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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孙书记靠在大队的被子上,手里攥着笔,对着电灯认真看着报纸上的社论,他始终不明白资产阶级的法权等晦涩的名词。他翻开新华词典,发现没有这些名词。这段时间,别的方位还算平静,南边大队的广播不断向自己挑衅,那是另一个公社管辖的,两个大队都在主干公路两旁。

县上的干部和公社的领导经常骑着自行车经过,社员们在田间地头劳动,两边的喇叭都能够听到,自己如果败下阵来,如何领导大家。孙书记通过同学,打听到南边那位书记是正牌的高中生,原来在公社做了几年材料员,文理清晰,口才不错。他本来想咽下这口气,不料自己喇叭上的讲话,对方都会进行批驳,这让他没有面子。

前几天,公社杨主任路过大队,走进来坐下,孙书记赶紧递上烟。他看了一眼大队部,叹了一口气,挥着手说:“老孙呀!你们大队可是咱们公社的前沿阵地。中午一个亲戚嫁女儿,我去吃上门筵席,坐着没事,听到你们两位书记喇叭里的对话,应该说咱们还是有差距呀!”

孙书记赶紧低下头,将画得格格道道的文件递给杨主任,谦卑地说:“我正在加班加点地学习哩!咱们就是实在,花花肠子不多。”

杨主任轻轻地拍着桌子,厉声斥责道:“老孙,我就不喜欢你这种态度,什么叫花花肠子,那是革命觉悟!什么叫实在,难道宣讲革命形势就是不实在吗?”

孙书记抽着烟,再也不敢辩驳了。杨主任瞥了他一眼,用和缓的口气说:“老孙,咱们不能整天盯在田里,要开动脑筋想问题,文件上说的问题你们有没有,肯定有。你瞧你上午喇叭里讲的,都是什么玩意儿!一院子的客人都在大笑,我这个主任的脸都让你给丢光了!”

推着自行车临出门的时候,杨主任回过头来说:“老孙呀,越是天旱越要把握政治动向,抓一两个典型出来。公社最近准备组织一次批斗会,你们得有一个典型啊!”

会计德文走了进来。他是一个罗锅,扭曲的上身使得其身高不足一米五,四十多岁,没有什么皱纹,脸上始终挂着笑容。看见孙书记还在埋头钻研社论,他倒了一杯开水,放在孙书记面前。孙书记看着冒着热气的缸子,愣着抬起头,看见一张堆满笑容的冬瓜脸。

德文坐在炕边上,拿起扇子,晃着扇凉。起初主要对着自己,后来慢慢移向书记,看着书记舒服的表情,干脆完全对着书记扇了起来。孙书记放下手中的报纸,看着他眉飞色舞的脸,将杨主任的告诫和自己学习的压力诉说了一遍。德文晃着扇子,看见书记的分头随着扇子的摇晃一起一落,他欲言又止了好长时间,看着窗外晃动的树枝,他倾着罗锅,贴在孙书记的耳边说:“有一个办法,一定旗开得胜,就是不好讲。”

孙书记忽地坐直身子,拿过扇子,自己扇着说:“德文,我知道你是大队的老人手,有啥话就讲!别吞吞吐吐的,让人难受!”

德文眨么眼睛,忽闪着罗锅,深一脚浅一脚地颠过来,附在孙书记耳边低声说:“你知道二队的陈俊明吗?他可是延安抗大的学员,水平很高。由于一些历史问题不清,始终窝着身子做人,从来不谈论政治。他的儿子都是生产队硬咣咣的劳力。他男寡妇守娃,平时关着门,在家里给儿子做个饭,有集市的时候,也会到集市上遛遛。”

孙书记摸着下巴,犹豫不定,疑惑着问:“和他搅和在一起,万一有啥风吹草动,那可咋办?”

德文盯着书记,小声说:“我可是为了你好,做不做,书记你定。”

孙书记下了炕,关上门,在屋里踱了几个来回。对德文低声说:

“德文,抽空去看看,探探口风,也不知人家是咋想的?”

