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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八月初,按照惯例,全公社的教师要带上铺盖,集中在公社初中集训。上午是简单的文化课学习;下午是政治学习;晚上是小组讨论。文教专干带着几个人,像旋风一样穿来蹿去,寻找可以发挥的议题。

醒民对每年的教师集训都很胆怯。在家里,一切事情都是父亲做主,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执行者。父亲教化的谦让、包容和息事宁人的原则,更使得他软弱得没有一点抗争精神,更不会对别人吆五喝六。教师聚在一起,有时会聊到收拾学生的经验,醒民都是默言静听。他很少体罚学生,学生都不怕他。节假日,醒民都会按照家里的部署,不是在集市上卖旱烟,就是在集市上卖猪娃,有时还会卖一些从西安废品站上买回来的节节绳。

几年来,醒民都是教师集训时批判的典型。公社的文教专干觉得他性格好,没有任何反抗,慢慢就将他固定下来。集训快结束的时候,集中批斗。有良知的老师同情他,不会趁机添油加火,政治野心勃勃的人,对照政策,上纲上线,恣意表现自己的斗争天赋。

醒民推着破旧的加重自行车,后面绑着铺盖,前面挂着碗筷,低着头走进了初中。覆着一层尘土和柴草的路面坑坑洼洼,自行车的撑子弹到后轮的轮瓦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门房敲钟老汉端着脸盆,走出房门,准备泼掉盆子里的洗脸水。平时见到老师出入,他都会站在门口,笑着打个招呼。醒民进来的时候,老汉知道他就是会上集中批斗的对象。看到他,老汉就如同看到集训会结束时,学校的厨师牵着羊从门口经过一样,那将是最后美味的盘中餐。老汉将手中的洗脸盆晃动了几下,憋了一口气,抡圆了泼了过去。水珠连同水珠激起的泥粒溅到醒民的裤腿上,他停了下来,看着转过身的敲钟老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醒民来的晚,教师们有的聚在操场的篮球架下,有的蹲在路边的杨树沟坎上聊着天。他低着头,不和别人主动打招呼,如果有人同他打招呼,他勉强笑着回应一下。他取下铺盖,摆放在自己的床铺上,将碗筷放在桌子上,然后走出教室,独自蹲在没有人的教室的背阴处,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他不能再像往年一样,随着人群闲聊,不经意的说话可能就会成为后面批斗自己的口实。

醒民是老牌的高中生,在教师队伍中算是素质高的。刚开始那几年,还有老师拿着课本向他请教问题,业务培训时,他经常上台讲解问题。这几年只要他发言,无论讲的内容如何,都会有人用不屑的眼神瞥着他。他在内心告诫自己,在这样的环境中,自己就像一只可怜的田鼠一样,只有老老实实待在洞里,才会安全一些。

县上派来了高中老师,给教师辅导初中数学,醒民呆愣愣地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老师一连提了几个问题,没有人回答上来,他摇摇头笑着。临下课的时候,他又在黑板上写了一道题,要求会做的人上台,大家面面相觑。坐在前排的一位小学校长站起来,看到醒民坐在后面,招手说:“醒民,你肯定会,上来吧!”

醒民怯愣愣地站起来,笑着摇了摇头。他感到与自己年龄经历相当的老师,大部分投过柔性的目光。这几年刚进来的年轻人,好多目光犀利,带着点鄙视。中午吃饭的时候,看到大家拿着碗筷拥向食堂,他靠在被子上,无神地看着窗外杨树上的叶子哗哗作响。看到大家吃完饭回到宿舍,他夹着碗,低着头,默然走向食堂。

下午的政治学习,先由班长读完一份文件,然后大家对照发言。

文教专干坐在主席台侧边的桌子后面,拿着笔不停地记着。年轻的教师热情高涨,挽着袖子,站在讲台上,慷慨陈词,不停地瞥着边上的专干。发现专干认真做着笔记,他们就会面带笑容,更加来劲。有的年轻教师讲着,看见专干一直板着脸,冷冷地听着,马上终止正在讲的话题,进入第二个段落,如果专干还是那个样子,他就会涨红着脸,若有所失地离开讲台。下面的教师总结专干感兴趣的话题,寻找规律,准备着明天的发言。

教师集训过了一半,内心里,醒民按照今年的斗争动向,准备着自己的检讨稿子。他要将自己做点小生意的事情,上升到政治的高度,还是忐忑着,担心能否过关。上课的时候,他在本子上列着检讨的提纲,揣摩着提纲下面的内容。

