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4048900000003

第3章

七四年开春,天暖得特别快。早上下地时还是秋衣秋裤,太阳竹竿高的时候,田里的劳作和太阳的烘晒,农人们脸上挂满了汗珠。

陈老五和马九是二队的饲养员,他俩同辈。老五比马九大八岁,马九叫老五为五哥,老五直接喊他老九。

老五五十开外,身高一米六左右,身体瘦弱。长期的辛劳背有些驼了,腿变成了罗圈形。稀疏干枯的头发白里透着淡淡的黑,恰似核桃一样的圆脸上满是皱纹,稀少的眉毛下一双混浊流着眼液的眼睛。

马九身高近一米八,浑身肌肉健硕,浓密挺直的头发好像针刺一样矗立在头上,黑泽中夹裹着几根银丝。长条形的黑脸上布满了腮毛和胡须,嘴里总是叼着烟锅,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的。

清早,社员们牵出牲口,套上犁铧,下地耕作。

老五拉着架子车,和马九将昨晚牲口的粪便移到饲养室门前的粪堆上,用扫帚将饲养室清扫干净。他们用锄头刨开土堆,将土均匀地铺晒在空地上。午饭后,社员们下地了,马九将晒干的土拉到饲养室后面,从涝池里挑来水,将饲养室的水缸蓄满。老五拉着架子车,到田里给牲畜割青草。

老五有两个儿子。老大叫醒民,三十出头,是个民办教师。在外村的小学教书,周六下午回家,在家里干活,周日下午返回学校。民办教师按照本村全额劳力记工分,参加生产队的分配,平时每个月有五块钱的补贴。老二叫觉民,刚刚高中毕业,在生产队劳动。

老五拉着架子车,准备下地。大孙子孙蛋提着担笼,嚷着要跟爷爷下地拔草。

偏西的太阳暖暖的,老五拉着架子车,快七岁的孙蛋扯着辕绳。

去年冬里的一场雪后,天气一直干旱。五米宽的马路上,中间凸起的部分被马车和架子车压成两条深深的车辙,顺着地势和雨水的冲击,弯曲绵延,车辙泛着瓷实的光。驾着车行进时,车轮间或在车辙的棱坎上冲抵着,棱坎扬起的尘土和拉车人脚踩溅起的土混杂在一起。老五驼背的身影和孙蛋虎虎蹦跳的影子,在车前赤黄的路面上,随着脚步和身体的扭动,就像两个活塞一样,节奏不一地蠕动着。

路边的杨树枝从褐枯色变得泛绿,密密麻麻的芽苞绽开,嫩黄色的叶子迎风招展,发出呼呼啦啦的声响。沟渠和田坎上开满了高低不一、各式颜色的野花。麦田中,一群女社员正在用锄头顺着麦垄,锄地松土,随着锄头的挥动,田垄间贴地弥漫着土雾。

老五拉着架子车,拐入小路。男社员正在田头休息:有的蹲着,嘴里叼着旱烟;有的坐在田坎上,手里倒腾着麦秸和树枝;有的站在不远处,回过头来,顺着大家的话题说笑着,拉下裤子撒尿,水柱嗒嗒而下,激起了土尘。一堆泛黄的泡沫久久地蹲在大小不一的土块间,随着清风微微摆头,反射着太阳光,暖春的气息里飘着阵阵尿臊味。看着老五去割草,社员们招呼着,纷纷拿开了横在小路上的锨把。马三的儿子二省盯着孙蛋手里的担笼,站起来捏着鼻子,呼哧了几下,将喷出的鼻涕抹在树干上。他半开玩笑地说:“给队里割草,还带上孙子,这叫公私两不误呀。”

生产队的苜蓿地在公墓边上,围着密密麻麻的坟冢。从冬天醒过来的苜蓿有二十公分高,嫩绿的叶子,像墨绿的缎面一样起伏闪烁着,上面镶嵌着紫色泛白的小花,好似夜幕初盖时田野里飘动的萤火虫。

老五拿着镰刀,来回在苜蓿地转了一圈,今天是开春后第一次开镰,他在寻思着从最茂盛的地方下镰。路上,老五在给孙子讲古代施公判案的故事,他回过头说:“故事就到这里了。队里的苜蓿地,你不要进来,你到公墓那边拔草去!”

