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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金矿发现的那个秋天,我依旧无比憎恨我爹朱耷。那个秋天天蓝云白,野菊灿黄,所有颜色都比黄金纯净,这样的天气很适宜憎恨一个人。我有十个理由憎恨朱耷,每个理由都是一粒响当当的铜豌豆。我将铜豌豆一粒一粒掷在铁砧上,铁匠朱耷光着膀子,舞着八磅锤,我的铜豌豆又石又镚,捶不扁也砸不烂。他愤怒地将八磅锤扔出铁匠铺,一只在场地上徜徉的蜥蜴遭遇飞来横祸,丢下一截蓝色的断尾仓皇逃走了。

我的第一粒铜豌豆就是朱耷不该用金豌豆砸女人。听水门村几个碎嘴的老人说,朱耷是个败家子,我爷爷朱铁是个守财奴。朱铁一生聚敛了无数金砖金瓦,和无数细碎的金颗粒金末儿。他用从景德镇贩来的白瓷小酒盅和本地生产的红泥小炭炉,将金砖金瓦金颗粒金末儿熬成一粒粒金豌豆,每粒金豌豆都刻上朱铁的名字。这些金豌豆被他秘藏在一间石室里,石室四壁都是花岗岩,石头与石头之间铆着公母榫,地板是整块的花岗岩,蚂蚁都休想钻进去。石室里有几口铁皮箱,箱子里齐齐整整码放着朱铁的老婆朱吴氏亲手量身剪裁的棉布袋,棉布袋不大不小,刚巧装得下一百粒金豌豆。那些装有金豌豆的棉布袋,就像粮仓里的老鼠,一只只胖乎乎肥嘟嘟。石室只有一个不足两尺宽的狗洞,狗洞封了一扇铁皮门,门上有把铜锁,铜锁只有一把钥匙,钥匙系在朱铁的腰间,穿钥匙的牛筋绾了个死结,谁也拆不开。朱铁无论吃饭还是睡觉都不会解下钥匙,开门时必须趴在狗洞前的地板上,将腰抵住小铁门,才能勉强打开铜锁。朱耷要想从石室里拿到金豌豆比从老虎嘴里拔牙还困难,可他的确拿到了刻有朱铁名字的黄灿灿的金豌豆。

朱耷不是个傻瓜,绕过朱铁跪倒在我的曾奶奶朱陈氏膝下,他是朱陈氏的掌上明珠,朱陈氏早年不孕,拜观音求秘方,年过四十才产下朱铁一根独苗,原本寄希望于我奶奶朱吴氏繁茂门庭,可朱吴氏生过几胎都是女丁,男丁只有朱耷一个。

朱耷向朱陈氏磕了几个响头说,奶奶,我要用金豌豆给您娶个孙媳妇,给您生一大堆孙子孙女。

朱铁被迫屈曲肥胖的身体,一次次趴在地板上,将金豌豆从狗洞里掏出来,恭恭敬敬呈给朱陈氏,朱陈氏将金豌豆放在朱耷的掌心说,我只要孙子,不要孙女。

朱耷捏着装有金豌豆的棉布袋屁颠屁颠跑去村口,村口有棵上了年岁的白果树,虬枝盘曲。每个上了年岁的村庄都有一棵象征性的大树,根系就像村子里的人一辈辈往后繁衍,根系越细小辈分越低微。朱家是水门村的主根,张姓是侧根,其他人都是细瘦的根系。朱耷爬上树,藏在枝叶深处,见有女人经过偷偷朝她丢一粒金豌豆。女人挨了砸张嘴就要骂人,前后左右扫一圈没见着人,不知该骂谁。继续低头走路,猛然瞥见泥地上一粒金黄,捡起来放在嘴里咬一口,是粒金豌豆,上面刻着朱铁的名字。女人多咬几口,将朱铁的名字咬成几颗犬牙印,认不得了,才将金豌豆藏进贴身的衣袋,不声不响走了。一个女人捡到金豌豆偷偷说与了自家姐妹,七小姑八小姨,都说是鬼送财,很多女人有事没事都爱往白果树下跑,希望遇上那个施财的善鬼。朱耷将朱铁聚敛的金豌豆扔干净了,仍旧没有找到一个女人做老婆。我咒骂他是头蠢驴,别说娶一个老婆,就是娶一百个老婆,也花不掉一棉布袋金豌豆。他将我害惨了,我本来有希望继承朱铁的遗产,黄灿灿的金豌豆偏让他当石头扔掉了。

第二粒铜豌豆就是朱耷不该娶朱樊氏做他的老婆。朱耷都打了二十八年光棍,还在乎后面的几十年,何况朱樊氏并不是个美人,大手大脚,膀圆腰阔,一脸黑芝麻,说话像个土匪,粗声粗气。吃相更不雅观,每顿三海碗,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身气力能当牛使唤,一次犁得完半亩地,能扛两百斤重的木头,能挑两扇磨豆腐的石磨。朱耷比朱樊氏瘦了半个身子,矮了半个脑袋,饭量和气力都敌不过人家。朱耷的手心攥着最后一粒金豌豆,扔还是不扔,他的手在哆嗦,额头在冒汗,金豌豆滑腻腻的,险些像鱼一样溜走了。

朱樊氏挑了两口新凿的给猪当食槽用的石槽,放下挑子在白果树下歇脚。她挥着袖子擦了一把汗,朱耷没敢将金豌豆扔下去。她以手当扇扇了扇风,他还是没敢将金豌豆扔下去。她歇息了一会儿,汗收了气匀了,弓下腰将扁担搁到肩膀上。朱耷见她要走就着慌了,最后一粒金豌豆从指缝间漏出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她的额头上。朱樊氏攒足了劲头对付石挑子,金豌豆刚巧砸下来,将她憋着的一口气噗嗤一声砸泄了。

她被砸恼火了,抄起扁担找寻肇事者,转了两圈没找着人,猛抬头发现在白果树叶中间缩头缩脑的朱耷,她在内心咧嘴乐了。她认得他,扬起扁担吓唬说,谁屋里的崽,是我上树去,还是你下地来?

朱耷瞧见扁担不只手哆嗦,嘴也跟着哆嗦,说,我……我给你扔金豌豆,我不骗你,金豌豆就落在你脚边。

她正眼不瞧地上说,谁稀罕你的金豌豆。

他委屈得哭上了鼻子说,你别上树来,我……我也不下地去。

他在树上抹眼泪,她就嗖嗖爬上树,捉住他的脚掌拽一把,他跌进了她怀里,再扔一把,他一个狗吃屎趴在地上。他顾不上疼痛,爬起身没命似的奔逃,没逃几步远又让她捉住了,夹在腋下,夹到朱府大门前扔在朱铁脚下。

朱樊氏说,朱耷调戏姑娘我,还用金豌豆砸了我一个青包,您当爹的得主持公道。

朱铁瞧了瞧她额头上的包块,眨巴几下眼睛没吃透她的话,问,你要我怎么主持公道?

她说,要么……要么让我砸朱耷一扁担。

朱铁瞧瞧她的扁担不说话,朱耷在地上哭开了说,爹,您别让她用扁担砸我,她砸我一扁担您儿子就没命了。

朱耷没了命,朱铁就断子绝孙了。朱铁比朱耷还紧张,问,要么……要么怎样?

朱樊氏忸忸怩怩地说,要么……要么让我喊您一声爹。

朱铁才松了口气说,姑娘早说呀,你差点将爹的命吓没了。

第三粒铜豌豆就是朱耷不该从朱樊氏肚子里鼓捣下我大哥朱大手。他鼓捣下朱大手也就罢了,还给他鼓捣那么一双手,手掌比蒲葵扇还宽阔。别人扇一巴掌顶多赶走一只蚊子,朱大手扇一巴掌,刮起来的风能把一头牛吹跑。朱耷给朱大手一双大手也就罢了,还将祖传的打铁手艺传给他,传给他打铁的手艺还不算,还将铁匠铺也传给了他。可在朱大手跟前我只有装哑巴,什么也不敢说,他若是发怒了扇我一巴掌,估计我的脑袋会飞到月亮上去。

第四粒铜豌豆就是朱耷不该生下朱铁头。他有个朱大手该知足了,偏偏又生了个朱铁头。朱铁头生就生了吧,还给他生了那么大个脑袋,比我的脑袋大三四倍。虽然我没瞅见他哪儿聪明,可人家都说大脑瓜聪明,我就不能不憎恨朱耷了。

第五粒铜豌豆就是朱耷不该戳弄下大鼻子朱鼻。一个大鼻子搁在脸中央并不见得有多美观,可终究有个骄傲的大鼻子,哪像我细胳膊细腿,窄脸薄嘴唇。况且朱鼻的大鼻子特别灵敏,哪儿有好吃的,隔个十里八村都闻得到。我恨不得割下他的大鼻子来下酒。

第六粒铜豌豆就是朱耷不该让朱樊氏奶下大耳朵朱耳。朱耳有双招风耳,比猪耳朵还阔绰。耳朵宽好听声,有谁说了他的坏话,他立马就知道了。就算说的是梦话,也一样漏不掉。一个人难免会说别人坏话,可说朱耳的坏话得多长几颗脑袋,一不留神就会被他拧下一颗。

第七粒铜豌豆就是朱耷不该继续折腾朱樊氏,瞎折腾一番也就罢了,硬生生又折腾出来个朱小眼。朱小眼是小眼睛,小眼睛不好看,可小眼睛聚光,骨碌碌转得飞快,眼珠子活络的人鬼点子多,眼睛转一圈一个鬼点子,转一圈又一个鬼点子,让人防不胜防。我总结过这辈子让我吃亏最多的两个人,一个是朱耷,另一个就是朱小眼。

朱耷是根独苗,朱樊氏一下子给他添了五个男丁,本该心满意足了。朱耷很委屈,我想住手啊,可老子朱铁不答应。朱耷只有在朱樊氏那一亩两分地上继续耕作,她虽然是块纵横辽阔水草丰茂的沃土,可毕竟架不住轮番轰炸,地寡了草瘦了,产下的是个赔钱货,取名朱眉。这是我憎恨朱耷的第八粒铜豌豆。朱耷赔钱本来不关我什么事,可仔细琢磨起来他赔的钱中有我的一份,如果他不赔钱给她,我将来有可能就多分得朱耷一些遗产。况且朱眉这女人不像五个哥哥,也不像朱耷和朱樊氏,她皮肤白净,身材魔鬼,两弯柳叶眉搭配一双大眼睛,一笑一颦,村里的男人多半因她失过魂。

第九粒铜豌豆就是朱耷不该顺手牵羊将我牵到人间来。他有了五个儿子一个女儿,再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他何必把我弄到人间来遭罪受难,纯粹同我过不去,我上辈子挖了他家祖坟。我没理由不憎恨他。那会儿村里的人都饿得面黄肌瘦,挑不了粪桶握不住锄头,干农活儿的力气都得向别人乞讨。朱耷和朱樊氏竟然有劲道干那种事儿,既然干都干上了,就该尽力干,偏偏又怜惜气力,偷工减料马虎了事。我从朱樊氏肚子里钻出来时就像只老鼠,身子瘦小,獐头鼠目,贼鼻贼耳,手掌比不过朱大手,脑袋比不过朱铁头,鼻子比不过朱鼻,耳朵比不过朱耳,朱小眼的眼睛倒是同我的眼睛一般大,可我的小眼睛没他的灵活贼亮,更别说朱眉的两弯柳叶眉。我怀疑我是朱耷半只精虫变的,或者仅仅浪费了一条精虫尾巴,所以朱耷很后悔,给我安上了朱尾的名字。而且我这尾巴是兔子尾巴,总也长不长。

第十粒铜豌豆是冲着朱眉去的,我憎恨朱耷没将我造成个女孩。他将我弄成只小老鼠不恨他,我的手掌没朱大手的阔不恨他,甚至我的小眼睛没有朱小眼的贼溜也不恨他。虽然我是他同朱樊氏娱乐的副产品,也不怪罪他,那年月村里的夜生活太单调,他不干这事儿就没事可干。我咒恨他没将我生成个女孩。他本来就将我造得马虎,干脆马虎到底,少造那么一点儿岂不更省事?我要是女孩,哪怕没有长得朱眉那样妖媚,脸上撒满黑芝麻,也心甘情愿。我要是个女孩,朱眉长得再怎么妖贱,也绝不会让她骚过我。我要未嫁就先生个私生子,我要嫁了人就偷男养汉,把男人们袋里的金豌豆一粒粒洗劫干净。叫他们心甘情愿把金豌豆扔进老娘的裤裆里来。我要羞臊死他,看他朱耷拿什么敢去白果树上砸女人。

水门村那些嘴巴长得像喇叭的人叹息说,自从朱耷朝朱樊氏掷去最后一粒金豌豆,村子里有将近四十年没见过黄金了。朱耷扔出去的金豌豆好像变成了土行孙,一粒粒都隐遁了。他们的表情很奇怪,像愤怒又不像愤怒,像嘲笑又不像嘲笑,像谴责朱耷又不像谴责朱耷。那些不见黄金的日子,朱耷是不是很苦闷,是不是茫然无措,是不是若有所失,是不是无所事事,我不知道。你问我,我去问谁。

见不到黄金的年月,女人就把纳鞋底用的铜顶针当戒指戴在指头上,铜顶针是红铜的,没有黄金的光芒,年月久了还生了绿垢一样的铜锈。有人在水边用沙子擦拭烧水的铜壶,铜壶是用旧朝的铜钱打制的,擦着擦着铜壶就现出了黄亮的颜色。如果刚巧有个孩子经过,不管男孩和女孩,擦拭铜壶的人就会说,瞧瞧,这货就是黄金,黄金就是这么虚荣的。那稀罕的黄金在孩子的想像中,就沦为了黄铜一样的贱狗屎。

金矿发现的前几年,水门村只有两个地方才能见到如假包换的黄金,一个地方在一个叫金牙的男人嘴巴内,另一个地方在朱樊氏左手的无名指上。金牙的牙齿坏了,牙病发作时脸都扭成了麻花,他儿子带他到县城,花了一头肥猪的价钱镶了两颗金牙。金牙原本不叫金牙,镶了金牙后真名倒没人叫了,都改口叫他金牙。别人想看稀奇的黄金就屁颠屁颠跑到金牙跟前,想个什么法子逗金牙笑一笑,饱饱眼福,解个心痒。金牙琢磨不透别人为什么会逗他笑,也没去仔细琢磨,正好借机抖露一下那两颗花了血本的金牙。后来金牙窥破了别人逗他的秘密,再也不轻易张开嘴笑了。无论多么可笑的事情,他都抿着嘴,不让金牙漏出半点光芒。别人非得买些吃食给他,才能有幸目睹那两颗金灿灿的牙齿。我却不用给金牙买吃食,他不笑我就用手挠他,挠他腰不笑就捣他大腿根,直到他笑得合不拢嘴才罢手。

朱樊氏无名指上的金戒指是个老货,抻开了像根韭菜叶,打金匠都叫它韭菜边。她的韭菜边并不是天天能见到,铡草时不戴,洗衣做饭时不戴,雨雪阴天也不戴。日子闲着了,逢年过节了,儿女们有了喜事,她的心滋润了,才把韭菜边箍在指头上。所以能见到韭菜边的人有限,见过的人又喜欢拿她的韭菜边来抖擞,那些没见过的人受了诱惑,想方设法靠近她,她却不解别人的眼馋,轻易不将韭菜边亮出来。村里人对韭菜边的来历有过许多种猜测,猜测与猜测相互掐架,唇枪舌剑,有一种猜测慢慢占据了上风。他们一致认为,要么是朱铁当年不老实私藏了黄货,要么就是朱耷隐藏了金豌豆。

朱耷说,藏个茧,掏阴沟掏的。

他的脸色阴沉,并没有因为掏到金戒指而喜形于色,八成在撒谎。

村里人都不相信朱耷的解释,他们掏阴沟掏上来的都是稀泥烂泥臭泥,一身腥臭,他掏阴沟就能撞大运,就能掏出金戒指。他们不相信他,我更不信任他。

我问,爹,最后一粒金豌豆是不是寻回来了?

他瞪大血红的眼睛呵斥我说,什么金豌豆银豌豆?!别听那些烂舌根的,闲着没事嚼蛆喷粪。

每次说到金豌豆他的眼睛就血红,脸也变得赤红。他说得越恶劣,我就越不相信他说的是真话。用金豌豆砸女人这种事情并不是什么光彩的历史,只有花痴和蠢蛋才干得出来。他见我疑神疑鬼,扑上来拧我的耳朵,我闪闪身子,歪歪脑袋,还是没能躲过他的猫爪。他捉住我的耳朵一撕一拧,我的耳朵像被他扯下一大块。我狠狠地朝他的脚背跺上一脚,他哎哟一声惨叫,拐着脚蹦弹起来。我趁机挣脱他的猫爪子跑了,人是逃远了,可半块耳朵还捏在他手上。

他边弹跳边咒骂说,尾巴,你这条疯狗,有种就别回来,回来了我不打断你的狗腿子就不姓朱,哎哟哟,我的脚让这疯狗跺烂了。

他将我的金豌豆扔掉了,活该跺烂他的脚。我不理睬他,径直奔向村口的白果树。我要去白果树下寻找金豌豆。从七岁时的某个下午听说朱耷用金豌豆砸女人的故事开始,我就天天往白果树下奔跑,不管刮风下雨打霜落雪,从来没间断过一天。朱耷在白果树上扔下那么多金豌豆,总有一粒两粒被女人们遗漏了的。他砸朱樊氏的最后一粒金豌豆,朱樊氏不稀罕,他也没时间来得及拾回来,肯定还在白果树下。我只要捡到一粒金豌豆,一粒金豌豆就能娶回一个老婆。我有一粒金豌豆,水门村的女人就任我挑选,我想要谁做我的老婆,谁就是我老婆。朱大手用三升干薯丝当彩礼娶回了大嫂,朱铁头用钓黄鳝赚来的两块钱娶回了二嫂。如果我有一粒金豌豆,先挑选一个个子矮一些,身材娇小一些的女人,做个暂时的老婆。我的个子长高了,身体长胖了,有了足够的金豌豆,我再重新娶一个高大一些的女人做老婆。我也想像朱耷那样,有七个崽八个孙。

我在白果树下来来回回,寻了十几年,都没有寻到一粒金豌豆。村里人都晓得我在寻金豌豆,只要我往村口方向去,就会有人招呼,朱尾,又去捡金豌豆啊?或者说,朱尾,都捡一箩筐金豌豆了吧?他们嘲笑我,可不会动摇我寻找金豌豆的决心和信心,终究有一天我会寻到金豌豆。要是男人们嘲笑我,我就朝他们脸上啐一口痰说,我戳死你老婆。女人们嘲笑我,我照样吐她们一脸唾沫,是年轻的女人,我就说,我戳死你。换了老女人我就说,我戳死你女儿。

那天,我在去白果树的路上遇见哑巴,一手握着镰刀,一手捏了个饭团,上山去砍柴。我不喜欢遇上女人,遇上女人就晦气。我遇上哑巴就特别来劲,哑巴虽然不会说话,但他是男人,况且柴通财,预示我有可能拾到金豌豆。我做了个手势挑逗哑巴,哑巴常用那个手势猥亵女人。哑巴是三十好几的人,没结过婚,见了我的手势更来劲了,啊啊叫着用手势回应我。我打手势说将村里的女哑巴嫁给他做老婆,哑巴越发手舞足蹈。他得意起来就忘记了手上拿着镰刀和饭团,打手势时镰刀脱手而落正好砸在脚背上,幸好是刀背朝下才没砍出血口子。他啊啊哭着去捂脚掌,饭团又滚出手跌在地上,饭团包裹了塑料布,像个皮球,歪歪扭扭,朝路边的臭水沟滚了过去。哑巴顾不上脚痛跳起来去追饭团,还是慢了一步,饭团扑通一声跌进臭水沟,溅了他一脸臭水。

头顶上天高云淡,田野上到处都是成熟的金黄。一群花喜鹊栖在白果树上叽叽喳喳,唱着欢快的山歌。白果树还是朱耷用金豌豆砸女人时藏身的白果树,只不过树身更粗壮,几个人都抱不过来。白果树叶像是用黄金打磨的,灿烂得像新婚女人的笑脸。

一切都好像预示我会找到金豌豆。

我翻开草丛,草丛里是黄金般的光斑,搬动石头,石头下也是黄金般的光斑。这些草丛让我翻找过无数次,这些石头也让我搬动过无数次,每次都没有遇见梦寐以求的金豌豆,可下一次我又怀着无比热切的希望来骚扰它们。我踢踢踏踏在草丛里走了好几遍,将所有的石头都挪动了位置,一无所获。我有些泄气,懊悔自己没有带把鹤嘴锄来。我想爬到朱耷曾经藏身的枝丫上去休息一会儿,爬了几次都滑下来了。以往运气好时,随便爬几下就能爬上树腰。我爬不上树就屁股遭罪坐在了地上。

我背靠白果树干做起了春秋大梦,白果树上结着无数金币,风一吹金币就丁丁当当往下坠落。我抖开一只麻布口袋,金币就蜂拥进了袋子。麻布口袋的肚子胀得鼓鼓的,就像只吸足了血的蚂蟥。风突然狂暴了,麻布口袋被卷离了地面,越飞越高,眼看就要越过白果树。我慌忙跳起来去追麻布口袋,身子还没绷直,脑袋就撞上了白果树干,咚的一声响,麻布口袋爆炸了,金币像狂蜂一样横飞乱舞。我的脑袋嗡嗡叫了好一阵子才平静下来,我的眼前张开着一对巨大的招风耳,日头偏西了,耳朵被照个透明,筋筋络络的血丝纤毫毕现。是朱耳,扛了扒猪屎用的猪屎筢立在我跟前。

我怀疑朱耳趁我做梦时用猪屎筢砸了我,摸摸脑袋,脑袋上真就有个包块。我立刻冒火了,蹦起来去揪他的招风耳。

我说,狗戳的朱耳,你竟敢用猪屎筢砸我。

他捉住我的手说,别闹了,帮四哥做件事。

他捉住我的手我就没法动弹,我张嘴啐他,啐了他一脸唾沫。

他腾出一只手来捂住我的嘴巴说,跟四哥走,有件天大的事等着你来做。

他捂住我的嘴,我就张嘴咬他。

我不相信他的鬼话,他从来没少干残害我的勾当。他把准了我在找寻朱耷的金豌豆,有一次偷偷对我说,他晓得朱耷将金豌豆藏在什么地方。我听信了他的鬼话,在茅房的墙洞里掏啊掏啊,真就掏出了一个小布包,拆开一看却是一泡粗硬的狗屎。又一次,我在桐树下屙臭泥,桐树上有个马蜂窝,他用石头砸烂马蜂窝就跑没影了。数不清的马蜂发了疯找我拼命,我吓得裤子都没穿上,光着屁股逃了七八里地,才摆脱马蜂的攻击。我的茧子根下挨了马蜂一针,茧肿得像只葫芦,半个月才消肿。要不是我逃得快,恐怕早让马蜂蜇没命了。后来朱耳对我说,马蜂蜇人会让人增高,你觉不觉得长高了?我的腿好像长了一些,估计是让马蜂追着跑长的。

我问他,你又发现了朱耷藏金豌豆的地方?

他的耳朵直起来,像是察觉了野物动静的狗耳朵。白果树下静悄悄的,除了我和他外没别人。

他说,叫你尾巴真没冤枉你,你就是个井底之蛙,没见过世面不说,想象个世面都不敢,朱耷那些金豌豆不过一根茧毛,一根茧毛都不是,四哥给你说的可是一座金山。

他每次哄骗我时都会说得天花乱坠,可这一次怎么也煽不动我。被他骗一次是相信他,被他骗两次是轻信他,被他骗三次就是个傻瓜,一个无药可救的蠢蛋。他的耳朵像抽去了骨头,软溜了,扇了扇,又像狗耳朵那样直了起来。他扭扭脑瓜朝村子里扫视了一圈,才扯过我的耳朵说,哑巴发现了一座金山。才放了我的耳朵,又扯过去附在耳朵眼里说了一遍,可不许对任何人说。

他从怀里摸出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石头早被砸开成两瓣儿,掰开,给了我一瓣儿。是块石英石,石头上散布着喜鹊窝似的小黑斑,有块黑斑的中央有粒黄豆大小的金点,闪烁着处女似的羞涩的光芒。他指着金点说,这是黄金。我使劲用指头抠,怎么也抠不下来。他见我抠黄金赶忙将石头抢了回去。我无法确认那金点到底是不是黄金,如果不是黄金,他说不定又在耍弄什么鬼花招。万一是黄金,那就不是一粒两粒金豌豆的事情,何况还是哑巴发现的。

我想起早上捉弄哑巴的情景,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我使坏让他被镰刀砸了脚,还让他丢了饭团害他饿肚子,哑巴绝对不会将发现黄金的地方告诉我。

我指使朱耳说,你撬下来,给我试试是不是黄金。

他捂着石头说,我试过了,是黄金。

他不撬石头我就不理他,抬头去看白果树叶,白果树叶金黄金黄的,就像一只只黄金的手掌。他最终屈服了,狠下心,用猪屎筢磕了一下石头,金点掉落在他的掌心。他将金点递给我,我放在嘴里咬了一下,又咬了一下,金点是软的,真是黄金。黄铜会硌牙齿,黄金一咬一个牙印。我惊呆了,那真是金石头。

我急切问,四哥,你要我去做么事?

他慢条斯理说,很简单,你去铁匠铺将朱大手的八磅锤钢凿全都给我拿出来。

我又问,你要八磅锤钢凿有么用?

他说,你真是个傻子,金石头不用八磅锤砸,不用钢凿凿,怎么弄下山?

我再问,你凿了金石头拿么好处给我?

他又用猪屎筢砸了一下我脑瓜说,狗戳种,就你贪心,四哥给你打金豌豆,你想要多少就给你打多少。

可我不想便宜他,要将以前他捉弄我让我吃的亏全部赚回来。我仍旧赖着不走说,你得先给我十块钱。

他的耳朵又软溜了,说,四哥今天没钱。

我说,那你把金石头给我。

他的耳朵弹起来,绷直了说,算你狠。

他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两张五块的钱,一张皱巴巴的,另一张残了一个小角。他将那张残了一个小角的五块钱扔给了我。

天地间好像一只铁匠炉子,走到哪都亮亮煌煌,路边的野菊一簇儿一簇儿,都戴了黄金做的花帽子。一条金背的四脚蛇在花帽子下哧溜一声钻出来,又哧溜一声钻进了花丛。一只肥胖的黄蜂受了惊吓,金翅膀忽闪忽闪朝另一簇花帽子飞去。

朱耳一手握着猪屎筢,一手拽着我径往铁匠铺奔走。他的肚子嘎啦嘎啦叫着,声音很辽阔,像那两瓣儿金石头在磕牙。我的内心有无数金豌豆在跳跃,怎么捂也捂不住,天上地下都是蹦蹦跳跳的金豌豆。他为了避人眼目不走大道,从小道上了东边的引水渠,引水渠到秋天就干涸了,比大道还平坦。他捉住我的胳膊将我扔进引水渠。他不再拽住我的手,任由我自由走动。引水渠有一个人高的深度,没有别人帮忙我爬不上去。引水渠由北向南走,七拐八弯,过了两座水泥砌的独槽,走了大约四里地,从引水渠里爬出来就是一道斜坡,斜坡上栽了竹子,穿过竹林就是朱家铁匠铺的后门。

我曾经憎恨朱耷将铁匠铺传给朱大手,这种憎恨的起因并不是我稀罕铁匠的手艺,也不是贪图铁匠铺的财产,而是他将铁匠铺传出去时说过一句话:铁匠锤下有黄金。朱耷不过鹦鹉学舌,这句话是我爷爷朱铁将铁匠铺传给朱耷时说的。朱铁也是鹦鹉学舌,我曾爷爷朱敬山将铁匠铺传给我爷爷朱铁时,说过同样一句话。往上追溯就追溯到了我曾曾爷爷朱鼠头上。

铁匠锤下有黄金。

铁匠锤下有黄金。

我一遍遍咀嚼这句话,铁匠锤下哪来的黄金?朱铁用白瓷小酒盅和红泥小炭炉熬了那么多金豌豆,那些金豌豆果真全部让朱耷砸了女人?我猜想至少有一部分金豌豆,可能让朱铁埋藏在铁匠铺的地底下。我一次次进入铁匠铺找寻藏匿的金豌豆。我倾倒了炭篓,敲烂了水池,踹破了风箱,拆除了火炉。我用铣锄将铁匠铺的地板翻了个底朝天,找到的都是生了锈的铁豆子,金豌豆一粒也没有。我怀疑铁匠铺挪动了位置,现在的铁匠铺不是原来的铁匠铺。

朱耷说,现在的铁匠铺的确不是原来的铁匠铺,原来的铁匠铺只有一间屋子,就是现在安放铁炉子的这一间。

朱铁聚敛了那么多黄金之后将铁匠铺扩建了,一间变成三间,一间工作室,一间用来堆放木炭和废铁等杂物,第三间是陈列室,摆放打制成功的铁器。朱铁不帮别人打铁了,打铁纯粹成了个人爱好。他熬制金豌豆的间隙或者吃饱了撑着时,就一个人躲进铁匠铺,点燃炉子,鼓起风箱,舞动铁锤,将一块块废铁打制成锄头镰刀,斧头凿子,剔骨的尖刀,箍桶的铁环,打磨的打磨,上油的上油,陈列室成了一个铁器的世界,什么铁器都有。陈列室摆放不下了,他就换过一种方式玩,先将锄头毁了打成凿子,又将凿子改成菜刀,再将菜刀打成铁环,将铁环揉成一块废铁,下一次接着玩弄。他耽溺其间,如此反复。直到他将打铁的手艺传给了朱耷,后来朱耷又将打铁的手艺传给了朱大手,我为此憎恨了朱耷许多年,还为此憎恨上了我爷爷朱铁。有一次发觉我踮起足尖还不够铁砧的高度时,就灰心丧气了,即使我拿得起八磅锤,也无法将铁锤砸在铁砧上。我对朱耷的憎恨似乎减弱了一些,可没过多久,又因为身材矮小反而变本加厉仇恨他。

我将铁匠铺翻了个底朝天后,怀疑当时发掘的深度不够,后来又一次将铁匠铺掀了个底朝天。依旧什么也没有找到。再往后我对铁匠铺失去了兴趣,什么铁匠锤下有黄金,完全是朱耷用来欺骗朱大手的瞎话。他唯恐朱家的铁匠手艺失传,就拿这个来诱惑朱大手,也只有朱大手这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才会接过八磅锤,才会在铁砧上无端耗费生命。

我的仇恨让我在朱家畅通无阻,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骂谁就骂谁,想恨谁就恨谁。朱耳不敢上铁匠铺,可我敢,别说让我拿八磅锤和钢凿,就是将整个铁匠铺搬给他,只要搬得动我都敢干。

我被朱耳的金石头蛊惑了,无数金豌豆就像无数金龟子在飞舞。

朱耳却突然拽住我的胳膊,压低嗓子说,你轻点声,铁匠铺好像有人。

他竖着警觉的双耳,有阳光漏过竹叶在他的左耳朵上印下一枚金币。

我什么也没有听到,继续往坡下走。

他掳过我,用膝头将我顶在地上说,祖宗,你要是破坏了我的财路,我摁死你在这儿。

我受了他的恫吓就不敢动弹了,他的膝头盖抵得我的脊椎骨好像断成了几截。他想吃独食将哑巴发现的金石头一股脑儿据为己有,我也想吃独食将朱耳挖来的黄金全部熬成金豌豆。他用力压了几下我的身体,示意我趴着别动。我的胸口正好硌在一个腐败的竹蔸上,硌得我生痛。他蹑手蹑脚走到铁匠铺的后门,将耳朵贴在门缝上。我爬起身,也蹑手蹑脚跟过去,将眼睛凑在门缝上。

屋子的中央摆着一高一矮两个铁砧,一个人的屁股正轧着高的铁砧,双脚踏在矮的铁砧上。铁匠铺的门半开半掩,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暗淡,可我立刻认死了坐在铁砧上的人,就是我无比憎恨的朱耷。他穿着铁青的罩褂,背影也是铁青色。

朱耷说,这一帮野兔崽子都死哪儿去了,被叫的人不来,叫人的人也不回来。

朱樊氏正用铁钳钳住一根断了一只脚的抓钉,左端详右端详。她朝抓钉上啐了一口痰说,你问我我问谁,都是你的孽种,叫你不要戳你偏戳得像个舂米的,一夜不戳就硬得像个捣药槌。

她没端详出什么名堂,丁当一声,将抓钉扔进了废铁渣。她快六十岁的人依旧虎背熊腰,精神抖擞。她又钳住一颗废铁蛋,铁匠铺的钳子都是把长铰口短,废铁蛋让钳子咬得嘎巴嘎巴响,又是左端详右端详。

她说,你快看看,这废铁蛋上有许多小洞洞。

朱耷跳下铁砧说,看个茧!