醒民站在讲台边上,低着头检讨着自己做小生意的事情,年轻教师认真听着,飞快地在本子上记着。等到他检讨结束,主持会议的老师说开始批斗。下面青年教师的手哗哗地举了起来,专干用鹰一样的眼睛盯着下面,几个老教师低着头,缓缓地跟着举起了手。

醒民站在讲台边上,低着头。年轻教师雄赳赳地走上讲台,按着这几天总结出来的专干的兴趣,恣意将醒民的行为上纲上线。动情之时,他们挽起袖子,指着醒民,将讲桌擂得咚咚响。专干笑着看着年轻人的表演。

批斗结束后,醒民早早地拿着碗跟着一群人吃午饭,听着大家聊天,有时会插上几句话。他记得去年批斗完,自己心里闷得慌,捂着头,蒙着被子,睡在通铺里,没有吃午饭。下午批斗的时候,几个老师说他消极对抗批评,心里还是有个坎,需要继续帮助。今年,醒民总结经验,尽管内心十分难受,他依旧强装笑颜,希望再不要被别人抓到把柄。

吃完饭,教师们躺在通铺上午休。外面杨树上的知了尖厉地鸣叫着,一拨高过一拨。青年教师在学习文化课的时候,就午休了。今天,他们聚在教室前面的树荫下,窃窃私语,有几个趴在水泥球台上,画着写着。醒民闭着眼,设想着下午的情形,胸口憋着一口气,他只能加快喘气,缓解不适。恍惚中,止不住默默流下了眼泪,他控制着没有哭出来。

下午开会的铃声响起,醒民用衣袖擦干了泪痕,调整了一下情绪,无神地坐起来,怯然发愁地望着屋顶。文教专干个子不高,面颊清瘦,无言的时候,两腮的面颊骨清晰的纹路不断地嚅动着,嚼咀食物和吞咽口水时,腮骨都会晃动。他很少对教师笑,即使年长的语文老师,看到专干这般模样,心里纳闷着自己给学生教的咬牙切齿的成语是不是错了?那是讲坏人愤怒的时候,现在管理他们的党代表高兴、吃饭和不言语的时候,都是在咬牙切齿,他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给学生解释这个成语。几年以后,公社和民间干脆就将文教专干私下叫作咬牙切齿。专干有时骑着自行车在学校转悠,老师站在讲台上,看着外面专干的身影,说一声咬牙切齿,学生们顿时瑟瑟地端坐着,立马安静了下来。学生怕老师,老师见到专干又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学生心目中,专干比老师更可怕。

文教专干噗喋着嘴唇,腮骨随着噗喋的节奏嚅动着。他用破锣嗓子咬牙切齿地说:“上午的会开得很好!对这种资本主义的思想和行为就是要找原因,从本质上深深地狠狠地批。县革委会文教组领导对我们的会很重视,明天上午过来要做总结讲话。到时我们还要再批一阵子,给县上领导留下好的印象。”

好多青年教师好像喝了鸡血,举起手,使劲地给专干鼓掌。他们摩拳擦掌,又好像打了一针兴奋剂,涨红着脸,洋溢着勃勃的革命激情。醒民低着头,站在讲台边上。没等点名,一个年轻的小学校长就跑上讲台,学着专干的样子,狠狠地咬着牙,瞪着赤红的牛眼,盯着醒民,晃动着脑袋,似乎要让台下的人看清自己两腮抖动的骨头。他挥动着颤抖的手,指着醒民,上气不接下气,激动地说:“上午,大家本着无产阶级感情,对醒民进行了耐心细致地批评。没有想到散会后,他没事一样,又说又笑。我看我们批评的仅是皮毛,还没有触及他的灵魂。”

醒民有点晕,他知道自己又错了,他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下午批斗会快结束时,专干说:“晚上继续批斗,要挖深挖透,保证明天上午的批斗质量。”

大家都走开了,醒民还站在讲台上。专干支走了身后的两个年轻人,走过来,用本子拍了一下他的背。醒民呆愣地哆嗦了一下,看到专干在对他笑,虽然腮骨抖动,他还是感到笑中点点的温情,专干说:“行了,坐下吧!等一下吃饱饭,晚上才能站得稳。”

