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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四人帮”倒台以后,虽然喇叭上还在放着样板戏,学校里也在唱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歌曲,社员们的心里好像放松了许多。孙书记骑着自行车来到二队,在田头找到了大省,蹲下来说:“现在上面鼓励多种经营,大队研究决定开个醋坊。你们队上志发祖上就是做醋的,大队想抽调志发去做醋,你们可得支持呀!”

大省蹲着抽着烟,闷了半晌,就是不作声。孙书记跺了下脚,催促着说:“你总得有个态度吧!”

大省在杨树干上磕掉烟灰,笑着说:“我没有意见,得问志发同意不?我们队上少了一个人,大队咋补助我们?”

孙书记挥着手里的玉米秆,爽快地说:“醋坊的醋糟是难得的肥料,到时给你们队多分一些!”

大省将志发叫到田头,说孙书记找他有事。孙书记将事情讲了,志发挠着头不作声。孙书记站起来,挥着手大声说:“啥态度嘛?咋的这二队都是些蔫皮!”

志发说他得回去和家里人商量一下。晚上回家,志发将事情说了,媳妇正在洗锅,他妈撩起围裙抹了下眼睛,坚决不同意志发去大队做醋。他没有办法,骑着自行车来到大队,向孙书记说了情况。孙书记坐在椅子上,沮丧地说:“现在每个大队都有一两个项目,我们想来想去,选定了这个项目,没有想到在你这里卡住了!这可让我咋给公社交差哩?”

志发父亲走得早,他又是一个孝子,看着孙书记难受的样子,便说:“你给我几天时间,我慢慢做做我妈的工作。”

孙书记披着夹袄,将志发送出了大门,叮嘱他一定要把这件事弄成。

回到村口,志发的自行车被路上的砖块绊了一下,自行车轮胎打了个趔趄。他从自行车上下来,看到智亮提着裤子,从老五家的玉米地走出来。他开玩笑地说:“咋地家里地方小,非要到地里来方便!”

智亮勒着裤带,问志发干啥去了,咋这么晚才回来。志发觉得他有头脑,就将自己的事情说了一遍。智亮听了嘿嘿地笑了,点着头说:“这是好事,你可不要错过了。”

志发将自行车靠在树上,拉着智亮蹲在地上,让智亮帮自己分析一下。智亮眨么着眼睛说:“说对了,到时我吃醋不掏钱!”

志发应允了。智亮闪着长长的眉毛,眼珠滴溜转了几圈,用睿智的眼神瞥着他,又瞟了一眼黑沉沉的夜空。他晃着脑袋,用树枝在地上画着说:“这生产队解散是迟早的事,到时一家一户就那么一点地,解决温饱可以,发财致富没有门。将来要想日子过得舒坦,还得靠副业。”

志发抬起屁股,挪动着贴近智亮,急切地说:“那我就等到分田以后,自己干!”

智亮拍着他的肩膀,摇着头说:“如果大队找到其他师傅,人家的醋也不错,到时你再出来干就难了!”

志发他妈不让志发做醋是有缘由的。志发他爸解放前就做醋,在塬上小有名气,家里也殷实。志发的舅家在塬下,当初就是看上了醋坊,才从塬下面嫁到塬上。解放初期,醋坊还开了几年,后来就被收了,醋坊老板变成了农民,家也被定成了上中农。每逢政治运动,村子里又没有能够对得上的典型,就会将醋坊老板拉出来遛遛。志发的父亲心劲硬,带着对醋坊的留恋走了。附近的人提到志发,还会用槐树寨醋坊家来代替。

回到家,志发坐在老娘的炕边上,他从柜子上面毛主席画像的边上,取下了父亲的遗像,用夹袄的袖子擦了几下,心里盘数着在智亮说道的基础上,如何才能做通老娘的工作。老娘看着遗像,抹着眼泪。志发说:“我爸走得难受呀!他心里还在惦记着咱家的醋坊。现在国家政策要变了,我就是要自己做个醋坊出来,了却我爸的心愿!”

老娘抬起头,看着他说:“你不是自己做,你是去给大队做醋。”

志发挪动着屁股,拉着老娘的手,劝慰着说:“几十年都不做醋了,手艺忘得差不多了。我先到大队熟熟手,等到有了我爸的水准,到时政策有了,我就出来自己开醋坊。”

老娘攥着志发的手,抹着眼睛说:“到了你开醋坊的那一天,你爸躺在东北上公墓里也会笑的。”

志发到大队做醋的头一天晚上,趁着天黑来到公墓地里。他在父亲的坟前点上蜡烛,上了香,跪在坟前,一边烧纸,一边说道着自己的愿望。火焰映着他的面颊。老五来到三护队的房子前,正要开门,看见志发跪着烧纸。他放下担笼,走了过去。志发回过头看见老五站在身后,惊得抖动了一下,随即不好意思看着老五。老五蹲在地上,用树枝挑动着火苗,感叹着说:“这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你爸都走了近二十年了!”

志发转过头,晃着,说:“五哥,大队三番五次让我去做醋,实在没有办法。总得来我爸的坟头,给他老人家说一声吧!”