孙蛋提着担笼,顺着田埂走到坟堆。坟头上用土块压着的白纸在春风中抖动着,坟冢间枯枝缠绕,泛青的茅草将坟堆包裹着,好像盖上了一层毡,枯藤的缝隙中伸出嫩叶。几块砖头横七竖八地倒在坟前,被祭拜烧纸熏黑的砖面上沾满灰烬,面上滴附的蜡烛依稀可见。

孙蛋看见一撮细细高高的小蒜,兴奋地跑过去,挥起铲子,一会儿,从土里刨出了一串根茎白嫩、指头蛋大小的小蒜。他拍打着小蒜根部的土,抖干净放入笼中。蒲公英伸着长长的脖子,枝头开满了好似纽扣一样大小的花蕾,泛着不同的颜色,白白的绒絮在风中摇摆着,好像蹒跚学步的孩童,对着大人摇着头,摆着手,咯咯稚笑。他拔了几根蒲公英的枝茎,掐掉上面的花,将枝茎从中间扯开,挺立的茎立马耷拉下来,茎中流出了清亮的黏液。他放在口中,用力嚼着,一股草腥的甜味溢满了口腔。

老五看着坟冢间欢蹦的孙子,蹲下去,手捋着一撮苜蓿,留足根茬,嗞啦嗞啦地开镰了。镰到秸断,一股清爽的开春第一茬苜蓿的味道弥散开来。老五知道,槽头的牲畜一个冬天,都是干草秸喂养,不断掉毛,肉皮变得松垮下垂,没了水色。这鲜嫩绵软的苜蓿,对牲口来讲,就像一个冬天没有见过荤味的农人,突然在刚出锅的热蒸馍里夹了一块肥肉。

开春的苜蓿也是农家饭桌上的佳肴。生产队有时会让女社员,撩着围兜,用手掐一茬嫩叶,用秤分给社员。第二天,社员们端着老碗,蹲在门前的粪堆上,刨吸着漂着红辣子的面条,用筷子挑起碗中的苜蓿,放在嘴里嚼么着,都夸苜蓿好吃。

夕阳西下,田野的风变得瘆凉,袭向冒着热汗的脊梁。老五觉得时间差不多了,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四肢,将几笼苜蓿放在架子车上。他对着坟冢吆喝了几声,孙蛋提着担笼,撒欢儿跑了回来。老五在前面拉着车,孙蛋在后面推着。上了大路,老五用衣袖擦着额头的汗水,眯眼看了下西边的落日,对孙蛋说:“孙蛋,你提着担笼先走,爷爷歇一会儿。”

收工的社员们聚在饲养室门前。有的吧嗒吧嗒地咂吸着烟锅,有的用孩子的作业本,扯成纸条卷着烟。孙蛋提着担笼,经过饲养室门前。二省蹲在粪堆上,远远地盯着,口鼻里冒着烟,眼睛不停地眨么着。他突然从粪堆上跃起,快步攥住孙蛋的担笼,笑着说:“叫叔看一下,弄到什么好菜了?”

刨腾了几下,二省失望地拿起一撮小蒜,扯掉外面的皮,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笑着回到粪堆顶上。对着大家说:“开春的小蒜真好吃!”

老五拉着架子车,回到饲养室。拴在门前的牲畜嗅到了苜蓿的味道,老牛伸长脖子,舌头不停地在嘴唇上舔着,一丝丝口水垂落在地上。马竖起耳朵,尾巴向上挥了几下,仰起脖子,昂起头,晃动了几下,对着晚霞嘶吼几声,口鼻喷出了一股股白气。蔫驴依旧耷拉着脑袋,将脖子在墙上蹭着,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小牛犊蹦踢着蹄子,撒着欢跟在车子后面,用嘴叼着苜蓿,津津有味地大口嚼着。

马九拿着扫把,挥着驱走了牛犊,将担笼提到炕头的草堆边。他放下铡刀,弓字形站着,一只脚踩着铡刀座,一只手抬起铡刀片。老五蹲在铡刀前,用双膝抵着苜蓿,双手在前面捋着。刀口一闪一闪,草段从刀口缓缓落下。马九嘴里叼着烟锅,提铡时吸一口,压铡时烟从口鼻徐徐冒出,烟袋不断在空中晃动。