按照惯例,教师集训结束时,都会有一次会餐。操场边上的食堂飘着带有羊膻的香味,老师们拿着碗筷,在食堂餐台前排队。每个人两个坨坨馍,一包用纸包起来的一汤匙左右的羊肉沫。教师们掰开坨坨馍,放一点羊肉进去,浇上肉汤,端在手里,蹲在地上,呼啦呼啦连吃带吸。好多人从自己包里拿出馒头,将剩下的肉放进去,再吃上一碗。家里靠近学校的老师,会将浇上肉汤的馍用饭盒带回家。

醒民低着头,夹着碗筷,向食堂走去。他一直在琢磨专干的神态和言语,心里似乎放松了好多。想到生产队每年杀猪,杀猪以前总是让猪暴食一段时间,说是在追膘,专干会不会也在让自己追膘,他不敢往下想。每次挨批后回到家,他都要对父亲嘟囔几句,婉转地期望他体谅一下自己,别为了赚两个钱让自己难堪。父亲总是抹着混浊的眼睛,轻描淡写地说:“人这一辈子,要经历的事情很多,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醒民端着碗,排队浇羊肉汤的时候,看到前面的老师递过老碗,厨师都会笑着接过去,用勺子在搪瓷盆子里勾一小块羊油淋在沸腾的锅里,在汤锅面上溶化了倒进碗里。醒民将碗递过去,厨师爱理不理地接过去,板着脸用勺子划开了汤锅面上的油层,在深处舀了一勺子清汤,倒进他的碗里。他挥着手,想让厨师再加一勺汤,厨师摆着手,示意他赶快走开。他将碗放在桌子上,看着别人碗里,满满一碗肉汤,上面漂着好似海洋中岛屿一样的羊油,自己碗里只有半碗肉汤,清亮得没有什么油货,只有盐和五香粉的味道,他有点难言和无奈。吃了一顿羊肉,他感到浑身发热,心里似乎想开了好多。

文教专干没有来,主持会议的老师让大家缓一缓。专干在外面和人说话,咳了几下,好像走了过来。一位青年教师赶紧跳上讲台,动情地开始批评,由于过于卖力和激动,加上晚上的羊肉吃得太饱,没有讲几句话,就开始不停地打嗝。青年教师憋着气,涨红着脸,刚要讲话,又是一串饱嗝,大家一片哄笑,他心有不甘地狼狈下台了。

文教专干通知公社的干部,今天晚上学校吃羊肉,请领导赏脸。估摸着教师吃完了,公社干部陆续走进了学校的大门。革委会张副主任是部队转业干部,被结合进了革委会班子,一年四季,他都是一套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路过教室,他看见里面亮着灯,坐满了人,他好奇地走过去,贴着窗户,看到醒民站在讲台上,正在开批斗会。看了一会儿,他没有作声,离开了。吃饭的时候,文教专干跑过来,坐在张副主任的身边。张副主任喝了一口汤,瞥了文教专干一眼,随口问:“犯了啥错?那么多人在批斗!”

文教专干笑着说:“这教师暑期集训,按照上面的要求,每年都要有个典型,要开批斗会进行帮助。这个醒民,放假总在做生意,影响不好!”

张副主任没有作声,吃着泡馍。他将老碗推到边上,抽出一根烟,专干赶紧给他点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看着窗外,缓缓地说:“群众生活很苦,国家给群众划出自留地,也允许社员们有一点家庭副业,这是党的政策。有副业,就会有东西要卖,这也正常。当然了,贩卖就要批评了,还是要以帮助为主。”

专干点着头说:“醒民是个老好人,教学不错,从不体罚学生。我心里也觉得有点对不住他,但上面有要求,又不能不做呀!”

张副主任和醒民是一个高中的同学,他比醒民低一个年级,在学校并不熟悉。六三年,醒民高中毕业,在生产队做会计。那年招兵,他铆足了劲,想参军入伍。老五坚决不同意,在他的心目中,那和旧社会拉壮丁没有区别。为了笼住儿子,他赶快和前堡子的周家定了亲,为此,醒民好几个月没有和父亲说话。看着同学当工人的当工人,参军的参军,醒民心里憋着一口气,总是蹲在墙边,望着蓝天唉声叹气。