老五拔一把枯草,扔到火堆上,火苗一下蹿得老高。他看着火苗说:“我知道你爸的伤疤。现在政策在变,你就把你爸的牌子再举起来,相信你爸也会高兴的。”

志发走了。老五独自躺在三护队的炕上,炕头的煤油灯扑棱着火苗,好像他的心绪。他给生产队喂牲口,这么多年来都是尽心尽力,希望队里槽头兴旺,社员们能够节省一点力气。最近这段时间,每当他一个人的时候,他都会想到自己当年入社时的情景。

土改时分到了土地,老五兴奋得睡不着觉,似乎要将自己融化在土地里才甘心。他喂了两头猪,整天在马路上拾粪。碰到死猪死鸡,都会提回来,在田里挖个坑埋下去。由于粪肥充足,他的庄稼长得让人嫉妒。看到老四没有心思种庄稼,他就将他的地接过来,给老四一些粮食。几年下来,老五耕种了一大片土地,先后买了一头枣红色的母牛和一头骡子,后面还有了自家的马车。

正当日子红火的时候,大家开始入社了。看着田里的社员们拉着犁犁地,他有空就会牵着牛,套上轭子去帮忙。后来,堡子就剩下老五一家单干,自己又是贫协代表,公社的干部不断软硬兼施地做工作,老五跺了下脚,入社了。刚开始,看到社员们不爱惜,恣意摆弄自家的农具,他就会上去说几句。后来,他知道农具不是自家的了,是生产队的公共财物,他的心凉了,不再理会这些事了。最让老五揪心的就是自家的牲口入社后,大省提着拴着红絮絮的鞭子,在赶车拉犁的时候,不断抽打着牲口,每一声鞭子的响声,就像抽在了自己心上。从此他开始喂牲口,队上槽头的好几头牛,都是自家的母牛繁衍下来的。

老五原来从饲养室门前经过,都会将塌塌草帽压得低低的。即使有人问他,他也是目不斜视地应上一句,他在回避与马九目光相遇时的尴尬。这段时间,每当他从饲养室门前经过的时候,看到老槐树下拴着的牛,都会不自觉地驻足看着,好像在追寻往昔的记忆。当他看到志发跪在他爸的坟前烧纸的时候,他的心里一下子豁亮好多,也悟道了一些道理。说到醋坊,他更能够体会到志发复杂的心情。入社时候,奉献越多的人家,在政策云彩间,回味过去,畅想能够再塑辉煌;入社时候,穷得叮当响,就是几个光杠杆劳力的人家,也觉得这么多年了,自己对生产队的付出最多,虽然心里平和一些,也希望自己能够单干,不再吃亏。

志发在大队的砖窑边上,买了十几个大瓷瓮,带着一帮人开始做醋了。塬上人赶集的时候,蹲在一起,抽着旱烟,议论着槐树寨醋坊家的儿子又出山了。老年人想起醋坊家的醋,还在连连夸赞。第一缸醋开缸的时候,公社杨主任带着一帮干部前来祝贺,每一个人走到醋缸前,舀起半碗醋,小口抿上几下,然后噗喋着嘴唇,回味着醋的味道。杨主任竖起大拇指,对志发说:“第一缸能达到这样的味道,真是不错。如果说有什么不足的地方,那就是后味还是有点涩。”

志发抽着烟,站起来,走了过来,晃着头说:“主要是醋糟不够老,味道涩而不够厚实。”

杨主任竖起大拇指,笑着说:“不愧是做醋的世家,讲得很准!”

陈家老六手里攥着长长的烟锅,弯着腰从西头走进来。看见老五正在自留地里挖洋生姜,他拿起一块生姜,掰掉上面的泥土,用麦草擦了擦,再用长长的指甲抠掉上面的皮,放在嘴里清脆地吃着。老五站起来,走过来问:“咋地有空过来看看了!”

老六吐了一口烟,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我在三队当了二十多年队长,那些地主富农见到我都是客客气气的,我也是说一不二,三队谁都会给我面子。现在这世道好像变了,原来我在那儿,他们就会围过来听我说道。现在他们聚在一起,离我远远的,还不时用眼睛瞪着我。我看再不给他们一点颜色,恐怕要翻天了。”

老五手里抹着洋生姜的土,笑着说:“老六,三队的社员成分不好,原来国家的政策就是要管好他们。这么多年大家都让着你,你也养成了不少毛病。这社会变了,你也要把你的老皇历翻过去了。”

老六蹲在地上,两只手捋着干涩的头发,呆呆地看着天,旱烟从他的鼻子慢慢溢出。他搓了几下面颊,叹息道:“还是主席的威严大!”