两人将牲口从树桩上解下来,牵入饲养室。马九将干麦秸倒入槽中,老五一边撒上麸子,一边淋水,然后用木棍来回搅拌。牲口们没有平日听话,抬着头就是不下嘴。马九提着担笼,往槽里撒苜蓿,老五赶快用棍子搅拌均匀。老五顺着槽头,摸摸牲口的面颊,扯扯耳朵,对蹲靠在炕头的马九说:“老九,你先回家吃饭吧!今个醒民回来了,我要安排明天家里的活,会晚点回来。”

马九晃晃烟袋,瓮声瓮气地说:“五哥,烟没了,到时给我带一袋来。”

说着将烟锅上油腻腻的烟袋解下来,递给了老五。

老五家坐北向南,和饲养室隔了几家。原来和老三家是一院庄子,后来用墙从中间分隔开来,变成了又深又窄的间半庄子。门首是间厦子房,里面堆放着农具和柴草。房檐头是一棵碗口粗的核桃树,树下就是麦草垛子。向里又是两棵细一点的枣树,树冠从屋檐下伸出,掩映着灰褐色的屋顶。庄子中间是第二道厦房,折成九十度和顺墙而建的三间厢房连在一起,后面人字形大房和侧面的厢房连在一起。凹字形的屋檐和院墙形成了一个长条形的天井,一棵火罐柿子树从天井伸出,掩映着院墙和屋顶。大房后面是一棵近百年的老枣树,映住了大房的北向屋顶。枣树下是一间柴房,里面堆放着麦粒壳子和猪糠,母鸡也会在里面造窝下蛋。庄子的后面是茅房,里面养着一头母猪和一窝猪娃、一只羊和十几只鸡。后墙上半人高的墙洞,平时用砖头封着,那是进出粪土的地方。

老五迈着罗圈腿,踩着自己的影子,推开了半掩着的头门。随着门枢的咯吱声和老五的咳嗽声,醒民放倒了墙角的炕桌,对二儿子毛蛋说:“快去拿板凳,你爷回来了。”

媳妇桂琴往碟子加着醋,搅着碗里的小蒜。老五走进大房,两个儿子站起身来,他对老大说:“学校忙吗!咋回来那么晚?”

老五坐在板凳上,儿子蹲在两边,孙子坐在地上的粮袋上。醒民妈头上顶着手帕,端着碗,坐在炉膛的柴火堆里,桂琴蹲在大房的门沿上。屋内垂着一只十五瓦的灯泡,锅里和碗里的热气向上腾升,昏暗的灯光下,一家人散坐在厨房里,吧嗒吧嗒吃着晚饭。

老五用筷子夹着小蒜,呼啦啦刨完一老碗稀饭,他掰下一块蒸馍,顺着将碗擦干净,放在口里嚼着。醒民递给他一个掺着玉米面的馒头,看着孙蛋吃了一个馒头,伸出手又拿第二个蒸馍,他眨么几下混浊的眼睛,用皱巴巴的手帕擦了下眼睛,叹息着说:“晚上不下地,就是睡觉,吃那么多有什么用!”

两个儿子蹲在地上,抽着旱烟,眼睛看着地面,两个孙子在边上嬉闹着。老五眯着眼,看着昏黄的灯泡,沉默了半晌,缓缓地说:“我看今年天旱,节气比往年早。觉民明天给队里请假,和你哥将后面的粪起出去,拉到自留地里,覆在麦田上。”后院的猪哼哼着,他看了一眼醒民,抹着眼睛说:“如果下半年粮食紧张,猪就会便宜。留着母猪,将一窝猪娃卖了。”

老五站起身,打开圈门。母猪慢腾腾爬起来,后面跟着一堆猪娃,将他团团围住,哼哼着用嘴拱着他的裤脚;羊从地上跃起来,晃着头咩咩地叫着;墙角鸡架上的鸡抖动着翅膀,趔趄着身子,咕咕地叫着。

回到厨房,老五走到麦囤后面,解开挨墙的麻袋,手在里面抓了一把旱烟,塞进烟袋里。临出门时对着孙子说:“别睡懒觉,早点起来,帮大人干点活!”