第二年招兵开始了,醒民瞒着父亲报了名,偷偷去体检了。政审的时候,老五是贫协代表,他知道了这件事。回到家,老五用扫帚将醒民打出了家门。醒民蹲在涝池边,望着南边未来丈人家的屋脊,他的心绪游离在对外面世界的无限怅望,和未来家庭生活的温馨期盼之间。前堡子陈家老六和后堡子周定邦都是贫协委员,看着老五执拗的犟劲,他们苦口婆心地劝了他好长时间,他就是不表态。吃完饭靠在麦囤上,老五觉得自己的过活,还算不错,自己就两个儿子,中间又差了十几年,不像有的农家,儿子一溜,揭不开锅。人家做一件事,想到的是好的结果。他面朝黄土背朝天,知道自然的变幻无常,养成了从最坏处想事情的习惯。想到醒民到部队,万一有个闪失,他真不知道这日子该咋过。

接兵的连长知道了醒民的情况,和大队孙书记一起骑车来到田头,将老五叫过来,既有劝解,也有警告。老五蹲在树沟里,不停地用手摸着下巴,眯着眼看着昏黄的落日,无言地点着头。

醒民从来没有和父亲起过争执。自己私下报名参军,看着父亲弯着腰瘦弱的背影,吃完饭蹲在屋檐下,长吁短叹,无奈地抹着眼睛。他觉得父亲也不容易,看着他从来没有这么伤感过,他内心立志从军的发条,慢慢松开了。快走的前一天,醒民和一起入伍的同伴兴高采烈地领到梦寐以求的军装。他烧了一盆热水,关上门擦干净身体,换上军装,在门前晃动了几下。

老五扛着锄头从田里回来,看到醒民穿着一身军装,内心里涌出了家里也出了军人的喜悦,想到自家大门的门楣上,也可以钉上革命军属的黄牌牌,他更是有点激动。他想抬起头仔细端详一下穿着军装的儿子,又觉得醒民走了,原来承诺的婚期就要泡汤了,人家闺女还要再等上几年,万一醒民有个闪失或提干悔婚,到时该如何是好!他弯着腰从屋檐下走过,装作没有看到醒民。醒民想到自己就要离开村子,内心热望能和父亲化解争执,开心入伍。他叫了两声大,老五装作没有听见,放下肩上的锄头,蹲在麦囤边,端起了老碗。

醒民妈系着围裙,忙前忙后,她希望能缓释一下爷俩的关系。她瞪了老五一眼,埋怨地说:“娃明天就要当兵走了,你就别板着脸了!大队敲锣打鼓欢送,你也得撑撑场面!”

觉民对父亲说:“大,我哥走了还有我哩!”

老五依旧一言不发,撂下老碗,交代一声老婆记得喂猪,就匆匆离开了。醒民赶快给桶里加糠兑水,拌好猪食,提着桶倒进猪槽里,抄起铁锨,将厕所垫上干土。

老五来到饲养室门前,靠在槐树上。队上记工分的社员经过,都向他恭喜。他扯着手里的玉米秸,哼哼地应着。看着昏黄的灯光从饲养室门框中映了出来,牲口们晃着头颅吃着草,摆着尾巴,驱赶着蚊虫。老槐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叫着,他站起身,踩着月光下自己蜷缩在一起的身影,走到涝池边上。地里的凉气腾起,他感到腰背一股冰凉的气在往上爬。他摸摸地里的玉米,顺着田垄走了进去,浓密的玉米叶子划在他的胳膊上,他也不用手去挡撩。

皓月当空,凉风习习,玉米顶上粉白的宛若维族小姑娘头上的小辫子一样的花粉摇晃着,下面就是一排排红色黄色和棕色的玉米缨子,好像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羞涩地看着枝头的花粉,飘起多彩的缨絮,吸引花粉的到来。太阳当头的时候,一群蜜蜂嬉闹游弋其间,传递着爱的私语。一排排挺立摇曳的玉米株,更像一个个站岗的哨兵,守卫着大地。老五蹲在涝池岸边的麦草垛子边,忧伤的脑海一片空白,既有对儿子私自报名参军的埋怨,也有对儿子即将离去的不舍和牵挂。

醒民没有了参军的喜悦,也没有了对明天欢送仪式的期待,想到倔强的父亲,他心里隐隐作痛。他走到门前,寻找父亲,身后跟着年幼的弟弟。看着父亲蹲在麦草垛子边,无奈地低头,挎着手里的玉米秸子,一行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滚落下来。醒民怯呆呆走过去,蹲在父亲对面,弟弟站在他身后,他不知道该如何说道。他期望父亲能够说几句话,哪怕是捡起树枝打他几下,或者是骂他几句。老五依旧挎着玉米秸,愣了半晌,淡淡地说:“年轻人都想到外面见识一下,我理解。衣服都穿上了,就去好好干吧!”