旧社会,前堡子就三大家子,祖上是三个兄弟,老大周光仁,主理家里的农事,没有读过书,前后讨过两个老婆,生下九个儿子;老二周光义读过私塾,主理外面的生意,三个儿子读书做生意;老三周光礼,家里有一些地,也跟着老二做一些小买卖。老父亲在世的时候,三个兄弟各忙一摊子事,几十号人的大家子十分和睦。父亲去世后,由老大管理家族,他是种庄稼的能手,对外面的事情知道的不多,慢慢和老二有了矛盾。老三年龄轻,老二出去做买卖的时候,他跟着老大,老二回来给他一些新鲜玩意,糊弄上几句,他又跟着老二。虽然兄弟三个心里有疙瘩,表面上还算过得去。老父亲过了三周年,在舅舅的主持下三兄弟分了家。

分家后,光仁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带着一群儿子,整天在田里忙活,中午饭都是由家里的妇女送到田间地头。碰到槐树寨有田不种的浪荡人家,他就会将田地租过来,慢慢地,光仁家置办的田地越来越多了,槽头也是一溜牲口。他觉得庄户人家,种好地就是自己的本分,不像有的农家,大门上写着耕读传家,时刻叮嘱着后辈读书当官。分家的时候,外面也有一些买卖分给了光仁,他让老大周叙为去读书,目的就是打理自己的买卖。

老六年轻的时候,游手好闲,虽然没读过书,却喜欢动脑子。他被联保抓了壮丁,上火车前,伺机逃跑了,在远方亲戚家躲了一个月,风声过去后,回到了槐树寨,母亲拿他没法子,跑到光仁家里,好说歹说让光仁带着老六,到田里跟着种地。光仁掂着水烟,吧嗒吧嗒抽着,过了半晌说:“那你叫娃过来,田里靠的是力气,要不怕吃苦。我家管吃,年底按照行情给你们几斗麦子。”

老六过去后,跟着光仁家几个孩子打成一片。吃饭的时候,大家总是让着他。后来,他学会了赶车,成了光仁家的车夫。

解放后,土改工作组来到槐树寨,摸了三个堡子的情况,为定地主犯愁了。光仁家虽说有一百六十多亩地,可是有三十多口人,按照人均土地面积充其量就是个中农。说到陈家老六,光仁说人家是来学种地的,自己家里有事随时就会回家,不是自己的长工。工作组了解到年底光仁给老六家麦子,认定这就是雇佣关系。

光仁感到自己一辈子不偷不抢,凭借自己的体力,带着一帮儿子种地,他心里踏实,并没有重视工作组的意见,还是整天在田里忙活着。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工作组的人向他宣讲土改政策,问他觉得自己家应该是个什么成分,他抽着水烟,挠着锃亮的光头,吐着水烟说:“贫农咱肯定不是,定个贫农,后面几个娃咋娶媳妇哩!也说明咱这一辈忙活着,没有弄出个啥光景。地主吗,咱还差一点,还要继续努力!”

工作组的人对光仁不闻世事感到不解,又从内心佩服他的朴实和直率。

土改工作组的第一次报上去的方案,将光仁家定成了上中农。区公所平衡了一下,感到地主定得太少,没有达到上面的要求,要求重新评定,意向性地将光仁家列为后备地主。叙为的舅舅趁着夜色,跑到光仁家,看着姐夫蹲在牲口圈里,抽着水烟,火急火燎地说:“现在外面形势紧得很。这世事跟上年不同,将来是贫农当家做主,地主的日子不好过!”

光仁倔强地扭着脖子,瞥了一眼大舅子,板着脸问:“那你说咋办?”

大舅子蹲在姐夫边上,在他耳边悄悄地说:“分家,赶快分家!分家以后就不显眼了。”

光仁呼地站起来,挥着手里的水烟筒,高声斥责道:“放屁,定个地主咋地啦!咱这地主也是辛辛苦苦在地里一分一毫刨出来,没偷没抢,怕个?”

老婆看着光仁生气了,她走过来,扯着他的胳膊说:“现在形势变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光仁气呼呼地站起来,挥着手里的水烟壶,瞪眼大声说:“我伯死了三年才分家。要分家,等我死了再说!”

光仁家最后被定了个地主成分。他们一家人傻乎乎的没有几天,村子里的贫下中农组成的农会,在工作组的指导下,开始筹划着分地的方案。老五是贫协代表,吃完晚饭,溜到光仁家里。看到老汉用手摸着枣红马的屁股,愣愣地站在牲口圈里。他咳了一声,光仁回过头来,应了一声,招呼着他来到院子。叙为看到老五,走进厨房,端了一碗水递给他。光仁老汉抽着水烟,叹了口气,摇着头问:“老五,你说这世事咋说变就变了。我这几代人在地里刨出来的过活,就这样完了?”

老五看着光仁可怜兮兮的样子,眨么着眼睛,安慰道:“好我的叔哩!别说你这家当,就是比你家殷实得多的家庭都要被分了,谁也拦不住!你们家劳力多,都是种田的好手,想开了也不怕。”

光仁抬头,看着院子里的核桃树,用手拍着树干,茫然地说:“你看我这一大家子人,没了地咋养活呢?”