老五交代老伴将头门关好。他顺着巷子走到涝池边,月光下,他围着涝池东面坎上的葫芦形的自留地走了一圈,将棱坎上几棵倒下的烟苗扶起来,用脚踹了几下根部。靠在田头的麦草垛子上,老五看着月光下亮晃晃的烟苗和黑汪汪的麦田,他思磨着下一步庄稼作务的安排。

分自留地的时候,其他社员都挑拣着规则平整的地块,临村口葫芦形的地块剩下了。主要是太靠近村子,社员们的猪鸡时常会顺着巷子跑出来,跑到田里糟蹋庄稼。最后,老五站起身来,说自己要葫芦地。丈量的时候,方正的地一算就知道多大。到了涝池边上的葫芦地,队上的会计拿着皮尺,来回拉了几次,拿过放在田埂上的算盘,拨弄得噼里啪啦,额头上冒着汗,最后对主持分地的大队干部说:“将葫芦头往北延展五米,就够老五家的了。”

大队干部疑惑地看着会计,站起来,用步子来回步量了几下,扳着手指,嘴里叨咕着,半晌也没有个眉目。最后,他走过来说:“五叔,村头的地,家畜侵扰的多,就这样吧!”

老五和别人不同,家里养着一圈猪羊,家肥充足。他一年四季要安排拉土起粪,铡草打糠。村子的小孩放学后,都聚在一起,追逐嬉玩,只有他的两个孙子,手里攥着冷馍,嘴里叼着腌萝卜,脚下放着竹竿,随时准备驱赶猪和鸡。

涝池边上经常会有雨水冲下来的柴草和沟渠里牲畜的粪便。农闲的时候,老五就会挽起裤腿,用铁叉将水里的柴草挑上岸,在自留地上晒干。把水里的粪便和乱七八糟的脏东西弄上来,埋在地里。他下田干活,见到路边和渠坎中人畜的粪便,都会用铲子铲在粪笼里,提回来埋在自留地里。

分到自留地,老五带着一家大小,在葫芦的周围砸下木橛,用铁丝围了一圈。前堡子自家叔伯兄弟陈老六弯着腰,披着棉袄,叼着烟锅,扑塌扑塌着路过。看到老五在地里忙活,走进来蹲在边上,口鼻冒着烟说:“五哥,你平时不哼不哈,没有多少言语。这四个队分自留地,最有眼力的就数你老哥了。”

老五抹了抹眼角,挥动着铁锨,笑着说:“人家都图省事,咱是受苦的命,没有办法。”

去年腊月,下了一场雪。早上起来,每家都用扫帚将自家院子的雪扫出来,堆在门前的树沟里。老五在村子转了一圈,吃过早饭,他从邻家借了两辆架子车,将村子里的雪堆拉到自留地里,用铁锨撒在麦田里。

开春无雨,麦苗在泛黄的根絮中摇摆着,就是不见起身。板结的土地由于没有积雪的消融,开裂了。老五近来有时间,就会蹲在自留地里,用树枝挑翻着土层,估摸着地里的墒情。

老五回到饲养室的时候,牲口们在槽头摇头晃脑地吃着,不时伸出舌头呼啦呼啦舔着嘴唇,间或摆弄着脖子和头,阻止邻居的越界。他打了一桶水,顺着槽头让牲口饮水,又抓了一把苜蓿,撒在麦秸上。马九靠在炕头上,张着嘴巴,随着有力的呼吸,呼噜声一阵高过一阵,手里攥着的烟锅,耷拉在膝盖上,停在空中。老五将鼓鼓囊囊的烟袋放在炕台上,躺在炕的另一头,伸手拉绳熄灯。一会儿,炕的两头呼噜声此起彼伏,夹杂着牲口喷气吐舌的呼啦声。圈后,牲畜哗哗的排尿声和嗒嗒的排便声交替着,饲养室弥漫着旱烟青草和牲口排泄溅起的泥土味。

月亮从门缝里照进来,光影偏东的时候,老五的呼噜卡住了,一口气换不上来。他忽地坐起来,揉了几下眼睛,快步走到圈后,拿起铁锨给牲口下面垫了一层干土。他将铁锨扎在土堆上,回去躺在炕上。老牛摆着尾巴,低头看着身下的干土,接连躺下了,嘴巴依旧吧嗒吧嗒地嚼着。马和驴耷么着眼睛,四条腿对角交换休息着。