醒民看着父亲,抹了一下眼角,动情地说:“大,兵我不当了!”

老五耷拉着的头抬了起来,无可奈何地说:“都要走了,还有什么办法?现在反复对你以后不好。”

醒民抽着烟说:“那天在县上体检,我见到一位姓张的同学。他父亲死了,他妈拉扯着兄弟几个,日子很苦,一心想当兵。听说他舅舅是咱们公社的书记,也不知道为啥他这次没有走成。”

老五低着头,想了一阵子,眯着眼说:“醒民,你现在骑自行车到他家里去,就说咱家里有困难,走不开。让他们去公社找他舅舅,明天我也到公社去,说说家里的困难。”

醒民顾不得脱下军装,他骑上自行车,趁着月光,去找同学。到了村头,看到前面一个人影,正要打听张姓同学住在哪里,谁知影子回过头,正好是自己的同学。原来,张同学从军的愿望落空了,心情不好,正在村头游荡。他听了醒民的说道,拉着他回到家,叨咕着妈妈,赶紧去外婆家,让外婆和妈妈一起去找舅舅。

三更时分,张同学牵着外婆,拉着妈妈来到公社门口。叫开大门后,看着外婆和妈妈走进公社,他靠在不远处的柴堆上,畅想着自己的未来。五更鸡叫,启明星越来越亮,外婆拄着拐杖,在妈妈的搀扶下走出了公社的大门。舅舅站在门口,看着她们离开,关上了门。张同学倏地站起来,跑过去拉着外婆的手,妈妈说:“你舅说人家衣服都穿上了,这事公社管不了,主要看县上武装部的态度。他答应明天到县上去一趟,尽量帮忙。叮嘱这事不能让别人知道。”

天刚麻麻亮,醒民起身,穿好军装,收拾行李,准备到大队集中。老五赶到前堡子老六家里,将他从被窝里拉起来,在去公社的路上讲了自己的打算。他知道老六一直都是队长,和公社的干部熟,讲话也有分量。老六知道了老五的意图,觉得这事有点不靠谱,会影响自己的形象,一路走走停停地推托着。老五硬是连拉带扯地将他推进了公社的大门。

老六手里攥着烟锅,走在前面,老五跟在后面。公社的干部正在洗脸刷牙,他看到公社书记蹲在台阶上,前面放着一碗稀饭和一小碟咸菜,手里拿着蒸馍,正在吃早饭。他走过去,蹲在书记对面。书记抬头看到是槐树寨的老六,笑着问:“吃了没?”

老六吧嗒着旱烟,咧着嘴巴应道:“家里吃过了。”

书记问:“啥事这么急?一大早就赶过来!”

老六给书记介绍了老五。老五将家里的困难摆了摆,老六一边抽烟,一边不停地瞥着书记的表情和神色。补充道:“老五是村上的贫协代表,他的情况就是这样,看公社能否考虑一下!”

书记端起碗,喝完稀饭,拍了几下脑袋,想了一会儿,看着边上吃饭的干部,对老六说:“支持国防建设,公社责无旁贷,搞好农业生产也是咱们的本分。不过这件事情公社做不了主,要请示武装部。我们到时将客观情况向上反映一下!”

出了公社的门,老六说:“老五,我的任务完成了,我回去了!”

老五还是拉着老六,让他陪自己到县上去一下。老六死活不肯,老五承诺请他吃羊肉泡馍,外加一包大雁塔香烟。老六嘿嘿笑着,很不情愿地跟着老五,顺着田间的小径向县城走去。

陈家老三死得早,留下几个儿女,老大春晖在县商业局工作。老五和老六商量着到了县城,先找一下春晖,请他帮忙出出主意。到了商业局,老五向门卫说了一声,进入商业局的院子,人家说春晖正在开会。他们蹲在铺着砖头的通道边,老六捻了一锅旱烟抽着。一会儿,春晖腋下夹着报纸,从圆形的拱门走了出来,将他们招呼到后院的住处。

老五讲了自己的事情,春晖笑着说:“好我的大哩!人家都在想尽办法要走出农村,现在军装都穿上了,你还要做这样的事情,真让人难以理解。”

老六顺着说:“醒民想出去,我也劝了好长时间,你大就是听不进去。”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摇摇头,叹息老五的固执。老五说:“你说的道理,大都明白,你就帮大想想办法吧!”