老五小的时候,经常听父亲讲起光仁,他从心里敬佩他的骨气和为做。看到农会讨论着分田的方案,他知道田地就是光仁的命。他更知道人到危难之处,虽然自己无能为力,过去安慰一下老汉还是必需的。

分了田,接着就是分光仁家的牲口。看着一槽头的牲口被别人牵出,光仁蹲在村口,看着夕阳落日,直到月亮升起的时候,才在儿子媳妇的劝说下,弯着腰回到家中。他蹲在牲口圈里,看着地上的牲口粪和牲口踩踏的脚印,忍不住哼哼地老泪纵横。叙为忍着,不断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看到父亲的神情,也跟着号啕大哭了起来。光仁老婆迈着小脚,颤巍巍走到头门,朝外面看了两眼,赶紧关上了门。

形势就像不断扭动的发条,越来越紧了。工作组召集槐树寨的贫协代表开会,讨论咋样分光仁家的房子。周光义被定为富农,老三光礼定为中农,工作组要求从中堡子的陈家马家或者卫家抽一户人家到前堡子,参与分地主的房产。大家嚷嚷了几套方案,没有定论,工作组让大家明天再议。散会以后,老五将定邦叫到家里,让他支持自己,将陈家老六抽到前堡子的方案。定邦抽着烟,琢磨了一会儿,点着头说:“五叔,这事好办!”

定邦站起来,打着哈欠走了。

第二天晚上,工作组让大家讨论谁到前堡子的事。马家老六坚持要从自己户族抽人过去,老五蹲在边上不作声。定邦站起来,挥动着烟锅,他瞄了一眼工作组组长,缓缓说:“地主家剥削的人是谁,现在解放了,咱共产党就是要让受过地主家剥削的贫苦大众,去分地主家的房子。他们更有阶级仇剥削恨。”

工作组组长愣愣地看着定邦,感到他政策水平很高。站起来干脆地说:“这样吧!还是让陈家老六过去吧!”

光仁家就是田地多,这些年有点积蓄,都用来置办土地和牲口了,家里就前面的三间大房和后面一溜厢房。他喜欢牲口,大房里就是牲口圈,他自己睡在里面,经管着牲口。现在就剩下一头老驴了,大房显得空荡荡。老五建议给老六分两间厢房,工作组坚持将三间大房隔成两半,给老六一间半大房。

光仁的腰更弯了,他不再抽水烟了,改成和老六一样的烟锅了。夏天挂在耳朵上的银质石头镜也不戴了。解放前给几个儿子订下的婚,解放后虽然女子有点不愿意,还是在家长的操持下,先后给几个儿子结婚了。这也让他揪着的心稍微宽慰了一些。老六觉得自己一个外姓人,来到了前堡子,分了人家的地,牵着人家的牛,住着人家的大房,心里总是有些不安。歇息的时候,他回到中堡子,找老四聊天。老四断断续续讲了自己天水的经历和自己回来时半道遇劫的事,将自己看空一切的思想灌输给了他。老五也不断叮嘱他要记住光仁家的好处,不要难为人家。

光仁慢慢地向现实低头了,见到老六更加客气了。两个人碰着面,老六还是东家长东家短地叫着,他总是摆着手,不让他这样叫。

入社以后,前堡子变成了三队。大队干部觉得光仁一家就占了生产队人口的一半,觉得不好管理,就让他分家。光仁看着几个媳妇手里抱着孙子,想着槐树寨也没有他这样的大家族了,他跺着脚,决定分家。分家前的晚上,他带着叙为几个兄弟,来到父亲坟头,给坟头培了几锨土,跪在坟前向父亲诉说自己的苦衷,告诉他自己要分家了。

老六当了三队的队长,队里的农活不用他操心,地主富农们好像更注重农时,更会打理庄稼。大队的领导和槐树寨的驻队干部,将政治运动的重点一直放在三队。每天吃过晚饭,他们将社员们集中在饲养室门前,按照上面的要求,集中力量对一两个重点分子,轮番进行批斗。

老六摸不到政治运动的脉搏,总是说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驻队干部则会在老六的基础上上纲上线。老六脑子活泛,慢慢悟出了怎么将不起眼的小事按照自己的需要进行加工的技巧。散会后,驻队干部会给老六总结今晚会议的得失,提醒老六,他是在地主富农窝里开展工作的,不但要搞好生产,更重要的任务就是对地主富农的政治改造。

五七年冬季,公社组织对地主进行大批斗,光仁也在其中。批斗开始前,公社根据老六的讲述,对老六的批斗材料进行了精心加工。老六不识字,公社的干部就不断启发他的情绪,教他如何批斗。全公社五六个知名的地主,头戴着尖尖帽子,在每一个大队接受批斗。老六是周家的长工,负责揭发光仁的罪行。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抹不下面子,批斗总是干巴巴的,没有情绪的烘托。讲到中间,他有时会红着脸,低下头挠着脖子。这时边上的干部振臂高呼:“打倒地富反坏右!”直到老六情绪到了,才会停下来。后面几天,他开始进入状态,甚至在原来准备材料的基础上,可以适度发挥了。公社干部看着他的进步,拍着他的肩膀,鼓励他更上一层楼。他逐步从世俗的仁义礼智信的框子挣脱出来了,头脑里注入了阶级斗争的激素。

大队开批斗大会的时候,老五站在台子后面,定邦站在他的边上。几个地主被押上台子,其他大队的地主,社员们不是太熟。大家盯着光仁,看见他的腰弯成九十度,看着地面,涨红着脸站在台上。光仁的几个儿子不能请假,大队要求他们站在前排。老汉瞥见了自己的一排子女,羞愧地闭着眼睛,嘴里噗噗吐着白沫。老六在台子上表演了一番,老五看着直摇头,他不敢相信老六会变成这般德行。后面站着的老六妈,看着儿子在台子上欺辱老汉,急得直跺小脚,摘下头顶上的头巾,嘴巴哆嗦着说:“这娃咋胡说哩!”