德文弯着罗锅,点着头。

德文骑着自行车来到二队,他将自行车放在饲养室。社员们都在田间忙着,村子没有什么人。他走到俊明家门前,看着四下没有人,上去叩着门环,没有想到门环刚好磕在门扇上毛主席画像的额头上。俊明家里很少有人去,好长时间,都没有人开门。他想起刘备三顾茅庐的故事,便离开了大门,站在院墙边上。俊明喀喀了几声,喊了一声谁呀?德文不好应声,也在墙外喀喀了几声。

俊明将门开了一个缝,探出脑袋张望着。德文赶紧过去,推着他闪了进去,关上大门。俊明疑惑地看着他,也不让他进屋坐坐。德文看着三间的院子里杂草丛生,地上落满了树叶,屋檐下的台阶上横七竖八地放着各种农具,说明他没有将心思放在种地上。从厢房的门看进去,人家的柜上面都贴着毛主席像,他的屋子里却贴着一张铁梅咬着牙双手攥着大辫子的剧照。他不知俊明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是想着铁梅哩?还是告诫自己别让人抓着辫子?俊明的头剃得锃亮,泛着青色,布满血丝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圆砣砣老式眼镜。他的嘴上挂着笑容,眼睛不时地眨么着。德文感到他的判断是对的。俊明笑着说:“家里乱,别见笑!有什么事?”

德文拿来一个三条腿的板凳,小心翼翼地将屁股放在凳子上,感慨地说:“俊明,你拉扯两个孩子,真不容易呀!孙书记让我过来看看你,这也是大队对你的关心。”

俊明蹲在边上,不停地打着嗝,挠着头说:“本来应该下地劳动。我知道有人有意见,没有办法,这胃病闹得我常常想吐。再一想,两个儿子劳动,总要有人做饭吧!”

德文转过头,突然问:“没事的时候,听广播不?”

俊明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笑着晃着头,分不清是点头还是摇头。

德文接着问:“现在公社要求每天晚上,书记都要在喇叭上讲形势,你觉得孙书记讲得咋样?”

俊明还是晃着头。德文又说:“俊明,我知道你是高人。说实在的,孙书记压力很大。南边的喇叭讲得滴水不漏,孙书记始终没有高度,对形势的领悟力还是要差一些。他现在每天都在学习,希望能够跟得上形势,可能要你帮忙,你考虑一下。”

说着,他从包里拿出两包烟,放在板凳上,准备离开。俊明拿起烟,往他的包里塞。德文严肃地说:“俊明,你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门上的门环每天都哐当在主席的额头上,这样很不好!”

俊明一下子紧张起来,弯着腰连忙说:“没有发现,晚上就改。”

送走了大队会计,俊明赶紧关上门。之后,他心里才略感踏实一些,觉得这三间庄子才是属于他的。他坐在三条腿的板凳上,靠在屋檐下厢房的墙上,卷上一根旱烟点上,喷着烟雾,愣愣地看着荒芜的院子。

二十多年来,俊明一直夹着尾巴做人。劳动的时候,他要么比其他社员快,要么慢一会儿,他从来不参与对国家大事的讨论。社员们隐隐约约知道一点他的事情,内心尊重他,也很少用敏感的语言刺激他。两个儿子辍学了,开始劳动了,爷子三个饭量大,家里的粮食紧张。很少蹲在门前面的俊明,有时也会蹲在饲养室前的人堆里,手里撕红芋皮,吃上一半,他开始浑身抽搐,涨红着脸,反胃打嗝,他捂着肚子,直不起腰。社员们一边喊着俊明儿子,一边搀扶着他回家。保民和安民跑过来,看到父亲难受的样子,不知如何是好。俊明指着门前的架子车,在大家搀扶下坐了上去,挥着手让大儿子保民赶快走,小儿子安民在后面推着。

晚上,记完工分,社员们围在老槐树下乘凉聊天。保民用架子车拉着父亲走进村子,社员们走了过去。俊明在安民的搀扶下,勉强地坐起来,伸出手来,指着边上的三个瓶瓶,晃动着手说:“慢性肠胃炎,打了三瓶吊针。”

那时陈家十一是队长,他对保民说:“让你爸好好歇息几天!”

