一切众生烧尽妄念之薪材。

当我看到快乐的时候,我发愿,愿一切众生永享究竟大乐。

当我看到痛苦的时候,我发愿,愿所有众生的痛苦平息。

古宅

我是古宅。

我是一座有二十四根柱头坐北朝南的夯土古宅。也有人称为土碉楼。我的根基厚实,墙体坚硬,有着众多的窗口,还有天窗,风门。我还粘贴着一个十八根柱头的偏房,与正房垂直相连。我的正门面对北方的神山。院子外面长着一棵巨大的枯萎的核桃树,与我的年龄相当。我的四角有这座房子里诞生的第一位活佛埋下的吉祥宝瓶——里面装藏着积聚福运的各种象征物。在经堂里,还供奉着活佛显示神通留下足印的圣石。我的底楼是畜群的世界,二楼是人的世界,三楼是晒场和储物室。四楼的顶楼上建有煨桑塔,用以祭祀山神和护法。所以,我既是人类的居所,也是人与动物和神灵共居共荣的碉楼。

我也有话说。住在房屋里的人说得太多了。

嚯嚯,一定会有人说:“连一个僵死的古宅也要说话,这不就是这个世界乱象丛生的征兆吗?你的嘴巴在哪里呢?”

我的回答是,我的身子就是嘴巴,构建我的泥土、石头、木材也是我的嘴巴,屋里的空气、阳光、火焰、糌粑、茶叶、盐巴,人与牲畜身上散发出的味道,底楼的肥料、粪便、牲口的饲料,以及他(它)们的梦境、涎水、交媾、话语、脚步,无一不是嘴巴,从最初的砌地基、从林中砍下的木材经水运到河边,再在阳光下干透,部分用作立柱、横梁,部分锯成各种材料,泥土的浇筑,众人夯墙、搭架,到人们劳作时周身散发的汗水,心里的波动,还有古宅里生死的数代人,以及未来的新人们,无一不是我的嘴巴、我的语言,你还能说我没有嘴巴、不能说话吗?古宅中,每粒微尘里有我的言语,每颗尘埃里晃动着人的脸,都储藏着万千的信息。哈哈,就像作为人类的你们,在显微镜下透过细胞可以看到运动的分子、质子乃至亚夸克,这些信息的密码,一片片、一缕缕、一颗颗,其中都隐藏着天、地、人的所有秘密呢。你还能进入到鲜活运转的当下呢。我倒想对质疑我的人说:“你是个狂妄之人,不知天高地厚,不懂岁月幻梦,像……”

嚯嚯,你怎么知道呢?我正是要说这句话:“这一切,或许,都是个梦呢!既实在又如幻似影。”

是的,如今,我周身感到有些疼痛和不适。我也老了,或者说,落伍了吧。谁敢说,我会不会最终被毁掉?或者局部由钢筋水泥浇筑(他们备着尖锐的钢材、如黑油般的水泥和刺鼻的液体),像是给我的身子安上一个无法习惯的假肢,那我该怎么过活?我能承受人类的鼓捣翻弄吗?啊,先祖埋在房子四角的宝瓶——那用作聚集福运的加持之瓶,会被他们随手扔掉吗?或者用水泥墙围起来,让它们密封在无法透气的空间?

幻影幢幢,盘踞于每个房间和角落里,它们,像一群幽灵般醒来了,还有更多的幻影正在来古宅的路上。

最后会是怎样的结局呢?我多么想当一个预言家!就算我能预言人类百年之后的状况,却无法预料自己的前程。

我的眼睛被许多无法辨识的新东西弄得恍恍惚惚。但是,人类和万物不都在变化的梦中吗?经历诞生、成长、衰朽、灭亡之后,又开始诞生新的梦。心灵修炼成佛是一场梦,那个年轻人的“科学”不也是梦吗?哈哈,科学是什么?科学是物质,科学也是心智……除此之外,科学还能是什么呢?科学能阻止死亡吗?科学能带来心灵的快乐吗?科学能胜过神奇的生命吗?文明?人类真的创造了了不起的文明吗?嚯嚯?我用几个反问就能把自视高等的人问得哑口无言:你们了不得,你们制造无数枪炮导弹做什么用?它们不就是用来杀自己的凶器吗?嚯嚯,人类自夸自己是文明人,多么可笑!你们总是分出你你我我、大大小小、亲亲疏疏,无视每个生命都是彼此的一部分,世界本为一体。缺乏自知之明的人类,你们的野蛮行径还少吗?身处不断流淌的历史文化的长河中,你看,我的思想缤纷动人,用你们的话说,我都要成精了!

有时候我觉得很幸福,有时候我又很忧伤。有时觉得自己像个凄清时空里的囚徒。为什么我不能砸破这无形的铁栅呢?寒冷、孤单,动弹不得,浑身不自在,当各色的瓷砖镶到我的面庞上时,我无助,我晕头转向,在阳光下难辨东西。啊,我的心也蒙上岁月厚厚的尘土了。

我是古宅。我已迎送了数代人,在时间的流动中安坐了数百年。我不知道将来还要迎送多少人。或许,我在这家族——嚯嚯,该称我们家族吧,他们不都在这古宅中生死的吗?——在新一代的手上走完最后的生存之路,然后,在这个地基之上,建起钢筋水泥的崭新楼房。或许——是的,一切都有可能,一切都未确定。任何点滴的善意都能清洁世间的污浊,每一次恶行都将储蓄更大的魔障!

我在岁月中呼吸,在阳光下舒张,在月辉里潜行。我沉潜于时间的深渊,被永恒的阴影吞噬,像一个行进在时空隧道里的魔鬼,永远无法脱身。看着时间和梦幻般消失的万物身影,我的泪水混合在雨水中流进土壁。我在说话,絮絮叨叨,但是人们听不见,牲口听不懂,空气和阳光缠绕在一起,细心倾听,但是,它们也无法转达我的思想、言语。嚯嚯,现在,我家三代人正在古宅里上演着精彩的故事呢。你听到纠结、回忆、冲突、突破和爱的声音了吗?我只是微微抖身,你的眼睛就被晃得眼花缭乱了吧?!嚯嚯,我已经看到接下来的画面了——但是,就此打住吧。

我是古宅。

我是无数古宅中的一座,就像海洋中的一滴水珠。我看不清我的走向。当我变得越加空阔和豪华时,我的寂寞和不安也在增长。当人类的生命和思想力日渐退化时,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脏也在轻轻颤摇。思绪波动。大海波动。天地波动。

是的,或许,我也是一场梦。你也是一场梦。都是梦。无始无终。生而死,死向生。永无止境。如故乡的定曲,如遥远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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