定邦抽着旱烟,回过身看了一眼老六妈,对老五说:“老六也没办法,你看每个大队的人不是和老六一样吗!上面要求是这个样子的。”

老五哼了一声,准备离开,被大队部守门的人挡住了。他捂着肚子,说要到田里方便,才走了出来。

第二天早上,老五正从饲养室牵出牲口。老四拿着铁锨走过来,说:“老五,光仁最后实在撑不住了,从台上摔下来了,听说伤得不轻。”

老五拴好缰绳,摇着头说:“你说光仁风光了大半辈子,如今却落得这般境况!”

进了饲养室,老五又将老四叫住了,愣了一下说:“我知道老六有时跟你在一起,让他做事多掂量一下,别顺风倒!”

老四攥着锨把,摇着头说:“老六慢慢神气起来了,他跟原来不一样了。见了面,你不问他,他绝不会先上来开口问你。”

晚上回到家,老五从案板下面的罐子里取出了几个鸡蛋,用粗布包起来,给老婆说了一声,来到光仁家。光仁躺在原来饲养牲口的炕上,不停到地咳嗽着,看到他从门洞里走进来,挥手让叙为搬来凳子。老五将鸡蛋放在炕头,头往前伸了下,关切地问:“不要紧吧!”

光仁颤动着手,喘着气,虚弱地说:“老五,我感到胸膛闷得慌,痰里有血丝,估计熬不了多长时间了。”

老五欠着身子,将头贴在光仁老汉的耳边说:“想开一些,世事变成这个样子,谁也没有办法。还是要好好活着,这也是儿孙们的福气。”

光仁拉着老五的手,对叙为说:“你五叔他大跟你爷关系好,你五叔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你们可不要忘了你五叔!”

光仁走了。老六在院子听到呼天抢地的哭声,他抽着旱烟,听着动静,在要不要过去看看之间犹豫着。他走到大门前面,看着光仁家子女进进出出,他家的小儿子穿着一身孝服,瞥了老六一眼,眼神中带着憎恨。他想起驻队干部说的阶级斗争时时有,他一直觉得农民就是吆牛种地,没有那么多的阶级斗争。想到光仁家老幺的眼神中隐埋着恨与不服气,他明白了阶级斗争不是种什么农作物,更不是什么时候下种,阶级斗争主要是人的思想观念,就是你分了地主家的地、房和牛,他们内心还有股气在那里,阶级斗争就是要荡掉地主家的气。分了地主,自己才有现在的日子。阶级斗争正是要保护自己得到的利益。老六叼着烟锅,慢腾腾走出村头,将烟锅的烟灰磕掉,插进腰带里,快步向大队走去。

听了老六的报告,大队书记吸了一口气。他从板凳上站起来,在屋子走了几个来回,挠着脖子,挥着手说:“老汉都死了,就按照乡俗办理吧!只要不出格就行了。”

老六原来指望大队有个明确的指引,自己可以做点什么,没有想到书记是个不汤不水的态度,他悻悻地走出大队部。驻队干部走出来,将老六叫住了,将他拉到门外,在他耳根交代道:“槐树寨很复杂,解放这么多年了,好多群众的思想觉悟没有提高,没有阶级观念,就知道吆牛种地,这和社会主义新型农民的要求差距很大!”

老六点着头。驻队干部继续说:“现在地主死了,你蹲在门前面,看看那些人都去吊唁,记下来告诉我。我们这些当干部的,对群众的阶级动向要有把握,平时大家稀里号闹的,看不出来,现在是个机会。”

塬上有人病故,同族的人在阴阳先生的指点下,到地里打墓。家里的人给故去的人净身后穿上老衣,摆放在床板上一天多,供亲朋好友前来吊唁。到了第二天,按照阴阳先生看的时辰,在儿孙们撕心裂肺的哭号声中,由本族年长的老人主持入殓,棺木留一个缝隙,最后按照阴阳先生选定的时辰盖上盖子。

起丧的前一天晚上,村子里家家户户无论关系亲疏,即使平时磕磕绊绊,都会派一个人去端钱粮。端钱粮可能是上年人家里穷,家里死了人,过事待客粮食紧张,村子里的人在最后吊唁的时候,顺便端一些粮食或带一点银子过去。

老六蹲在不远处的麦草垛子前,咂摸着烟锅,抽着旱烟,眼睛盯着光仁家的门口。几个堡子的人走过来,站在门前看热闹,有的人唏嘘嬉闹着,有的人凝望哀叹着,有的人木讷地抽着旱烟。村子里传着大队的意思,地主死了,贫下中农不许祭拜。好多村民在光仁的门前走来踱去,就是不敢进去。