门前的妇女们围拢过来,叨咕着说:“家里三个男人,没有一个女人操持家务,可真不容易!”

从此,俊明不再下地劳动了。偶尔出门见到人,就会不断打嗝,一副旧疾未愈的样子。村子别人家的门都开着的,小孩跑进跑出,俊明家的门永远是闭着的,不知是关着还是掩着。

社员们扶着铁锨,听着喇叭里孙书记半生不熟的宣讲,对国家大事都是影影忽忽的,根本抓不到形势变化的脉相。智亮看书多,也关心国家大事,骨子里还涌动着一种读书人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他对形势的分析和判断,常常都是按照古书上的脉络,加上八卦的知识。他常常将自己精辟的论断讲出来,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有人还会说上几句风凉话,这让智亮又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更为知音难觅而苦恼。

俊明没有收音机,更没有书报,就是油乎乎的炕头摆着的几本《毛主席选集》和红皮皮的语录。《毛主席选集》里面,有延安时期的文章,他不知看了多少遍,有的他都能够背出来。他盯着文字,看到的却是延安时主席清瘦的面颊,自信的谈吐,更会将他唤回到火热的边区生活的场景里去。他常常手里攥着《选集》,思绪在记忆中驰骋。他对时局和形势的判断,就像一壶陈年老酒,一直闷在坛子里,酒的引子还是延安时期形成的。俊明觉得地方对中央的文件和社论的领悟,时常都是功利的,是一拨人要整另一拨人的借口,根本没有把握住核心。

德文的造访,让他吃了一惊,他知道现在这形势,稍有差池,就会卷入政治旋涡中。他为自己隐忍多年,大队的干部还能记得他,并且请他谋划而有了少许的自喜。僵着不从,人家就会找各种借口挼摆自己,甚至会旧账新算。他估摸着未来几年国家可能会有一个根本的变化,政治这根弦可能会松一松,感到必要的时候冒一下,也不枉发酵了这么多年。

保民回到家,将肩上的锄头放在屋檐下的台阶上。俊明从厨房走出来,手在围裙上擦着,对保民说:“等一下叫宏斌过来,将大门上的门环卸下来,换个地方重新装一下。别挡着门上的像!”

保民走到大门后面,将门扇拉开看了一下,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样。父亲的事情,他只有执行,从来没有询问的习惯,他相信父亲自有自己的道理。

德文回到大队,看见孙书记不在办公室,他踱着步在院子等着,看见金大夫走出卫生站,便问:“书记呢?”

大夫将胸前晃动的听诊器装在白大褂的兜里,瞥了一眼德文说:“刚才还看到,可能上茅房了,他肚子不好。”

一会儿,孙书记腋下夹着报纸,捂着肚子从戏楼后面走出来了。回到屋子,德文跟进去,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他。孙书记问:“咋样?”

德文笑着说:“俊明心里有疙瘩,放不开,大家都能理解。我观察他好长时间,也将意思说了,他没有明确的态度。”

孙书记喝着水,捂着肚子。德文又说:“书记,我觉得这样更好,俊明有思想,却不能说。咱要的是他的想法,也不愿他在外面张扬。我再磨一磨,估计问题不大!”