她白了一眼他说,哼,我看不透你呀,装什么神,还不是钻得像个没洞的泥鳅似的。

又问,耍两锤玩玩?

朱耷说,耍个茧!

却又去拉风箱,风箱扑嗒响了两声,灰尘就满屋子弥漫起来。

朱鼻正巧仰着大鼻子奔进屋说,爹,娘,有茧事?!

朱樊氏被灰尘迷糊了眼睛,举着铁钳,废铁蛋已经掉了,铁钳凶巴巴张着铰口。朱鼻吓得倒退了几步,撞上正要跨过门槛的朱小眼,门哐啷一声,朱小眼跌到门外去了。

朱小眼在门外吼叫,你个大鼻子,娘死了奔丧啊。

朱樊氏在屋子里也吼叫,朱耷,还不快给我吹吹眼睛,老娘要是眼瞎了,就夹死你个舂米的瘦骨头。

又朝屋外吼叫,小眼睛,娘还没死,你就不怕我摘了你的小眼睛喂狗?!

铁匠铺闹腾一阵子后安静了。朱耷和朱樊氏调换了位置,朱樊氏的磨盘屁股轧到了铁砧上,铁钳跑到了朱耷手上。朱鼻和朱小眼一左一右把守大门,朱鼻朝屋顶吸溜着大鼻子,朱小眼则向门外睒着一只小眼睛。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颗铁脑袋滚进了铁匠铺,是朱铁头。

朱耷问,大手呢?

我在这儿。一只大手扳住门板,气喘吁吁进了屋。

朱耷又问,大耳朵和尾巴呢?

朱铁头说,前村后村南村北村都寻遍了,不见他们俩。

他的脑门上脸颊上全是汗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滚落。

朱耷横了一眼朱樊氏,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说,狗娘养的,都野了。

我跳起身朝门踹去一脚。朱耳将我箍住了,门没踹响。朱耳朝我挥了挥拳头,我没吭声,在肚子里咒骂了一遍朱耷狗娘养的。

朱樊氏回敬朱耷一个白眼说,你骂谁呢?

她探手去捉朱耷的耳朵,他偏过脑袋闪到一边。

朱耷再问,张小嘴呢?

张小嘴是朱眉的男人,朱家有事商量时不叫朱眉,同朱眉扯不清,她是刀子嘴,是个比我还难剃的刺儿头。

朱大手瞧瞧朱铁头,朱铁头不说话,朱大手才说,张小嘴不在屋,卖豆腐去了。

朱耷将铁钳插进铁炉子说,就你们兄弟四个,小眼睛,关上门,灵醒一些,有人过来就咳嗽一声。

门吱呀两声合上了,铁匠铺像蒙上了一层黑纱,一切都模模糊糊的,朱鼻的大鼻子不像是鼻子,朱铁头的铁脑袋也不像是脑袋,全都是废铁渣。只有后墙的小窗有几束光线透进去,将朱耷和朱樊氏照亮了。朱耷从衣袋里摸出一个小纸包,一层层剥开,是个茶球大小的东西,像石头又像块废铁渣。他将那东西托在手掌上说,你们瞧瞧。他不像是个用金豌豆砸女人的败家子,倒像个无比崇高的大神。

朱鼻抽动几下大鼻子,似乎嗅到了什么气味,问,爹,怎么有猪屎臭,那是茧东西?

我才发觉朱耳将猪屎筢搁在窗户上,猪屎筢朝屋子里探进去半个脑袋。

朱耷气歪了,扬起那东西就要砸过去,半道上却收住手呵斥说,茧你个狗鼻子,这是金石头,金石头!

朱耳的喉咙咕噜几声,他在诅咒哑巴,诅咒什么我没听出来。铁匠铺突然光亮了许多,几双眼睛争先恐后射向朱耷手中的金石头。但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他的话还没吐干净。

朱耷将石头收起来握在掌心说,我早就说过,铁匠锤下有黄金,你们老是不相信,这回总该信了吧?这是哑巴,不,是大手,是你们的大哥大手在圣土山上敲回来的金石头。圣土山是座金山,金山可不是沙堆的,也不是泥捏的。金石头也不是块水豆腐,谁想掰一块就能掰一块。没有石磨就别想吃豆腐,没有长梯子就别想掏老鸹蛋,没有八磅锤和钢凿就别想凿金石头。八磅锤和钢凿,水门村谁家有?只有朱家有,只有朱家的铁匠铺才有。什么叫铁匠锤下有黄金,这就叫铁匠锤下有黄金。圣土山是上天赐给朱家的金山,能不能搬回来,怎么搬回来,就靠你们兄弟几个。你们这几个野兔崽子要齐心协力,有劲朝一个地方使,有主意朝一个地方拿,以前我由着你们野,但今日个由不得你们放肆了。你们竖起毛耳朵听清楚,我给你们约法三章:第一,金石头的事谁也不许说出去,对你们的女客也不许说;第二,朱家的铁匠铺不许给别人打一根钢凿,哪怕是你们的丈人老子也不许;第三,从明天开始,你们兄弟几个白天睡觉,晚上由大手领着上圣土山挖金石头,挖回来的金石头谁也不许拿走,不许私藏,一律存放到朱家老屋。在家里听我的,在山上听大手的,听明白没有?

朱耷拿眼睛扫视一圈,却没人回答他的话,他们的目光仍旧死死盯着他握有金石头的拳头。他将拳头戳向朱大手说,大手,你听清楚没有?你是老大,要是坏了事我就用八磅锤砸烂你的手!

朱大手赶忙将手绞到身后说,听清楚了。

朱耷又将拳头戳向朱铁头说,你要是泄露了秘密,我就砸烂你的冬瓜脑壳!

他再将拳头戳向朱鼻说,我砸烂你的大鼻子!

朱小眼倒是很乖觉,赶紧跳出来说,我要是不听你的话,你就砸烂我的小眼睛。

朱耷的拳头戳到半路上没道理戳向朱小眼了,僵在那里抻不是收也不是。好半天,他才将拳头缩回来,将金石头放回衣袋说,都散了。

朱鼻说,爹个茧,今晚上不去挖金山了。

朱鼻擤了几下大鼻子,擤出一把鼻涕揩在门框上,吸溜着大鼻子朝南走了。朱铁头瞧瞧天色,垂着铁脑袋朝北走了。朱小眼骨碌几下小眼睛,想说什么又没说什么,出了门径直往西走了。

朱大手问,哑巴呢?

朱耷挥挥手说,你别管哑巴,去寻着大耳朵和尾巴,铆死他们的嘴,这两个野崽子是非比茧毛多。

我暗暗发笑,朱耷说要用八磅锤砸烂朱大手的大手,可朱家的八磅锤掌握在朱樊氏手中,他凭什么舞弄八磅锤,顶多算个摆弄六磅锤的角色。他可能患上健忘症了,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角色。可惜我没时间嘲笑他,他将金石头收进衣袋时竹林的金斑也被他收走了,斜坡上洒了一层阴暗。朱鼻擤鼻涕时又给斜坡擤上了一层昏暗。朱大手出门时打了几个喷嚏,喷出来的唾沫再给斜坡蒙上了一层黑暗。

我瞧瞧朱耳,他不见了,什么时候走的我没察觉,只有猪屎筢孤零零地搁在窗台上。我还不打算走,朱耷和朱樊氏仍在铁匠铺。朱耷演说时朱樊氏咳嗽了好几次,还狠狠地吐了几口浓痰。他的演说让她感冒了。他是个平庸的铁匠,如果没有她抡大锤,他连个平庸的铁匠都不是。可他坚持铁匠锤下有黄金的歪理邪说,拿哑巴发现金石头的事情垫脚,幻想将圣土山搬进朱家老屋,把扔出去的金豌豆一粒粒找回来。他在水门村人的印象中是个可笑的角色,不只是个败家子,还是个用金豌豆砸女人的粉红色傻瓜。他妄想改变自己的形象,证明自己能将金豌豆扔出去,也有本事将金豌豆捞回来。他让朱大手朱铁头晚上凿金石头,有了黄金就能将金山买下来。有了金山就有了数不清的金豌豆,有了金豌豆他想砸谁就砸谁。他还能将朱耷的名字刻在金豌豆上。可是,即使圣土山的金石头全都让他熬成了金豌豆,可此金豌豆非彼金豌豆,他依旧是个败家子。

朱耷在铁匠铺翻箱倒柜,将铁锤钢凿全部收进一只蛇皮袋。他边收拾铁锤钢凿边说,瞅瞅这帮野崽子,一个个如狼似虎,我得提防他们,别一块金石头没凿到他们倒狗咬狗咬了起来。他要给他们釜底抽薪。装了铁锤和钢凿的袋子很沉手,他弓着腰搬了几次都搬不动,张着嘴呼呼直喘粗气。

朱樊氏嘿嘿几声,在暮色中轻蔑地笑了说,那个谁,袋子就放那儿,你给我过来。

朱耷一听朱樊氏说那个谁腿就哆嗦了,肯定哪儿得罪她了。他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她又说,那个谁,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他就乖乖地挪过去了,挪到了她轧坐的铁砧前。

她说,掏一把废铁渣给我。

他乖乖地在地板上摸索了一把铁废渣给她。

她将废铁渣撒在地板上说,这些太细个了,换过粗暴一些的。

他又在地板上摸索了一把废铁渣,仍旧是细个的。

她说,你耍奸。

他说,我没耍奸,只有这么细个的铁渣子。

他的声音有些哭腔。

她问,你想我砸重些还是砸轻些?

他说,轻些。

她突然提高声音说,那你还站着?!

他就咕咚一声跪在铁砧前的地板上。

她又问,你要那么多金石头干什么?

我没见她的手有什么动作,只听见笃的一声响,像有什么东西砸在朱耷的脑壳上。

他颤颤地说,不干什么。

她说,你又耍奸。

接着笃笃两声重响,他的头上又落了两颗废铁渣。

他说,有了金石头,我就给你打金项链金手链金脚链,给你打金戒指金耳环金手镯。你想要什么金的,我就给你打什么金的,金饭碗金枕头都成。

她说,你别拿好话来哄骗我,我才不稀罕你的金石头。

她又朝他脑袋上扔了一颗废铁渣说,我晓得你的鬼心眼,你是不是想用金石头熬金豌豆?

他说,是……不是。

她说,我就晓得你肚里的弯弯肠子,你是想熬金豌豆。

他说,不是,我是想留着金石头给尾巴,我老了,你也老了,将来谁来照顾他?

她说,你尽管耍奸,当我是傻瓜,你什么时候把尾巴当人看了?

笃的一声,又一颗废铁蛋落在了朱耷头上。

他说,好歹都是我的儿啊。

她说,你想用金豌豆砸哪个女人?

他说,我敢砸谁呀,天地良心!

她说,你耍奸要耍到什么时候?你想砸温二喜?

他说,我砸她干什么呀?

一嘴的委屈。

她说,你说过她的屁股胖。

朱耷说把金石头留给我,朱樊氏不相信,朱耷说他不砸温二喜,我也不相信。就是朱耷将圣土山搬给我,我也不感动,谁让他生了我这个模样。何况金石头还在圣土山上,如果金石头变成金豌豆握在他手上,有可能就是另一回事。我憎恨朱耷,他不该拿我来做挡箭牌。我冲着门缝喊叫,他想用金豌豆砸朱大梁的老婆。我以为朱樊氏该感激我,谁知她反手朝后门撒了一把废铁渣,全砸在门板上,下了一阵噼里啪啦的铁渣雨。幸好隔着门板,不然我的头上到处都会长青包。不等她踹开后门,我就撒开腿抱头鼠窜了。

朱耷在仿效我曾爷爷朱敬山,朱敬山是水门村的传奇人物,可他的传奇被我爷爷朱铁掩蔽了。朱铁聚敛的那些刻着朱铁名字的金豌豆,应该归功于朱敬山。朱敬山是朱家的第二代铁匠,第一代铁匠是我的曾曾爷爷朱鼠。朱鼠汗流浃背一辈子,传给朱敬山的除了两间草房外,就剩打铁的手艺。朱敬山汗流浃背半辈子,买了几亩薄地,翻新了草房。

据说在某个天蓝云淡的秋天,朱敬山修复被夏天暴发的山洪冲坏的地角时发现了黄金,是粒南瓜籽大小的金粒。

据说朱敬山当时正在砌坍塌的石坎,憋了一泡尿打算撒到自家田里,爬了几次都未能爬上石坎。他只有可惜那泡尿了,撒在了石坎下的泥沙里。这一泡尿的压力巨大,喷射力持久,不只将泥沙冲刷出一个圆锥形的深坑,还冲刷出了朱家金灿灿的未来。一只灰头土脸的土狗子经不住尿泡,从尿坑里慌慌张张爬出来逃走了。土狗子逃走后,朱敬山在自己创造的尿坑里瞥见了一个金黄的亮点,疑惑是什么稀奇的东西,拾起来放在牙间咬了一口,那金点上现出一个清晰的牙印,是黄金。黄金不会硌牙。

朱敬山发现黄金却不动声色,既没有告诉他爹朱鼠,也没有告诉他娘朱王氏,连他自己的老婆朱陈氏也瞒过了。他一个人偷偷将几亩薄地下的黄金淘出来,将黄金换成银元,再用银元想方设法购买那些有可能埋藏着黄金的田地。之后将黄金挖出来,再换银元,再买别的田地。

这个秘密后来传到朱铁手上,朱铁嫌弃朱敬山蚕食的法子太慢腾,利用朱敬山积攒起来的黄金购买了大片田地荒滩,雇了几个长工专门替他采挖黄金,水门村的大部分田地都让他掀了个底朝天。朱铁将采集起来的黄金用白瓷小酒盅和红泥小炭炉熔解了,铸成一粒粒金豌豆,并且将金豌豆全部秘藏在石室里。又让长工将采挖过的田地恢复了,租给别人耕种,靠着金豌豆和租子朱铁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

可惜朱家两代人朱敬山和朱铁累积起来的资产,后来让不肖子孙朱耷一个人败掉了。朱耷将金豌豆一粒粒从朱陈氏手中骗出来,扔在了白果树下的草丛里,让水门村的女人一粒粒拾走了。他是水门村一个施舍善财的鬼。他用最后一粒金豌豆砸中了朱樊氏,迎娶她时朱铁去请朱吴氏的爹娘来赴外孙的喜宴,朱吴氏的爹娘住在圣土山的一个山窝里,朱铁举着火把进山时不小心燃着圣土山,那时的圣土山草木茂盛,风助火势噼里啪啦烧了一天一夜,大半个圣土山都烧得一毛不剩。朱铁买了水门村的大半田地,圣土山却不姓朱。那会儿金豌豆让朱耷扔得一粒不剩了,朱铁不得不变卖好些田地来赔偿那一把火的损失。朱家彻底败落,又回到第一代铁匠朱鼠的时代,只剩下几亩聊以糊口的薄地,和靠出卖力气吃饭的打铁手艺。

水门村人都将朱家的败落归罪于朱耷,他是个灾星,娶个女人朱樊氏也是个灾星。她还没迈进朱家大门就给朱家放了把火,烧去朱家数十亩田产。朱耷分辩说,我不是扔金豌豆,我是用金豌豆给朱家买命。朱耷不是灾星,朱樊氏也不是灾星,而是个福星,如果没有那把火,朱家仍旧难逃一劫。如果不把金豌豆扔了,那些田产不赔偿干净,朱家不是土豪劣绅就是恶霸地主,恐怕早让进驻水门村的土改工作队镇压了,朱耷的骨头都能打鼓了。

那些偷偷捡拾了金豌豆的女人,她们的男人用朱家的金豌豆买了田地山林,有好些个被划成地主富农,虽然没丢性命,但吃的苦遭的罪恐怕用箩筐都装不下。无论朱耷说得怎样天花乱坠,可水门村人还是没法改变对他的印象,他就是个用金豌豆砸女人的败家子,是水门村一个永远的笑话。他要想水门村人对他刮目相看,就得将那些金豌豆赚回来,刻上朱耷的名字。还要修建一个老鼠都钻不进去的石室,将那些金豌豆珍藏在石室里。

朱耷让朱大手们趁黑去凿金石头就是仿效朱敬山,用偷偷采挖的黄金再去买下圣土山,朱家就真的拥有了一座金山。他的鬼心眼,朱铁头的木头脑袋想不到,朱小眼的细蛇眼睛窥视不见,我只一眼就看破了。我诅咒朱耷得不到一块金石头,没有金石头他就没法洗脱败家子的污名。我另一边又暗暗欢喜,他如果真的将金山搬回来熬成金豌豆,那些金豌豆就是我的。他是替我积攒金豌豆,他也该用金豌豆弥补他对我犯下的罪过。我同朱耷和朱樊氏住在朱家老屋,朱耷将来死了,就是我继承他的遗产,只要将金豌豆上朱耷的名字改成朱尾的名字,那些金豌豆就是我的。我不需要浪费一粒金豌豆,那些女人就会乖乖地跑到朱家老屋来。我才不会做那种用金豌豆砸女人的傻事。

我幻想继承朱耷的金豌豆时正是秋天的一个早晨,朱家老屋那两扇破旧的木门嘎呃嘎呃喘了两声,将水门村的平静碾碎了。这天晚上朱大手将带领他的五个弟弟和一个妹夫,上圣土山挖掘第一批金石头。很多年后,水门村人都说情愿这个晚上的事情从来没发生过,村子里从来没发现过金石头。

朱耷怀着无比灼热的希望步出了朱家老屋,他的额头上有好几处被朱樊氏用废铁渣砸出来的包块。他踩着两根筷子宽的田埂径直朝西走,西边就是圣土山。我尾随在他身后,他快我也快,他慢我跟着慢。他在田埂上七拐八弯,上了穿村而过的简易公路。公路由北向南,出了水门村,再过一个村子就是外省。我以为他横过公路会继续往西走,谁知他却沿着公路向北走。村口就在北边,白果树也在北边。我以为他要到村口去,到白果树下去,或许他在白果树下藏着金豌豆。这种事总是无法预料。

朱耷走过水门村小学,走过彭圣手诊所,却下了公路折而向西走。向西不到半里地就是水门河,过了桥,就是西村。西村的人家不少,朱耷不知会上谁家去,朱眉的豆腐坊在西村,哑巴的家也在西村,西村再往西就是圣土山。或许他会上圣土山去。我预测不到他的去向内心很着急,这一着急就撞到了他的屁股。

他回头见是我就嗔骂说,豆子鬼,赶着去吃屎啊。

我很气愤,又拿脑袋撞击了一下他的屁股,他被我撞得一个趔趄,险些跌进了水门河里。我自己也吃了血亏,额头被磕起一个青包,原来他将那纸包的金石头塞在屁股上的裤袋里,我的额头正中金石头。

朱耷走下木桥时被哑巴拦住了,哑巴将镰刀抱在胳膊弯,朱耷往左边走,哑巴堵住左边,他朝右边走,哑巴又挡住右边的去路。他收住脚不走,哑巴与他面对面站着也不走了。哑巴指手画脚说要去找朱大手修复镰刀。哑巴的手脚很笨重,不懂得爱惜镰刀,镰刀经常碰缺了口子,就经常上铁匠铺找朱大手。

朱耷拧起眉头说,去吧去吧,大手在铁匠铺。

哑巴不走,手舞足蹈嘴上叽里哇啦,指指圣土山,又拿镰刀做了砸石头的手势,又指指太阳,太阳才露了半个脸就被他咬了一口。哑巴说他发现了黄金。朱耷朝哑巴竖起大拇指,向他讨要金石头。哑巴用手指了指铁匠铺的方向,他的金石头交给朱大手了。朱耷仍旧向哑巴伸着手,哑巴拍拍上衣口袋,又拍拍裤袋,说没有了金石头。朱耷竖起大拇指夸奖哑巴做得对,又在嘴边竖了一根指头,让哑巴不要将金石头的事告诉别人。哑巴也是狡猾的,并没有将金石头给了朱耳的事说出来。哑巴戳起一根指头表示对谁也没有说。

朱耷并不晓得自己被欺骗了,满心欢喜,说要给哑巴做媒,将女哑巴说给哑巴做老婆。我以为哑巴听了会喜上眉梢,谁知他却变了脸色,哇哇叫着不要女哑巴做老婆。朱耷不解,哑巴又是撕脸掐脖子,又是拳打脚踢,说女哑巴太凶悍了不让他戳她。朱耷哈哈笑了,问哑巴喜欢谁给他做老婆。哑巴指了指西村,指了指朱耷,又指了指他自己又粗又短的眉毛,说他喜欢朱眉。又将手掌放在耳朵边做了个睡觉的姿势,说他喜欢同朱眉一起睡觉。

朱耷说,朱眉是有老公的人,你不能喜欢她,更不能同她一起睡觉。

哑巴回答,朱眉有了老公我也喜欢,朱眉有了老公我还是喜欢同她一块睡觉。

朱耷又说,小嘴巴会打折你的腿。

哑巴挥了挥镰刀说,我不怕小嘴巴,谁也不怕,我有镰刀。

朱耷说,你要是敢动镰刀,镇上的公安会给你戴手铐,会枪毙了你。

朱耷拿手在哑巴的脑袋上比划了一下,嘴巴八勾一声。哑巴脸上现出悲哀的神色,闭了眼,假装中了枪,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

朱眉家的院子不怎么宽敞,到处都是豆腐卤水的味道,就像朱家老屋到处都是铁锈的味道一样。朱耷跨进门时张小嘴不在,朱眉正往水缸里倒黄豆,水缸扑通扑通响个不停,像是跳进去无数青蛙。朱眉被盛黄豆的撮箕压弯着身体,领口就敞开了,两只乳房像两个调皮的甜瓜,一左一右荡着秋千。哑巴的眼睛被冻住了,同朱眉的乳房黏在一块掰也掰不开。我对准哑巴的屁股踹了一脚,哑巴的身体太粗壮了,根本踹不动他。

我虽然不怎么喜欢朱眉,可也不情愿她的乳房轻易让人偷看了去,何况是个哑巴。这一脚踹出了响动,朱眉抬头看见朱耷,咦了一声说,爹,你是不是走错了门?你不去扔你的金豌豆,给我砸个二娘三娘,还有空上我这儿?

她的两弯柳叶眉像两尾小猫鱼,摇头摆尾的,一会儿游向左边,一会儿游向右边,让人怎么也捉不住。朱耷同朱眉永远尿不到一个壶里,不是朱耷不愿意尿到一个壶里,而是朱眉不乐意。她似乎比我还憎恨朱耷,可我不晓得她为什么憎恨他。他扔了那么多金豌豆,她出嫁时陪嫁就几把竹椅子两只薄木箱,加起来还值不上一粒金芝麻。

朱耷顾不上生气说,小嘴呢?我来找小嘴说个事。

她没回答他的问题,反倒问他,小嘴是你什么人?

他说,是我女婿呀。

她又问,我是你什么人?

他让她的话噎死了,脖子硬得挺直挺直的,好半天都说不出话。

她却不顾他的感受接着说,你有事同小嘴说就是不同我说,我还不如一个张小嘴?你们丈人和女婿串通一气合伙来欺负我,我还真想想听听,到底是什么不能让我晓得的龌龊事。

他讪讪地说,也没什么事。

我见不得朱眉的张狂说,长眉毛,你不招呼爹吃饭也就算了,嘴巴还这么刻毒。

朱眉的眉毛挑起来了,手底下哗啦一声,黄豆连同撮箕一块扔进了水缸里。她咒骂说,你一个小小的屁眼鬼,还不如个茧长,给我死远一点!摸过一把扫帚劈头盖脑朝我扫过来,一边扫一边咆哮着,张小嘴,你给我滚出来!你老丈人来请你搬金山了。

张小嘴挑着两只箩筐,箩筐上搁着几板水豆腐,慌慌张张出来了。我朝张小嘴丢眼色让他别多嘴,可他还是说话了。他的小嘴像个小蚌壳一开一合说,爹,您来了,吃不吃块热豆腐?

朱耷还没来得及接话,朱眉的眉毛先竖起来了说,是你爹还是我爹?

张小嘴说,是你爹。

朱眉说,那你瞎叫什么?