月亮西坠,东方泛白,启明星眨着眼睛,村子显得静谧而安详。一家公鸡领鸣,然后就是此起彼伏的打鸣声。老五从炕上坐起来,拿起圈后的铁锨,瞅了一眼麻麻亮的天色,回到家里,顺着院子咳嗽着。厨房里的灯亮着,醒民正在擦铁锨,觉民揉着眼睛,懒洋洋地走进来。老五走进厕所,将圈里的猪羊牵出来,拴在树上。鸡架上的鸡群扑棱着翅膀,顺着架子有的飞到墙头,有的上了边上的树枝,卧在树杈上。他对走过来的儿子说:“觉民跟着大,把粪起到墙外;醒民带上媳妇和娃赶紧将粪拉到自留地里去。”

忙完饲养室的活,老五扛着铁锨,来到自留地。一车车粪土,均匀地散布在绿油油的麦田中。他带着儿子,用铁锨将粪土撒在麦田上。忙活完了,老五蹲在涝池的棱坎上,看着坡坎上黑油油,叶子好像扇子一样,杆子不断蹿长的旱烟,他的心里美滋滋的。他捡起一坨土块,扔进涝池中,看着溅起的水泡,测试着水的深浅。

吃了一老碗凉面,桂琴接过碗,舀了一碗面汤,老五接过来,喉结一涨一缩咕噜咕噜地喝完了。他用衣袖擦了嘴角的面汤,瞅了一眼窗外的阳光,捡起地上柴草堆里的玉米秸,用手挎着,心事重重地说:“涝池里的水还不错。下午,在挨着涝池的棱坎上挖几个脚窝,用桶打水,从北边高处浇一下麦地。”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老五来到自留地。北头涝池的脖子处,醒民和觉民弓字形踩着棱坎的脚窝,将水桶传递上来,桂琴和孙蛋接过桶,将水倒在田里。老五弯着腰,看着腾漫过来的水头,赶紧用铁锨拨着田垄中的柴草。天快黑的时候,泛着白色泡沫的水头到了自留地的南沿。

昏黄色的灯光,从饲养室的门框中映了出来。老五靠在炕东头,马九靠在炕西头。自留地施了肥,浇了地,老五心里舒坦了好多。马九抽了一锅烟,唉声叹气地从扫帚捎扯下一条细枝,拔下烟锅,在烟杆中捅来捅去,用嘴吹了几下。装好后在烟袋里捻了一锅烟,洋火点上,一边抽着,一边用满是老茧的黑乎乎的大拇指按在烟锅上面。老五有点困,看着膝下油乎乎的老棉被,他感觉到马九有什么心事,便问:“啥事想不开?”

马九抬起烟锅,在炕沿敲了几下,将烟灰弹了出来,深深地喘着,向地上吐了一口痰。他慢吞吞地说:“德孝来信了,说自己给首长开车,过河滩时没有把握好,首长额头碰了个大包。他估计今年就要复员了。”

老五没有作声,停半晌,马九又说:“五哥,你看我精光光六个小子,原来指望德孝能跳出农门。前年回家探亲,好不容易东托西求,定了一门亲。复员了,我和他妈担心这门亲事要黄了。”

马九有六个儿子,三个女儿。德孝是老大,老二仁孝几年前招工去了油田,常年在戈壁滩上打井,也到了结婚的年龄,一直找不到对象。他最小的儿子和毛蛋同岁。几个儿子读书不行,思想简单,容易冲动,不善言辞,都是榆木疙瘩的性格,留在队里的都是精壮勤恳的劳力。随着子女们辍学入队,马九的头昂得更高了,说话也慢慢没有了顾忌。队长派工时都要考虑他的感受,如果他有意见,就凭他执拗的性格和子女们的前仆后继地遵从,好多事情就会弄不转。马九虽然对年轻人吆五喝六的,但对比自己年长的人,还有几分客气。老五看了一眼马九,抹着下巴说:“德孝的丈人,我经常在猪市上见到,也是重情义的厚道人,应该不会悔婚吧!”

马九从槽头加完草料回来,叼着烟锅,有点激动地说:“好我的五哥哩!现在婚姻,子女不同意,父母也没办法。假如德孝婚事有个闪失,你说我后面一溜串,该咋办呢?”

老五挺直身子坐起来,浅笑着说:“老九,要不给德孝的部队拍个电报,就说他妈病了,让他速回家。然后,叫媒人带个话过去,将德孝的婚事办了。”

马九坐在炕边上,吧嗒吧嗒抽着烟,倏地将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眼里闪着亮光说:“我看行!我回家和娃他妈合计一下。德孝部队的事不能对别人讲,不然就露馅了。”

马九刚走开,宏斌走进饲养室。他站在圈后面看了一会儿,慢悠悠走到炕前,半个屁股坐在炕边上。老五耷么着的眼睛睁开了,问:“宏斌,忙完了?”