孙书记点着头说:“快一点!最近南边张狂得不得了!我昨天顺着公路骑车看了一下,他们大队的喇叭不是朝着自己的村子,而是喇叭口都是朝着咱们这个方向。过几天,你去跟公社说说,给咱们大队加上两个喇叭,声音要响,将喇叭口全都朝着他们那边。”

德文骑上自行车,罗锅的背使得上身看起来很短,低头弯腰的时候,从后面看就像一颗球放在自行车的坐垫上。覆着一层尘土的凹凸不平的路面,让他的短腿蹬车时,胯部一摆一摆的,随着腰传动到头部,恰似一条吞咽了食物的缠在自行车上的蛇。他依旧趁着群众下地的时候,将自行车放在二队的饲养室,顺着街道走到俊明家门前,看见门环移开了,两个门环刚好挂在老人家合手鼓掌的手腕子上。他摇头叹着气,疑想这样的水平如何能讲好,内心的敬重下沉了好多。

德文拍了几下门,依旧是好长时间没有人应声,他在院墙外,踱着方步。看见俊明探出头来,他赶紧挤了进去。他走在前面,不用俊明礼让,拿来那条三条腿的板凳,坐了下来。看着蹲在对面的俊明,指着他,没有好气地说:“有空看看你的大门,如果坚持原则,一定要将你拉出来,好好批斗才行。你是一错再错,而且错得更离谱。”

俊明打着嗝,快步走过去,拉开自家的门扇,用手捂着张开的嘴巴,不再打嗝了。他拿起窗台上的电壶,给德文倒了一缸开水,递了过去,自己跑进屋子找工具,准备动手卸下门环。文德觉得这一招很灵验,招手让他蹲下,严肃地说:“没事了,不要就会打嗝。好好听听喇叭,对南边的喇叭多留意,我会隔几天将近期的报纸拿给你,好好学习,给咱们孙书记准备形势分析的稿子,特别是针对南边的挖苦,要抓住核心,有力反驳!”

俊明打着嗝听着,德文将一沓报纸放在地上,又从包里拿出笔和本子放在报纸上。德文走后,俊明赶紧用钳子和铁锤将两个门环卸了下来,将自己的手腕伸进门环,又缩了回来。他挠着头,在院子转悠,最后用玉米芯将门扇上的两个透光的孔堵了起来,他又感到两个白圈容易引人联想,干脆用墨汁将玉米芯的外面涂黑。俊明知道自己没有选择,自己的事情基层干部包着就没事,提起来就麻烦了。

立秋以后,虽然天气依旧干旱,却有了早晚。老五家自留地里的玉米顶上的花粉败了,白色的粉絮闭合起来,变得干枯。玉米秆上结出了沉甸甸的苞谷棒子,好像身怀六甲的孕妇,微风袭来时,总向一边倾斜。老五带着孙子,用镰刀将玉米顶上的粉头割下来,拿回家铡碎,拌在猪食里。山羊见到白色的粉头,翘起尾巴摇着,伸长脖子咩咩地叫着。当苞谷棒子成形的时候,穗上的缨缨好像丝线一样没有了水色,粘在一起。玉米棒子顶头裂开口子,缝隙中的一排玉米粒恰似老马喷气颤动时露出的门牙。老五提着担笼,蹲在地上,挎下玉米秆下面慢慢变黄的叶子,拿回去喂家畜。地头的玉米棒子龇牙的时候,他就用边上的缨缨盖住,防止显摆惹人。

东边的天空一团黑云压了过来,紧接着就是几声闷雷。领头的云朵就像西征的黑面将军,骑马提刀在前面奔驰,后面跟着黑压压的军团。雷声由远而近,由疏变密,从闷而脆。一股凉风卷着田里的尘土和满地的柴草,好像一个黄褐色的妖孽一样,呼啸着在空中摆动。社员们纷纷摘下帽子,用衣袖擦着脸上的汗珠,眯着眼瞅着,露出了开心的笑脸。他们没有避雨的意思,有的蹲在田埂上抽着旱烟,有的挥动着手中的帽子,迎接风暴的洗礼。云层缝隙网状的闪电,在东面黑压压的苍穹下变得刺眼。雨丝随着狂风摇曳,一拨猛过一拨地赶了过来,久旱的麦茬地遇上冷雨,即刻冒起了一波波泛着泥土味的烟尘,好像一面墙压了过来。

志发抹着脸上的雨水,挥动着雨淋淋的草帽,张开嘴巴,大声喊道:“智亮,有人说你是陈半仙,我就是不信。这次我信了,把你放在农村,真是屈才了!”