又对朱耷说,爹不是有事要同小嘴说么?快说呀,我洗干净耳朵听着。

朱耷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杵在原地,像条落水狗,身子筛糠似的抖个不停。他的右手拧成了拳头,好像攥着一把八磅锤。我拼命朝哑巴丢眼色,让他将朱耷弄走。朱耷不走,也许八磅锤就要砸到朱眉头上。哑巴也让朱眉的凶相吓着了,呆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丢了好几次眼色,哑巴才看懂我的意思,赶忙跑过去捉住朱耷的胳膊,连扯带拽将他弄出了院子。哑巴拽着他一直往东走,走到半道上,朱耷才叹口气说,前世造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个没羞没臊,良心让狗吃了的贱货。又问哑巴,哑巴哑巴,将朱眉送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哑巴一听撒开他的胳膊,惨白着脸,哇哇叫着逃跑了。

我天生无比恐惧黑暗,到了晚上朱家老屋就是我的避难所,哪儿也不敢去,门槛都不敢出,更别说上圣土山。哑巴发现金石头的第二天晚上,我第一次爬上了圣土山。如果我不上圣土山,那些金石头就要被朱大手和朱小眼几个瓜分。而且我要见证水门村开天辟地的一个晚上,过了这个晚上,圣土山就像女人那样破了身子,金石头就像山洪暴发哗啦哗啦奔下山。

我拽住朱大手的裤脚筒,黏贴着他的身子往圣土山奔走。他的腿长,步子迈得飞快,我的腿短,又是在黑夜,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碰碰,跌跌撞撞。我的脚趾甲踢破了,脸让树枝划伤了,可依旧跟不上朱大手的步伐。我只有放开朱大手,退一步揪住了朱铁头,朱铁头的头大腿也粗,每一步都走得孔武有力,他跨一步将我拽一个趔趄,再跨一步又将我拽一个趔趄。我被他拽了无数个趔趄,最后一头撞在一棵枫树上,枫树树老皮厚,我的额头撞起了一个青包。朱铁头将我撇下了。我又拉住朱鼻,朱鼻说,我驮着毯子。我只有松了手去捉朱耳的胳膊。朱耳不能不理我,哑巴将金石头给了他,他还让我去偷朱耷的八磅锤和钢凿。可朱耳说,我背着水和炒米。往后朱小眼提着一蛇皮袋的钢凿,我不敢与他同行,怕他的钢凿戳到我。我再退一步,退到了张小嘴的身边。张小嘴弓着背,驮了六把八磅锤和一把四磅小锤,嘴巴像个风箱,每走一步都呼哧呼哧喘气。他说,七弟,你慢些走,六哥也慢些走,他们没铁锤砸不了金石头。

哑巴发现金石头的地方叫枫树窝,金石头不在山窝里,而是在山脊上。山路上就剩下我和张小嘴,朱小眼走得没影了,不要说朱大手和朱铁头。山路一会儿明一会儿暗,山窝里有夜猫子在哭泣,哭声就像鬼嚎。一只野麂不知藏在何处附和着夜猫子,叫声就像痨病鬼的咳嗽,一声声拖得漫长。我死死捉住张小嘴的一块衣角,生怕他将我丢了。他说,七弟,歇会儿吧。我的屁股还没挨着石头,朱大手就指派朱小眼来寻我们了。朱小眼压着嗓子喊叫,张小嘴,你磨磨蹭蹭,当卖豆腐呢。张小嘴只得弓下腰,将装有铁锤的蛇皮袋驮到脊背上,蠕蠕地往上爬。

山顶上朱大手和朱铁头已经干了一仗,朱大手险些掐断了朱铁头的脖子,朱铁头差点磕破了朱大手的脑袋。待我爬上去时山顶恢复了平静,只有张小嘴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朱大手和朱铁头干仗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哑巴发现金石头的地方让人撬了膝头深的一个坑,不知弄走了多少金石头,金石头中又藏着多少黄金。这生长金石头的地方只有哑巴和朱大手晓得,坑里的金石头不是被哑巴挖走了,就是朱大手瞒着他们吃了独食。

朱铁头认定就是朱大手干的,冲着朱大手骂骂咧咧,狗戳的朱大手,你吃独食啊。

朱大手本来正纳闷,这一骂将他骂得火起了,反手一把掐住了朱铁头的脖子,朱铁头用他的铁头磕了一下朱大手的脑袋,朱大手才松开了他的大手。朱鼻叽叽嗡嗡将事情说给张小嘴听时被我偷听到了,我在朱耳的胳膊上掐了一下,朱耳正要用钢凿撬金石头,被我一骚扰八磅锤落歪了,砸在他的手背上。朱耳说,你找死!拿屁股拱了我一下,将我拱翻了,我像石头那样往山窝里滚去,幸好没滚出几步远就让一块凸起的石头阻住了。我爬起来时在内心发了狠,在山上斗不过朱耳,到了山下绝对不放过他。

依照朱耷嘱咐的,朱大手让朱鼻和张小嘴寻个偏僻的地方,烧了香,燃了纸钱,每个人给圣土山的土地公公磕三个响头,要是得罪了土地公公,土地公公就会将金石头藏起来,叫谁也挖不到。我不信他的鬼话,金石头本来就长在石头中间,被岩石固定死了,又没长脚,想跑也没地方跑。朱铁头将他的铁头笃笃笃在金石头上磕了三下,我就用拳头笃笃笃在金石头上砸了三下。如果真有土地公公,我就警告他别将金石头看管得太死板,否则就敲断他的胳膊,砸碎他的脑袋。

谁来凿第一块金石头,谁都想凿,谁也不让谁,谁都有他的理由,谁也说服不了谁。

朱大手说,我是大哥,理应归我。

朱铁头说,我头大,该由我来凿。

朱鼻嘲笑朱铁头说,我还是个大鼻子。

朱耳说,我有双大耳朵。

我说,我是你们最小的弟弟,你们都是哥,哥哥得让着弟弟。

朱大手欺负不了别人就专门对付我,用大手扣住我的衣领,将我拎到一边说,爹说了,在山上你们都得听我的。

他们几个见他将朱耷搬出来了,都不敢吭声。我也不敢坚持,再坚持下去绝没有我的好果子吃。朱大手几乎没耗费什么气力,就敲下了第一块金石头,足有一只脸盆阔,几十斤重。七双眼睛全呆直了,石头是被生生扳断的,断面上全是星星点点的金粒儿,在手电筒光下闪着黄灿灿的光芒。金石头由朱大手传给朱铁头,再由朱铁头传给朱鼻,传到朱鼻手上金石头就传不动了。朱鼻死死搂着金石头,牙齿咬得嘎巴嘎巴响,身子哆嗦得像只撞见了猫的老鼠。

朱鼻说,我冷。

张小嘴拿手摸摸他的额头,又拿手摸了摸他自个的额头说,三哥,你不冷,你的额头还发烫。

冷煞我了。朱鼻将金石头搂得更紧了,像是搂进了骨头里。

朱耳着急了,去拽朱鼻的胳膊,他的胳膊硬邦邦的,拽不动。朱耳又去掰他的指头,他的指头也硬邦邦的,掰不开。朱鼻好像同金石头长在了一块,变成了一块又笨又硬的石头。

朱鼻说,火。

他的牙齿蹦跳得更响亮了,圣土山都跟着发抖。

朱大手说,大鼻子发金寒啦。

张小嘴抖开一条毯子,将朱鼻连同金石头彻头彻尾包裹起来。可是不管用,他仍旧抖个不停。朱耳拧开水瓶,茶水还有些温度,就用水瓶撬开朱鼻的嘴巴,给他灌下几口茶水。朱鼻颤抖得越发地动山摇。大家都束手无策了,不知该拿他怎么办。

朱铁头说,撬石头吧,别管他,发金寒死不了人,爷爷就说过刁长工发金寒的事。

当年朱铁雇了长工在田地里淘金,有个姓刁的长工捡了酒盅大小的一块金包砂,一屁股坐在田埂上,身体抖得像个筛子。别人问他怎么了,刁长工说他晒太阳。正是七月天,头顶上的太阳比火还热烈。朱铁断定刁长工拾了黄金发金寒,让他将黄金交出来。刁长工想抵赖可终究抵不过,乖乖地将金包砂交到了朱铁手上。朱铁将金包砂用铁锤捶碎了,去掉砂,留下黄金,用刀秤称足有八两多。

朱小眼的小眼睛滴溜溜转了几个圈,俯下身,附在朱鼻耳朵眼里说,三哥,你是个傻茧,人家说黄金你就相信是黄金,那不是黄金,是黄铜。

朱鼻的身子微微动弹了一下,眼珠子转了一个圈,将信将疑。

朱耳说,你不信咬一口试试,黄金像麦芽糖,是软的,不硌牙。

朱鼻真就在金石头上咬了一口,嘎嚓一声断响,一颗断牙掉在了地上。

真不是黄金,你们这些猪戳的骗我。朱鼻从地上蹦起来,将金石头举过头顶朝山下抛了去,然后拍着手哇哇笑着跑下了山。

枫树窝炸响了一串石头滚动的声音,咚,咚,咚,金石头一蹦一跳,声音忽然消失了,静止了。

朱大手们凿金石头时,朱耷就在朱家老屋清理他和朱樊氏的卧室,大衣橱床头柜樟木箱全都挪到了别的房间,其他的破烂扔的扔丢的丢,仅留下一张孤独的大床。床脚边放了一把铁钳和两根铁棍,那是看守金石头的武器。他和朱樊氏在这张大床上颠鸾倒凤,翻云覆雨,制造了七个野兔崽子。他不知从哪里找来几张旧铁皮,将后窗用铁皮封死了。卧室的门板也加固了,门上挂着两把锁,一把锁的钥匙系在他的裤腰带上,另一把锁的钥匙由朱樊氏保管。朱耷的卧室前本是走廊,东西贯通,用砖头和木板砌了一堵墙,将向西的去路封锁了。进出朱耷的卧室非得走天井左边的通道,拐两个九十度的角。

第一批金石头总共五蛇皮袋,用铁丝扎死了袋子,过了秤,六百二十九斤,全部码放在朱耷的卧室。朱樊氏下了七碗面条,每碗面条下了两个荷包蛋。吃面条时朱耷才发觉少了朱鼻,问,大鼻子呢?朱大手将朱鼻发金寒逃跑的事说了一遍,朱耷的脸绷成了一块铁板,跺着脚说,还不去把他找回来。朱大手和朱铁头慌慌张张跑出了门,朱耳和朱小眼却不理会,只管埋头吃面条,张小嘴垂着手站不是坐也不是。朱耷说,小嘴,你吃了面条回去睡觉,晚上还得上圣土山。张小嘴端着面条边吃边朝大门外张望。我却巴不得快点散了,我的裤袋里藏着一块金石头,生怕让朱耷窥出破绽。

张小嘴吃了半碗面条,朱大手和朱铁头就押着朱鼻回来了。朱鼻并没有回家,也没有逃到别的地方,一个人坐在河湾的草地上哭啊哭啊。朱鼻说,你们都是骗子,哪里是金石头,都是黄铜,黄铜。他的大鼻子有的是鼻涕,像喷泉不断往外喷涌。朱耷叉开五指扇了他两个巴掌,将他扇蒙了。又从朱樊氏指头上捋下金戒指塞在他手上说,你睁开狗眼瞧瞧,是黄金还是黄铜。朱鼻将金戒指塞进嘴里咬了一口,吐出来一看金戒指上多了两个牙印,才说,真是黄金。刚落话他又打起了寒战,发金寒了。朱耷让朱大手和朱铁头将朱鼻架到灶房里,烧了一堆火,让火烤。烤了大半天,朱鼻才清醒过来说不冷了,爬起身狼吞虎咽吃面条。

朱耷说,都回去睡觉,别误了晚上的正经事。

朱大手等人吃过面条都散了,朱耷让朱樊氏拿了钢凿去铁匠铺,锻尖了,再拿去圣土山凿金石头。我正好溜了,找个没人的地方细细察看金石头。金石头不过酒盅大小,只有边缘少数地方有些石英,大部分都是黑不溜丢的,镶着芝麻大的金粒儿,金石头的一角还鼓着一只黄豆粒大的金眼睛。我没见过朱耷扔出去的那些金豌豆,但我想只要一块或者两块金石头,或许就能熬成一粒金豌豆。我将金石头塞在卧室的一个墙洞里,用稀泥糊了洞口,等泥干了谁也发现不了它。我决定不怕黑暗了,有了金石头黑暗就不再那么可怕。我每个晚上都要上圣土山,我要神不知鬼不觉,每个晚上都要私藏一块金石头。

第二批金石头搬回朱家老屋时,朱耷打破了我私藏金石头的幻想。吃过面条后大伙都要回去睡觉,朱耷突然抄起一根扁担,堵住众人的去路说,别走,把你们身上藏的金石头都拿出来。

朱大手瞧瞧朱铁头,朱铁头瞧瞧朱鼻,朱鼻瞧瞧朱耳,朱耳又将目光盯住朱小眼。

朱小眼说,大耳朵,你别盯着我,小心你的狗眼睛。

朱小眼敌不过朱耳,他的小眼睛转过来盯住张小嘴,张小嘴着了慌,溜了我一眼,我还给他一个白眼,他就不敢盯着我看了。张小嘴为了证明他的清白,将几个口袋全部翻转了,像鬼舌头那样吊在了衣服外面,除了些许尘土飘落外什么也没有。

我琢磨着,如果他逼迫我交出金石头,就爽性砸到他脑袋上,看看是他的脑袋硬,还是我的金石头硬。

朱耷说,尾巴,你来搜他们的身。

他的话正好解除了我的困境。我从朱大手的裤袋里掏出两块金石头,一大一小,大的像茶壳饼,小的形状像佛手瓜。狗戳的,佛手瓜上到处都是耀眼的金粒。我想起我藏起来的那块金石头,小巫见大巫,真是羞死先人了。我将金石头交给朱耷,他却让我将金石头扔在朱大手跟前的地板上。再瞧瞧朱大手,脸上都失去了血色,苞谷粗的汗粒吧嗒吧嗒往下掉。他的腿像抽走了骨头,咕咚一声跪在地板上。往后就不用我搜身了,一个个将私藏的金石头都摸了出来,扔在地上,大大小小有七八块。

我问,要不要搜裤裆了?

朱耷没回答我,他的脸比死人脸还难看。我自作主张去搜朱铁头的裤裆,他的裤裆鼓鼓胀胀的,肯定藏了私货。以为是金石头,我却一手操着了他的茧,他的头大,没想到他的茧更是大得惊人。我没从朱铁头的裤裆搜出金石头,张小嘴却腿一软瘫坐在了地板上,自个儿解开自个儿的裤子,从裤裆里摸出来一块豆腐大的金石头。

朱耷说,你小子,我真是小看你了。

朱铁头厚颜无耻地笑了,他们几个跟着笑了,朱家老屋到处都是厚颜无耻的笑声。

朱耷仰天长叹,你们这些狼子野心的,良心都让狗吃了,羞死朱家祖宗!

他将扁担砸在天井边缘的花岗岩上,扁担断成了两截。

我忽然不那么憎恨朱耷了,至少他没让别人搜我的身,没有让我当众出丑。我不晓得他是不是有意放我一马,以此来博得我的好感。如果他这么用心良苦,我就更憎恨他,一辈子都不打算宽恕他。我寻了个墙洞,将两块金石头塞进去,用稀泥封住了洞口。我要去找朱耳分赃,那个膝头深的石坑肯定是他凿出来的。那些金石头不知能熬多少粒金豌豆,绝不能让他一个人独吞了。

朱耳的院子在南边,距离朱家老屋并不遥远。我到达时门敞开着,院子空荡荡的,不见朱耳也不见四嫂。我瞧了瞧灶房,灶房没人。又瞧了瞧猪舍,猪舍也没人。我就往他们的卧室跑,卧室的门紧闭着,估计朱耳正在做美梦数金豌豆。我端起脚对准门正要狠狠踹出去,突然听到门里边有说话声。

四嫂说,你吃,就吃一口。

我将眼睛凑近门缝往里瞧,四嫂正用胳膊圈住朱耳的脑袋,捏着乳房要他吃奶。朱耳闭着眼将脑袋扭来扭去,四嫂将乳头塞了几次,都没能塞进他的嘴巴。四嫂冒火了,啪的一声,朝他脸上掴了一巴掌。

朱耳迷糊着眼说,姑奶奶,你让我睡一会儿,我一个晚上没合眼。

四嫂说,你一个晚上没回来,疯到哪个女人床上去了?你有能耐同别的女人疯,凭什么将我晾着让我喝风屙屁。你不吃我,我来吃你。

她掀起被子就往他身上骑。

他说,门外好像有人。

她说,没人,卯儿睡着了。

卯儿是朱耳的儿子,两岁,刚开始咿咿呀呀学语。

他哀求说,你让我睡会儿,我给你打金戒指金项链。

她说,屁,铜戒指铜项链也没见着一个,还说金戒指金项链,想让我放过你,现在就拿出来。

他说,现在没有。

她说,你骗鬼去。

他说,我发誓,将来肯定有。

他肯定藏了金石头,不然拿什么打金戒指金项链给她。我端起脚朝门踹了一脚,门哐啷一声响。

朱耳问,谁?

我不说话,朝门更狠地踹上一脚。

朱耳隔着门咒骂,短命鬼,你是尾巴。

他爬下床开了门,又缩回床上,四嫂早将奶子裹住了,见了我一脸的霜,连鼻子都没哼一声就出去了。她向来不拿正眼看我,我更不尿她。四嫂走了,我正好向朱耳追讨金石头。

我说,四哥,把我的一半金石头给我。

他似乎没听明白,反问,什么你的一半金石头?

我说,你藏起来的金石头。

他侧过身子拿背向着我说,都在爹那里了,你有种找爹要去。

我扑上去揪住他的大耳朵使劲往床下拽,他受了疼将脑袋勾到床底下。

他说,疯狗,你住手,我的耳朵快要被你扯掉了。

我继续撕扯他的大耳朵,不撕疼他怎么会舍得金石头。

他说,祖宗,你轻点儿,我的耳朵真要断掉了。

我问,金石头在哪儿?

他说,在床下的瓦罐里。

我的胳膊太短够不着床下的瓦罐,又不能放了他的耳朵,我就用脚将那瓦罐勾出来,瓦罐翻倒了,两块金石头跌在地板上,就是哑巴送给他的那两块。

我将金石头拾起来放进口袋继续问,还有呢?

他说,没有了,你扯掉我的耳朵也没有了。

我问,那个坑里的金石头是不是你挖走了?

他说,不是我,你扯掉我的耳朵也不是我。

他闭上眼睛任由我拽着耳朵。我没有预料他会抵赖,捉着他的耳朵放不是,继续扯也不是。我狠狠心,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他捂着耳朵杀猪似的嚎叫起来,狗尾巴,你真他妈的是条疯狗,呜呜,我的耳朵啊,呜呜。他的大耳朵上留下几个血牙印。我赶紧撒了他的大耳朵,揣着金石头跑了。

村口的那棵白果树好像窥探到了圣土山的秘密,树叶黄灿了一个多月,竟然没落下一片叶子,而且越来越金黄,就像我梦见的金币那样没有丁点杂色。与白果树叶同样红红火火的是朱家铁匠铺的生意,不分白天黑夜,丁丁当当,好像有打不完的铁器。有人嫌打铁的声音聒噪,诅咒说,朱家打杀刀。

我不相信白果树不会落叶子,跑去树下寻了三四个来回,没在地上发现一片树叶。在白果树的根部,我被一个金点扎着了眼睛,拾起来放在掌心,是个金粒,上面还留着我的牙印。我敢断定,就是朱耳用猪屎筢从金石头上磕下来的那颗金粒。我明明看见朱耳将金粒放进了裤袋,谁知却掉在了白果树下,注定是我的金粒。我喜滋滋地从白果树下往回走,路过彭圣手诊所时有个叫黄贵的人不知同谁在说话,朱家打杀刀哩。

朱家铁匠铺正丁丁当当热闹着,朱耷和朱樊氏正在锻钢凿,朱耷抡小锤,朱樊氏舞大锤,钢凿是小件,大锤使不上劲,她就成了个摆设。朱耷左手用铁钳咬住钢凿,右手挥动铁锤,一锤锤砸在钢凿的尖头上,钢凿的尖头都砸成了猪肝色。

我说,爹打杀刀呀?

他乜斜了我一眼说,你没长眼睛?没看见爹在锻钢凿。

朱樊氏在一旁帮腔说,嚼蛆喷粪。

我呸了一口痰说,不是我说的,是黄贵说你打杀刀。

钢凿也是杀刀,不是杀猪杀狗的小杀刀,而是杀金石头,杀圣土山,杀圣土山上土地公公的大杀刀。

我的话音刚落,不想黄贵在铁匠铺外叫嚷,朱耷叔,打杀刀啊?

朱耷拧起了眉头,黄贵是个癞痢头,剃刀碰着就沾血,谁也拿他没办法。四十几岁的人从没娶过老婆。他吃饱了不管天不管地,从早到晚就在村子里乱窜,总想占便宜钻哪个女人的热被窝。他除了乱窜还喜欢乱嚼舌头,没鼻子没眼睛的事会让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睛,有鼻子有眼睛的事,他就嘴歪话也歪说得没鼻子没眼睛,鼻子高过朱鼻的大鼻子,眼睛大过牛卵子,什么事情让他晓得了,过不了一顿饭的工夫水门村人都晓得了。

朱耷对付不了黄贵,就假装没听见他的叫喊,将怒火发泄在钢凿上,一锤锤砸得山摇地动。

黄贵说,朱耷叔,淬这么多钢凿做么事?

他并不走进屋,只在门口探头探脑。朱耷将锤子砸在铁砧上,又是当的一声巨响,钢凿蹦起来挣脱钳子跌到地板上。

朱耷说,给张小嘴打凿石磨用,石磨磨不了几次豆腐就钝了。

黄贵瞧清楚了朱耷的确在锻钢凿,将脑袋凑到朱耷跟前说,朱耷叔,圣土山上有人打铁。

朱耷吃了一惊,拿眼睛盯住他问,你说什么来着?

黄贵说,圣土山晚上有人打铁,六把锤子当当响,一把锤子不多,一把锤子不少。

我内心咯噔了一下,圣土山上凿金石头的声音居然让他听到了。我有些替朱耷担心,又有些幸灾乐祸,看他怎么掩饰。

朱耷一点也不慌乱,取笑黄贵说,是六个光棍在打茧吧?

黄贵受了辱并不恼,争辩说,我数过的,六个人六把铁锤,每把铁锤的响声都不一样。我还想上山去看个究竟。

朱耷吓唬说,那是鬼打铁,你窥破了鬼,要是鬼打了钢凿,就会用钢凿凿穿你的胸,要是鬼打了铁锤,就会用铁锤砸烂你的脑瓜,要是鬼打了刀,就会用刀抹了你的脖子。

黄贵却天不怕地不怕说,我要上圣土山看看是几个什么样的鬼。

朱耷说,你不怕死就一个人去,别祸害了别人。

黄贵脸上仍不见惧色。朱耷不理睬他了,弯腰用铁钳去咬钢凿,咬了几次都没能咬上。

朱耷说,不打了。

朱耷扔了铁钳铁锤要从铁匠铺走出去,黄贵堵住门口赖着不走。铁匠铺的墙角趴着两只斗笠大的黑铁盘,像乌龟戳乌龟那样堆叠在一起。

黄贵盯着铁乌龟问,这是打造什么玩意儿?

朱耷说,铁磨,张小嘴磨豆腐耗费石磨,我就给他打造两扇铁磨。

黄贵啧啧嘴巴说,铁磨,铁磨。

黄贵踅到墙角弯了腰想搬动铁磨,使尽了吃奶的力气,铁磨却纹丝不动。朱樊氏在一旁早憋不住了气,嘿嘿冷笑几声。

她说,黄贵,滚一边去,老娘搬给你看。

她沉下腰稳稳当当将一扇铁磨抱起来,让黄贵接着。黄贵不敢伸手接,她一步步进逼,黄贵就咂着舌头一步步往后退,退到了铺子外。黄贵朝门槛上喷口痰,灰头土脸走了。

她嘲笑说,瞧你那茧样,难怪娶不到老婆。

她转过身将铁磨放到了炉子上。朱耷扑嗒扑嗒拉起了风箱,炉子里的火苗喷得像枫树苗,一节节往上伸展。

朱耷说铁磨给张小嘴磨豆腐,骗过了黄贵却骗不到我。我早就留意到了那两只铁乌龟,心里头明镜儿似的,铁磨绝不会给张小嘴磨豆腐,而是用来粉磨那些金石头的。如果不把金石头磨成粉末,那些金粒就没法弄出来。用铁锤能够对付粗一些的金粒,对于细小一些的金粒就无可奈何。金石头往朱家老屋潮涌,朱耷也一天天焦躁起来,如何对付这些外表坚硬,而内心藏了柔软的黄金的家伙,就成了他的一块心病。是张小嘴磨豆腐启发了他,石磨能磨豆腐,铁磨就能磨金石头。我猜测到朱耷打造铁磨的意图也不说破,冷眼旁观看我猜得对与不对。

朱耷见黄贵走远了就不拉了风箱。他追着黄贵的背影咬着牙骂道,真是个瘟殇。他让我把朱大手喊来,朱大手正四脚八叉躺在大床上做梦,裤裆戳得老高,嘴角流着涎水。

朱大手说,温二喜,快过来,哥给你金石头。

我附在他的耳朵里软绵绵地说,大哥,我来了。

他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问,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

我安慰他说,你什么也没说,是爹在说你。

朱大手半红着脸噔噔噔跑去了铁匠铺。朱耷嘱咐朱大手一定要伪装好挖金石头的地方,千万别让人看出破绽。朱樊氏给了朱大手许多破棉布,用来包裹钢凿的屁股,锤打钢凿的声音果然低沉了许多。离开圣土山时,朱大手让朱铁头和朱小眼砍了许多柴草,掩蔽打凿了金石头的壕沟。每个人还在去枫树窝的路中央拉了一泡屎。再凿金石头时,朱耷就在铁匠铺抡小锤,用打铁的声音来掩盖凿金石头的声音。他不像在打铁,倒像是敲打某种乐器。黄贵到处流传圣土山上有鬼打铁,可就是没人相信他。村里人都被朱耷彻夜不息的打铁声吵得烦死了,诅咒他给自己打棺材钉,恨不得他下一个时辰就去见阎王。

朱耷打造铁磨的声音蒙骗了村里人的耳朵,却没法堵住黄贵的嘴。黄贵像绿头苍蝇嗡嗡叫着,到处乱飞乱撞。朱耷很惶恐,听风就是雨,假话说上三遍就成了真话,万一哪个人相信了黄贵的话事情就露了馅。若是狗胆包天的黄贵不信邪,爬上圣土山去瞧个究竟,开采金石头的事情就彻底暴露了。

朱耷像条失了魂的狗,在朱家老屋和铁匠铺之间窜来窜去,不知该怎么对付黄贵那张烂嘴。有一次他让我去将黄贵喊来,说要给黄贵做媒说门亲事,可我刚跨出门他又反悔了,黄贵就是只跳蚤,一旦让它上了身怎么都捉不干净。

黄贵的事情没解决,又添上了新麻烦。张小嘴凿了三个晚上金石头,第四天早上吃了面条回去,才过半小时就挑着豆腐担子,恓恓惶惶返回了朱家老屋。朱耷和朱樊氏刚要去铁匠铺锻钢凿,被豆腐担子给堵住了。

张小嘴说,爹,我不上圣土山挖金石头了。

朱耷问,为什么不干了?

他说,我没精神,也没力气。

朱耷很奇怪,问,你的精神让狗吃了?

他垂头丧气说,你去问你的女儿,反正我不上圣土山了。

朱樊氏将装有钢凿的袋子扔在天井的花岗岩上,说,有什么事尽管同我说,我是朱眉她娘,不信治不了她。

张小嘴叽里哇啦说了一大堆,全是朱眉的不是,说朱眉不问青红皂白,不问他晚上都干了什么,早上进门就逼着他要干那事,干完那事赶紧去卖豆腐,卖完豆腐回头接着磨豆腐,磨完豆腐上半夜就完蛋了,又得上圣土山。

朱眉说,张小嘴该给她的精虫一个也不能少,该张小嘴干的活儿一件也不能丢。

三个晚上张小嘴扛得住,如果接着扛,他的身体就让朱眉吸干了,骨头让金石头砸得散架了。他敌不过朱眉,只有放弃上圣土山。

朱樊氏说,小嘴巴,你怎么说事的?哪个男人会像你一样糟蹋自己老婆?

朱耷见她欲生事就说,你别管这事儿,锻你的钢凿去。

朱樊氏从地板上抓起装有钢凿的袋子,很不情愿去了铁匠铺。

朱耷对张小嘴说,你尽管睡觉,爹去卖豆腐。

也不管张小嘴答应不答应,朱耷抢过豆腐担子走出了朱家老屋。

村里人见朱耷卖豆腐都觉得稀奇,问,朱耷叔,不打铁了?改行卖豆腐了?

又说,您早该别打铁了,三更半夜打铁,铁锤就像砸在脑壳上,吵死个祖宗。

朱耷以为别人会说圣土山上鬼打铁的事,正好恐吓一番,别人偏偏不往圣土山上说。等了好半天都不说,他又不好自己挑起话题,屎不臭挑起来臭,不干这种傻事。

朱耷说,我替张小嘴卖豆腐。

别人更奇怪了问,您怎么替张小嘴卖豆腐了?

他说,朱眉那贱货同张小嘴赌气,怪我没给他们锻钢凿,石磨钝了磨不动豆腐。

问的人又问,黄贵说您给张小嘴打造铁磨了?

他说,是啊是啊,省得他们总来烦我。

问的人再问,就是不晓得铁磨磨的豆腐好不好吃?

他说,豆腐做出来就晓得了。

问的人就不问这些,改问豆腐怎么卖。

朱耷说,张小嘴怎么卖我就怎么卖。

买的人说,张小嘴卖豆腐一块钱十二块豆腐。

他就给了十二块豆腐。这买豆腐的人耍了个心眼,张小嘴卖豆腐是一块钱十块豆腐,一块钱十二块豆腐就坑了朱耷两块豆腐。一板豆腐六十块,张小嘴卖六块钱,朱耷只卖了五块钱。买豆腐的人占了便宜豆腐就卖得快,南北走一回豆腐就卖完了。张小嘴卖豆腐有时在水门村卖不掉,还得去别的村子卖。朱耷卖完豆腐就回了朱家老屋,叫醒张小嘴将钱一股脑儿给了他。张小嘴迷糊着眼接过钱,数了一遍,四板豆腐二十四块钱,数来数去只有二十块钱,比平常少了四块钱。

朱耷问,对不对?

张小嘴说,对的。

小嘴巴将钱塞进衣袋,心里头却嘀咕,这老丈人也太贪赃了,卖一天豆腐就挖了四块钱的地窖,那些金石头将来还不晓得要被他贪赃多少。他不能将朱耷贪赃的事说出来,比平日里少了四块钱还得编套谎话骗过朱眉,不然过不去那个坎。

张小嘴回到西村,朱眉老早就在大门口守着,见豆腐担子空了眉毛跳了跳。她的心情好与坏全都表现在眉毛上,若是豆腐没卖出去,她的眉毛要么挑起来,要么拧成一个死结。这两种表现张小嘴都不会有好果子吃。她的眉毛跳了跳表示她的心情并不坏。张小嘴放下豆腐担子,将二十块钱如数交给了她。她接过钱,溜出舌头,蘸了口水,几根指头飞快地走了一遍,又走了一遍。

她咦了一声,眉毛挑起来了问,还有四块钱呢?