塬上人家忙完了一天的活计,晚上睡觉前,会聚在饲养室,聊会儿天。宏斌从裤兜里拿出卷烟纸,摊开将旱烟撒上去,一只手卷成上小下大的圆锥形,另一只手粘着合起来的纸把扭动转着,当锥形旱烟卷成以后,他将纸茬在牙龈上来回擦几下,纸茬黏封。他掐掉旱烟两头,洋火点着,叭叭地吸了两口,慢吞吞地吐了出去。笑着问:“下午把自留地浇了?”

老五眨了几下眼睛,应道:“村里的家畜经常糟蹋庄稼,又不好说人家,只好淋点水,不然猪鸡就跑进去了。”

宏斌讪笑着说:“五哥,这四个队最有眼力的就数你了!看来今年要天旱闹荒了。”

老五曲起腿,向前倾了下身子,手摸着干枯的下巴,眯着眼看着昏黄的灯泡,愣了一会儿说:“今年节气来得早,早晚赤脚在土里,也没有凉气。听二省匣子里说,十天半个月不会有雨。”

宏斌叹着气说:“自留地今年要是没有收成,我忙罢就只好到北山给人家打家具了。”

老五扯了一下被子,侧着头看着宏斌说:“你和别人不一样,有那么多本事,出去一揽活,就不怕没有粮吃。”

宏斌本是陈姓一个分支的外甥,舅家没有男丁,从小过继到舅家,改为陈姓。他不像一般的木匠,总是在几件老式的家具里转悠,他买来新款家具的书,农闲时分,整天研究,是十里八乡做新款家具的能人。村子来了钉锅补缸的手艺人,他就蹲在边上,抽着旱烟,天南地北地扯淡,眼睛却盯着手艺人的活计,间或问一下。

九月的连阴雨天,宏斌从麦囤旁将自家的破锅提出来,拿出自己买来的钻头和疤钉,用木匠尺子和笔标上打眼的位置,他用麦草秸蘸上油,手捋着转子一摁一提。孔钻好了,他将疤钉放进去,用锤子轻轻敲着,铆好钉头,顺手在外面的墙角抹了一撮泥,将锅的缝隙填好,然后,将锅放在屋子的檐头下,接着屋檐的雨水,用砂纸除锈。

农闲时候,宏斌都会骑着加重自行车,带着木匠和补锅的家具,走村串巷。

塬上人家红白事,都是以户族为单位过。大的户族又是以五服为界,由于宏斌舅家历来人丁不旺,陈家两大户族都没有将他家纳入进来,这让他十分苦恼。他是一个硬气的人,人前乐呵呵,回到家里总唉声叹气,感到自己在村子没有个着落。

早些年除夕夜,陈家的几个同辈的兄弟喝酒聊天,老五给大家讲了陈家宗祠的历史。说宏斌舅家那支离咱们更近一些,况且人家放弃了自己的祖宗,到咱们陈姓传宗接代,咱们不能亏待人家。他建议以后过事,宏斌就算咱们族里的。大家同意后,过了正月十五,老五告诉了宏斌,宏斌长长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深情地瞅着老五。

天瓦蓝瓦蓝的,没有一丝云彩。田里的麦苗好像乏力的人,怕站起来跌倒,依旧试着站了起来。为了保墒,社员们在麦垄间用锄头松土,弥合裂开的缝隙。冬季积雪被车轮碾轧的车辙慢慢干枯了,车子经过时候撩起的尘土扬得老高。社员们一群一群在麦田里蠕动着,七村八堡子的高音喇叭交合在田畴上,有的在放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合唱,有的在放着《红灯记》,有的大队干部在讲着革命形势,部署开展“批林批孔”运动。

村子里剩下了老年人。有的用扫帚从院子扫到门前;有的系着围裙,提着担笼到村头自己的柴垛子,扯上柴火回家做饭。一会儿工夫,黄墙褐瓦的屋顶飘起了炊烟,顺着屋檐和院落里的树干升起,在屋顶和树冠间会合,整个村庄弥漫着一层蒸馍一样的烟气。涝池西面的小学传来阵阵口令声和哨子声,学生踩着整齐的步伐,脖子上系着皱巴巴的红领巾,肩上扛着梭镖,喊着口号,围着皂角树操练着。