春晖挠着头,想了一会儿,难为情地说:“县武装部的部长是抗美援朝下来的,跟咱村子的宏德和我九爸是一批的,你不妨提一下我九爸,或许他有记忆。”

春晖拉开抽屉,抽了几张饭票,拿起碗说:“中午在我这儿吃饭,你们先坐一下,我去灶上打饭。”

下午两点多,老五和老六一高一矮来到县委,武装部就在县委里面。只见县委门前红旗飘舞,里面的锣鼓队正在准备,照壁前顺着马路停了一溜军车,那是接新兵用的。他们向院子里张望了几下,老五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老六跟在后面。拱门将一排平房与大院分开,边上挂着武装部的牌子,里面传来铿锵有力的讲话声,部里正在开会。他们蹲在路边,好奇地看着大院里人来人往。几个戴着领章帽徽的四个兜的军人走了出来,老五问:“部长在哪?”

军人指着端着茶缸,站在台阶上一个中年人,说那就是。老五走过去,站在部长面前,部长笑着说:“老乡,啥事?”

老五用平时讲书的节奏,将自己的事情说了一遍,部长噢了一声,喝了一口茶,惊奇地看着老五。老六赶紧接着说:“首长,他是我们村子解放初期的贫协主席,我是队长,我证明他家里确实有困难。”

老五瞥了部长一眼,部长喝了口茶,他说起了宏德和老九。部长走前几步,笑着应道:“宏德就住在我家对门,老九那是咱的叔伯兄弟。”

部长愣了一下,向前走了两步,点头笑着,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这时,公社书记骑着自行车进来了,看见部长正在和老五聊天,他明白了两个老农民的坚守和固执。他赶紧下车,撑好车子,走上前和部长握着手,指着老五,重新讲了他的请求。部长嘴巴嚅动着,将粘在口中的茶叶吐到地上,对书记说:“你们公社还有没有体检合格的青年,不行递补一个上来!”

公社书记赶紧从口袋里拿出笔记本,翻开来给部长汇报情况。部长停了一下,手指抖动着说:“就让那位小张补上来吧!我到时给部队的同志说一声。”

公社书记说:“他们家的娃已经穿上军装了,正在赶往县上,咋办?”

部长说:“晚上,县上欢送新兵入伍,在政府饭堂会餐,穿上军装,那就算半个战士了,吃完饭,让他和小张交换军装,他就可以回家了。”

两百多号新兵,在县委礼堂前整装列队。旗杆下的军官对着麦克风叫着口令,讲着部队的纪律。醒民随着队伍,拿上碗筷,在饭堂的窗口领了两个馒头一碗稀饭和一盘混着几片肥肉的炒粉条。吃完了馒头,他正要喝稀饭,一个武装干事将他叫出来说:“武装部鉴于你家里的情况和困难,公社和武装部决定,由小张同志代替你参军入伍。请你们到房间换衣服。”

醒民知道父亲的愿望实现了,他摸了摸身上黄灿灿的军装,有点依依不舍,真不敢相信刚穿了不到两天的军装就这样和自己无缘了,一种浓烈的怅然若失的感觉在心里飘荡。小张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有点哽咽地说着谢谢。

醒民脱下军装,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县委大院,他感到自己就像一颗豌豆,刚出了芽又被摁回土中。老五在县委斜对面饮食公司的饭堂,给老六要了一碗羊肉泡馍。自己掰着口袋里的冷馒头嚼着,嘴里不断有馍屑掉下来。他用手接在下面,将手心的馍屑仰头扔到张开的嘴巴里,喝了几口碗里的水,惬意地打了一个饱嗝。看见醒民不舍地从县委大门走出来,他弯着腰走过去,招呼儿子过来。

醒民走过去,站在食堂门口,任凭老五怎么殷勤,他就是不作声,眼睛还是不停地向县委大院里瞥着。老六吃完了,抹了一下嘴巴,递给醒民一根大雁塔香烟,醒民嘟着脸没有接。老六开导着他,拉着他走向回家的路。