张小嘴说,人家欠着。

就说谁欠了五角,谁谁欠了一元,谁谁谁欠了两元五角。朱眉的眉毛立马蹙成了两把小铁锤,要过账本翻开一看,张小嘴说的几笔欠账,账本上一笔都没写。

张小嘴说,我忘记写账了。

张小嘴一时疏忽,只顾撒谎却忘了记账,平时的账目可是一清二楚,这一回少了四块钱,又没记账,就被朱眉捉到了漏洞。

她说,张小嘴呀张小嘴,你真是长见识了,编瞎话也不脸红,下次编瞎话先将账记全了。

朱眉将二十块钱的毛票子全部撒到小嘴巴脸上,花花绿绿散了一地。又朝他脸上吐了一嘴唾沫,一脚将豆腐担子踢翻了。她要接着行动,张小嘴却什么话也不说,扭过屁股黑着脸走了。换了以往,他该将毛票子一张一张拾起来,捋齐整了,笑嘻嘻地交还她,再由着她审问,她问什么,他就老老实实回答什么。他多次想过扇她几个耳光,杀一杀她的嚣张气焰,可又不敢,不是怕朱耷,而是害怕朱樊氏,害怕朱樊氏的六个儿子。他生下来就是个单巴掌,是根独苗,势单力薄。别人欺负他没话说,他要是欺负了别人就有话说了。他惹不起躲得起,干脆拔脚走人,往朱家老屋走。这事是老丈人惹下的,解铃还得系铃人,得老丈人来解这个结。他前脚走,朱眉后脚就追来了,她并不是追赶他,而是来找朱耷的麻烦。张小嘴拔脚走人就是不给她面子,给她脸上吐唾沫,故意让她难堪,他敢拧着干,仗的是她爹朱耷的势,如果不是朱耷叫他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鬼事,他何时敢嚣张,何时敢不听她的话,敢藐视她?她将火烧到了朱耷头上,要到朱家老屋来哭闹一回。她还要打听朱耷到底让张小嘴去干什么,做贼似的,肯定不是什么好勾当。

张小嘴逃进朱家老屋时遇见朱耷和朱樊氏,不喊爹也不叫娘,说,我困死了,进去睡一会儿觉。

他钻进西边的屋子,砰的一声将门关死了。

朱耷同朱樊氏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晓得他怎么了,是真困了,还是发生了什么事。瞟一眼门外就瞟见了朱眉,正风风火火朝朱家老屋奔了过来。

我去铁匠铺转一转。朱耷避着朱眉从侧门溜走了。

朱樊氏开始有些莫名其妙,不晓得朱耷和张小嘴怎么了,朱眉气喘吁吁扑进门时就什么都晓得了。朱樊氏在天井边坚守着,只等她奔过来。朱眉跨进门时刚巧一把椅子挡住了她的去路,一脚将椅子踢飞了。遇着一个小杌子,又一脚踢飞了。遇着一只丑鸡婆,丑鸡婆被她的凶相吓坏了,没等她的脚踢过来就扑闪着翅膀逃走了。她收不住脚,径直奔到了朱樊氏跟前。朱樊氏不理睬她,只顾谷谷谷唤着逃走的丑鸡婆。

朱眉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开了,爹啊娘啊,我都不想活了。

边哭边拿眼睛偷偷觑着朱樊氏。

朱樊氏不管她真哭假哭,冷着脸说,不想活就别活了,你想上吊娘给你找绳子,你想抹脖子娘给你拿刀子。不管上吊还是抹脖子,你都找个没人的地方,别弄脏了地,也别脏了别人的眼睛。你要是贪生怕死,就给老娘闭嘴,不然我就撕烂你的屄嘴。

朱眉还是哭,不过哭声降低了,娘啊,不是我贪生怕死,我是没法活了,张小嘴天天晚上不回家,卖四板豆腐就少了四块钱,不晓得便宜了哪个婊子婆。

朱樊氏嗤了一声鼻子说,四块钱算个屄钱,值得你寻死觅活,你爹都扔了几箱金豌豆,换了你老娘不死八百回了?张小嘴晚上不回家没做什么坏事,不告诉你就是怕你生事。

朱眉说,张小嘴是我老公又不是你老公,四块钱也是钱,是钱就不能不明不白没了,天上下滴雨,地上得有个水迹,我起早贪黑磨四板豆腐还挣不到四块钱。

又说,张小嘴晚上不回家就让他死在外面好了。

朱樊氏说,四块钱不明白是个屄钱,明白了也是个屄钱。你一个女人家脸上放不出四两血,就晓得滋事,早晚没个消停,老娘撕下你的脸皮垫裤裆都嫌脏。

朱眉理论不过朱樊氏,就问,爹呢?

朱樊氏说,你爹死了,你想哭丧就到土里哭去,别吵着我。

朱眉掉过头往屋外走,没走出两步远,朱樊氏在身后叫唤她,谁屋里的女,你给我站住,把椅子扶起来。她假装没听见,直挺挺朝屋外走。有东西就嗖嗖嗖冲着她的背影飞了过去,她慌忙佝下腰双手抱住脑袋,一只小杌子擦着她的脑皮飞了过去,砸在地板上四分五裂,成了几块断胳膊断腿的木头。她不敢停留,像丑鸡婆那样颠手颠脚跑了起来。

朱樊氏同朱眉理论后,朱耷才晓得自己给张小嘴惹了祸,让买豆腐的人给骗了,一板豆腐少卖了一块钱,四板豆腐少卖了四块钱。他让朱樊氏拿出四块钱给张小嘴,张小嘴不要,别人骗了朱耷,他却不能坑了他。

他说,朱眉使过性子就没事了。

朱耷瞧着张小嘴很对眼,一个泼妇女儿偏偏嫁了个知情达理的女婿,真委屈了人家。他以为张小嘴心善,不晓得张小嘴恐惧朱家的八磅锤。张小嘴有一个怪样的心肝,欺软怕硬欺善怕恶,卖豆腐给温二喜同卖给别人就不一样,卖豆腐给温二喜时他的豆腐铲子就走斜线,豆腐块划成了梯形,比旁人多出了小半块。少了小半块的豆腐没人要,就卖给那些耳聋眼糊的老婆婆。既然朱眉不生事了,朱耷仍旧顶替张小嘴卖豆腐,一板豆腐六块钱,卖不完也不打紧,剩下的豆腐叫朱眉煎成豆腐干,第二天一边卖水豆腐一边卖煎豆腐。

张小嘴宽容朱耷,朱耷反过来怜惜张小嘴,每天张小嘴将豆腐担子挑到朱家老屋就睡大觉去了,养足精神对付圣土山的金石头,朱耷则挑着豆腐担子出去吆喝,如果有鬼打铁的话刮进他耳朵,还能够拿话来恐吓人家一番。他还不放心哑巴,哑巴虽然不会说话,但如果拿了金石头给别人,就什么话也不用说了。他挑着豆腐担子上了简易公路,沿着公路朝北走,走了没多远,偏偏担心谁就遇上了谁。朱耷同黄贵狭路相逢。

黄贵问,朱耷叔,卖豆腐啊,张小嘴呢?

他说,张小嘴生病了,躺在床上。

黄贵说,朱眉同张小嘴打架了?

他说,瞎说,好端端的打什么架。

黄贵说,都说你卖豆腐走私了,贪了张小嘴的豆腐钱。

朱耷被黄贵说恼了,瞪圆眼睛说,你就是粪坑里的蛆虫,张嘴就喷粪,我什么时候贪了张小嘴的豆腐钱?

黄贵说,这可不是我说的,朱眉同张小嘴吵架全村人都听到了,你贪了张小嘴四块钱么?

朱耷思忖,也许朱眉没有这么说,是黄贵嫁祸于她,那样的话换了别人也许不会说,可朱眉说得出嘴。他有了软处就不嚣张,改口规劝说,黄贵,你也老大不小的人,该娶老婆生孩子。

黄贵说,我一个人比神仙还快活,要老婆孩子干什么?

他说,我来做个媒,将温二喜说给你做老婆要不要?

黄贵咧嘴一笑说,不要,只要温二喜让我戳一回野屄就乐过年了,养在家里累不累啊?

朱耷气晕了,操了划豆腐的铁铲去砍黄贵,边砍边骂,你是个畜生,扁毛畜生,扁毛畜生都不如。

黄贵左避右闪,嘻嘻笑着跑没了影。

朱耷赶跑黄贵又后悔不该赶跑了他,万一他跑到别的地方乱嚼舌根,朱耷连个辩白的机会也没有。他又不能追赶黄贵,还得去卖豆腐,豆腐若不及时卖出去就馊了。豆腐若是馊了,朱眉就不会放过张小嘴,张小嘴有了麻烦就上不了圣土山。他挑着豆腐担子继续往北走,又遇上了哑巴。哑巴的镰刀缺了口子,要寻朱大手给刀回炉。哑巴似乎很兴奋,双手抱成拳,两根大拇指磕在一块,嘴巴啊啊啊地嚷嚷。哑巴问朱耷什么时候给他做媒娶老婆。

朱耷回复,将女哑巴给哑巴做老婆他不要,将朱眉给哑巴做老婆他也不要,不晓得哑巴要谁做老婆。

哑巴抓耳挠腮,一时想不到要娶哪个女人做老婆,又反过来问朱耷给他介绍哪个女人。

朱耷说,你自己都想不到,我上哪去给你找女人。

哑巴急红了眼,拿手指指路边的水沟,指指石头,又拿手在自己的头顶上比划了一下。哑巴说朱耷挖金石头都挖出了比他还深的壕沟。朱耷听哑巴说到金石头一下子就着慌了,急切之中想不到谁能够做哑巴的老婆,抓耳挠腮了一会儿才说,哑巴,将温二喜给你做老婆要不要?

他原本打算将温二喜介绍给黄贵,可黄贵不是个东西,游荡惯了,连老婆都不要。黄贵不要温二喜是不愿意养活她,没想到哑巴也不要温二喜。哑巴脸红脖子粗,手脚乱踢乱舞,嘴巴哇哇乱叫,说不要温二喜,她都有两个孩子了,是个破鞋。

朱耷说,你是个哑巴,还挑三拣四。

哑巴争辩说,我是个哑巴,可还是个童男子。

朱耷被哑巴逗乐了,笑得合不拢嘴。哑巴从裤袋里摸出一只塑料袋,装了四块豆腐托在手上走了。哑巴第一次在朱耷的豆腐担子上尝到了甜头,第二天又拦着朱耷要去了六块豆腐,第三天要去了八块豆腐。第四天哑巴拦住朱耷继续要豆腐,朱耷说什么也不愿给了。哑巴没要到豆腐,拿镰刀砸了一下路边的石头,石头冒了几个火星裂成几瓣,哑巴解了恨才气呼呼地走了。朱耷不是舍不得那几块豆腐,他有他的难处,豆腐卖回原价后买豆腐的人就少了,水门村卖不完,还得挑到别的村子去卖。那些赊欠的,他掏了现钱垫付给张小嘴,垫付了两三次就掏不出现钱了。加上哑巴的白吃,眼见得就要扯出一个天大的窟窿。硬撑着,总有一天撑不住,将豆腐担子还给张小嘴,圣土山上的采金队伍就涣散了。他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

朱耷同黄贵和哑巴纠缠时,朱鼻和朱小眼在壕沟里打赌,打赌的事情很简单,就是朱家老屋那些金石头中的黄金,比朱耷扔出去的金豌豆哪个更多一些。朱鼻认为朱耷扔出去的金豌豆可是货真价实的黄金,那些金石头不过是石头,多少金石头才能熬成一粒金豌豆,就是将圣土山砸碎了也熬不出几粒金豌豆。朱小眼被朱鼻的蠢话哽死了,好半个时辰都喘不过气来,眼珠子像被钉子钉住了,小眼睛就剩下眼白。

朱小眼说,你说你长了个狗鼻子,晓得什么是屎什么是屁,这我相信,你要是识得黄金,我祖宗就是你孙子。

朱鼻也不示弱回击说,你长了一双王八一样的绿豆小眼睛,将黄金放在你眼珠子上也认不得,装什么半神仙。

打赌没分出胜负,他俩就扔了铁锤,丢了钢凿,你揪住我的耳朵,我拧住你的鼻子掐起了架。壕沟太狭窄,掐了两个来回就掐不动了,朱鼻掐住朱小眼的脖子,朱小眼反过来掐住朱鼻的脖子,两个人的脸蛋都胀成了猪肝色。朱大手和朱铁头也不劝架,任由他们死掐。他们干脆放下八磅锤袖着手在旁边观战。朱鼻和朱小眼掐了半刻钟,都喘不过气,才撒了手。他们都是傻瓜蛋,这个赌本来就无法评判,朱耷到底扔了多少金豌豆,恐怕他自己都没有计数过,何况圣土山的金石头,金石头中的黄金,只有老天爷晓得。

我用毯子裹住身体猴在壕沟的边缘,哪儿也不敢看,哪儿也不敢去。朱铁头可能被尿憋急了,爬上壕沟径往林子里钻。他在黑暗中说,尾巴,你要不要拉尿?

我本来不要撒尿,可被他一问我就尿胀得不行。我直起身,又不敢朝黑暗动步。

我说,我怕。

他说,你怕鬼呀。

他摁亮手电筒,用衣角蒙住镜头,只见一块模模糊糊的白斑。我朝白斑摸索过去,靠近白斑了,却又拉不出几滴尿。

他说,死木头,眼睛放光点,别让小眼睛走私了。

朱铁头下了壕沟,朱鼻爬上来撒尿,也在我耳朵里叽里咕噜说,你给我盯死大巴掌。

后来朱大手爬上壕沟又让我盯死朱耳,朱耳又让我盯死朱铁头。我被他们说得晕头转向,不晓得该听谁的。我只有一双眼睛,要是盯住每个人,盯不死也会累死。要是盯住一个人,又不晓得该盯住谁,有可能放跑了做贼的盯住了喊冤的。他们每个人都形迹可疑,每个人却又佯装清白无辜。我索性不理会他们,就让他们狗咬狗。不管他们如何走私,最终都得将金石头拿下山,我只要仔细搜身不放过任何一丝蛛丝马迹,谅他们也飞不上天。就算他们走私了,走私的也不是我的金石头,而是朱耷的金石头,是圣土山的金石头。何况我有我的盘算,他们走私我也不会闲着,要走私大家一块走私,谁也别落下谁。朱家老屋的许多墙洞里都让我塞满了金石头,被稀泥封了洞口。

后来我又自忖,我放任他们还是亏了我自己,那些金石头原本有我的一份,平均分配绝对少不了我半块金石头,论走私他们的力气大我的力气小,我走私的金石头永远超不过他们。搜身时我就格外苛刻,搜过了他们的衣袋,搜过了他们的裤裆,却什么也没有搜查到。我不晓得他们将金石头藏在了什么地方。我的五位大哥和一位姐夫,平日里都是无药可治的傻瓜,可是走私金石头都成了贼狐狸,一个比一个狡猾,一个比一个精明能干。有了金石头,他们一个个都有了梦想,而且每个人的梦想各不相同。

朱铁头说,有了黄金什么东西不能买,买房买地买拖拉机,还能买女人。

朱大手说,我就打尊金菩萨,烧香磕头,保佑长命百岁。

朱鼻说,我要打金戒指金项链。

朱耳讥笑朱鼻说,你还要打个牛鼻栓。

张小嘴打了个呵欠说,有了黄金我就不卖豆腐了,喝酒吃肉,天天睡懒觉。

朱鼻却不恼,说,黄金做的牛鼻栓就不是牛鼻栓,是宝贝。

朱小眼嘲笑张小嘴说,吃了睡睡了吃,是猪,还是头蠢猪,猪还晓得怕胖,胖了就要上杀场。

朱耳接着讥笑朱鼻,还要给你造个金牛屄。

朱鼻遭了嘲弄却又说不出话来,不住地在壕沟里吸溜大鼻子,好像总有吸不干净的鼻涕。

朱大手对朱铁头说,听说县城有专门陪人睡觉的女人。

朱铁头的喉头骨碌一声说,爹要是不分黄金怎么办?

朱鼻忽然甩出来一句狠话,他留着黄金打金棺材?

朱大手说,爹说要留给尾巴。

壕沟里的六双眼睛不约而同盯住我,每只眼睛里都张开血盆似的一张恶嘴,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他们都是大狼狗变化的。

朱耳说,爹说把金石头留给你买屄戳。

朱小眼说,还不晓得尾巴长没长个茧。

壕沟里轰轰烈烈笑。我掏出茧向壕沟里撒了一泡尿。我的茧还不是个成熟的茧,可不惧他们看见,我在黑暗中,他们有烛光照着,想看也看不见。我的尿液从伪装的柴草空隙间射进去,撞在岩石上四分五裂,细雨霏霏。

张小嘴说,咦,下雨了。

朱小眼突然嚎叫起来,狗戳的,是尿。

我瞄准朱小眼,向他证明我长了个茧,而且是个能撒尿的茧。

我又憎恨起朱耷来,长成这个样子不是我的过错,而是他和朱樊氏,是他们的过失造成的。朱大手们并不怜惜我,反而因此嘲笑我。我在他们的头顶上撒了尿,可是不解恨,不能平白无故被他们羞辱,得找个法子惩治他们。朱耷给了我搜查他们的权力,我要将搜查的权力放大到极限,让他们见识一下我的厉害。我让他们脱光衣服,脱掉鞋袜,只许保留一条裤衩。他们将金石头捶成粉末藏在衣袋和鞋袜里,被我全部抖了出来。我从手电筒里找到了细碎的金石头。他们卸了电池,将金石头藏在手电筒里。朱耷让朱樊氏行刑,他们每个人的屁股都挨了一铁钳。张小嘴腿软,铁钳还没落到屁股上,就笃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朱耷恨恨说,奸宄们,下次谁犯事了就砸碎谁的脑袋。

朱耷将搜查出来的石粉和金石头奖励了我。

朱小眼说,便宜了你这个没茧的家伙。

说着,朱小眼穿上裤子,又横了我一眼,灰溜溜地走了。

这些石头还是我给你收藏着,别让贼偷了。朱耷将奖励我的石粉和金石头索要了回去。

我才晓得这是他的诡计,他要让朱大手们忌恨我。我不能让他的诡计得逞,又不能让朱大手们忌恨我。我找不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我不怕得罪他们,可不能将所有人都得罪了。朱大手们惧怕朱耷的八磅锤和朱樊氏的铁钳,我却不惧怕,他们应该惧怕我。

可也有狗胆包天的,朱小眼就不惧怕,咒骂我说,狗,朱耷的狗。

朱大手们都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他们不咒骂我,我没有道理去得罪他们。我得罪六个人不如得罪一个人,杀鸡儆猴,我就咬住朱小眼一个人,不让他有任何小动作。他撒尿我跟着,他拉的屎我用棍子搅一遍。他要是将金石头藏入屁眼,我也要将它抠出来。

他的小眼睛凶巴巴的,说,我同你十冤九仇,前世杀了你爹。

我说,你没杀我爹,你杀了我的茧。

他噗嗤一笑说,人小鬼大,原来你恨这个。

我不理睬他。

他附在我耳边说,别怄气了,五哥熬粒金豌豆给你看看。

他捉住我的手,拽着我跟他走。我不愿跟他走,可又对他熬金豌豆的事充满了好奇。他要是熬成了金豌豆,我一定要将它抢过来。他将我领到后院的地窖里,地窖很干爽,是用来储存红薯的。地窖的地板上垫了一层蛇皮袋,袋子上摆了几块金石头。金石头虽然瘦小,可每块金石头都金光闪闪。

他搬来一块青石板当砧,将金石头搁在青石板上,一锤锤捶成粉末。将一小撮石粉倒入一个盛了小半槽水的铁槽,用脚踩动铁碾子,将石粉碾成更细碎的粉末。铁槽子有些眼熟,很像彭圣手诊所用来碾药的碾槽,瞧仔细了,果真铁碾子上写了个“彭”字。再将碾碎的石末倒入一只斗状的樟木盆,在盛满水的大木桶里颠来荡去,漂去浮沙。那樟木盆是我没见过的,朱小眼说是金盆,黄金果真滞溜在盆脊上没有随水漂走。他将黄金收集起来盛在一只白瓷小酒盅里,够小半只酒盅。再用红泥小炭炉生了火,将酒盅嵌在木炭中,用蒲葵扇扇火,火势渐渐旺起来,木炭红亮,白瓷的小酒盅成了红亮的小酒盅,那些金粒慢慢熔化了,成了一小汪红亮的液体。一粒金豌豆眼看就要炼成了,我的内心很期待又很着急,朱耷扔出去的金豌豆是什么模样马上就知晓了,可又不甘心,圣土山的第一粒金豌豆就不该在地窖里诞生,这么神圣的事情也不应该由朱小眼来完成。朱小眼不晓得我起了邪念,他的小眼睛好像镶了两粒金豌豆,红亮得吓人。我的邪念很快兑现了,小炭炉里突然一声爆响,小酒盅开了花,裂成七八瓣儿,那些红亮的液体转眼就魂飞魄散了。

朱耷的预感应验了,哑巴果真将圣土山上发现金石头的秘密泄露了出去。朱耷一定后悔得茧都软没筋了,不该吝啬那几块豆腐,同一座金山相比,几块豆腐算个茧钱。哑巴得了豆腐就不会将秘密泄露出去,朱耷就有可能将圣土山完完整整搬进朱家老屋。

哑巴将秘密泄露给了温二喜。那天,哑巴没从朱耷手上要到豆腐,倒在稻草堆里哇哇痛哭了一场。在内心咒骂了千百遍,咒骂朱耷是个骗子,不给他做媒娶老婆也就罢了,几块豆腐也舍不得给他。温二喜去翻地种萝卜,遇见哭泣的哑巴,就打主意让哑巴帮她翻地。哑巴锄了地,她泡了茶给哑巴喝,哑巴因此感恩戴德,喝完茶又给她挑了两担水。哑巴呜呜哇哇指手画脚说了一大堆话,她看不明白也听不明白要轰他走。哑巴将圣土山的秘密说给她听,可她不晓得哑巴啰里啰唆说什么废话,没耳朵听,就将哑巴轰走了。可是不过一个时辰,哑巴又回来了,见了她就从口袋里掏出两块石头。她以为哑巴要用石头砸她,赶忙将门闩死了,不让哑巴进屋去。哑巴擂了半天门,就是不开门,只得将石头放在门槛下怏怏走了。温二喜捡起哑巴扔下的石头,发现石头上到处都是金黄的星星,用剪刀撬下颗大一些的星星,有半粒黄豆那么大,放在牙齿上一咬,乖乖,是黄金。她才晓得错怪了哑巴,哑巴是她的财神爷。

温二喜揣上钢钎去铁匠铺找朱大手,要朱大手给她锻钢钎,还不能给钱。铁匠铺的大锤一锤锤砸得惊心动魄。她以为朱大手在打铁,进铁匠铺前先用手抚了抚头发,装出糍粑一样的笑脸,喊出糍粑一样的软话。她说,朱~大~哥。一个人的名字被她喊出了水花,一波三浪。刚落话,铁匠铺的铁锤就停住了。她以为朱大手巴望着她进去,见到的却是朱樊氏横眉冷对的一张脸。她啊一声就僵住了。

朱樊氏问,谁家的女客,你唱歌给谁听?

她慌忙说,我找朱大哥,啊,不,我找大手哥。

朱樊氏又问,谁家的女客,找大手有什么事?

她笑不糍粑了,说话也不糍粑了,讪笑说,我来找大手哥锻根钢钎。

朱樊氏说,大手没那闲工夫锻钢钎。

温二喜掉头就走。

朱樊氏说,谁家的女客,你给我回来。

朱樊氏不晓得温二喜要锻钢钎做什么,不问个明白就不能随便让她走了。温二喜收住脚,转过身瞅着朱樊氏,不晓得叫住她干什么。她思想自己并没有惹恼她的地方。

朱樊氏问,谁家的女客,你锻钢钎做么事?

她扯了个谎说,铣猪食槽。

朱樊氏听说铣食槽脑袋就发热了,想起那年那月那日,挑着两只猪食槽在白果树下歇脚,朱耷躲在树上用金豌豆将她额头砸起一个青包,他因此成了她的男人。她将那两只猪食槽当嫁妆挑进了朱家老屋,珍藏在后院柴房,成了金不换的爱情物证。

朱樊氏说,拿过来。

温二喜吓了一跳问,什么?

朱樊氏说,钢钎,我给你锻钢钎。

朱樊氏接过钢钎插在炉子里,扑嗒扑嗒拉起了风箱,火苗子呼啦啦生长,钢钎眨眼红了半个身子。她抡起八磅锤,几锤下去钢钎就溜尖了。可敲着打着她就后悔了,责怪自己太冲动,万一温二喜不是要用钢钎铣猪食槽,而是晓得了圣土山上有金石头,拿钢钎去凿金石头,可就给朱耷添乱了。她留了个心眼,将钢钎淬火过头了,钢钎承受不了一锤的打击,钢尖就会折断。

温二喜同哑巴一块上了圣土山,发现金石头的地方早被人凿出了一条两个人深的壕沟。

温二喜埋怨说,哑巴,你真是个傻子,这种事情都不晓得早点告诉嫂子。

哑巴内心有愧,不能说她是个破鞋,被埋怨不敢吭声,也吭不了声。哑巴就将愧疚发泄在金石头上,攒足力气,用铁锤对准钢钎,嘣的一声脆响,钢钎的尖头崩掉了。钢钎断了尖头,就凿不进岩石。

温二喜又埋怨说,哑巴,猪不比你笨,你比猪还笨。

她只晓得埋怨哑巴,却不晓得这是朱樊氏做的手脚。哑巴扛不住她的埋怨,扔了钢钎铁锤爬上壕沟。温二喜在壕沟里叫喊,哑巴,回来。可哑巴不理会她的叫喊,一溜烟跑得没了影子。温二喜傻眼了,只有自己拿起钢钎来对付金石头,无奈钢钎没了尖头,她的力气又不够狠,几锤砸下去,非但没有凿到金石头,反而失手砸了自己手背一锤。她捂着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在壕沟里小哭了老半天,边哭泣边咒骂哑巴,也咒骂患绞肠痧死去的丈夫。

水门村很快让黄贵歇斯底里的叫喊搅疯了。他从圣土山跌跌撞撞跑下来,边跑边喊,圣土山长金石头了,圣土山发现黄金了。他跑几步喊一遍,跑几步又喊一遍。他叫喊得很卖力,叫喊了没几遍嗓子就沙哑了。在山脚下他一脚踩空摔了个狗吃屎,嘴唇磕破了皮,流了一嘴咸咸甜甜的血水。他啐一口血水,地上红了一大碗。他有晕血症,见不得血,哎呀一声晕倒在地上。

黄贵原本在村子里游荡了大半个上午,一件可疑的事情也没有发生,一个可疑的人也没有看到。转到西村时,还没走几步,山风就将哑巴凿金石头的声音刮下来了,丁当,丁当。他捕捉到圣土山上有鬼打铁,换了晚上真就相信了朱耷的瞎话。他想过要上圣土山去捉鬼打铁,终究不敢去。朱耷恐吓过他,鬼打了钢凿就会用钢凿凿穿他的胸,打了铁锤就会用铁锤砸烂他的脑瓜,打了刀就会用刀抹了他的脖子。黄贵是条贱命,可贱命也是命,贱命也只有一条,被鬼捉去就完蛋了,什么都没有了。

朱耷一肚子的弯弯肠子,不晓得比黄贵多多少道弯弯,别人识不破,黄贵却识得破。可这是白天,金灿灿的太阳高悬在头顶上,黄贵头顶上的阳气一簇儿一簇儿往上生长,人惧怕鬼,鬼也惧怕人,无论多么凶恶的厉鬼也惧怕这火一样的阳气。他壮着胆往圣土山上爬,爬到半山腰,鬼打铁的声音好像就在耳边。爬到山脊上却不见鬼影,只听见声音。他的头发就竖起来了,有谁蹑着脚在灌木丛中奔跑,脚步声窸窸窣窣。圣土山裂开了一道新鲜的口子,就像一张嘴,鬼打铁的声音就是从嘴里飞出来的。他麻着胆子靠近了壕沟,就发现了温二喜和哑巴。

黄贵以为他们在做什么龌龊事,一句脏话正要喷出嘴,却又发觉不对头,哑巴扬着铁锤在凿石头,温二喜用袋子在装石头。他觉得蹊跷,跳进壕沟抢了一块石头,石头上有粒豌豆大的黄灿灿的金点。黄贵将石头在岩石上磕了几下,没有磕掉金点,就将石头塞进嘴里,在金点上咬出了一个清晰的牙印。天神啊,是黄金,命中注定我黄贵富贵了。黄贵要同他们入伙,温二喜啐了他一口唾沫,哑巴对他挥起了拳头。他去抢哑巴手中的铁锤和钢钎,哑巴揪住他的胸口,将他抵在岩石上撞了一下,他眼冒金星脑壳都差点撞碎了。哑巴并不罢休,将他手中的金石头抢回去,还扬起铁锤威胁要砸碎他的脑袋。

黄贵是个无赖,却无赖不过哑巴,爬出壕沟悻悻然下了山。黄贵想,肉上吐口痰,我不吃你们也别想吃个干净。

黄贵昏睡了好半天才悠悠然醒过来,睁开眼睛,不晓得自己怎么会躺在地上,想了好半天才晓得自己怎么晕倒了。他爬起身,不敢朝地上看,晃晃荡荡朝村子里走。这一路上遇见许多人,黄贵说圣土山发现金石头了,却没人相信他的鬼话。

他说,不是鬼打铁,是哑巴和温二喜在山上凿金石头。

仍旧没人信他的鬼话。

他又说,你听,丁当,丁当,圣土山上凿金石头的声音。

那听的人支了支耳朵说,是朱家铁匠铺打造铁磨。

在河坝上撞见彭圣手,黄贵想讨些红药水搽一下破嘴唇,就说,圣手,圣土山出黄金了。

彭圣手耍笑他说,黄贵,你额头上长了个茧。

黄贵以为额头上摔了个青包,用手摸摸,平坦坦的什么也没有,才晓得彭圣手耍笑了他。他朝彭圣手啐了一口痰,嗓子眼干巴巴的,什么也没啐出来。他晓得嚷嚷下去也是瞎嚷嚷,谁叫自己以前多嘴多舌,现在都没人敢信他了。他恨哑巴将金石头抢走了,如果有金石头作证,别人不会不相信他。黄贵想,罢了,回到自家屋里翻箱倒柜寻找工具,没找到铁锤也没见到凿子,就扛把铣锄卷个蛇皮袋往圣土山跑去。

编斗笠卖的朱斗文见他风风火火往圣土山上跑,就问,黄贵,你拿铣锄上山挖坟?