同类推荐
  •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

    这是少年科幻名人佳作丛书的其中一本。这本书是著名的科幻作家刘慈欣的短篇小说集,代表了其短篇小说的较高水平,包括《超新星纪元》《带上她的眼睛》《人与吞食者》以及《圆圆的肥皂泡》4篇。其中,《带上她的眼睛》荣获第十一届银河奖一等奖,《人与吞食者》荣获第十四届银河奖读者提名奖。作者从孩子的角度出发,利用丰富的想象力,以幽默诙谐的语言,将孩子带入一个崭新的世界。
  • 故园风雨后

    故园风雨后

    故事的主人公查尔斯·赖德和贵族出身的塞巴斯蒂安的是牛津大学的同窗好友,通过塞巴斯蒂安的介绍,赖德逐渐进入到对方的生活世界,了解了这个居住在布赖兹赫德庄园内的家族种种鲜为人知的往事。塞巴斯蒂安的父亲老马奇曼抛弃妻子,移居国外;他的母亲表面端庄贤淑,其实过着自私奢靡的生活,不负责任的父母给几位子女的生活留下了耻辱的印记,扭曲了他们的天性。塞巴斯蒂安受不了压抑的家庭氛围,离家出走,终日借酒浇愁。赖德与马奇曼的女儿朱莉娅虽然互生情愫,但宗教的原因使得这两个年轻人终究没能走到一起。赖德也因此认识到了自己在社会地位和精神信仰上与他们有着不可忽视的距离。
  • 相见欢

    相见欢

    黄昏时起了风,天空也阴沉下来。不远处隐在樟树叶子里面的路灯提前亮了,发着惨白的光。我好像听到了布谷鸟咕噜咕噜的叫声。到了晚上,风变大了,尖细的呼啸声不时传进来。我躺在沙发上,阿群坐在另一只沙发上,我们在专注地看电视。风啸声突然尖利起来的时候,我们不由得会对看一眼,然后接着看电视。窗户都关着,但仍感觉有冷风灌进来,吹在脸上,冷飕飕的。电话铃响时,我们同时惊了一下。阿群看了我一眼,继续看电视,我拿起了话筒。现在我们都有点害怕听到电话铃响,总觉得会有什么意外的消息传来。
  • 不要送我玫瑰花

    不要送我玫瑰花

    聂小可从舞台回到化妆间,就看到了摆在她桌上的一大束红玫瑰。不用猜,她知道准是柏叶青送的,今天她跳《大河之舞》,他本来说好要来看演出,可是公司里突然来电话说他的设计出了些问题,要他务必过去。每次都是这样,如果柏叶青不能亲自到剧院来,准会让人送一大束红玫瑰给小可,结婚三年了,一直如此。为这,团里的小姑娘们嫉妒得直跺脚。一个人跺脚还没什么,二十几个姑娘一起跺脚,那种场面可不得了。有一次让她们的廖团长见识了,惊得半天站在原地。待弄清缘由后,被公认为具有绅士风度的廖团长摇着头说了一句话,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意乱神迷。
  • 死亡杀手

    死亡杀手

    在这个故事里,主角的名字叫丹尼尔·弗林。他也是这么认为的。那么,为了方便叙述,我就亲切地叫他丹尼尔吧。丹尼尔接到这单活儿的时候是星期一的早上。纽约西边财富大厦对面的咖啡厅里人满为患。此时是上午七点三十分,白领们都在争分夺秒地买上一杯洛奇咖啡。这种咖啡比星巴克的香气馥郁,口感好,而且,似乎蕴含更多的咖啡因,喝上一口,精神大爽,全身的血液像赛车发动机里的汽油一样,汩汩流动。
热门推荐
  • 亿万富翁口袋里的创业经

    亿万富翁口袋里的创业经

    本书以马云、俞敏洪、柳传志、张朝阳、张瑞敏、史玉柱、牛根生等13位中国顶级企业家的创业心经为主题,研究和总结了他们的成功创业智慧。作者希望可以通过展示这些成为亿万富翁的创业经验和相关的创业理论,来为每一位准备创业或者是正在创业的人指出一条合理的创业之路。
  • Studies of Lowell

    Studies of Lowell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世界儿童必读经典:文学故事