二省瞥了大家一眼,摇着头说:“天气预报也是这样报的。”

智亮站起来,伸出胳膊说:“总算有点盼头了!”

雨水淋在头发上,沾满尘土的干枯的头发一下子站了起来,变得黑亮。和着尘土的雨水漫过面颊,荡涤着皱纹褶子里的积垢。社员们趁着雨水,撩着头发,揉着面颊,搓着全身,好像一群孩子一样,恣意地嬉闹大笑着。

德文带着电工,按着孙书记的吩咐,将两个高音喇叭装上电杆,通了电。刚回到大队部,唰唰的雷雨就到了。孙书记肚子好了,精神抖擞地站在麦克风前面,问:“安好了没?”

德文笑着说:“好了,书记试一试!”

孙书记推上按钮,看着南边还是一片通亮的太阳天,他对着麦克风头上的红布,吹了几下,激昂地说:“南边的听好了,我们即将黑云摧城了!你们就张开双臂,迎接我们的到来吧!”

德文看着没有别人,从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书记说:“这是俊明的杰作,你消化一下,就顺着这几条发挥吧!”

傍晚,雨还在下,社员们心情放松了。记完工分,大家围在饲养室里,都夸智亮算得准。大队的喇叭开始广播了,新闻播报后,孙书记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讲形势。智亮蹲在槽头,自负地眯着眼,听着孙书记的讲话。他一直觉得自己的水平比书记高许多,也习惯给书记的讲话挑毛病。听着听着,他站起身,走到饲养室门口,看着檐头瓦楞如帘的雨丝,扭着头侧耳仔细到听喇叭里的讲话。他对着雨帘吸了一口气,觉得凉凉的,感到一场大雨后,孙书记的水平提高得太快了。

过了一个星期,公社革委会杨主任打电话过来,德文拿起听筒,听说找孙书记。他撂下话筒,站在台阶上喊着孙书记。孙书记慢悠悠从卫生站走出来,拿起电话,听到是杨主任,马上严肃起来。杨主任说:“老孙呀!昨天我到县上开会,县上领导前几天坐着吉普,沿着公路,听了好多大队的形势宣讲,对你们的宣讲特别满意,说你的理论水平很高,看来我是错怪你了!”

孙书记赶紧说:“这都是在杨主任恨铁不成钢的督促下取得的,还要继续努力!”

最后,杨主任叮嘱还要继续加强学习,并说自己明天和公社的武装专干过来一趟。孙书记放下电话,掏出一根香烟。德文划着火柴给他点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惬意地慢慢吐出来。看着德文,他摇摇头说:“都是你害的!县上领导表扬了我们。明天杨主任要来,我看用不了多久,咱就露馅了!”

德文知道书记心里高兴,他摸着下巴,就是不吱声。孙书记喷了几口烟,指着他说:“你可得帮人帮到底,这碾子到了半坡上,你不能撒手不管呀!”

德文走过来,凑在书记的耳根说:“放心吧!我的书记。杨主任根本就不是钻研问题的料,他对那些玩意儿根本不感兴趣,更不会面对面问你问题。”

孙书记觉得德文说得有道理,便说:“那总得做做样子吧!”