黄贵说,挖你家祖坟我也不得空,圣土山发现金石头了,我去挖金石头。

黄贵说过话就不再理会朱斗文,径直朝圣土山奔走。朱斗文向来喜欢嘴上讨人家便宜,从来不让人在他嘴上占便宜,不想被黄贵的话噎着了,黄贵不给他还嘴的机会就溜之大吉。他哽了老半天还回不过神,等回过神来黄贵成了一个小黑点,到了圣土山脚下。他下定决心追赶黄贵,如果圣土山真的发现了金石头,那是老天送横财千万不能错过机会,何况天晴日朗没人稀罕他的斗笠,少编几顶斗笠误不了什么事。如果黄贵扯了谎,就更不能错过他的笑话。黄贵跑得卖力,朱斗文追得也卖力。

朱斗文追到枫树窝的山脊上,真就看见哑巴和温二喜在凿金石头,金石头都装了两蛇皮袋,哑巴还在吭哧吭哧凿着。黄贵的铣锄对付岩石根本不起作用,一锄头下去铣锄蹦得老高,连块指甲大的石头也锄不脱。朱斗文赤手空拳就更别说。他顾不上报复黄贵,风急火燎跑下山去拿铁锤和钢钎,在自家找到一把襞了头的破铁锤,钢钎却怎么也找不到。上别人家借钢钎,问了两三家都没有,不晓得是不借还是人家真没有。去寻木匠朱大梁,朱大梁做木匠活儿要凿榫眼,少不了钢凿。朱大梁也不乐意借钢凿,可架不住朱斗文死磨硬泡,就给了他两把废钢凿。钢凿虽然短了些,有些钝嘴,可终归有钢凿了。朱斗文拿了钢凿就跑,跑到门口又回过头对朱大梁说,圣土山长金石头了,你去不去?

朱大梁哎呀一声说,你个鬼脑壳,怎么不早说?你一个人吃独食就不怕被撑死?

噔噔噔上了楼,在楼上摸索了一会儿,又噔噔噔下了楼,手上多了一根炮钎。挖屋基时凿过炮眼,所以有了炮钎。又在工具箱里找出几把新钢凿,用袋子装了,同朱斗文一块往圣土山奔跑。一路上遇见了许多人,朱斗文的嘴巴藏不住事,别人问他慌慌张张奔丧啊,他说上圣土山挖金石头。听的人被震住了,一下子没醒过来,醒过来了掉头就往家里跑,拿了杂七杂八的工具飞奔上山。

朱耷挑着豆腐担子往北走,过了白果树,继续往北去了白土村。水门村买豆腐的人家少了许多,一天都卖不出去一板豆腐。都闲着了,想吃豆腐自己动手现磨现煮,不必浪费血汗钱。朱耷让朱樊氏去劝说朱眉,叫她少做两板豆腐。朱樊氏鄙夷说,什么事都要女人去做,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也不晓得她后来有没有劝说朱眉,反正一天四板豆腐一块也不少。

他无比灰暗地行走在田埂小道上,每走一步就距离圣土山远一步,不想走远又不能不走远,不走远一些豆腐就卖不掉,豆腐卖不掉张小嘴就不能安心上山凿金石头。他走几步回头看看,走几步又回头看看。他三步一回头地走了一个上午,背压佝了,腿也走瘸了,四板豆腐才卖了三板,剩下的两个半板豆腐快让风吹成豆腐干了。

他挑着豆腐担子无精打采往回走,又经过白果树,进了村,可是村子好像变了一个模样,村里人像被下了药的泥鳅乱蹦乱钻,不晓得发生了什么祸事。喊爹的喊爹,叫娘的叫娘,翻箱倒柜,烟土飞扬,鸡飞狗跳,吠吠嚣嚣。这个问,铁锤,铁锤放哪了?那个问,钢钎,钢钎叫谁拿走了?东边问,谁拿铣锄挖坟了?那边问,谁拿斧头斫棺材了?这奔跑的人流渐渐朝向了一个方向,向西,流进了西村,流向了圣土山。

他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又不肯相信预感是真实的,肚子里对自己说不着急,脚底下却飞奔起来,三步并做两步,两步并做一步。豆腐担子却不配合,摇摇晃晃颠来荡去,一块豆腐飞了出去,叭嗒一声白花花地跌在地上。跑几步,又一块豆腐溜了出去,更多的豆腐溜了出去,叭嗒,叭嗒,白花花地跌了一路。他索性不管豆腐了,放开脚步奔跑起来,两个半板豆腐一块不剩落了个精光。路过诊所时遇上彭圣手,扛了一把蔸锄,药箱吊在蔸锄上。

朱耷问,圣手,你扛着蔸锄上哪去?

彭圣手说,你是被豆腐撑蠢了,大家都上圣土山挖金石头,你就晓得打铁卖豆腐,打一辈子铁,卖一辈子豆腐,赚得到几个钱?还不够一袋金石头。

朱耷突然哆嗦起来,颤抖着声音问,谁说圣土山有金石头?

彭圣手说,你是没耳朵听还是没眼睛看?大伙儿都在说金石头。

彭圣手拉拢诊所的门,上了锁,扔下朱耷往西村走。

朱耷看见彭圣手要走想说什么,却不晓得该说什么,慌张得火烧眉毛,嘴上却又没话说,一口气喘不过来就栽倒在地。

彭圣手说,哎呀,祖宗,我没惹你碰你,可别赖上我。

赶忙将蔸锄和药箱都扔了,托起朱耷的脑袋,掐住他的人中,掐了好一会儿,朱耷才悠悠然醒过来。醒过来了又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痴痴傻傻瞅着彭圣手,两眼死灰。

彭圣手说,朱耷叔,朱耷叔。

朱耷的眼神痴痴傻傻。

彭圣手说,朱耷叔,你同我一起上圣土山还是回家去?

朱耷躺着不动,彭圣手叹口气说,我是倒血霉了,怎么就碰上了你,你再不起来,金石头都让别人挖走了。

开了锁,打开诊所的门,要将朱耷扶进诊所,转身却不见了人,朱耷爬起身摇摇晃晃走了,豆腐担子翻倒在路边,一块豆腐板裂成了两半。

朱耷跑回朱家老屋,朱樊氏正在同她的丑鸡婆说话,撒一把秕谷说几句话,撒一把秕谷又说几句话。

朱耷说,你耳朵聋了啊,全村的人都上圣土山挖金石头,你还有闲工夫食鸡,鸡是你女儿还是你儿子?是爹还是你娘?

他极少冲她理直气壮说话,朱樊氏僵住了,端着盛秕谷的撮箕,像根木桩杵在原地缓不过神来。

他见她没动静又说,还不快去喊醒野兔崽子们,圣土山的金石头都让强盗们挖干净了。

朱樊氏啊地一声扔下撮箕,转身朝朱大手的院子跑去,跑几步又刹住脚回头瞧瞧朱耷,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脸虚白。她退回来几步摸了摸他的额头,不放心他。他啪的一声将她的手掌扇了下去说,我没发烧,你摸个茧啊。

朱樊氏在半道上撞见朱大手,从上圣土山挖金石头的第二天开始,每天相同的时间他都要来聆听朱耷训话。朱大手早让村子里的喧闹吵醒了,可又不敢贸然上朱家老屋,温二喜让他锻钢钎的事始终瞒着朱耷,如果事情让朱耷晓得了,不知会怎样惩罚他。他害怕同朱耷见面,走几步撒一次尿,走几步又撒一次尿。第三次撒尿时猛然瞥见朱樊氏,慌忙藏了茧。

朱樊氏说,大手,快去唤醒铁脑壳大鼻子,爹在叫喊你们。

朱大手遇赦了,朝朱铁头的院子飞奔而去。朱樊氏径往西走,走到半道上才想起张小嘴在朱家老屋睡着,折回来去寻朱小眼。进了朱小眼的院子却不见人,只听见后院的的笃笃响个不停,像谁在敲打什么。她就在院子里叫唤,小眼睛,小眼睛。朱小眼慌慌张张跑出来,一只手还握着一把小铁锤,八成在敲打金豌豆。他的身后是五嫂,怀里奶着一个不到一岁的孩子。

朱小眼问,娘,您怎么来了?快进屋里坐。

朱樊氏说,不坐了,那个催命鬼等着你们。

对五嫂说,进屋去,别让孩子吹风了。

又差遣朱小眼去通知朱耳,她自己先回了朱家老屋。朱耷在屋门口转着圈,朝田埂上张望着。张望了半个时辰,朱大手们才陆陆续续来到朱家老屋,唯独找不见朱尾。

朱耳说,我前村后村跑遍了,鬼影子都没找到,不晓得躲到哪个屄窟去了。

朱耷说,别管朱尾,他就是长不长的兔子尾巴,抄家伙上圣土山。

一手拎着八磅锤,一手攥着钢钎,像个将军马不停蹄奔向圣土山。他的身后跟着朱大手,顶着大脑瓜的朱铁头,挺着大鼻子的朱鼻……张小嘴边跑边揉着眼睛,小嘴巴不停地打着哈欠,好像一辈子都没睡醒过。

朱耷他们奔赴圣土山时,我就躲藏在后山废弃的薯窖里。薯窖原来用于存放红薯,现在空着,比一间房屋还宽敞,摆得下一张八仙桌。我怀疑朱铁用景德镇贩来的白瓷小酒盅和本地生产的红泥小炭炉熬制金豌豆,是个子虚乌有的传说,是水门村人用有限的想象美化了他。如果朱铁熬制金豌豆的传说是事实,那么我一定能够用白瓷小酒盅和红泥小炭炉熬制金豌豆,还原他熬制金豌豆的过程。

铜匠朱黄铜将那些刻着好看花纹的铜板和圆形方孔的铜钱扔在一只沙罐里,放在炭炉里焚烧,将铜板和铜钱化成一汪铜水。铜水倒出沙罐后很快冷却成了一堆铜屎。朱黄铜将铜屎放在铁砧上左锤右敲,便敲成了铜壶铜炉罐。沙罐能将铜板铜钱化成铜水,肯定能将黄金熔化。

我向朱黄铜借过沙罐,他鼓着一双金鱼眼说,这是我吃饭的沙罐,不借不借,天王老子也不借,老虎借猪头有借无还。

他的眼眶上方光秃秃的,眉毛全让炉火燎烧干净了。

我取笑说,你的眉毛让哪个女客当茧毛拔光了?

他听不得玩笑话,抓了一把碎土块扔我,我撒腿逃了。

他跺着脚说,朱耷,你个大豆子鬼怎么就生了个小豆子鬼,下次让我逮着了,不砸断你的腿我就不是人。

朱耷将废铁放在炉火里,扑嗒扑嗒拉着风箱烧啊,烧啊,废铁就红成了黄金。朱耷的火炉能将废铁烧成黄金,肯定能将黄金熬成金豌豆。我巴望着用废铁熬金豌豆。朱耷将红铁从炉火中钳出来插入水中,红铁不再是黄金,又还原成了铁。如果我能将红铁保温,红铁就成黄金了,想要多少金豌豆,就有多少金豌豆。我暂时还没找到让红铁保温的法子,也就不能用红铁来炼制金豌豆。

我亲眼目睹,如果不是白瓷小酒盅爆裂坏了事,朱小眼差点就熬成了第一粒金豌豆。我将朱小眼的那些工具偷出来,搬进了薯窖。我剥掉风干了的泥巴,将藏在墙洞里的那些金石头全部取出来。我锤啊,扁啊,砸啊,碾啊,将金石头弄成了粉末,用金盆洗出了黄金。我烧起炭炉,将朱耷喝酒时用的白瓷小酒盅架在木炭上烧烤。我吸取了朱小眼的教训,先不将黄金放在小酒盅里。如果白瓷小酒盅烧成了红瓷小酒盅,不爆不裂,再将黄金放进去也不晚。可我失望了,白瓷小酒盅还没来得及变成红瓷小酒盅,就一声爆响四分五裂了,几块红木炭飞出了炉子。朱耷十只待客用的白瓷小酒盅全部被我架到炭火上走了一遍,最后一只小酒盅也没能幸存,全部爆碎了,化成一堆白花花的碎瓷片。

后来我得出结论,朱铁熬制金豌豆时也许用的不是白瓷小酒盅,而是别的什么玩意儿,或者朱铁压根就没有炼过什么金豌豆,那么朱耷在白果树上用金豌豆砸女人的事情也是谣传,是水门村人集体虚构的自欺欺人的谎话,以讹传讹。我朝那堆碎瓷片吐了一口浓痰,浓痰脏得看它一眼都恶心。我爬出薯窖,到彭圣手诊所外捡了只丢弃的青霉素的药水瓶,洗干净了,将黄金装进瓶子里,将瓶子塞进墙洞,又用稀泥封死洞口。

我在薯窖里忙活了一天一夜,肚子里好像闯进一伙爬爬虫,哪儿都有虫子在蠕动,虫子蠕动的地方都喊饿。我去厨房找吃的,朱樊氏不在,朱耷也不在,朱家老屋静悄悄的。我前屋后屋寻了个遍,依旧没发现他们的踪影。我以为他们藏在卧室里抱着金石头,卧室的门上挂着锁,从门缝往里瞧,除了一张大床和半屋子金石头外,就什么也没有了。我猜想他们去了铁匠铺,侧耳听听没听见打铁的响声。

我忽然狗胆包天生了贼心,要偷他们几块金石头。我不能撬开门,不能让朱耷发觉。我有一大串钥匙,都是别人丢弃或遗失的钥匙。我将钥匙一把一把捅进锁眼里,捅了无数把钥匙,就是开不了锁。慌忙中,嘣的一声响,一把钥匙断了,半截钥匙陷在锁眼里。我傻眼了,如果让朱耷发现半截断钥匙,我的贼行就有可能暴露了。我不是惧怕朱耷的八磅锤,而是害怕背负贼的污名,做贼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比一把八磅锤沉重多了。如果我要是只老鼠多好,就打个地洞钻进去,将金石头一块块搬出来。

幸好断钥匙有一小截脑袋露在锁眼外,我用一根小钉子将断钥匙往外拨拉,拨拉,再用老虎钳咬住断钥匙将它拔出来。我刚拔出断钥匙,屋外就响起了嘟踏嘟踏的脚步声,是朱樊氏回来了。我赶紧藏了老虎钳和钥匙串,若无其事从通道中走出来。

朱樊氏扛了一袋金石头,左手还提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袋子,见了我咦了一声说,冤家,你从哪个老鼠洞里钻出来?

我说,我饿。

她说,我马上给你下面条。

她将左手的袋子交给我,我一松手袋子跌在地上,袋子里装的都是空碗,哐啷一声碎响,有碗跌破了。

她拿指头戳了一下我脑瓜说,你就是个讨债鬼,要是娘死了,你下半辈子还不得饿死。

我仍旧说,我饿。

说过又说,把金石头全部给我,就饿不死了。

她噗嗤一笑说,你是条蛇,金石头不能当饭吃,吃石头屙铁屎,不饿死你也撑死你。

又说,让你爹给你娶个老婆,让你的老婆照顾你。

朱樊氏将金石头扔进卧室,锁了门,却不急着给我下面条,而是拽过一把椅子坐在天井中央说,尾巴,给娘捏捏肩。

我不情愿给她捏肩膀,又不得不给她捏肩膀。她的肩膀上尽是坑坑洼洼,那是金石头留下的印迹。

她说,笨手笨脚的,痛呢。

我忽然很可怜她,两只猪食槽都压不垮她,却敌不过一袋金石头。

她说,你说你爹怎么就那么贪心,恨不得把一座金山搬回来。

我开玩笑说,熬金豌豆砸女人。

我突然记起以前说过的话,朱耷想用金豌豆砸温二喜。我捂住嘴生怕笑出了声。

她突然扣住我的手腕说,你个坏东西,学你爹做个风流鬼啊。

我哭诉说,痛啊痛啊,我的手腕要断了。

她放开我的手问,尾巴,娘将一房金石头都送给你,你拿去做么事?

我说,我给娘娶个儿媳妇,生一大群孙子,让孙子来孝敬您。

她稀里哗啦笑了,眼泪淌得满脸都是。

她说,我晓得你是个不正经的东西,成天想着女人。

我晓得她喜欢听我说娶老婆的话,就说那样的话给她听。有了金石头,何愁一个老婆,就是十个老婆也不愁。有了金石头,可以打金戒指金项链,可以打金耳环金镯子,想买什么买什么,手表自行车拖拉机,海上漂的轮船天上飞的飞机。轮船哗啦哗啦开走了,飞机轰隆轰隆飞过去了。世界上的东西都能买下来,这世界都能买下来。

这些话我却不能说给她听。

她止住笑,摸出卧室的钥匙交给我说,去,你想要多少金石头,就拿多少金石头,娘说话算话,出了事由娘顶着。

我想要金石头,宁可去偷去走私,也不能这么接受金石头。

我说,我不要金石头,我饿。

她拍了一掌脑瓜,哎呀一声说,该死,光顾着说话,我忘了细崽叫饿。

她去厨房给我下了面条,又煮了一大锅饭,炒了一大锅菜,饭用甑盛菜用盆装,放在两只篮子里。又去铁匠铺锻了钢钎,用袋子装了交给我,要我同上圣土山。

我推托说,我不去,我在家看守金石头。

她说,全村子的人都上圣土山了,没人来偷金石头。

我赖着不走,她搬出朱耷来威胁我说,你爹叫你。

我猜测她也许没骗我,我是朱耷的一个包袱,无论走到哪,他都会背着。我虽然憎恨朱耷,可不敢不听他的话。我将装有钢钎的袋子驮到背上,跟在朱樊氏身后往圣土山走去。

朱樊氏不晓得什么时候添了碎嘴的习惯,一路上碎话不断。这一天一夜水门村发生了许多事,没有一件事情是我晓得的。朱耷终究没能将圣土山的秘密捂住,哑巴发现了黄金,燃起了朱耷的梦想,又捅破了他的梦想。哑巴把圣土山的秘密告诉了温二喜,温二喜的行踪让黄贵窥破了,黄贵将秘密说给了朱斗文,朱斗文又转给了朱大梁,全村子的人都晓得圣土山发现了黄金,一窝蜂飞上了山。

圣土山的金脉带却是有限的,不到一百米的长度,根本容不下许多人。先上山的人就抢占了先机,占据了有利位置。后来者就只有呆在一旁干瞪眼,找人入伙,没有人搭理他。遭了白眼的人脸上挂不住,想闹出什么事端,趁机占了别人的位置。挑衅了许多次,占了位置的人却不上当,宁可服软,嘴上吃点亏也不给人借口。也没那闲工夫,凿金石头要紧。有人等不及了,霸王硬上弓,直接跳进壕沟去抢占别人的位置。被抢的人不甘心,说什么也不肯让出位置。壕沟里就闹出了响动,争抢的和被抢的扭结在一起,你卡住我的脖子,我掐住你的茧,互不相让,互不妥协。

壕沟里战火蔓延,更多人跳进了壕沟。刚开始身体接触,接着升级进入冷兵器时代,铁锤钢钎铣锄全都派上了用场。有人的手掌砸烂了,有人的额头撞破了,有人的腿肚子扎穿了,壕沟里鬼哭狼嚎。受了伤的人从壕沟里逃出来,不顾自个儿脸上淌着血,搬起石块,不分张三李四就朝壕沟里扔进去。有人嚷嚷,打死了一个,打死了一个。扔石头的人以为真的砸死了人,一溜烟往山下跑了。那伤着的人让石头砸了一下肩头,歪倒在壕沟里,并没有死,让人扶上壕沟,白着脸坐在石头上。

有人喊叫,彭圣手,彭圣手呢?

另一边也有人喊叫,彭圣手,快去找彭圣手。

山坡上却不见彭圣手的影子,嚷叫的人着慌了,破口大骂,彭圣手,你娘死了,你哭丧去了。

彭圣手躲在一处岩石下抽烟,不急不慌从岩石下转出来,缓声缓气说,你咒骂谁呢?你娘才死了。

彭圣手瞧瞧这个,看看那个,掰一下眼皮,摁一摁肋骨,都是不打紧的伤。

彭圣手说,哼哼什么,死不了。

叫人扶了伤者往山下走。

又说,先说妥了,医药费一人一袋金石头,少了你们去找朱大肠。

朱大肠是屠户,别人杀猪连皮带肉一块儿卖,他杀猪将猪剥了皮,卖没皮的猪肉,猪皮被他卖到了县城。朱大肠不在圣土山,去县城卖猪皮没有回村子。没受伤的人哄笑开了,都将彭圣手的话当作了玩笑话,谁也没想到他说话算话。后来不管谁找他医治外伤,都得给他一袋金石头,不过袋子有大有小,金石头的含金量有富有贫。

流血的人下了山,风浪才平静了,壕沟里建立了新的秩序,胜利者占据有利位置。朱大手们不争不抢,又回到了壕沟里。朱耷将朱大手们分成两个班,朱大手朱耳朱小眼一个班,朱铁头朱鼻张小嘴一个班,一个班凿金石头另一个班就睡觉。后来人手不够,朱耷将朱大手的儿子朱小手编入朱大手那个班,他自己则成了朱铁头他们的班长。朱耷的釜底抽薪发挥了巨大作用,朱家的铁匠铺不给别人锻一只钢钎,那些有钢钎的人钢钎凿笨了,找上朱大手,朱大手说没工夫锻钢钎要凿金石头,找上朱耷,朱耷说他早就不打铁了,也没那闲工夫打铁。要锻钢钎的人晓得朱耷他们耍奸,却又无话可说,毕竟谁都想要金石头,放着金灿灿的石头不凿,去帮别人锻钢钎,不是脑子进水了,就是脑子里长了石头。

圣土山云淡天高,四野里干净得透明,什么都藏不住,连金石头都是透明的。那些黄金在石头内部像星星一样眨着眼睛,闪烁着黄金才有的光芒。山脊上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并不如想像中的热闹。那些寻找工具的人还没有回来,这只不过是暂时的安静。

壕沟边立了几个人。

朱鼻拽着一根绳索,绳索慢慢往上收,吊上来一土箕石头,是不含黄金的哑巴石头。朱鼻场起土箕,石头从土箕里飞出去,轰隆隆往山下翻滚。山坡上的草木大片大片都被石头砸倒了。朱耷叼着烟寸步不离守在壕沟边,看谁都是警惕的眼色,好像谁都是来同他争抢金石头的敌人。朱大手领头的那个班,一个个四仰八叉在山坡上晒太阳,朱大手的鼾声压过了壕沟里凿金石头的钢钎声。我原本就熬了夜,被朱大手的鼾声诱发,我的睡意就上来了。朱樊氏招呼朱耷他们吃饭时,我已躺倒在岩石上做起了黄金美梦。我梦见朱铁燃起红泥小炭炉,红泥小炭炉上架着白瓷小酒盅,白瓷小酒盅放着红亮的光芒。朱铁将黄金倒入白瓷小酒盅,金豌豆一粒粒从白瓷小酒盅里蹦出来,像无数跳蚤不停地蹦跳着。我忽然发觉炼制金豌豆的人不是朱铁,而是我从未见过面的曾爷爷朱敬山,是朱敬山揣着黄金美梦守在红泥小炭炉旁边。又发觉那不是曾爷爷朱敬山,而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揣着黄金美梦守着红泥小炭炉。我将黄金倒进白瓷小酒盅,金豌豆就从白瓷小酒盅里蹦出来,一粒接着一粒蹦进盛金豌豆的小布袋。

有一粒金豌豆很调皮,像个小精灵在半空中飞舞,滴溜溜兜着圈,就是不肯钻进小布袋。我扑上去好几次,想把它捉住,都让它跑掉了。我耍了个小心眼,故意不理睬它,等它得意忘形时突然出手将它攥在了掌心。金豌豆的温度奇高,比烧红的钢钎还烫手。我哎呀一声扔了金豌豆,我的手掌叫它灼伤了。

朱耷带领朱大手们占领了山脊上的金脉带,金矿最富有的一段。金脉带由西向东走,富矿变贫矿,西边是布满喜鹊窝一样黑斑的金石头,小黑窝里挤满了忽闪忽闪的金颗粒,到了山嘴上就成了晶莹的石英石,偶尔才能找见蚊子眼睛一样的金黄的微光。

那些后来的人不满意朱家独占有利位置,眼红朱大手们凿出来的金石头,暗暗策划了一个小小的阴谋。我是阴谋的目击者,但不晓得他们要算计什么。是黄贵挑起了事端。我瞅见有人朝黄贵丢眼色,他每丢一次眼色,黄贵就朝朱耳靠近一步,朱耳的身边放着装有钢钎的袋子,有两根钢钎从袋子中露出小半个脑袋。我晓得黄贵要偷钢钎。黄贵靠近朱耳后就在朱耳身边蹲下来,朱耳没有察觉他的企图,只不过厌恶地乜斜了他一眼,再没有任何动作。

我想提醒朱耳提防黄贵,可我和朱耳中间隔着好几个屁股。黄贵在朱耳身边蹲了没几分钟就走开了,走时拽走了一根钢钎。黄贵将偷走的钢钎交给那个朝他使眼色的人,那人接过钢钎转手交给张正拳,张正拳是村长张宝山的儿子,张正拳不藏不掖将钢钎握在手上。过了大半个时辰,朱耳才发觉少了一根钢钎。

朱耳说,谁拿了我的钢钎?

扫了一圈四周的人,没人搭理他。

朱耳开始咒骂,哪个狗娘养的偷了我的钢钎?

依旧没有人答话。

我说,是黄贵。

黄贵缩头缩脑躲在几个屁股中间。

我指着黄贵说,在那儿。

朱大手听见朱耳的咒骂就朝黄贵奔过去,黄贵没躲没跑从人堆里站了起来。黄贵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

我又说,黄贵将钢钎给了刀把脸。

那个朝黄贵丢眼色的人绰号叫刀把脸。朱大手又朝刀把脸奔过去。

刀把脸一横眼睛说,你睁开狗眼看清楚了,我什么时候拿了你的钢钎。

我再说,刀把脸将钢钎给了张正拳。

朱大手转向张正拳,朱耳也朝张正拳扑了过去。张正拳仍旧将钢钎握在手上,丝毫没有惧色。朱耷似乎嗅到了什么气味,慌慌张张朝朱大手那边挤过去,可惜慢了一步。我预感朱大手要吃苦头了,他的大手还没触摸到张正拳的皮毛,周围的几个人就一拥而上将他扑倒在地。山坡上拉开了战场,朱铁头们立刻投入了战斗,混战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害怕惹火上身,逃到了山脊的岩石上,居高临下坐山观虎斗。那些挑起事端的人暗暗串通了,朱家的几个人很快被他们淹没了,一个个被拳头和钢钎揍得趴在了地上,鼻青脸肿的,不同程度挂了彩。最惨的是朱耳,脚后跟不晓得被谁斜刺里捅了一钢钎,捅了个对穿,血流如注,倒在地上惨叫。朱大手们顾不上自己的伤痛,七手八脚抬着朱耳灰溜溜下了山。那些没来得及扛下山的金石头在混乱中让人偷走了,朱家占领的那段金脉带也易了主,被张正拳一帮人占领了。

朱耷绝没有想到朱大手们如此不堪一击,朱家在水门村是个历史悠久的家族,没有谁的势力比得过朱耷。六个儿子一个女儿。别说朱家的壮劳力,就是朱樊氏,有谁承受得了她一记八磅锤。平日里没谁敢随便招惹朱家老屋的人。哪怕是朱家老屋养的一条狗,只有它欺负别家的狗,不会有谁家的狗胆大包天敢来欺负朱耷家豢养的狗。

可偏偏张正拳不惧怕他们,围绕张正拳转动的那帮人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朱耷的黄金梦让张正拳的一记闷拳砸碎了,就像我做梦时让黄贵踩了手掌那样,梦醒了,金豌豆就不见了,那些金石头像流水一样流进了别人的蛇皮袋。朱耷眼睛里的光芒跳动了一下,暗淡了,像被风吹灭了火苗。朱耷成了一条丧家之犬,剜了一眼张正拳,不无留恋又不无愤怒地瞅了一眼枫树窝,扛起仅剩的半袋金石头恓恓惶惶下了山。

朱大手们在半道上遇到朱眉,同几个别家女子说说笑笑,结伴往圣土山上爬。朱鼻吊着大鼻子走在最前面,他的大鼻子不晓得挨了谁的暗拳,鼻梁没塌鼻血却流了不少,花里胡哨地全抹在脸上,像戴了一张唱戏的鬼脸。朱铁头脸上也蹭破了皮,像是被哪个女人抓挠了一把,留下几根血手指印。朱大手的伤在暗处,看不出痕迹。

朱眉着了慌叫喊,张小嘴,你死哪儿去了?

张小嘴垂着头落在队伍的最后,朱眉叫喊了好几遍才应话。朱眉循声跑上前拦住他,一双手在他身上忙活个不停,摸摸肩膀捏捏胳膊,还拿手碰了碰他的裤裆。他被她捉弄得不耐烦了,嘀咕说,你乱摸个茧,都好着,都好着。她恼了,拽了一下他的耳朵,他哎哟叫了一声。

朱眉说,给你凳子你就想上神坛,给你一粒豆子,你就想磨一板豆腐,打死你我也不稀罕。

丢下他去看她的几个兄弟。朱耳躺在几根枫树枝扎成的简易担架上,身子筛糠似的抖个不停,脚后跟还在流血,血吧嗒吧嗒坠在路上,砸出许多鲜红的血斑。

朱眉埋怨朱大手说,枉你是当哥的,巴不得朱耳流尽血啊。

又叫喊张小嘴,你给我死过来。

张小嘴乖乖地走了过来,朱眉撩起他的衣襟嘶啦一声,撕下一块布条,三下两下裹住了朱耳的脚后跟。转过身朝张小嘴腿肚子上踢了一脚说,快去喊彭圣手。

张小嘴乖乖地跑上了前,很快跑没了影。

到了西村,还没过桥,就听到四嫂呼天抢地号哭,我的爷,怎么就你一个人挨了钢钎?怎么就你一个人倒霉?