    世界儿童必读经典:文学故事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汤姆大伯的小屋,汤·姆索亚历险记,百万英磅,麦琪的礼物,老人与海,麦田里的守望者,少年维特的烦恼,堂吉诃德,一千零一夜,伊利亚特,奥德赛,大力士和车夫,罗密欧与朱丽叶,鲁滨逊漂流记,格列佛游记
  • 我家娘子是蛇妖

    我家娘子是蛇妖

    他是妖皇的儿子,又是人界的纨绔; 她是妖皇通缉的逃犯,又成了人界的豪门贵女; 他聪明绝顶,放荡不羁;她义薄云天,法力无边; “神仙姐姐,李玉女王,求你放过我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哪怕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想办法去给你摘下来,只求你别再折磨我了……”“方念九,再告诉你一遍,我是妖,蛇妖,不是神仙!”
  • 男主MC历史故事

    男主MC历史故事

    穿越的男主来到了MC找回到家的路又不小心来到了MI……
  • 场景

    场景

    一个是定居海外的寂寞商人妇,一个是四方游学的男作家,他们的故事不言而喻。如果说从精神到肉体的出轨是果,那因又在哪里?邮差送来包裹的那天下午,是丈夫出差后的第三天。她一个人在家,那个古怪的想法又在心中徘徊不去。四月,天气已经像初夏。她签了字,看着邮差走下楼梯。环形楼梯笼罩在凉爽的阴影里,但楼梯的底层洒满午后的阳光,俯视下去,像一个水光闪动的井口。她关上门,站在窗前,看着邮差走出公寓大楼,穿过那条两边栽种着蓝色、白色绣球花的小径。更远处,贴着公寓管理处的墙边,盛开着几丛红色的小玫瑰。邮差是个俊朗的高个儿年轻人,阳光照在他身上,令他栗色的头发更好看。
  • 向来缘浅但奈何情深

    向来缘浅但奈何情深

    尝试新风格,短篇,一个个新的故事,开启这扇新的大门……群号:577540024
  • 解语歌

    解语歌

    她以玲珑之名,充入夏王后宫。有人说,她以高龄入宫,必定是已嫁之身,有人说,她是前朝公主,城府颇深,伴他身侧,必有不轨之心,也有人说,她狐媚惑主,祸国殃民,更有人说,她是多嫁寡妇,无贤无德,不配为后。他不予置否,十里桃花,万丈烟火,他许她为后,依旧宠她无边。她伏在他膝上,总喜欢搞些小动作,这回却是突然轻声软语:“阿祤,阿祤……听说你以前喜欢温柔似水的女子,我近些日子,特意几番修习,你瞧,可还行?”他倪了她好几眼,又轻揽她入怀,凑在她耳边,说:“嗯,还行,更会惑主了。”她与他相识,相惜,相知,又相恨,相杀,一场复朝的阴谋席卷,令他险些丧命,披铠甲,手持着晃亮的剑,他容色轻颤问她,“你可曾对我有过一点心动之情?”她未抬头,依旧抄写帝训,他皱眉,忽然一剑断了她案桌上所有纸笔,飘散零落,她苦笑了一下,“君王自称孤家寡人,又能有何情爱之说。”他道,“君王也是人。”“是啊,我也是人,会爱会念,也会痛会恨,你叫我如何对一个杀夫之人动情,当年若非你们,他不会死……”她抬起冷冷的眸,静然道,“南宫祤,你废了我吧。”
  • 哈姆莱特

    哈姆莱特

    《哈姆莱特》是莎士比亚创作的四大悲剧之一,讲述了丹麦王子哈姆莱特为父复仇的故事:年轻的王子在德国学习时,国内传来噩耗,其父突然惨死,叔父抢夺了原本属于他的王位并且娶了他的母后。这让哈姆莱特深感羞耻和愤怒。一天深夜,他遇见父亲的鬼魂诉冤,终于得知这一切都是叔父的阴谋。于是,他决定为父复仇……1590年到1613年是莎士比亚的创作的黄金时代。他的早期剧本主要是喜剧和历史剧,在16世纪末期达到了深度和艺术性的高峰。到1608年,他主要创作悲剧,莎士比亚崇尚高尚情操,他的悲剧常常描写牺牲与复仇,包括《奥瑟罗》、《哈姆莱特》、《李尔王》和《麦克白》,被认为属于英语最佳范例。在他人生最后阶段,他开始创作悲喜剧,又称为传奇剧。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