出了县城的东门,老五走在前面,他们不走大路,顺着估摸的方位,走在塬下的壕渠田埂上,绿汪汪的玉米地掩住了他们的身影。老六个子高,嘴里叼着烟锅,一高一矮的头影和不断冒出的青烟,在哗哗作响的玉米头上忽闪着。醒民无奈地跟在后面,父亲的焦虑和难受,使他立志从军的劲松开了。今天跟着欢送的人群,他的心里却在一直盘算父亲的行动和进展,期望能够遂了父亲的心愿。走出县委大门的瞬间,他内心期望离开农村的愿望又浮现出来,对父亲的固执,他感到伤心,他知道这一辈子,只能永久地拴在这片黄土地上了。醒民想趁着他们不注意,干脆穿过茂密的玉米地,找个壕堑地方,好好对着天地哭上一场,他又怕家里人担心。

从塬下的背阴出来,上到塬上,一股清凉的风袭来,去除了玉米地的燥热。夕阳染红了塬脊沟渠,映着行人蠕动的脸庞和身体的轮廓。西北梁山上的姑婆陵,依旧安详优雅地枕在山头,看着瑰丽雄浑的终南山绵延在脚下,一潋渭河水闪着光波,静静东流。醒民似乎感受到了巾帼伟人,气吞山河的气魄,心里感到舒缓了许多。

回到家里,醒民关上厢房的门,谁叫都不开。他躺在床上,盯着墙上贴着的一张解放军的画报,幻想着自己穿着军装的英武,任凭思绪无际地驰骋。老五知道儿子伤心了,叫老婆在屋子窗户沿上,放了一暖瓶水和几个馒头,不要惊扰他。几天以后,醒民坐起来,感到浑身松软,关节酥麻,自己好像是一只冬眠过来的蛇。他趿着鞋子,走到厨房,蹲在麦囤边上洗脸。妈做了一碗酸汤挂面,抹着眼角,撩着油裙,将面放在炕桌上。

醒民变了,他不再反抗了,什么事情都是按照父亲的交代,默默地劳作着。半年以后,村子里有人不断反映老五在儿子当兵的问题上弄虚作假。公社派人调查,最后抹掉了他贫协代表的头衔。老五不介意,依旧提着担笼,戴着褐色的塌塌草帽,弯着腰忙碌在田间地头。

公社的文教专干小学毕业,他的哥哥在地区公署工作,安排他到县文教局做临时工,后来转成了正式工。他的老母亲身体不好,哥哥就让文教局将弟弟安排在离家最近的公社当文教专干。有了哥哥的背景,公社的干部一般都会给他面子。普通的教师知道专干的哥哥在行署,都不敢顶撞,年轻的教师知道了专干的背景,更是唯专干马首是瞻。

文教专干本想明天好好表现一下。他估摸着母亲的身体快不行了,过不了多久,自己还是要到县上工作,他得有一点让县上看得到的成绩。张副主任一席话,让他的心凉了半截,扪心自问,他也觉得有点过分了。他通知各位小组长开会,将原定的批斗会缩短了一个小时,说醒民的事情还是人民内部矛盾,大家要把握好分寸。

醒民躺在通铺上,看着左邻右舍鼾声四起,脑子里不断闪动着批斗会的画面,臆想着明天的情景,他心里发凉,额头渗出一层冷汗。尽管思绪万千,内心惊悸,他不能翻来覆去,更不能唉声叹气,他不知是否还有眼睛盯着自己,也不知自己尽量拘束的行为,是否还会招来出其不意的批判。他感到浑身胀痛,想翻个身,又恐怕别人关注自己,他只能先将腿侧过去,见到边上没有反应,再将臀和腰转过去,窥视了一会儿,最后才将头和背转过去。醒民眯着眼,看着窗外一轮明月和婆娑的树影,听着均匀的呼吸声和此起彼伏的鼾声,他的心始终悬着,迷迷糊糊中梦到自己被一群青年人围着殴打,专干咬牙切齿地挥着手,嘶喊着。

暑期教师集训终于结束了。上午的批判会温和了许多,没有醒民想象的那么恐怖。他觉得专干的温情是真实的,他也有自己的难处,追膘那是自己想多了。走出中学校门的时候,他长长叹一口气,张望着停顿了一下。敲钟老汉走出房门,依旧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他,让他浑身发毛。几个年轻老师看着他过来,推着自行车,挥着手说:“陈老师,明年再见!”

醒民阴着脸,嘿嘿应着,骑上自行车,赶紧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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