四嫂披头散发,脚上两只鞋子也跑掉了,看不见脸,仅见着衣袂飘动,三分像人,七分活像了女鬼。靠近了担架,被朱耳的血脚掌吓坏了,扑在担架上揪着朱耳的一双耳朵,抱住朱耳的头。

四嫂说,我的爷,我的亲爷呀。

朱大手被四弟妹这一倾压,脚步踉跄,担架差点脱手了。勉强抬进了彭圣手诊所,彭圣手正在给一个人换药,他的手掌让铁锤砸伤了,用纱布包裹着看不见指头。

朱小眼说,圣手,快给朱耳上药。

彭圣手瞄了一眼朱耳说,嚷嚷什么,没看我正忙着。

朱耷说,圣手,朱耳流了很多血。

彭圣手又瞄了一眼朱耳说,流不了一盅盏血,放心,死不了。

慢手慢脚给人拆了纱布,清洗了伤口,上了药,又慢手慢脚给人包扎了。才开始察看朱耳的伤势,说,先说好了,一个人的医药费给一袋金石头。

朱耷的脸收缩了一下,缩水了一圈,说,给钱。

彭圣手说,你们昧不昧良心?你们在圣土山凿金石头,我却只能赚你们几张毛票子。你找别人去治,我没这闲工夫,要上山挖金石头。

缩了手,假装要去换衣服,轰人走。

朱耷苦着脸说,不是没挖到金石头么?

彭圣手瞟一眼门角里朱耷扔下的那袋金石头说,你当我是瞎子,那不是金石头么?

朱耷说,七八个人,才凿了这么几斤金石头。

寻了只装中药的纸袋子,装了一纸袋金石头给彭圣手,彭圣手不接,袖着手不动作。朱耷又拿了只纸袋子,又给装了一纸袋金石头,彭圣手才拿镊子夹了棉球,用双氧水给朱耳清洗伤口。棉球才碰着伤口,朱耳就杀猪似的嚎叫起来,朱大手和朱铁头按住朱耳的腿任由他叫喊。弄了半个时辰,才洗干净伤口,包扎了,又挂了盐水瓶,才将朱耳抬回他家的院子。

四嫂却不停歇,跑到朱家老屋哭哭啼啼,爹呀娘呀,朱耳都下不了地,要成瘸子了,以后怎么活?可不能放过了张正拳!

朱耷惧怕四儿媳闹腾,不管谁受了朱耳一般的伤,都不可能忍气吞声。若是忍气吞声,朱家什么骨气也没有了,今后谁都不拿朱家当人看,谁都敢在朱家头上屙屎屙尿。朱家要同张正拳理论个明白,朱耷却又不想理论个明白。朱耷找谁去说?找村长,村长是张宝山,张宝山是张正拳他爹,哪个爹不护着儿子?去找镇政府,谁又能证明是张正拳用钢钎戳了朱耳一个窟窿?当时场面那么混乱,朱耳都不晓得谁用钢钎戳了他,上哪去找那个罪魁祸首?

就我看穿了朱耷的内心,找张正拳理论不是时候,眼下没有什么事情比凿金石头要紧。

朱耷说,肯定不能放过张正拳,可眼下凿金石头要紧,咱们不上山,金石头就让别人凿走了,别人不希望咱们凿金石头,咱们偏要凿,狠狠凿,还要多凿一些,将圣土山搬回来。

四嫂说,是朱耳的命要紧,还是金石头要紧?

朱耷说,彭圣手不是给朱耳上了药,吊了盐水瓶么?你回去好好照顾就是,不碍事了。

四嫂不罢休,揪住朱樊氏一条胳膊嘤嘤泣泣说,我在娘家都没丢过脸,叫我今后怎么做人呀?

朱樊氏叫四嫂的哭泣煽起了愤怒,抓过一把八磅锤扛上肩,捉住四嫂一条胳膊说,走,娘同你去找张宝山理论。

朱耷慌忙去阻拦,却晚了一步,朱樊氏扛着八磅锤径往张宝山家去了。朱耷慌张成了一只山鸡,顾头顾不上尾,只有追着朱樊氏的背影走。追到张宝山家,张家的院门紧闭着,朱樊氏在门外破口大叫,张宝山,张宝山。叫了几声没人答应,她以为张宝山故意闭门给她难堪,一八磅锤砸在门上,门立刻碎成几块碎片,稀里哗啦散在地上。她抡起锤寻找别的物件,张宝山光着上身从屋内奔出来,挡在她的八磅锤前。

张宝山说,砸没砸够?没砸够朝这儿砸。

张宝山勾下头,将脑袋拱到朱樊氏的铁锤前。张宝山的威胁对朱樊氏不管用,她真就扬起锤要朝他的脑袋砸过去。朱耷刚巧追到了,一把抢住铁锤说,黄脸婆,还不给村长赔罪?

朱樊氏哼了一声,鼓着眼对准张宝山,什么话也不说。

村长,得罪了。朱耷拽了朱樊氏要走。

张宝山却发话了,朱家的,你当我家是猪圈门,就是猪圈门也不能砸烂了就走人,你们给我站住,有什么事给我说清楚。

朱耷说,没什么事,是黄脸婆欠揍发酒疯了。

朱樊氏甩开朱耷的手说,你不敢说,我可要说了。

就将张正拳在圣土山上打伤了朱家兄弟,用钢钎捅伤朱耳,并抢了朱家凿金石头的壕沟,这些事全都说了一遍。

张宝山问,有这等事?

朱樊氏说,朱耳脚上的血还未干,躺在床上吊盐水瓶。

张宝山说,不打紧,正拳不给你们医药费你们找我要,一分钱也不会少给你们。可我这门怎么倒的,还得你们怎么给我立起来。

朱耷说,村长,都怪朱耳不小心,不关正拳什么事。

张宝山说,朱耷叔,你也别理亏,丁就是丁,卯就是卯,谁也不能护着谁,谁也不能欺负谁。

朱耷推了一把朱樊氏说,黄脸婆,还不给我滚回去!

朱樊氏才晓得添了乱,拖着八磅锤低眉低眼走了。

朱耷说,村长,回头我给您修门,可别见怪啊。

张宝山挥挥手让朱耷走了,却又咒骂朱樊氏说,这疯牛婆。

朱耷在朱家老屋度过了一个不眠的夜晚。他被张添金出卖的光亮搅弄得颠三倒四,以为黑夜就是白天,将梦当做正在发生的事实。张添金的小卖部卖出了几十箱手电筒,上百箱电池,几万支蜡烛。水门村的夜晚不见了黑暗,到处都是光亮,树梢上,屋顶上,哪儿都像挂着一轮太阳。朱家老屋的上空被无数晃动的光亮笼罩着。

朱耷一次次跑到天井中央察看天色,那扇关锁着金石头的房门吱呀一声合上了,又吱呀一声打开了。

朱樊氏打着哈欠说着牢骚话,三更半夜你像老鼠一样钻进钻出,还让不让人睡觉?就是搬黄金也得等到天亮。

朱耷哼了哼鼻子说,你就晓得摊尸。

穿起衣服,敞开大门,一个人骑在门槛上一支接一支抽烟。他抽得那些晃动的光亮都躲藏了,将天抽出了鱼肚白,就将朱樊氏从床上赶了起来。他让她造饭,他自己拎着钢钎上了铁匠铺。他将朱大手们用过的钢钎一根根锻尖,淬过火。他敲打钢钎的声音招来了几个人,他们是来锻钢钎的。他不等他们说话,就挥挥手说,找别人锻去,我要上圣土山。也不管他们怎么乞求,停了风箱,灭了炉子。锻钢钎的人看见无望了,丢下一句恶毒的咒语,朱耷,你打金棺材钉啊。朱耷挨了咒骂却又不能发作,拎着钢钎回了朱家老屋。

朱大手们吃过面条,或蹲或站,蔫头耷脑呆在天井里。朱耷也不说话,将钢钎扔给了朱大手。

朱大手说,爹,能不能歇一天?脊背淤痛得慌。

将衣服剐了一半,露出上半身,背部碗口大的一块淤青。

朱铁头说,我的胳膊像断裂了。

朱鼻说,我的鼻子都塌了。

朱耷愤怒地扫视了一圈,铁青着脸说不出话。他的内心开了个铁匠铺,风箱扑嗒扑嗒抽动,铁匠炉子咕噜咕噜冒着蓝色的火焰。朱耷拾起装有钢钎的蛇皮袋一个人出了门。朱大手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朱鼻仰着大鼻子第一个动了身,大家一窝蜂追了出去。朱耷走了不出两条田埂遇上朱耳的老婆我四嫂。朱耷主动走下田埂让我四嫂走过去。四嫂却不走,也下了田埂,对峙着站在稻田里。

四嫂说,朱耳还要吊盐水瓶。

朱耷晓得四嫂讨要吊盐水瓶的钱,却又拿不出手,况且彭圣手不收现钱,改要金石头。朱耷折回朱家老屋,寻了只破旧的书包袋,装了半书包袋金石头交给四嫂。

朱耷爬上圣土山时金壕沟里不晓得发生过多少战事,占领壕沟的人也不晓得换了几拨人。百米长的壕沟里有了几十个团伙,几十个团伙中有五六个外村的团伙,势力并不弱小,有些人同水门村人还沾亲带故。

朱耷东瞧瞧,西看看,转了几个圈,不晓得钢钎该凿向哪儿。就在山坡上守候着,总会有人要挪窝的。朱大手们坐的坐躺的躺,正好静养自己的伤痛。正失望时,朱耷发现朱大梁在不远处向他招手,朱大梁是铁匠铺的老主顾,凿子刨子抓钉,箍桶的铁箍,风车的转轴和摇把,朱大梁的每样铁器无不出自朱家铁匠铺。朱耷害怕朱大梁要他锻钢钎,过去不是,不过去也不是。

朱大梁却主动走过来说,朱耷叔,没地方去?上我那儿去吧。

朱耷很是意外,没想过朱大梁会拉他入伙。朱大梁占有偏东的一截壕沟,矿石的含金量不高,可比闲坐在山坡上喝风屙屁强。朱耷却没有琢磨到另一层,人家拉他入伙也是被迫的。外村人占领几截壕沟后,外村的铁匠就不愿给水门村人锻钢钎了,即使锻了钢钎也从中使坏,将钢钎淬过火了,钢钎很脆,经不住几锤钢钎就嘣的一声断了尖。朱大梁招朱耷入伙就不愁锻钢钎了,朱耷却没有窥破他的鬼心眼。

朱大梁的壕沟东边毗邻温二喜和哑巴,也有二十来个人,都是老弱病残,因为凿的大多都是哑巴石头,倒没有人来骚扰他们。壕沟一寸一寸往深处开凿,凿出来的石头并不比别人少。哑巴一身蛮力不懂得使巧,钢钎钝得比谁都快。别人埋怨哑巴,哑巴有嘴不能说话。

温二喜说,你们都是站着撒尿的爷们,合着伙来欺负一个哑巴,亏心不亏心?

那些人本来欺负不了别人才来欺负哑巴,让她戳穿了他们的阴谋就不好妄为了,将哑巴晾到了一边。哑巴本想扔了钢钎走人,可又不能丢下温二喜,况且埋怨他的人都闭嘴了。哑巴在内心自个儿给自个儿认了错,就去找朱大手锻钢钎。哑巴思想,朱大手不会不给他锻钢钎。哑巴将发现金石头的事情告诉了朱大手,还把用镰刀敲下来的几块金石头也交给了他。朱大手待哑巴也不坏,经常帮他修理镰刀。

哑巴挤到朱大手身边,呜呜哇哇指手画脚叫朱大手给他锻钢钎。朱大手晓得哑巴要锻钢钎,故意埋下头凿金石头。哑巴拍了拍朱大手的肩膀,朱大手抬起头一脸迷糊,假装不晓得哑巴找他什么事情。哑巴又指手画脚呜呜哇哇说了一遍,他还装做不晓得,哑巴就将钢钎扔在他脚边。他肯定不会给哑巴锻钢钎,朱耷就在头顶上站着,壕沟里的事逃不过他的眼睛。他还恼怒哑巴怎么同温二喜扯在了一块,这恼怒说不出嘴,就同锻钢钎的事搅在了一起。

朱大手将钢钎交还哑巴说,我没得空,要凿金石头。

哑巴打着手势说,我帮你凿金石头,你帮我锻钢钎。

朱大手说,我没工夫下山,你找别人锻去。

哑巴就狠狠打着手势咒骂朱大手,朱大手佯装看不懂哑巴的手势任由他咒骂。哑巴见他没反应,就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裤裆说,大手,你是个茧。

朱大手受不了哑巴的侮辱,揪住哑巴的胸口,哑巴也不示弱,反过来揪住了他。两人的力量势均力敌,哑巴不能将朱大手怎么样,朱大手也不能将哑巴怎么样。纠缠得久了,别人都盯着朱大手,毕竟哑巴是个哑巴,无论他力气多大都是个哑巴。

温二喜说,朱大手,你也是个哑巴?

朱大手害怕别人说他欺负哑巴,何况是温二喜,只好撒了手。哑巴做了个狠狠的手势,要拧断朱大手的脖子,又朝他呸了一口唾沫。

我预感有灾难看中了朱家铁匠铺,但没想到它降临得那么快。壕沟往深处走,岩石越来越坚硬,钢钎的损耗越来越厉害。外村的铁匠之前还找托词不给水门村人锻钢钎,后来就直截了当拒绝了水门村人锻钢钎的请求。

白土村的铁匠张大锤说,我的炉子从早烧到晚,胳膊都差点脱臼了,还应付不过来。水门村有水门村的铁匠,水门村的铁匠都坐神桌去了?

水门村人被张大锤抢白一顿,怒火无处发泄,就像蝗虫那样飞往朱家铁匠铺。朱樊氏在锻钢钎,铁锤砸在铁砧上,一锤锤铁火飞溅。她异常镇定,该拉风箱拉风箱,该淬火就淬火,铁锤在手惧怕不了谁。她给钢钎淬了火,就停了风箱,要灭炉子里的火。

有人阻拦说,慢着,这些钢钎锻不锻?

她晓得他们要锻钢钎,找不到话来拒绝他们,就攥住铁锤不说话。她以为他们会恐惧她的铁锤,事实却正好相反,她的沉默激怒了他们。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出手了,有的用铁棍撬了铁炉,有的将炭篓扔出门外。她想给他们颜色,却被他们挤到了一个角落,铁锤也被人抢了去。那只曾被我踹破的风箱,缝补后又被人踹了一脚,踹出了一个天大的窟窿。接下来,有人敲了水池,有人扳倒了铁砧,铁锤铁钳被扔进了门前的水塘里,就差没一把火烧了房屋。

朱樊氏将铁匠铺被砸的事报告了朱耷,朱耷哆嗦一下险些栽进了壕沟里。我晓得他为什么哆嗦,铁匠铺是朱铁留给朱家子孙的遗产,现在让人砸掉了。朱耷的尊严就像铁砧被人掀了个底朝天,倘若哪天他去了地底下,该如何向朱铁交代,该如何向朱家的第一代铁匠朱鼠交代。

朱耷是罪魁祸首,如果他不出那个馊主意,不给村里人锻钢钎,何至于激怒村里人,铁匠铺也不会招来灭顶之灾。朱鼠地下有知,一定会扇朱耷的阴巴掌,扇得他鼻肿嘴歪。我憎恨过铁匠铺,因为朱耷把它传给了朱大手。我对铁匠铺又是有感情的,我曾经在铁匠铺寻找过金豌豆,虽然没找到,但铁匠铺里到处留下了我的脚印,留下了我的气味。他们砸了铁匠铺,把我的脚印也砸碎了,把我的气味给搅散了。我因此也憎恨他们。我期盼着朱耷争口气,想个恶毒的法子来报复他们。

朱耷沉思默想了一阵子,最后却向水门村人妥协了。他定下的规矩不能破,就让朱大手将铁砧搬上了山,砌了炉子,在山坡上摆开了铁匠摊子。有人锻钢钎就锻钢钎,没人锻钢钎就凿金石头。可又不甘心便宜了村里人,叮嘱朱大手,不分好坏,锻一根钢钎收十市斤金石头。朱大手带了秤,先称金石头,再锻钢钎,少一两都不动手。村里人不乐意可又没奈何,毕竟朱耷让了步肯锻钢钎了。有人试着自己锻了钢钎,不是火软了就是淬火过头。锻钢钎还得找朱家,就在当工钱的金石头中做手脚,混杂了许多哑巴石头。却又瞒不过朱大手的眼睛,碰上这种事朱大手就在钢钎上做手脚,让他们得不偿失。

后来锻钢钎的人将哑巴石头锤成碎块就真假莫辨了。可朱大手顾及不了这些,锻一天钢钎换来的金石头竟有几大袋,很后悔早不晓得给人锻钢钎,何必一锤一凿那么辛苦。朱大手在山坡上才锻了两天钢钎,白土村的铁匠张大锤就效仿他,也将铁砧搬到了山坡上,工钱比朱大手少收了一半,锻一根钢钎只要五市斤金石头。张大锤不问哪个村的人,也不问张三李四,有奶就是娘,谁给金石头就给谁锻钢钎,朱大手的生意立刻去了一大半。

朱耷被水门村人打败了,说到底是被外村人打败了,其实不是被外村人打败了,而是被他自己打败了。朱耷不甘心失败,变着法子要把脸面捞回来。分金石头时,他怂恿朱大手效仿张正拳,要多拿一个人的金石头。

朱大手说,我锻了那么多钢钎,多少得给我一些辛苦钱。

朱斗文反驳说,锻钢钎都拿金石头当了工钱。

朱大手被噎住了,傻着眼说不出话。

朱耷说,要是没有大手锻钢钎,你们拿柴棍斗笠叶来对付金石头?

朱铁头晃动着铁脑袋说,如果不是我爹在这,这地盘谁能守得住?!

朱小眼立在朱斗文左边,朱小手闪到朱斗文右边,将他挟持了。朱斗文瞧瞧朱耷一家子,不敢言语了。朱耷一家子是七个半男人,朱斗文是孤掌难鸣,万一动起手来吃亏的还是他。朱斗文把我视作半个男人,活该他受欺负。朱斗文埋怨了一眼朱大梁,朱大梁也是后悔得要命,又不能同朱耷撕破脸皮,暗暗咒骂自己瞎了眼,招来一群豺狼虎豹。

金石头一天天增多,有人开始怀疑金石头,怎么将黄金从石头中弄出来,弄出来的黄金卖给谁,这都是没有答案的难题。

朱斗文问温二喜说,你说金石头有个茧用?

温二喜说,真没茧用。

朱斗文说,我给你打个金戒指。

温二喜撇了一下嘴巴说,谁稀罕你的金戒指。

朱斗文赖着不走,笑嘻嘻靠上前去搂抱温二喜。

我打心眼里鄙视朱斗文,他同朱耷一样,都是愚蠢得不可救药的家伙。朱耷用金豌豆砸女人,朱斗文想拿金戒指诱惑温二喜,除了充当对付女人的诱饵,在他们眼中黄金没有别的用处。那些金石头落在他们手中真是悲哀。

没过几天山坡上流传开了一个故事,故事最先是谁说的不晓得。故事说水门村原来有个贪图黄金的人,将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粮食全都换成了黄金,第二年饥荒别人劝他趁早拿黄金去换粮食,刚开始他把别人的劝说当耳旁风,等他醒过来却没人要他的黄金了。这人死时瘦得皮包骨,抱着一箱子黄金,怎么也撬不开他的手,下葬时连胳膊都掰断了。

这个故事搅乱了淘金人们的心思,开采金石头的激情淡去了许多,有些人懒洋洋的,八磅锤都提不起来了。他们惧怕成为故事中的主角,抱着金石头饿死。

只有朱耷很固执,一心要挖到金石头炼制金豌豆。朱耷坚持,朱大手们就不敢懈怠,从早到晚吃喝拉撒睡都在山坡上,累了就在石堆上躺会儿,饿了就烧火做饭,张小嘴也被重新叫上了山。

淘金的人们情绪低落到极点时事情有了转机,几个操着陌生口音的外省人爬上了山坡。他们给淘金的人们散发过滤嘴香烟,香烟盒子是金黄色的,正面有个银白的非牛非马的动物图案。水门村没有人抽过这种香烟,它的过滤嘴和好闻的香气让他们对外省人产生了崇拜和敬畏。几个外省人说说笑笑,让壕沟里的人抛上来几块金石头给他们看看,差不多所有的人都给了他们金石头。朱耷心存警惕,一块金石头也没让他们看见。临下山时那几个外省人同张正拳讨价还价,以三百元一袋的价格买走了五袋金石头。张正拳将一沓票子握在手上甩打着,那可是一大把白花花的票子,招引了无数血红的目光。

淘金的人们受到鼓舞,枫树窝像机器一样轰隆起来,凿金石头的声音不分昼夜,丁丁当当响个不停。第三天那几个外省人去而复返,又以相同的价格从张正拳手中买走了十袋金石头。第四第五天,除了几张刚刚熟悉的面孔外,又多了五六个陌生的外省人,挑挑拣拣买走了一大批金石头。

外省人走后,淘金的人们似乎觉察自己吃了亏,也许一袋金石头不只值这个数。更多外省人蜂拥上山时,张正拳将金石头的价格提高到了五百元一袋。水涨船高,别的团伙也相应提高了价格。刚开始外省人还装模作样嘲笑淘金人太狡猾,价格涨了不说,还减少了金石头的重量。但他们并没有抱成一个有效的团伙,你嫌贵别人却不嫌贵,金石头不分好坏都让他们抢购走了。朱耷守着金石头不为所动,不管别人怎么喧嚣,就是不出卖一块金石头。朱大手们虽然眼红心馋,却不敢违背朱耷,只有朱耷不发觉时才偷偷与外省人做了两笔交易,卖出的金石头也是走私货。

朱小眼耐不住心痒说,真拿石头当宝贝。

朱耷瞪了一眼朱小眼说,你那双蛤蟆眼看得鬼见,就晓得盯着自己的脚趾头。

朱小眼恨得牙根嘎嘎作响,却又不敢顶嘴。朱大手们见朱小眼被朱耷嘲笑,都默然了。他们拗不过朱耷,谁叫他是他们的老子呢。

朱耷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山坡上爬来爬去,忽儿爬往东边,忽儿又回到西边。对于巨大的圣土山,他连只蚂蚁都不如。那些外省人将散发浓郁香味的香烟和讨好的微笑同时抛给他,希望能从他手中买到金石头。他接收了香烟,却一块金石头也不卖给他们,仅仅还给他们一脸讥笑。他偷偷咒骂他们说,一群猪。他瞧着他们,就像我瞧着朱耷,眼睛里除了憎恨还是憎恨。外省人却不在意他的态度,依旧天女散花一样抛撒香烟。朱耷的脸阴沉了,什么话也说不出嘴。外省人的香烟不是香烟,而是变成了嘲弄的手指,一根根扇在朱耷脸上。他无处躲藏,被花蝴蝶一样飞舞的香烟彻底包围了。

外省人从别处雇来闲散的劳动力,将金石头一袋袋背下山,装上拖拉机从简易公路拉走了。水门村从早到晚都响彻着拖拉机的轰隆声。那些替他们背金石头的人赚取了不菲的工资,是平日里打短工的三四倍。外省人的钞票和香烟让淘金的人们无比疯狂,圣土山昼夜喧嚣不息。

后来,在哑巴发现的金脉带下方,发现了第二条金脉带。

两天两夜的混乱过后,第二条金脉带的秩序才建立起来,更多的外村人成了淘金的主力,占据了第二条金脉带的大部分。朱大手们在第二条金脉带上占领了一个有利的位置,刚好避开了从山脊上倾泻而下的废石头。他们凿到第一块类似马蜂窝的金石头时诱发了朱鼻的金寒,他搂着金石头浑身筛糖似的颤抖,怎么也止不住。朱耷想将金石头从他怀中弄出来,使尽了吃奶的力气都没能掰开他的手。朱鼻抱着金石头在阳光下坐了好半天,才慢慢松懈下来。

张正拳的金石头卖到了每袋一千元,价格上涨并没有影响外省人购买金石头的热情,他们争先恐后,将钱当树叶一样撒向淘金客。这是朱耷不愿意看到的景象,那流走的不是金石头,而是一粒粒刻着朱耷名字的光芒四射的金豌豆。那些金石头到底流向了何处,怎么变成了黄金,黄金又卖给了谁,这些他都不晓得,也无从晓得。他劝说张正拳别卖金石头,多少给自己留下一些。张正拳瞪圆了眼睛说,你想买就给钱,没钱就少啰唆。朱耷眼睁睁瞅着金石头变成了一张张花花白白的钞票,找不到办法来挽留它们。

朱耷不断催促朱大手们加快速度,快一些再快一些,争取挖掘更多的金石头。朱大手们得不到休整早已疲惫不堪,却不得不屈服于朱耷的贪婪。我同他们一样困守在山坡上,并不怜悯他们,他们活该。朱耷的脸都拧得出水了,脚步越来越沉重,后来是朱耳解救了他,或许该说是朱耳宽慰了他。

我以为朱耳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养伤,谁知他没躺几天就出去活动了。他拄着拐杖,左脚掌裹着绷带,一扭一拐爬上了圣土山。却没有亲近朱大手他们,连看都没看一眼他们,而是径直走向了张正拳。朱耷给朱大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上去。

朱耳却转身挡住朱大手说,别跟着我,该干什么去干什么。

朱大手不敢回去又不能前进,就在原地站住了。张正拳半坐半躺在一张躺椅上,眯缝着眼晒太阳,躺椅是他特意叫人弄上山的,就安放在背靠岩石的一处平坡上,避风,居高临下,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朱耳拄着拐棍爬上平坡时,张正拳立刻从躺椅上直起身,将放在躺椅边的一根铁棍抄在了手上。他不晓得朱耳爬上去干什么,是找他算账,还是有别的阴谋。但他发现朱耳是一个人,没有别的人跟过来。他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实力,对付一个受伤的朱耳根本不在话下,就放心地用眼睛逼视着朱耳。朱耳不惧怕他的目光,一步一步坚定地拐了上去,到张正拳的躺椅边才收住脚步。

朱耳从口袋里掏出一扎钱扔在躺椅上说,我要一袋金石头。

张正拳说,我要是不卖给你呢?

朱耳说,我没少你的钱,没理由不卖给我。

张正拳静了一会儿,将钱塞进口袋,吩咐刀把脸说,给他一百斤金石头。

又对朱耳说,我不欠你的了。

朱耳似乎没听见他在说什么,缓缓转过身,又缓缓下了坡。

我对朱耳很诧异,哑巴发现金矿时他第一个晓得,水门村人愁着金石头没地方卖,他又是第一个收购金石头。我之前有几分怜悯朱耳,他无辜地让人戳了一钢钎,什么补偿也没有得到。那一钢钎也许该戳中朱耷的脚后跟,却让朱耳做了替罪羊。我很好奇朱耳买金石头做什么,或者卖到哪儿去。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踪,他的大耳朵忽闪忽闪,好像两片硕大的透明的白果树叶。

朱耳说他躺在床上让拖拉机的轰隆声吵得快要发疯了。他从床上爬起来,拄着拐棍上了简易公路,恨不得抽打拖拉机几拐棍,扇它几个耳光。他让堆积如山的金石头震惊了,躺着的这些日子,不晓得有多少金石头被拖拉机拉走了。这些金石头去了什么地方,被他们粉身碎骨了,还是卖到了更远的地方。他撒谎说去外省医治脚伤,好说歹说爬上了拖拉机。这一趟远行朱耳将外省人的秘密全部打探清楚了。外省人粉碎金石头,用长条状的金木筛和金盆清洗出黄金,又将黄金卖给金贩子换了现钱。外省人虽然提防他,但仍旧让他侦查到了整个过程,这一进一出,外省人到手的钞票已是本金的十几二十倍。水门村人以为自己赚了大钱,却不晓得给外省人做了苦力。

朱耳将走私的金石头用铁锤砸碎了,学着外省人洗出黄金,又坐着拖拉机去了外省,将黄金卖给那里的金贩子。金贩子胡乱给了他一些钱,钱不多,却燃起了朱耳的黄金美梦。他回到家卖了两头猪,东拼西借,凑足了一千元钱就上圣土山。

朱耳说,尾巴,跟四哥一块儿干,你想要多少黄金,到时四哥都给你。

朱耳架起了朱耷打制的那两扇铁磨,原以为能用铁磨粉碎金石头,谁知两扇铁磨是堆废铁,比磨豆腐的石磨好不到哪里去。他将金石头弄上拖拉机拉到外省去,那儿有一种磨石机,能将石头磨成面粉状的粉末。那些有磨石机的人家似乎都商量过了,无论他好说歹说,就是不愿给他粉碎金石头,只答应高价收购。他辗转了好几天,最后才说通一台磨石机,愿意以半袋金石头当磨石费,才磨碎剩下的半袋金石头。就是这半袋金石头,排除清洗的浪费以及金贩子的克扣,他拿到了厚厚实实一沓钞票。

朱耳说,你不知四哥瞧见磨石机的滋味,喉咙里直咽口水。

他拄着拐棍,揣着那沓钞票,去了邻近水门村的外省县城,买回了柴油机和磨石机。他腾空一间正房安装了柴油机和磨石机,当柴油机轰隆隆叫唤起来时,外省那些金石头贩子面面相觑,不晓得哪儿出了问题,被朱耳掌握了他们的秘密。朱耳给自己定下规矩,不给水门村人粉碎金石头,哪怕是朱耷也不允许。他同外省人结成了同盟,要同外省人一道保守这个能带巨大财富的秘密。

他带着剩余的钱上山收购金石头,张正拳却不卖金石头给他了。张正拳说宁可将金石头卖给外省人也不卖给朱耳,就算朱耳翻一倍的价钱也不卖给他,前一次卖金石头给他那是因为他欠朱耳的。他不能做傻事,不能养大一只老虎,有一天反过来叫它伤了自己。其他人好像也受到张正拳的影响,嘴上不说什么,但在卖给朱耳的金石头上做了手脚,分量明显不足,还夹杂了好多哑巴石头。

朱耳的金石头主要来源于外村人,他们的理由很简单,卖给外省人不如卖给朱耳,朱耳毕竟是近邻。朱耳将金石头粉碎了,选出黄金。那些金粒经过磨石机后变成细小的薄片,有些干脆成了粉末。朱耳爬上拖拉机又去了外省,要将黄金卖给那里的金贩子。他找了几个金贩子,都摇头说不收黄金了,害怕黄金缉私队缉查,弄不好鸡飞蛋打,本钱都会打了水漂。有个稍稍脸熟的金贩子提醒他,叫他别转悠了早些回去,当心有人向黄金缉私队告密,要是让黄金缉私队抓着了,黄金没收不算,说不定还有牢狱之灾。朱耳当即脊背就冒出了冷汗,赶紧撤回了水门村。

那一纸包经过磨石机粉磨出来的碎金成了一颗烫手的山芋,除了外省的那些金贩子外,还有谁购买黄金呢,他不晓得。那些金贩子将黄金卖给了谁,他也不晓得,问熟悉的人也没有谁晓得,多少年没见过黄金了,如果不是圣土山发现了金矿,黄金长什么模样都没有人晓得。朱耳揣着黄金去了镇上,也没问到有谁要买黄金,又揣着黄金去了县上,县上人多,却没一张熟悉的脸孔。他不敢贸然询问别人,万一真像那些外省金贩子说的有黄金缉私队,外省的县上有,本省的县上也肯定有。如果让黄金缉私队的人拘了去,别说黄金连人都回不去了。他在大街上转了几圈,在一条并不怎么热闹的老街发现了一块招牌:万福金银店,店里摆着一只玻璃柜,柜里摆着几件银首饰,柜子后坐着一个戴眼镜的半老头,见朱耳进店侧了一下脑袋,狐疑地瞥了一眼朱耳问,有袁大头?三十块钱一个。

朱耳不晓得袁大头是什么,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晓得。老头收回目光不理睬朱耳了。他拄着拐棍立在柜台前,死盯着玻璃柜,在柜子的一角居然发现了几枚金戒指。

老头说,别看了,那是假货,铜的,这世界上哪有黄金。

朱耳说,我有黄金,你要不要?