老五给牲口拌上草料,他靠在槐树下,听着前堡子的哭声,回忆着光仁老汉的一生,他犹豫着去不去端钱粮。看着村里人,手里拿着洋蜡回来了,他知道敢跨进光仁家端钱粮的人不多。一股侠义之气在老五瘦弱的胸腔中回荡,他倏地站起来,回到家里,拿着两只白色的蜡烛,走出家门。老婆怎么阻拦都拦不住。

老六看到老五快步走过来,他知道老五的秉性,人家都做的事,他不跟风,大家都不敢做的事,他会勇敢地去做。他坐起来,想拦住老五,却担心被村子的人瞧不起。看着老五走过去,他不停地摇着头。

老五跨进了光仁家的门,光仁的儿孙跪在灵前,拄着裹着白纸的孝棍(哭丧棒)抬起头,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叙为赶紧过来,招呼着他进香作揖。孝子们将孝棍平放着举过头顶,叩头感谢。老五将裹着白纸的白蜡烛递给叙为,掏出五毛钱塞进他手里,拍着他的胳膊说:“你爸的为做不错,村子的人有心但怕惹是非,你们也要理解大家!”

叙为眼里噙着泪花,感激地点着头。老五走到棺材前,摸摸盖子,围着走了一圈。

老六看到老五走出来了,他出了一口气。他在闹心要不要将老五端钱粮的事情向驻队干部反映。告诉驻队干部,老五肯定有麻烦,而且也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不告诉驻队干部,万一其他人说出来,到时人家问起来,又如何交代。他赶紧站起身子,走到村头的田垄中,抹下裤子蹲在那里,抽了一锅烟。看到大省走过来,他故意喀喀了几下,大省循声看去,见老六蹲在地里,笑着说:“咋地啦?”

老六哼哧着应道:“不知吃了啥东西,肚子不舒服!”

光仁葬埋后,老六觉得心情舒畅了好多。光仁活着的时候,虽然他哼哼哈哈不作声,但余威尚在,身后又有一帮儿子,他总是缩手缩脚的。光仁走了,地主家的旗帜倒掉了。叙为生性软弱,没有父亲的底气和倔强,分了家的光仁家,变成了一盘散沙。光仁家老幺没有成家,有一股光仁的犟劲,他觉得要整治一下他。

老六装着没事的样子,眼睛不时地瞥着,有时会和光仁家的老幺开开玩笑。吃完食堂,社员们打着嗝聊着天,散去回家。他蹲在饲养室前的碾盘上,手捻着烟锅,看见老幺袖筒里揣着一个馒头。他站起来,走过去叫住他,让他将棉袄脱掉,馒头露了出来。老幺红着脸低着头,站在那里。老六挥着烟锅,大声斥责道:“馒头是生产队的东西,允许大家吃,但偷偷摸摸揣着回家,那就是偷窃队上的东西!解放这么多年了,你们这些地主分子还是不服气,我看得好好教育一下!”

过了两天,老幺被送到大队的学习班。他晚上不能回家,除了检讨自己,就是在砖瓦窑搬砖。

一个月后,叙为的一个远方亲戚到砖窑给生产队拉砖。看到老幺穿着开了花的棉袄,裹着一身土,老幺看到亲戚眨么了几下眼睛,就匆匆走开了。晚上,那位亲戚来找叙为,让他向大队求一下情,将老幺放了。叙为无助地看着天,抽着旱烟。光仁老婆撩起围裙,抹着眼泪说:“你伯走了,你又是老大,现在你兄弟是这个样子,你得去找大队说和一下。求求人家放了老幺。”

叙为站起来,极不情愿地说道:“好吧!我到大队试试看。”

大队书记听了叙为的请求,吐了一口烟,板着脸说:“这事是驻队干部定的,要离开得他同意。”

看着叙为搓着脸,一副可怜的神情,书记又说:“你去找找老六。让老六给驻队干部讲讲,就说队里农活紧,缺少劳力,让你们家老幺回去。”

叙为心里怯老六,特别是老六对他笑的时候。回到家里,他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推开了他家的门。老六坐在自己院子里,手里攥着烟锅,看着叙为进来,他依旧冷冷地抽着烟。叙为蹲在他的面前,吞吞吐吐地讲了自己的意思。老六一边磕着烟灰,一边装出一副作难的样子,缓缓地说:“你说咱们两家隔墙住着,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看着你们家老幺搬砖,我心里也不舒服。”

听着老六亲和地说道,叙为颇为感激地点着头。老六继续说:“当初我并不想让老幺到学习班,那是驻队干部的意思。话我可以给驻队干部讲,老幺能不能回来,我可说不准。”

叙为看到老六答应了,赶紧说:“我那弟弟年轻,有时有点性子。六叔您千万别计较!”

老六板着脸,严肃地说:“你伯走了,你是老大,要将你那帮兄弟管好,听大队的话,千万别想七想八。如果再出啥事,我就不管了。”

叙为点着头,答应管好自己的兄弟,听从生产队的安排。

老六披着棉袄,来到大队部,代表三队请求让光仁家老幺回到队里劳动。驻队干部一脸不解的表情。大队书记说老幺到学习班,已经一个月了,如果没有别的错误,也该让人家回去了。驻队干部想了一会儿,摇着头说:“既然你们都是这个意思,就让他回去吧!”