吃完晚饭,孙书记踩着泥水横流的路面,披着一件外罩,推门走进大队部。德文正忙活着摆放东西,只见炕头摆着两层书架,上面摆放着毛选和各种红皮皮语录,下面则是报纸和文件,窗台上还放着一盏油灯和几本书。摆放的书和文件都是卷着角,脏兮兮皱巴巴的,上面画满了框框道道。摆放扩音器的桌子上,摆着一块滴满黑篮红墨水的毛毡,前面放着红蓝墨水,上面插着两支蘸笔。

孙书记来回走着,看了一遍,感到德文真是一个人才,安排得太细致了。德文笑着从裤兜掏出俊明的作业,递给书记,笑着说:“书记,经过这几天的较量,南边老实了好多,咱们也要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一份你就不用再讲了,好好琢磨一下,明天杨主任来时用。”

孙书记坐在炕边上,德文倒了一杯热水,放在桌子上。他让书记学习,带上门回家了。

雨夜,老五家里没有人看玉米。第二天早上,旭日东升,老五觉得心里惶惶的。他披着夹袄,来到自留地,走到东北角的时候,看见挨着涝池入水口的塄坎上,有一溜脚印。田里的脚印已经模糊了,玉米秆子七扭八歪,上面的玉米棒子没有了,留下了玉米苞叶鲜泽的茬口。看着玉米缨缨挂在苞叶上,随风飘动,他心里一阵懊悔。

老五听到觉民在自留地南头和人说话。他喊了一声,觉民扛着铁锨过来了。看见玉米被偷,他怒目圆瞪,穿过涝池的水道,站在后堡子的村口,看见饲养室前面的人群,大声骂道:“羞你先人哩!有人做贼了,晚上偷玉米……”

老五蹲在田头,将觉民叫回来,交代他晚上要加强看护。他知道做贼的就在人群中,可能平时见了面,五爷长五爷短地叫着,都骂到先人了,就要收嘴了。塬上人骂人,直接骂对面的人,咋骂都可以;骂健在的父母就要小心了;如果骂先人,就会激起对方的反抗。在内心里,他们都有一种祖先的荣誉感,都以能给先人争光而自豪。同姓的吵架,一般不会骂先人,因为先人是一个人;异姓吵架,也不会骂先人,如果骂人家的先人,户族的人就会挽起袖子,走上来理论。

杨主任带着武装干事老田来到大队部。基干民兵连连长金尚武,领着一队民兵列队欢迎。孙书记和德文将杨主任迎进门,金尚武几个正步走到跟前,喊道:“基干民兵列队完毕,请杨主任讲话!”

随即来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杨主任原来是县城东大街理发馆的剃头匠,他会一点拳脚。“文革”开始了,他带着一帮小兄弟,随着造反派打打杀杀。他内心一直有一个从军梦,看到金尚武标准的军姿,他有一点首长的感觉。他走过去,和每一位腰扎武装带、肩背步枪、戴着红袖标的民兵握手,严肃地说:“你们是农村无产阶级专政的基石,要紧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将隐藏的坏分子抓出来!”

杨主任走进屋里的时候,田干事将金尚武叫到边上,递给他一根烟,两个人耳语了一会儿。杨主任好奇地看着屋子里的摆设,疑惑地盯着孙书记。孙书记赶紧低着头,看着地面。他晃着脑袋,背着手,在屋子踱了一会儿,笑着问:“老孙,看来你动力很足呀!工作有时就是要有点狠劲,学习更要有钉子精神。”

杨主任指着窗台上盖着罩子的油灯,德文赔着笑脸,晃着罗锅说:“我们这里经常停电,书记正在学习的兴头上,有时打着手电,埋在被窝里看书。我们觉得过意不去,就找了个煤油灯。”

杨主任伸出大拇指,对着孙书记举了一下。看到田干事进来,他威严地说:“老孙,公社革委会决定,从后天开始,搞一个游街批斗会,为秋播和冬季平整土地造造势。你们得拿出一个典型呀!”

孙书记挠着头,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德文。德文知道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赶快移开目光,愣愣地盯着地面。金尚武一直都看不惯孙书记犹犹豫豫的作风,加上田专干的提点,他对着杨主任说:“二队的陈智亮,整天神神道道的,群众反应他总喜欢在背后说风凉话。我看可以做个典型!”

杨主任盯着孙书记。孙书记眼睛闪烁着犹豫不定的神情,一脸茫然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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