老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眼朱耳,似乎并不相信他。

朱耳说,我真有黄金。

说着就掏出了那个包裹着碎金的纸包,老头却将他的手摁住,示意他进里屋。老头姓名叫万福,祖上就是打金银首饰的,传到他这一代却没接过多少正经活儿,玩得最多的就是银首饰,有时闲得无聊还玩银角子,用银角子打成戒指耳环哄骗城里的小青年。

万福打开朱耳的纸包,他的眼睛立刻被黄金的光芒照亮了,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多黄金了。可瞬间万福又蹙起了眉头,拿根火柴棍在碎金中点点拨拨,分拣出一小撮碎铜片。那些碎铜片不过芝麻大小,被磨成了薄片。朱耳蒙了,不晓得碎铜片什么时候混进去的,有可能被外省那些金贩子偷梁换柱。幸好只有一小撮碎铜片,朱耳同万福的生意还是成交了。

万福说,你这黄金九十的纯度都不够,卖给银行都不要,我一克黄金多给你一块钱,有货尽管来找我。

我异常羡慕朱耳,有了磨石机,就不愁没有黄金,有了黄金,世界哪儿不能去。可我不嫉妒他,他是个拐子,即使去到天涯海角,都得拄着拐棍。我替他惋惜,如果不是拐子,那该多好。这是拜朱耷所赐。如果不是朱耷贪图黄金,朱耳就不会成为拐子。就像我,如果不是朱耷同朱樊氏贪图快乐,就不会有我这个侏儒。仔细琢磨,所有不好的事情都同朱耷扯得上关系,所有的坏都是朱耷在作祟。

比如现在,朱耷将我拘留在圣土山,哪儿也不许我去,哪怕我什么事情都不沾手,干躺在岩石上晒太阳,瞅人打架,去偷别人的金石头,只要我不离开圣土山就放着我自由。我晓得他的鬼心眼,只要我在,他就能多分得一个人的金石头。可是我偏偏不拿他的拘管当回事,他管不住我,他有太多的东西要盯着,壕沟里的动静,装有金石头的蛇皮袋,那些狡猾的同伙,稍不留意他们就走私了。我寻个空隙,将隐藏的金石头取出来,偷偷溜下了山。我不怕别人盯着我,朱耷拿我没辙,别人更是奈何不了我。

我羡慕朱耳,偏就遇上了朱耳,他的脚伤还没痊愈,抱着一根拐棍,摇摇摆摆走得像个纸人儿。他的脸见不到喜色,可他的大耳朵泄露了他的秘密,遇见美事耳朵就红粉得透明。我将金石头扔在路中间,不怕他发现我走私。

朱耳说,尾巴,到四哥这儿来,给你梨吃。

他掏出两只雪梨诱惑我。我忽然忆起他害过我多少回,曾经拿猪屎筢砸过我的脑袋,害我被马蜂蜇了茧,我也报复过他,咬破了他的大耳朵,抢走了他的金石头,还偷了他一只阉鸡,让哑巴宰了给我在河坝里做火烧鸡。

我说,我不稀罕你的雪梨,你给我当马驮金石头。

他说,不过几块茧大的金石头还要我驮,过来,吃了雪梨四哥拿好东西给你过过眼瘾。

我不是多年前的那个朱尾了,两只雪梨诱惑不了我。他将雪梨塞给我,将装有金石头的袋子搭上肩,一扭一拐往回走。我吃完一只雪梨就进了朱耳的院子,四嫂抱着孩子在屋檐下张望。

朱耳说,把门关了,谁叫也不放进来。

大耳朵招呼我进了里屋,叫我关上门,将四嫂关在门外。又让我去解他腰上绑着的布袋子,解来解去,却将活结拆成了死结。

他埋怨说,你真笨。

他指使我去拿剪刀,我找不到剪刀就给了他柴刀,他接过柴刀勾拉一下绑在腰上的绳子,布袋子掉在地上。他解开布袋子,将袋子里的东西全部抖落在地,东西啪嗒啪嗒砸在地上,是一堆扎得齐齐整整的钞票。

他说,你要多少拿多少,四哥舍得。

我喜欢钞票,却又不像喜欢金石头那么喜欢。

他说,以后你就听四哥的,四哥叫你你就答应着,四哥不会亏待你。

他抽出几张钞票塞给我说,给你买梨吃。

他给我多少我就收下多少,这怪不得我,不是我偷的也不是我抢的,是他自愿给我的钞票。我不是傻瓜,连钞票都不晓得要。朱耳却因此赖上了我,他去哪里都要我跟着,他收购金石头我得帮他照看,他数钱时我还得盯着他,别让他数错了多给了别人钱。我后悔自己不该贪心他的钱,可不能退回去了,一部分钱被我换成了糖果,另一部分钱或多或少也买了金石头。

我瞧见朱耷成天捂着胸口,似乎患上了心绞痛。朱耳买回了磨石机,他心疼。外省人为了对抗朱耳,在水门村培植了傀儡,他也心疼。开打米房的朱米仿效朱耳,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磨石机,他心疼得掉眼泪。朱耳将黄金卖给了万福,他心疼得无可救药。万福教会了朱耳用水银吸金的法子,他心疼得无话可说。

朱耷的内心翻江倒海,表面上却风平浪静,谁也察觉不到他的异常。他的沉静让朱大手们琢磨不透。他们不敢违拗他,每次分配了金石头都由朱耷押解着送回朱家老屋,一袋袋堆放在他的卧室。卧室并不宽敞,床就颠簸到一个角落去了,让金石头给围困了,要想躺到床上,就必须翻越金石头砌起来的高墙。朱耷的大包大揽让朱大手们很不满,想反抗他却没有谁敢出头,朱大手推掇朱铁头,朱铁头怂恿朱鼻,朱鼻跳过朱耳辗转到朱小眼,朱小眼掉头就走,反抗的力道消解得不见了踪影。

朱大手说,爹,就卖一袋金石头,屋里要钱花。

将外省人给的一支烟呈给朱耷,却让朱耷一巴掌扇飞了。

朱耷说,卖你的手,就晓得花钱。

朱大手碰了钉子不说话了,内心盘算着如何走私金石头,又没金石头可走私,壕沟里挖上来的金石头沾不到手,锻钢钎的活计被人排挤,收集的金石头越见稀少,有时还收不到金石头,锻钢钎的人扔给他一块钱两块钱的零票子就当了工钱。

朱铁头接上说,爹,屋里都没钱买盐了。

朱耷说,你拿盐当糖吃?

朱铁头也叫朱耷的话噎住了,暗想让他念初中的儿子也上山凿金石头,偏不入朱耷的伙,思量着有哪个团伙会接受他。孩子念完初中又怎样,还不如趁早上山捞几块金石头。又指望朱眉,左等右盼,偏不见她上山,只得摁死了心。

朱耷瞧见野兔崽子们生了歹心,就不敢让朱樊氏上山,叫她在朱家老屋当看守,既防外贼也防家贼,如果叫人盗走金石头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又想不能强摁着朱大手们,多少得给他们尝些甜头,叫狗看家还得扔块骨头,背后叫住过一回朱耳,要他给粉磨两袋金石头。朱耳忙着收购金石头,拐棍的的笃笃叩着岩石,大耳朵忽闪忽闪风甩得欢乐。

朱耳说,爹,你不见我忙着?老屋的金石头又不会撑土船跑掉。

朱耷被朱耳顶嘴并不生气,朱耳的拒绝正中下怀,并非他不愿意粉碎金石头,就连朱耳也不帮忙。他晓得我听见了他们的话,认为我会传话给朱大手们,可我不会出卖朱耳,朱耳给了我钞票,还帮我粉碎金石头,让我得到了一小纸包碎金。这一小纸包碎金怕有十几克重,能熬一粒好大的金豌豆。

朱耳还教会了我怎样用水银吸金,让我从别人弃置不要的废金沙中吸取黄金。水银吸饱了黄金,就成了大肚子的银蚂蟥。我当然不会背叛他,背叛他就是背叛我自己。我和他都是银蚂蟥,他是个贪血的银蚂蟥,我是个渴望吞食金豌豆的小个子的银蚂蟥。

圣土山的黄金大餐不晓得吊起了多少人的饕餮胃口,又有多少人梦想分得一杯金灿灿的羹汤。不只朱耷恨不得将圣土山搬回朱家老屋,朱耷的前后左右,不知埋伏着多少个狮子大开口的朱耷,他们恨不能一口将圣土山吞进肚子,不给别人留下丁点残羹冷炙。他们让我产生了错觉,好像我曾爷爷朱敬山活过来了,我爷爷朱铁也活过来了。我怀疑他们就是我曾爷爷朱敬山投胎转世,就是我爷爷朱铁投胎转世,是朱敬山和朱铁还魂了。伟大的圣土山用生长黄金的石头将他们从阴曹地府赎出来,又赐给他们享受不尽的黄金盛宴。水门村完全让磨石机那种类似于人类磨牙的声音覆盖了。

我忽然憎恨那些像贼一样偷偷摸摸的金贩子,憎恨外省人,憎恨外省人在水门村收买的那些傀儡。黄金通过他们的手哗啦啦流向了别处,流向我找不见的地方。金贩子偷偷摸摸的贼行,和外省人明火执仗的强盗行径,都让我无比恐慌。

我向朱耳讨要计策,朱耳却不见慌张,埋头用一把三棱锉锯着一面铜锣,铜锣被锯出一个半月形的缺口,锣下的木板上堆积了一小堆红黄的铜屑。他将铜屑倒入磨石机,黄铜屑经过磨石机后变成极薄的金属片。他将黄铜片混入碎金中,包裹成许多小纸包,交给我去卖给那些跑短途的金贩子。我恍然明白了,他要用这些假黄金去打击那些吃里扒外的水门村人。

我说,大耳朵,你就是曾爷爷朱敬山。

他说,我不是朱敬山。

我又说,大耳朵,你就是爷爷朱铁。

他说,我不是朱铁。

我不愿意去卖那些假黄金,向他索钱去收购废金沙。他的院子虽然废金沙堆成了小山,可并不是没有地方堆放,瞅着那样一大堆废金沙,就像瞅着另一座圣土山。我的内心有个声音说,朱尾,你要干的就是这事,别让那些傻瓜将废金沙倒入水门河流走了。

朱耳说,大尾巴,你才是朱敬山,你才是朱铁。

他的话让我感觉体内有条卧蚕,爬呀爬呀,那条卧蚕就是朱敬山,又像是朱铁。它们在我的肠子里爬来爬去,又在我的血管里爬来爬去。朱耳似乎觉察了我的异样,大耳朵向我诡异地扇了扇,扇过来一阵阴风。

我说,大耳朵,你是条卧蚕。

朱耳说,我不是卧蚕,我是个屎壳郎,我要把狗日的黄金都推滚到水门村外去。

我很惊讶,朱耳原来是个屎壳郎。

他恨恨说,狗日的黄金是条疯狗,咬瘸了我一条腿。

他的伤痊愈了,却成了一个瘸子,走路都没了正形,走一步瘸三步。他说他恨着朱敬山和朱铁,积攒了那么多金豌豆都不晓得花销,如果不是朱耷把金豌豆当石头扔掉,闹不准就不会有我们兄妹几个出世,朱耷的骨头恐怕早就能擂鼓了。我晓得了他为何不恐慌,他巴不得他们将水门村的黄金都弄走。朱耷要是晓得朱耳这么阴损,肯定会用铁钳钳掉他的大耳朵,或者用铁锤砸烂他的脑袋。很难说朱耷会这么对付朱耳,也许只有朱耳认为朱耷不是败家子,正是朱耷骑在白果树上用金豌豆砸女人,才让朱家逃过了一场潜在的劫难。

外省人被朱耳和水门镇上的金贩子挤对,丢失了全部阵地。他们在水门村收买的傀儡并不牢靠,既然水门镇有人来收购黄金,他们就不必替外省人扛活,也不必对外省人察言观色。粉磨出来的黄金绝大部分流入了水门镇上那些金贩子的腰包。在一个被磨石机的磨牙声笼罩的下午,外省人悄无声息离开了水门村,留下的几台磨石机也落入了水门村人的掌心。一切都在自然进行中,水门村人对外省人的离去并没有什么知觉,好像他们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到处都是磨石机的磨牙声,圣土山上铁锤钢钎敲打得异常欢乐,金贩子进进出出,金石头脱离母体圣土山后,被倒入磨石机磨成石粉,从石粉中淘洗出来的黄金用红纸包裹,金灿灿地告别了水门村。

谁也没有预料到这热闹的平静中潜伏着一场暴行,外省人不甘心退出水门村的黄金市场,不晓得从哪里召集那么多凶神恶煞的壮劳力,一个晚上摸黑爬上了圣土山。他们准确无误地突袭了金脉带上几个占据富矿的团伙,将正在凿金石头的人们拎出壕沟,将铁锤钢钎扔进无边的黑暗。有些人同外省人搏斗,混乱中没有一个人占到便宜,都不同程度受到了打击。有人背上挨了铁锤,有人腰上被钢钎所伤,有人被木棍扫中了大腿。张正拳他们都没能幸免于难,外省人出手凌厉,刀把脸平常狠惯了,几乎没吭一声就让人摁倒在地,一张刀把脸让人用脚踩着在岩石上磨了个稀巴烂。那人挪开脚掌,刀把脸一骨碌爬起来屁滚尿流逃走了。遭受袭击的人们摸不清有多少外省人,只要有人稍有反抗立刻就遭到疯狂的攻击,到后来谁也顾不上谁,连金石头都抛弃了,一个个哭爹喊娘下了山。

朱耷在第二条金脉带上的草棚里守夜,对棚外的喧闹不以为意,他的耳朵扎向了壕沟底部。张小嘴趴在沟底一锤锤凿打着岩石。这是朱耷的安眠曲,只有枕着这种丁丁当当的响声才能安然入睡,如果打凿金石头的声音突然停住了,他会立刻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第一个外省人闯进草棚时朱耷毫无觉察,仍然沉醉于壕沟里的铁锤声,再过半小时就该有一袋金石头扛出壕沟了。待察觉到异样,正要摁亮手电筒时突然有人朝他低吼了一声,滚出去!

有根木棍顶住了朱耷的胸口,他稍有动弹木棍就掼足了力道。凭他多年与铁打交道的经验判断,顶住他胸口的不是一根简单的木棍,而是一件冷冰冰的白闪闪的铁器,虽然在黑暗中他看不见它的光芒。

后来朱耷吹牛说,他当时嗅到了铁的气味,是那种经过反复打磨的,新鲜的,怀着噬人烈焰的铁的气味。

我怀疑他夸大了他的嗅觉能力,为的是遮掩他的懦弱和被外省人夺走壕沟的耻辱。

朱耷犹豫了一下,不晓得要不要走出棚去,一只手就揪住他的胸口,将他扔去了棚外。他在黑暗中翻了几个跟斗,跌在一棵枫树旁。晃荡的手电光下,张小嘴惨白着脸,抖抖簌簌爬出了草棚。往后找寻却没有发现朱小眼,朱耷不晓得朱小眼拖着那袋本该送上地面的金石头,躲去了另一边的壕沟。外省人还往壕沟里扔爆竹,恐吓那些贪恋金石头的人。爆竹的爆炸声盖过了惊雷,后来我才听说那不是爆竹,是雷管,一种爆炸威力强过爆竹不晓得多少倍的爆炸物,用导火索引爆雷管,雷管再启爆炸药。那些留在沟底的人被雷管的爆炸声吓破了胆,一个个抱头鼠窜,将金壕沟拱手让给了扔雷管的外省人。

一个惊惶失措的夜晚过后,淘金的现场变了一个样,占领壕沟的团伙被重新洗牌了,两条金脉带上富矿的地段全让外省人霸占了。张正拳那个团伙也丢失了最西边的壕沟,挪到了毗邻外省人的东边。这一挪动又引发了几次争夺战,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弱势的一方不断朝东边运动,几截壕沟次第易了主。朱耷和朱大梁的团伙丢掉了第二条金脉带上的壕沟,退守第一条金脉带才勉强站稳脚跟。他们不敢掉以轻心,不晓得谁在暗中觊觎他们,朱大手和朱铁头铁锤钢钎都不离手,随时警惕着。黄贵那一帮人被驱逐出了壕沟,跳过朱耷和朱大梁将哑巴他们挤走了。

这帮外省人不只带来了雷管和导火索,还带来了炮钎和炸药。他们的人马分成三批,第一批人看守壕沟,第二批人采挖金石头,第三批人负责将金石头扛上拖拉机送回外省。由于炸药的力量,外省人下凿的速度相当迅速,打凿的金石头多过别的团伙好几倍。他们不断拉长作业面,又蚕食了不少地段,水门村和邻近几个村庄的淘金客步步退却,又有不少人被挤出金壕沟。

朱耷密谋赶走外省人的那天,我正好雇佣了哑巴当脚力。我似乎同朱耷预谋好了,成了他的同盟军。我无意中成就了朱耷,使他成为了水门村的英雄。多年以后,朱耷不只一次炫耀过这一场英雄壮举。我很后悔雇佣了哑巴。哑巴被黄贵他们赶下山后,温二喜就不管他的饭了。哑巴像我一样,是有毛病的人,我对他就有了恻隐之心。在水门村,我不曾对谁有过这种心情,哑巴是第一个。

我让朱耳一天供哑巴三顿饭,管他够饱。哑巴就心甘情愿让我当牛使唤,他的气力大得惊人,却又笨手笨脚,平衡不了独轮车,跑一趟车要翻倒好几次。所以哑巴尽可能走大路,不走田埂小道。

哑巴在前面推着独轮车,我在后面赶着哑巴,走了弯弯曲曲的一段田埂,上了简易公路。哑巴歪歪扭扭走了没几步,外省人的拖拉机就突突突地追了上来。哑巴慌了手脚,独轮车成了一个醉汉,在公路上扭着之字。几个踉跄之后,哑巴最终没能扶稳独轮车的把手,独轮车歪倒在路中间,挡住了拖拉机的去路。哑巴赶忙去搬沙袋,搬了两袋独轮车就翻倒了。从拖拉机上跳下来几个外省人,搬起沙袋就往路边扔过去,另几个去掀独轮车。哑巴被外省人逼急了,哇哇叫着同他们理论,斜刺里打过来一只拳头,正中哑巴胸口,哑巴后退了好几步才收住脚。哑巴红了眼,抱住一个外省人,抛了两次都没抛出去。那是个彪形壮汉,反手箍住了哑巴的脖子,两个人纠结在一块。

朱耷拉拢的那支抢夺外省人金石头的队伍突然包围了过来。他们扛着各式武器,锄头戗杆,扬铲猪屎筢,杀猪刀,鸣铳,啊啊呐喊着逼近拖拉机。外省人却不见丝毫慌乱,镇定地守护着拖拉机,对包围他们的人群不屑一顾。那个彪形壮汉放弃了哑巴,抄起发动拖拉机时用的摇把加入了护卫的行列。他们的蔑视深深激怒了水门村人,锄头扬铲几乎在同一时间招呼向外省人,外省人挥舞着他们的武器沉着应战。外省人很快分裂成了两拨,一拨人往南跑,要逃回外省去,一拨人往北走,要跑回圣土山通风报信。水门村人也立刻分成几拨,一拨人往南驱逐外省人,另一拨追赶逃向圣土山的外省人。

这都是朱耷算计了的,逃上山的外省人将金石头被哄抢的消息报告了他们的同伙,那些守卫壕沟的外省人操着铁棍,挥舞砍刀,狂奔下山来抢救他们的金石头。这些人离开圣土山没多久,朱耷他们就向留守壕沟的外省人发难了,向壕沟里扔石头,用铁锤和钢钎围攻反抗者,外省人丢盔弃甲,慌不择路逃下了山。有几个被张正拳俘虏的人,被浇了一身尿,唾了一脸痰,才放走了。

朱耷他们并没有就此罢休,而是乘胜追击一路追赶到山下。外省人往东逃,他们追向东,外省人折向南,他们又追向南。追赶的过程中水门村的男女老少不断加入,汇成浩浩荡荡的扇形队伍。那帮救援金石头的外省人还是晚到了一步,金石头不见了,拖拉机翻倒在路坎下的水沟中。现场空无一人。

外省人找不到抢劫金石头的对象,一腔愤怒不晓得朝谁发作。

我同哑巴抢了两袋金石头,用独轮车运回了朱耳的院子。哑巴将金石头埋在废金沙里。我躲藏在朱耳家的门后窥视着公路,生怕外省人发现了什么破绽。外省人的砍刀反射着耀眼的光芒,举起来又放下,放下又举起来。他们没有更多时间琢磨,聒噪的喊打声铺天盖地压过来了。那些从山上逃跑的人一个个抱头鼠窜,奔跑着,颠簸着,他们的身后是密林似的各式武器,脚底下慢了半拍的人立刻被追赶的人流吞没了。

那些手持铁棍砍刀的外省人正愁找不到对手,逆着人流奔了过去,可是寡不敌众,没几个回合铁棍就被缴走了,砍刀弯成了废铁片。两个人端着鸟铳,因惧怕误伤自己人而没来得及开火,鸟铳被几把愤怒的锄头砍成了几截。仓皇的外省人掉头拼命奔逃,逃得慢的迅速被人流淹没,只有少数几个人躲过一劫,逃离了水门村,可也被惊吓得半死。

外省人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惨,壕沟丢失了,金石头被抢劫,许多人被锄头石块砸得头破血流,路边,收割过后的稻田,河滩上,到处都有倒下的外省人。幸好水门村人手下留情,并没有伤及他们的性命。哑巴挎着背篓捡拾外省人丢弃的鞋帽,装了三背篓,拼出五十多双各式各样的鞋,有崭新的,也有烂帮的,穿底的。这是他们罪有应得,外省人在水门村做下不少恶事,不只抢夺了金壕沟,他们当中有人偷鸡摸狗,甚至有人强暴过水门村的女人。

战斗结束之后,外省人从此未踏上圣土山半步,可水门村人也别想去外省的那几个村庄,只要让他们听到水门村人的口音,几乎无一例外被揍得鼻青脸肿回来。有几户同外省有亲戚关系的人家,好几年都不敢去那边走动。有个绰号叫白牙的,长着一口好看的牙齿,娶了外省一家人的女儿,正月去给老丈人拜年,被人蒙住眼磕掉两颗门牙,说话都唏唏呼呼漏风了。

几天之后,我才晓得朱耷同张正拳联手来对付外省人,共同瓜分了胜利果实,金脉带上几段富矿都归他们所有。朱耷他们并未安静几天,水门镇政府和镇派出所就清理了圣土山,所有淘金客都被驱赶下山。有人赖着不走,但最后仍旧乖乖地爬出壕沟,灰溜溜地离开了。镇政府雇了几个劳动力,放了几排炮将壕沟填埋了。镇派出所在山脚和山顶设了三个哨卡,锁上三条狼狗,谁也不放上山去。

驱逐外省人的那个正午,大地蒙上了一层白铁皮,空气中有股辛辣的气息,好像谁家在磨辣椒粉。从朱耳家的门缝往外窥视,水门村人和外省人正捉对厮杀,他们都是些淡灰的影子,脸上好像没长鼻子嘴巴,也没长眼睛耳朵,认不出谁是谁。他们像群跳梅花傩的神汉,戴着相同的面具在白铁皮上蹦来跳去,脚底下不发出任何声响。他们手中挥舞的不是火把,而是各式各样由农具转变的武器。有人扬起了锄头,锄头劈下的时候一个影子跌倒了,萎缩成一个小灰点。有人突然飞起来,飞得并不高,贴着白铁皮半个身子,飞得也并不远,不过几步远,坠在地上,淡灰的影子立马被白铁皮似的大地吸收了。

他们由北往南追逐,淡灰的影子像被风吹动的纸人,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往西。我贴近门缝寻找朱耷,没找到朱耷,又寻朱大手,没有寻到朱大手,朱铁头不在,朱鼻朱耳朱小眼张小嘴朱小手都不在。我猜测他们会在哪儿,八成在圣土山上。也许正同外省人对抗,也许正在凿金石头。

我将门缝扒开几指宽,哑巴突然呜呜哇哇咆哮起来,拽开门闩往外冲。哑巴的眼睛睁成了两只牛卵子,眼珠子喷着血光,脖子上青筋暴突。哑巴的凶相吓了我一跳,他有理由仇恨外省人,如果不是他们抢夺水门村人的金壕沟,村里人就不会抢夺他和温二喜的金壕沟。哑巴的手脚不分轻重,如果让他冲出去肯定得出人命。我拦住哑巴不让他出门,他往左我往左,他往右我往右。

我劝阻说,哑巴,你不能出去,你出去就会死人了。

哑巴被我阻拦得不耐烦,嘴上呜哇几声说,你敢拦着我,我就打烂你的小脑瓜。

我不惧怕他吓唬,横亘在门槛上张开双手,哑巴拿手掌拨拉我一下,我就跌去了门外。屁股撞在石头上,石头尖钻进了屁眼里,我顾不得疼痛,爬起身死死抱住哑巴的左腿。哑巴每迈一步都得拖拉我一步,怎么也走不快。哑巴焦躁了,拦腰一把抱起我,将我甩到肩头上,噔噔噔地奔向简易公路。可还是晚了一步,那些淡灰的影子早已飘到了更远处。

我被哑巴脚朝前头朝后地扛着,眼前只剩下哑巴背后快速逃走的世界。有个人半个身子浸在路边的水田里,半个身子趴在田埂上,绝望地张着老鼠洞一样的大嘴。他被白铁皮似的大地倒拽着往后奔跑。他的不远处有另一个人,擎着一件反射着金黄光芒的武器,在田野上搜寻倒下的外省人。他对着一个躺倒在土坡上的外省人挥起金黄的武器,那人挣扎着想逃跑,却未能爬起来。

我趁哑巴停住脚步喘息时察看清楚了,那个扛着金黄武器的人是朱黄铜,唯有他家才有黄铜的物件。朱黄铜踹了一脚外省人,才弯下腰在外省人身上摸索一阵,好像摸出了什么东西,拿在手上端详一会儿后,将东西塞进了自己口袋。朱黄铜扔下外省人继续搜索。我弹动了几下身子想挣脱哑巴,哑巴不肯松手,我抱住他的胳膊咬了他一嘴。哑巴哇呀惨叫一声,将我扔在地上,我正好头顶天脚朝地地落在地上,我的脚沾着地就朝朱黄铜飞奔过去。我猜想他肯定在外省人身上搜到了金石头。这狗日的趁火打劫捞横财,绝不能叫他一个人独吞了,要见者有份分我几块金石头。

那些淡灰的影子还在蹦跳着,哑巴哇哇怪叫着向南追赶,他的怪叫声很聒耳,好像朝铁锅里扔石头的响声。朱黄铜被哑巴的怪叫惊慌了,木在原地,本能地抬头向我张望。倒在地上的一个外省人爬起身,歪歪扭扭朝南逃跑,朱黄铜拿他的黄铜兵器勾了一下那人的脚跟,那人一个狗吃屎扑倒在地上。他走过去用脚掌踩住外省人的屁股,那人一动不动佯装死了。

他说,铜屎,抢金石头的威风哪儿去了,这会儿装猫样。

外省人任由他踩踏就是不动弹。他佝下腰去掏外省人的裤袋,在左边的裤袋里掏出半包金黄包装印着银色图案的香烟,又去掏外省人右边的裤袋,掏出两颗茶球大小的金石头。金石头通身都是金粒,在白铁皮似的空气中金灿灿地耀人眼睛。他来不及细看就将金石头塞进了裤袋。我扑过去捉住他的一条手臂,想拔它出来却怎么也拔不动,他的手掌像是在裤袋里扎下了根系。

我搬出朱耷来吓唬他说,黄铜,我爹说所有金石头都得交公,大家一块平分。

他鼓着金鱼眼说,分你爹个铜蛋啊,我捡着就是我的,谁想要就是强盗,有本事来我手上抢走。

我抱紧他的手臂死拉活拽,可他的手臂就是拔不出裤袋。我摇撼,我纠扭,我绞动,并且跺着脚用尽啃锅巴的力气,就是撼不动他。我狗急跳墙去掏他的茧,他发觉了我的企图抬起手臂,将我拂去三五步远。我跌坐在一个小水洼的边缘,溻湿了小半边屁股。我将屁股暗暗挪到干净的地上哇哇哭起来,想赖上他。他惊慌了,抬起眼朝四周打量了一圈才说,豆子鬼,我没打你没骂你,你哭谁个丧?