老六走出屋子,驻队干部将他叫住了,走过来问:“有群众反映,光仁葬埋的前一天晚上,二队的老五还去给地主家端钱粮,有没有这回事?”

老六吃惊地看着驻队干部,疑惑地问:“有这回事?”

驻队干部点着头说:“肯定有这回事,你咋没有向我报告!”

老六拍了下脑门,恍然大悟地说:“我想起来了,那天我拉肚子,又想到你给的任务,就一直憋着。中间实在忍不住了,就跑到村头田里方便了一下,莫非老五就是那个时间去的。”

驻队干部半信半疑地看着老六。老六拍着脑袋,结巴着说:“不信,你去问二队的大省,他看见我蹲在田里方便!”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社员们饿得面带菜色,槐树寨的人们都在忙着活命,阶级斗争的气氛淡了一些。到了六三年,有的社员反映灾害期间,地主家吃得好,怀疑地主家有私财。县上决定要在无产阶级专政的旗帜下,让地主交出藏匿的私财。有些地主畏惧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带着大队干部,在自己的院角墙根挖出了银圆。县上看到了成果,不断加大追缴私财的力度。

大队先将光仁老婆叫去,反复给她讲政策,她就是不作声。驻队干部火了,让手下将她绑起来吊在树上,不断拷问,老太太还是不作声。手下给驻队干部说:“把叙为叫过来拷问一下,兴许会有收获。”

老娘被大队叫去了,叙为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他流着泪,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母亲有难,自己却不能搭救,这是千古的不孝。在良心和伦理的火焰上,他被熏烤得有点疯疯癫癫。几个兄弟围着他,让他去救母亲。

早上,村子的人说老娘被整夜吊在大队的树上。叙为闻听,昏死了过去。他老婆按照娘家妈传授的方法,用针在叙为人中挑着。他慢慢地醒了过来,看着兄弟们呆愣愣地抹着眼泪,站在身边,无助而又祈求地看着自己,他噙着泪水,闭上了眼睛。老婆给他喂了一勺子水,叙为用拳头猛烈地捶着自己的胸腔,大声地哭叫着:“我真没用!我真没用!”

头门被敲得咚咚响,叙为从炕上坐起来,对几个兄弟说:“开了门,大家都不要哭,别给咱伯丢脸!”

老婆去开门,叙为坐在炕头的椅子上。大队的人走进来,指着叙为,厉声呵斥道:“周叙为,大队让你去一趟!”

叙为从柜子里拿出父亲的水烟筒,捻了一撮烟丝,摁进烟锅里,点着抽了一口,笑着对大队的人说:“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

叙为让老婆到屋子里给自己找一套好一点的衣服,他站起来对每一个兄弟笑了笑。走到老幺前面,他摸着老幺的背,无奈地说:“咱弟兄们就你没有结婚,伯走的时候都不甘心!你也长大了,遇事要多想想!”

老婆将两件折叠整齐的衣衫递给叙为,他接过来对大家说:“我到屋里换上,你们都忙去吧!”

叙为进了屋子,咣当关上了门,里面是死一般寂静。隔了一会儿,叙为老婆突然感到不对劲,跑上前去,举起手刚要敲门,就听见屋子里传出咚一声闷响。全家人顿时慌了神,兄弟们从窗户跳进去,开了屋门,没有看到叙为的身影,就看到屋子里的井盖揭开了,井绳垂在井口不断晃动着。叙为老婆尖叫了一声,喊道:“你哥跳井了!”

弟兄们哗啦围在井口,对着黑乎乎的井洞哭喊着。

叙为跳井了,三个堡子的人跑了过来,聚在光仁的庄子里。传话的人跑回大队部,见到驻队干部,小声说:“叙为跳井了!”

大队书记听到了,愣了一下,蹲在地上,拍着大腿,埋怨地说:“你看看,这弄出了人命了,这可咋办呀!”

驻队干部喝了口水,冷冷地说:“他在自己家里跳井,和大队没有关系,只能说明他自己心里有鬼!”

大队书记跺了下脚,指着房门喊道:“去,把地主婆放了!”

光仁老婆本来就瘦小,她走出大队部,没有回家,去了自己的娘家。

叙为的兄弟看到哥哥跳井了,没有了主意,结伙到大队找自己的母亲。书记说她已经走了。看到母亲没有回家,心里想她会不会也想不开,他们更加不知所措了。叙为走了,家里人去给叙为的舅舅报丧,看见叙为妈。叙为妈看见自己的叔伯侄子头上系着孝帽,好像明白了什么,茫然从炕上坐起来。听到叙为跳井了,她愣愣地望着窗户外面的柿子树,一言不发。弟弟看着姐姐呆傻的样子,抹着脸颊的泪水,呜呜地抽泣了起来。她撩起大襟棉袄的下摆,颤抖着挪下炕,穿上自己的小鞋,颤巍巍站起来,拿起炕边上的拐棍。她擂着拐棍,对弟弟说:“你就不要来了,别再将你牵扯进来了。人都死了,看大队还能咋样?”

叙为妈迈着小脚,顶着冬日的寒风,摆动着身子回家了。

看着塬上熟悉的小径和寒风中抖动的茅草,叙为妈想到五十多年前,也是在寒风凛冽的冬夜的黎明,周家用大轿子将她抬回家,她成了光仁的媳妇。每生一个孩子,她都要回娘家住上一个月,回去的时候,坐在马车上,看着襁褓中的儿子,她总有说不出的喜悦。现在老伴走了,大儿子跳井了,她感到自己身体里有一股力量,支撑着她瘦弱的身躯,好像里面和着光仁,光仁总是在耳边告诉她要撑住。

看到婆婆回家,叙为老婆跑过去,拉着老太太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村里人看到老太太回来,用怜悯的眼神打量着,不敢走上前说几句知心的话。老太太拿着拐棍,在地上敲了几下,对大家说:“你们都回去吧,自己家里都有一摊子事,就去忙吧!”

村民们撒开后,她走过去,坐在炕边上,对儿孙媳妇们说:“回来的路上,你伯在我耳边说了一段话,让大家不要呼天抢地地哭,不要丢了咱家的人。”

老太太交代,在井口点上蜡烛,烧上香,让大媳妇陪陪叙为。其他人忙自己的事。

大队放出话来,说叙为这是对抗无产阶级专政,心里有鬼,自绝于政府,是在向大队示威。告诫广大贫下中农,要有阶级觉悟,坚决同地主分子划清界限。叙为妈让媳妇在井口烧纸,她要看大队咋办?三队大半个堡子吃的都是光仁家的井水,现在大家吃水,要跑到中堡子去挑。大队书记试图想让事情有个着落,让叙为出水入土。驻队干部态度很坚决,认为这是大是大非,阶级立场一定要站稳。槐树寨的村民下地干活时,都在打听叙为有没有捞上来,听到他依然躺在冰冷的水里,社员们叹着气,露出怜悯的神情。

饲养室的活忙完了,马九抽着旱烟,蹲在槐树下晒太阳。老五心事重重地来到涝池边上,看着前堡子萧瑟的院落上空飘着的炊烟,他总觉得光仁家落难之时,自己要做点什么来慰藉内心侠义之情。中午,社员们下地回来,他大摇大摆来到前堡子,走进光仁家。看见叙为妈坐在院子里,头上顶着头巾,不停地用拐棍在地上敲着,嘴巴无声地嚅动着。看见老五进来,她呆滞的眼睛里突然闪起亮色。老五走过去,蹲在边上说:“婶子,叙为在下面都三天了,就是有天大的事,也不能让他躺在水里。要是光仁活着,他也不会答应的。我看先把人捞上来再说!”

老太太眼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她抹着混浊的眼睛,带着哭腔说:“人都死了,大队总该有个态度吧!”

老五摇着头,劝解道:“能有啥态度?我先把叙为捞上来。”

老五年轻的时候,干过好多行当。民国十八年年馑,他在平凉一带给人淘井。平凉一带的塬上,本来就缺水,水井往往有几十丈深,里面黑麻麻的,井底的说声话,传到井口就变成了嘤嘤嗡嗡的回音了,好像从天国传来的,让人瘆得慌。更为可怕的是,有些枯了的井,井底缺氧,要用风箱不断向井底送风,下去可能就有生命危险。老五看着瘦弱,却有一般人没有的勇气。想到老家几个人跟着他淘井,可以度过年馑,他的心里坦然了许多。

老五叫来了叙为的兄弟,将井绳结在自己的腰上,双脚站在木桶里,叙为的兄弟摇着辘轳,将他溜下去。老五向上面喊着话,慢慢地落在水里。他不会游泳,手攀着井绳,试了试水的深浅。摇晃着从桶里下来,冰凉的水激得他直打寒战。叙为的帽子漂在水面上,他伸手探到叙为半蹲在井底,然后解下了自己的腰带,顺着叙为的胸腔和腋下打了个紧紧的圈,取下木桶,将井绳的扣子扣在绳圈上。他喊了声,上面的人一起转动辘轳,叙为慢慢吊起来了。借着井洞微弱的光,顺着井口看上去,就见叙为耷拉着脑袋,好像一根面条一样,缓缓蠕动在上面忽明忽暗的光洞里,他身上的水随着井绳一上一停,哗哗淋落下来,滴在老五的头上。刚才水位还在老五的腋下,叙为走了,水位降到胸部以下,他抹了一下头发上的水珠,冻得直发抖。

老五站在木桶里,越往井口越感到寒冷,他像一只落汤鸡一样坐在井口,不停地打着喷嚏。村子的人将井口挤得水泄不通,光仁家的三媳妇赶紧给他披上被子。老五站起来,看着躺在麦草堆里、双手抱在胸前的浑身水淋淋僵硬的叙为,对光仁老婆说:“快给叙为换衣服,早点把人埋了!”

老五取下身上的被子,映着午后的太阳,从前堡子快步走回了家。老六蹲在自家门前,呆呆地看着老五,他既恼火五哥的冒失妄为,又从心底涌出了一丝敬意。老六是队长,叙为的事情不解决,他自己面上没有光,不知内情的社员,可能还会怀疑自己与叙为的死有什么关系。老五的义举,化解了他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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