他不说话我还不哭了,他一说话我就哭得汹涌澎湃,真好像朱耷让金石头砸死了。他收起擎着的黄铜兵器——长把儿的小铜弯刀,想将我从地上拽起来。那个外省人好像苏醒了,挣扎了一下眼睛溜了我一眼,我狠狠反击他一眼,他赶紧闭眼了。

朱黄铜说,你别拿朱耷来压我,就是朱耷站在我鼻尖上,我也不尿他。

他不受我的威胁,我就哭闹得更凶了,打滚蹬腿,眼泪鼻涕同时冒出来了。他将长把儿的小铜弯刀竖在地上,一脸怜悯盯着我,却又没有怜悯的实际行动。待了半个时辰,他才从裤袋里摸出半包金黄包装印着银色图案的香烟说,豆子鬼,香烟都给你了,你还哭丧我就走人。

我将香烟抓在手上,香烟能够兑换金石头,不要白不要,可我要的不只这个,还要他搜刮的金石头,哪怕就分他一小块。

他跺着脚说,你个豆子鬼,你爹朱耷都有金菩萨了,你不争不抢,同我抢个铜蛋。

说着将长把儿的小铜弯刀扛上肩,继续往南搜寻那些倒下的外省人。他往南,我追着往南,我不只企图与他分赃,还想掌握朱耷金菩萨的故事。追了三四里地,他搜刮了几个外省人,搜到了几个半包香烟和七八块金石头。我在一个外省人的裤管里拿到了几块小金石头,那人在裤管中段缝了只小口袋,金石头就藏在口袋中。再往南走就找不到外省人了,那些淡灰的影子还原成了一个个鲜活的人。都是英雄的水门村人,亢奋得就像过年舞龙灯,叽里呱啦争抢着宣扬赶走外省人的壮举。

朱黄铜回身往北走,我打喷嚏的瞬间就走去好几丈远。他害怕大众分享了他趁火打劫的果实。

我冲他的背影叫喊,黄铜,等等我。

他却越走越快,快得要飞起来。往北追了两里地,他下了简易公路,改走小道,才放慢了脚步。

我问,你在哪里见过我爹的金菩萨?

他说,我没见过,可我爹同我说过,你爹的金菩萨是我爹给打造的。

我说,你诓我。

他说,我诓你个豆子鬼不是人。他就从他爷爷朱金铜开始一辈一辈往下说。朱黄铜的爷爷朱金铜是个打金匠,打了一辈子黄金首饰什么也没挣到,只留下一套打制金银首饰的工具给朱黄铜的爹朱红铜。朱红铜继承了上一辈的衣钵,也继承了上一辈的霉运,金银首饰没打几件就无金银可打造了。朱红铜不能等米下锅,改头换面摇身一变成了打铜匠。后来水门村人都忘记了朱红铜是个打金匠,唯独我爷爷朱铁没有忘记,朱铁挖掘到地下的黄金后花重金将朱红铜请进朱家大院。朱红铜在朱家大院闭关一年零三个月,给朱铁打造了一尊金菩萨和无数的铜豌豆,每一粒铜豌豆都打磨得金灿灿的,就像用黄金打造的金豌豆,刻上了朱铁的名字。金菩萨高七寸,耗去了老秤十几斤黄金。

朱黄铜说,听我爹说,你爷爷朱铁积了一仓库的碎金,每次都是用土箕挑的,像挑河里的沙子总也挑不完。

我彻底被他弄糊涂了,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睛,好像我爷爷朱铁真的积了一仓库的碎金,真的有一尊金菩萨。朱耷在白果树上用来砸女人的不是金豌豆,而是朱红铜奉命打制的铜豌豆。如果朱耷在白果树上扔的不是金豌豆,而是铜豌豆,那朱耷不仅不是个败家子,也不是水门村的笑话,而是朱铁阴谋的执行者。朱铁老早布下了迷局,将黄金打成金菩萨藏匿了,给外人造成朱家败落的假象。朱家因此躲过了一劫,土改那几年没有谁吃枪子被政府镇压。这些都不是我关心的,要我命的是那尊金菩萨哪里去了。

我说,金菩萨呢?

朱黄铜说,你爷爷肯定将金菩萨传给你爹了,他不会带进棺材,你爹将金菩萨藏在哪里,也不会说给我听。

我对他的话将信将疑,如果他说的是真话,朱耷还藏着一尊金菩萨,我要挖空心思把它找出来。但我又怀疑他编了一个故事来诓我,看我出笑话。

我说,你诓我。

他说,我要诓你嘴上生疮,喉咙长毒,下辈子做哑巴。

他发了毒誓,让我上他家去看打制金银首饰的工具。我跟随他在小道上七拐八弯,绕过几处热闹的地方才进了朱黄铜家。他从楼上搬下来一只暗黑的樟木箱,打开箱子,取出一只上了铜锈的小铜箱,打开小铜箱,就见着了那些打造金银首饰的工具,有拇指大小的锤子,上了红锈的小铁钳,还有我不认识的别的七七八八的小东西。

他将小铜箱合拢放回樟木箱里说,我爷爷不只会打金戒指金项链,金手镯金脚链,还会打金壶金盏,金簪金钗金凤冠。

我不理会他的炫耀,就算他爷爷朱金铜会打造金皇冠也不关我什么事,现在我只想追问金菩萨的下落。我的内心忍不住又翻涌起对朱耷的憎恨,这只老狐狸不晓得骗过多少人。我撒开腿往朱家老屋奔跑,要找朱耷问个明白,最好让他将金菩萨乖乖地交给我。

我怀抱着五脏六腑的憎恨奔回朱家老屋,临进门时才发现自己跑错了地方,朱耷还在圣土山上。朱家老屋死气沉沉,几只丑鸡婆在天井中探头探脑,一脸的贼相。一只硕鼠大摇大摆在厅堂中央踱步,见了我毫无惧意。我才不在意它们的怪样,转身就要撤出门去。

那个谁呀?朱樊氏在屋里问。

我不理睬她,一只脚跨出了门外。

她说,尾巴,是你个野兔崽子。

她喊叫我的名字我只有收住脚步,里屋啪嗒一声响,像锁撞在门板上的声音。我回过头,那只硕鼠不见了,几只丑鸡婆昂着头绿着眼等待朱樊氏,大概它们都饿惨了。朱樊氏额头上是汗,衣衫上黄一团青一块,不晓得在搬弄什么。

她说,细崽,这么些天都跑哪儿去了,不见你个影子,没饿着吧?饿了娘给你下面条。

我烦她老问我饿不饿,说,娘,爹的金菩萨埋哪儿了?

她的眼泪扑嗒扑嗒坠下了地说,可怜的细崽疯病又发作了。

我固执地说,爹的金菩萨埋哪儿了?

她伸出手想揽住我的头,我偏过脑袋不让她揽住。

她说,傻崽,说给娘听,谁同你嚼舌头诓你,娘拿八磅锤去砸烂他的屎壳脑袋。

我说,爹将金菩萨埋了,骗过娘。

她说,你爹哪有什么金菩萨。

我说,爷传给爹,爹将金菩萨一个人独吞了。

她说,蠢崽,你越说越不像话了!

她脸上有了阴影,一块明一块暗,好像长了黑斑。我将她抛到一边,在墙角里寻到铣锄,从门槛下开始一锄一锄啄地。地很坚硬,像浇了铁水,土屑飞溅,有几粒碎土还飞进了我的眼睛。我捂住眼睛坐在门槛上,内心又开始诅咒朱耷,如果不是他埋了金菩萨,碎土何至于飞进我的眼睛。朱樊氏将铣锄踢到一边,捧住我的头,给我吹眼睛里的碎土,吹了几嘴,眼珠子险些让她吹爆了,碎土才吹掉。

她说,细崽听话,别挖了,娘给你煮荷包蛋。

我握住铣锄还要挖地。

她一手扣住锄头说,你不就是想要黄金么?来,跟娘走。

她拽着我进了通道,一脚踹开卧室的门说,这屋子里的金石头由你搬,你要多少搬多少,老娘做主全给你了。

她发了狠,我不由得内心害怕,到底害怕她什么我也说不清。

我嘀咕说,我就要金菩萨,烧香磕头,当神一样敬供着。

她被我说得愣住了,我挣脱她的手走了。

她说,冤家呀,你要老娘把心挖给你才罢休。

追到大门边又扑嗒扑嗒抹眼泪,可我已经走远了,听见她的话也当没听见。

我上了田埂,上了简易公路,朝北走,折而向西,过了水门河,往圣土山走。偏偏撞见黄贵,是我极为厌恶的人。我厌恶他不是因为他偷过朱耷的钢钎,也不是因为他是张正拳的走狗,而是厌恶他的嘴,他的嘴没门板,什么话都敢说,什么话都添油加醋,把没影的事情说得有棱有脊,好像他亲眼见到一般。他吊着膀子身子朝右边歪扭着,走一步向右边歪扭一步。他在同外省人的械斗中挨了一铁棍,肩膀给削歪了,彭圣手帮他用绷带系住膀子。

他挡住我的去路说,短尾巴,别上山,封山了。

他的嘴巴喷出一股臭气,臭气冲进我的嘴,我佝下腰吐了大半碗唾沫。我佝着腰不动,让他先走,他却守住我寸步不离。我直起身欲走,他用那只没挨过铁棍的手扯住我的胳膊说,封山了,上山也得滚蛋。

我横了他一眼说,我上山碍着你了?

用手去剥他的手,他扣着不放手,我俯下身想咬他一嘴没咬够。

他说,你当狗啊?山上有几十条狼狗,不怕死你就上山。

他龇牙咧嘴溜着长舌,假扮狼狗状吓唬我。我不回答他,丢下他朝西走。才跨出一步,他又扯住我的胳膊说,全世界都晓得圣土山有黄金,美国电视台香港电视台都报道了,赣西北的圣土山万人疯抢黄金,你说美国人怎么晓得,香港人又怎么晓得?稀奇不稀奇?

他在瞎诌,他哪里晓得美国又哪里晓得香港,美国在南在北,香港在东在西,水门村人谁晓得这些,不晓得他从哪里打听来的。

我讥讽他说,美国电视台有没有报道你光荣负伤的英雄事迹?

他被我的话戳到痛处又忍着不叫痛说,我说的是真话,水门镇上都在传说,说给你听还不如说给猪听,说给狗听,猪听了长膘,狗听了还摇尾巴。

他把我比做猪狗,我啐他一口唾沫,正中他的脸,他抹脸时张不开嘴,我趁机飞快逃走了。

到达圣土山脚下时碰上许多从山上逃下来的人,有的背着半袋金石头,有的拎着锅碗瓢盆,一个个惨白着脸,上气不接下气。我让出道路,让这群出栏的疯羊先冲过去,可逃奔下山的队伍源源不断,我被他们挤到了一边。往后奔逃的人越见狼狈,朱斗文的下半身只剩下一只短裤头,朱大梁蹭破了半个脸颊,血水直流。他们同朱耷是一个团伙。

我问朱斗文,我爹呢?

他不回答我的话,埋头只顾往前奔跑。

我拽住朱大梁问,我爹呢?

朱大梁说,你爹在后头,快—跑,快—跑,联防队放狼狗了!

我很担心朱耷被狼狗咬死了,他若是死了,我找谁去追问金菩萨。我逆着人流慢慢往上走,遇上朱小眼和张小嘴,朱小眼拎着一把八磅锤奔在前,张小嘴扛着一袋金石头走在后。朱小眼顺手捉住我直往山下拽,还不快跑,你找死啊!他光着一只脚丫,大脚趾头鲜血淋漓,脚趾甲像是碰烂了。张小嘴也催促说,快走快走。

我被朱小眼拽下去三五丈远,才收住脚步,问,爹呢?

朱小眼说,你别管爹了,管住你自己要紧。

张小嘴说,爹下来了。

我挣脱朱小眼的手继续往山上走。上到半山腰,才见朱铁头和朱大手,抬着一副用枫树枝扎成的担架,朱耷闭着眼仰躺在担架上,朱鼻驮着一只蛇皮袋,操着一根木棍断后。朱耷身无完衫,到处都是碎布片碎布条,碎布片碎布条上血迹斑斑,不晓得身上有多少伤口。狼狗的咆哮裹挟着血腥气一声声逼近,好像快要撵上朱鼻的屁股。

朱鼻颤抖着声音说,快走快走,狼狗追上来了!

朱铁头的脸没有了血色,额头上爆着豆大的汗珠,嘴巴张得巨大,胸口急剧起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可脚底下就是走不快。我止不住悲从心来,哇哇大哭。我不是哭朱耷死了,而是哭我自己太倒霉,偶然得到朱耷藏有金菩萨的信息,朱耷却让狼狗咬死了。我问谁去寻找金菩萨的下落,我是为自己的霉运而号而歌。朱耷可能听到我的哭声,突然睁开眼睛瞅了我一眼,嘴巴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又把眼睛合上了。他用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立刻瓦解了我的号哭,似乎把我戳穿了。

朱耷卧床养伤时并不晓得水门村下了霜,霜很重,给大地穿上了一身加厚的孝衣。他错过了霜后比黄金还灿烂的日头,像一株营养不良的植物错过了生长季节,怎么也茂盛不起来。他的伤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全身十三处伤口都破皮流血见肉,伤口奇形怪状,有狼狗撕咬的,也有跌破的,有被石头磕破的,也有被树枝划伤的,幸好都没有伤到骨头。可毕竟上了年岁,破皮伤也不易痊愈,稍有动作就撕扯得全身哆嗦不止。他将自己关在卧室里,谁也不许探望,只有朱樊氏一个人端茶递水,送汤换药。

朱耷卧床不起,朱大手们群龙无首找不到了方向,不晓得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都缩在自家屋子里,搂着老婆睡懒觉,长时间凿金石头腰酸胳膊痛,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再加上封山的惊吓,一时都缓不过气来。朱眉跑过几趟朱家老屋幻想瓜分金石头,连朱耷的面都没见着就让朱樊氏打发走了。都不晓得朱耷守着一屋子金石头作何打算。朱耳叫我去翻晒废金沙,晒干了重新粉磨,用水银吸收剩余的金末。他许诺将收集到的黄金分给我一半,可我提不起兴致。

他拎着我的耳朵说,有了黄金你想娶谁做老婆,就娶谁做老婆,村里的姑娘任你挑选,你要是不好好干活儿就一世打光棍。

我懒得搭理他,只惦记着朱耷的金菩萨,有了金菩萨别说一个老婆,就是十个老婆都娶得到。我还担心在他跟前说漏了嘴,金菩萨是我一个人的秘密,不能泄密给任何人。朱耷到底要拿一尊十几斤重的金菩萨派什么用场,用于烧香磕头当神一样顶礼膜拜,还是变相隐藏黄金,没有人告诉我答案。我关上门思想,朱耷会把金菩萨埋藏在哪儿,哪儿才是最隐秘最安全的地方,思想了几个昼夜,才想起朱家大院的石室,朱铁的金豌豆曾经关锁在石室里。我寻遍了朱家老屋没有找见石室,除了天井边砌着花岗岩,其他地方也找不见花岗岩的地板。

我问朱樊氏,石室在哪儿?

她说,什么石室,你又听谁嚼蛆虫?

我说,爷爷锁金豌豆的石室。

她说,你又胡说,你爷爷哪有什么金豌豆。

我的内心咯噔一下,像有什么东西坍塌了。她说我爷爷朱铁没有金豌豆,那就不存在锁金豌豆的石室,朱耷也不可能有那么多金豌豆砸女人,她也不会是朱耷用金豌豆砸中的女人。我完全被村子里的传说弄迷糊了,关于朱家的故事到底是真实的,还是人们捕风捉影编造的,谁也说不出真相。既然没有石室,如果朱黄铜没有说假话,那朱耷的金菩萨一定不藏在石室中。究竟藏在哪儿,天晓得地晓得只有朱耷晓得。

朱耷没等皮肉伤痊愈,就迫不及待下地了。他好像忘记了伤痛,以为满村子的人都在疯抢金石头,就他一人躺在床上睡大觉。他让朱樊氏把朱大手们召集到朱家老屋,商议怎么上圣土山继续凿金石头。朱耳没去朱家老屋,朱眉替代了张小嘴。朱耷的话刚出口,朱大手们就面面相觑沉默了。朱耷不晓得他躺着的这些天水门村发生了什么事情,朱大手们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有几个胆大的人偷偷摸上山盗挖金石头,还没下壕沟就被联防队放出的狼狗追咬得鬼哭狼嚎,刀把脸逞强被狼狗伤着下身,差点将茧咬掉了。朱铁头也被狼狗咬伤了腿肚子,花了别人两倍的金石头,彭圣手才给他上了药。

朱耷让他们上圣土山,无异叫他们从身上割肉给狼狗当美食。朱眉瞧瞧朱小眼,朱小眼转脸朱鼻,朱鼻默不作声盯着朱铁头,朱铁头别脸朱大手,都不肯说话。

朱眉竖起眉毛说,要上圣土山你们上,小嘴不去,小嘴要是叫狼狗咬死了,谁来养活两个孩子?谁来养活我?这满房的金石头不粉磨了分黄金,当真留着砌坟?

朱大手们先是拿眼盯着朱眉,继而转脸朱耷,他们在用目光挑拨离间。朱耷没动静,朱樊氏倒先蹦起来了,叉开蒲葵扇一样阔大的铁掌朝朱眉掴了过去。朱眉跳身躲过了她的铁掌,逃出了朱家老屋。朱樊氏的脸铁青了,牙齿咬得嘎嘣响。她说,哪天我不撕烂你的屄嘴,老娘就不姓樊。又去寻八磅锤,等她寻了锤子出来,朱眉早就跑没了影。

朱耷晓得了他的子孙们为何怯场,是因为那三条大狼狗的存在。他叫朱大手打制了一个类似鱼钩的铁钩,到朱大肠的肉案上买了四两猪肝去钓狼狗,狼狗对猪肝视而不见,眼睛阴森森盯着人。朱大手落荒而逃。朱耷又宰了朱樊氏一只丑鸡婆,将鼠药注进鸡肉中,将鸡肉扔给狼狗。第二天去看时三条狼狗依旧虎视眈眈守在去圣土山的路上。第三次朱耷偷偷牵了一条母狗上山,以为能吸引狼狗的注意,可母狗比人还怯弱,任凭他死拉活拽母狗哀嚎着就是不肯上山。他仍想勉强母狗,母狗变脸对他露出了凶相,只有松开绳索弃了它。他使出了浑身解数对付狼狗,都没有伤到一根狗毛。他似乎从失败中悟到了什么,就算将狼狗谋害死了,立马会有新的狼狗,那帮看守圣土山的人不走,谁也别想踏上圣土山半步。想去收买山上的看守,无奈人员众多,三个哨所每个五人共有十五人。他们看管圣土山,肯定是要将山上的黄金开采出来,偌大的圣土山金石头不是一天两天能开采干净的,想到这一层,朱耷似乎安心了,不急切去对付几条可恶的狼狗,也不去收买那十五个看守。

朱耷叫朱耳将磨石机抬到朱家老屋,朱耳不答应,他的磨石机终日吞吞吐吐在粉磨废金沙。朱耷只好叫朱大手和朱铁头扛了两袋金石头,到朱米家粉磨了洗出黄金卖给朱耳。又让朱大手揣着卖黄金的钱去外省的县城买回磨石机和柴油机。他亲自坐镇指挥,将金石头一袋袋搬出来,经过磨石机磨成石粉,再从石粉中淘洗出黄金。那满屋子的金石头到底磨出了多少黄金,朱大手和朱铁头都没有确数,朱耳也没有教会他们用水银吸收黄金的法子。朱耷用戥子给每个人称了一两黄金,谁也不多谁也不少,我和朱耳也忝列其中。

这么一点,十分之一都不够,打发叫花子啊。

朱铁头说,大耳朵和小尾巴凭什么同我们拿一样多?

朱耷瞪圆眼睛说,他们为什么不能拿?你要是腿折了成了瘸子,或者像尾巴一样永远长不大,就让他们兄弟白白养着你。

朱耳似乎扛不住朱铁头的话,将一两黄金还给朱耷,换了那小山似的一堆废金沙。我不惧怕谁说什么,朱耷分配黄金我就心安理得拿着。朱耷截留了那么多黄金,用来熔铸金豌豆还是重塑金菩萨,谁也猜不到,不过总有大白于天下的那一日。

朱耷截留的黄金吊起了我的胃口,如果那些黄金都归了我,可以熔铸多少金豌豆,说不定能打造一尊金菩萨。他好像察觉我在跟踪他,从早到晚躲在卧室哪儿也不去。他不出门,我就透过铁板与铁板之间的缝隙偷偷盯着他,或者透过门板的缝隙观察他。屋子里空空荡荡的,那张老式大床回归了原位,那些金石头好像从来就不曾有过。他将自己孤零零地扔在床铺上,睁大眼睛瞪着楼板,不晓得在想什么。

我盯了他两天,没发现他的任何可疑之处,那些截留的黄金不晓得被他藏到了哪里,更不要说金菩萨。我怀疑朱家老屋有石室那样的暗室或者夹墙。我拿了铣锄去挖墙脚,挖了老半天才挖开狗洞大小的墙洞,墙洞里摆着一张窄小的草铺,草铺上堆了一堆旧棉被,床头上挂着一只死去的葫芦瓜,瞧仔细了才发觉是我自己的卧室。

我又去捣另一面墙壁,才铣开碗大的疤。朱樊氏就风急火燎奔过来,从我手中夺走铣锄说,细崽,你在挖娘的心,挖烂墙脚房屋就倒塌了,走吧,娘泡糖水给你喝。

她催促我离开正在挖的墙脚,我不愿走,她就捉住我的胳膊半拽半拎着将我带走了。她放下我去泡糖水时我撒腿跑了,我不想喝她泡的糖水,她有狐臭,泡出的糖水有狐臭的气味。

我在田埂上漫无目的地奔跑,不晓得跑去哪里,也不晓得跑向谁,过了三四条田埂才晓得要上朱小眼家。朱小眼正举着一把镊子站在阳光下,镊子尖一粒黄灿灿的金芒刺着了我的眼睛。是金豌豆!一粒夺人心魄的金豌豆!朱小眼用白瓷小酒盅和红泥小炭炉炼出金豌豆了!水门村的第一粒金豌豆本该由我熬出来,谁晓得被他抢先了,该死的朱小眼。

我忌恨朱小眼,可又被他炼制的金豌豆吸引,跳过去抢他的镊子,跳了几次就是摘不够金豌豆。五嫂咧开嘴嘲笑我。他将我捉弄够了,才取下金豌豆,托在掌心递给我看。是粒非常饱满的金豌豆,椭圆形的,骄傲地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浑身散发着灼眼的光芒。我用三根指头捏起金豌豆,金豌豆沉甸甸的,有股力量不断牵扯着往下坠落。五嫂哎呀一声,金豌豆就扑通一声跌在地上不见了,钻进泥沙里逃走了,逃回了圣土山。

我听别人讲过金银长脚的故事,东家败了,是因为东家的金银走了,西家富了,是因为东家的金银跑到西家去了。我在内心不停地说金豌豆快走快走,回到你的圣土山去,别给朱小眼逮住了。朱小眼用他的小眼睛锥了我一下,将金豌豆掉落之地的泥沙铲起来,倒进金盆,在一口大水缸中淘洗,浮沙漂尽,金豌豆露出了水面,满盆灿黄。我很失望,金豌豆依旧金灿灿的毫发无损。如果再拿到金豌豆我就吞进肚子,让他永远也找不见。

他好像窥见了我的想法,不给我看金豌豆了,只叫我随他进屋。屋里摆着一张案桌,桌上放了一块小铁砧,铁砧旁搁着两把木质小锤。还有刻刀,小钢凿,镊子,剪刀。我以为他要在金豌豆上刻上他的名字,他却没有效仿我爷爷朱铁,而是将金豌豆放在小铁砧上,用小木锤一锤锤敲打着,金豌豆不断拉长变瘦,拉得更长,变得更为细瘦,像一片长长的细薄的韭菜叶。用剪刀剪下叶尾,弯在一根小圆木棍上形成金环,慢慢打磨,取下金环,就是一枚好看的金戒指。他将金戒指套在自己的无名指上,刚巧合适,摘下来,捉过五嫂的手戴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五嫂抻直手指,左瞧瞧右看看,也不顾我在场,张嘴在朱小眼脸上咬了一口红牙印。

朱小眼说,尾巴,将你的黄金给五哥,五哥给你熬一粒金豌豆,要不给你打一根金项链,要是黄金足够,五哥给你造一尊金菩萨,不,不造金菩萨,给你打造一个金女人做老婆。

我哼了一下鼻子,就算我有十几斤黄金也不会交给他,更不相信他会打造金菩萨。可他的话提醒了我,我那一两黄金千万别让人偷走了。

我无比急切奔回朱家老屋,朱樊氏在给她的丑鸡婆们喂食,丑鸡婆们全都光着屁股,奓着半身肮脏的羽毛,旁若无人疯抢着谷物。我直奔藏有一两黄金的墙洞,封堵洞口的稀泥风干了,成了白泥,依旧昼夜不舍地把守着洞口。我剥开白泥,用指头抠墙洞,墙洞是空洞的,抠第二次,第三次,一无所获,那一两黄金不翼而飞了。

我怀疑自己记错了地方,将封堵白泥的墙洞全部扒开,什么也没有找到。我傻眼了,从藏金石头那天开始从来就没丢失过东西。是蚂蚁把它们搬走了?还是老鼠把它们偷走了?蚂蚁太小,黄金太重,蚂蚁搬不动。肯定是可恶的老鼠,只有它们贼头贼脑经常偷别人的东西。

我抄起一把小铁锤,翻箱倒柜,钻墙角,上楼顶,向老鼠们寻仇,可一只老鼠也未撞见,老鼠们好像晓得了我要报复它们,都躲着不敢露脸。朱家老屋被我搅弄得乌烟瘴气,到处翻腾着呛人的灰尘。

朱樊氏问,细崽,寻什么宝贝?

我不答复她,继续往堆放有杂物的地方寻去。

她扣住我的胳膊说,你告诉娘,娘同你一块寻。

我说,我那一两黄金不见了。

她啊了一声说,你藏哪儿了?

我将墙洞指给她看,墙洞是个黑暗的窟窿,她弯腰用手指掏了一遍墙洞,什么也没掏出来。

她问我,你是不是记错地方了?

我说,我没记错,就是这儿。

她拍拍手说,丢了就丢了,有什么舍不得的,不就一两黄金么?黄金就是废铁渣,我叫你爹给过你一两。

我不接受她的安慰,呜呜号哭。

她说,别伤心伤肺了,娘这就去给你拿黄金。

她钻进卧室先是同朱耷嘀嘀咕咕,后来大嚎大叫了老半天,出来时埋着头不敢看我,径自拿了八磅锤,见着什么砸碎什么,胡乱砸了一气,留下一地的碎瓦片碎瓷片,也没有发现黄金的影子。不晓得朱耷将黄金藏到哪里去了。她气恼,又找不到方式发泄,就拖过一把椅子坐下来抹眼泪。她的眼泪一汪一汪的,抹干净一汪又汩出来一汪,怎么都不干涸。这是我害苦了她,她抹眼泪我就不嚎啕,拿眼睛在破瓷烂瓦间巡视,希望能有意外的惊喜。我没有捕捉到任何蛛丝马迹,却发现朱耷鬼鬼祟祟从侧门溜出去了。我赶忙跟了上去,朱耷上了简易公路径直往北走,路上不管谁来搭讪都懒得回话。

朱铁头混迹在赌博的人堆里,朱耷没发觉,朱铁头的大脑瓜晃荡一下就不见了。他过了彭圣手诊所,过了朱大梁的院子,又过了白果树,继续往北出了村。我跟踪到白果树下不再往前了。我爬上白果树,藏身在一根巨枝的后面,朱耷回来时必须从树下经过,除非他不回水门村了。我从昼前等到午后,从午后守到半下午,从半下午熬到日落西山,圣土山笼罩着夕阳的万丈光芒。远处才突突突爬过来一辆拖拉机,张添金的秃头像颗铜球在车斗里摇摇晃晃。白果树前有一道斜坡,不陡,拖拉机因为负重爬不上坡了。张添金跳下车,将身子弓成虾,仍然无力将拖拉机拱上坡。他朝四下里打望,什么人也没有,男人们都聚集在赌桌边。

后来不晓得他怎么发现了我,朝树上招呼说,尾巴,下来,给你罐头吃。

他骗我去帮他拱拖拉机,我不上当,他就爬上树来捉我的脚掌,我躲不过他只有跳下树。拖拉机上什么都有,整箱的罐头雪梨蜡烛香烟手电筒,整箱的毡帽棉手套雨靴解放鞋。我同张添金将拖拉机拱上坡,他果真不食言送给我一瓶橘子罐头,橘瓣金黄得透明,就像一瓣瓣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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