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头想想你就知道,这有多怕人!”吴翠红心有余悸地同陈青石说。假若那天她没有碰巧赶到玉田,假若她晚半天,晚几个小时赶到玉田,这事该怎么个了结呢?
吴翠红说一个人就怕病,怕那种暴病。她一遍遍同杨大力,同周玉燕打招呼,万一哪天碰上了,千万不能大意,不能拖。不要舍不得花钱。你们实在拿不出,至少派一个人同我们说一下。哪怕倾家荡产,病也是要治的。到时,你们一定要说呀。
后来吴翠红把同样的话同周玉燕的母亲和兄弟姐妹都讲了,意思是你们人多,到时候一定要给我报个信。吴翠红说第一遍,周家铺的人没作声,等到说第二遍,老太婆当即翻了脸,说吴翠红这是怪他们没给她儿子治病。说你儿子得病,我们并不很知情的。头天明明好好的,吃得做得,哪知第二天便得了病。说你儿子几时得了病,我们没给他治?说假如有一个谁病了,我们给治,是理所应当,要是一时大意,没及时治,也犯不了哪款天条。杨大力并非到周家铺做上门女婿,我们没那个责任天天盯着你是不是病了。老太婆说世上还有这样做娘的,儿子没病,儿子病好了,还口口声声咒他得病。老太婆越说越有劲,吴翠红如何解释,硬封不住她那张得理不饶人的嘴巴。
“我哪就口口声声咒自己儿子得病了?平白无故,你不要血口喷人哪!”
吴翠红气得流出了眼泪。
同陈青石叙及这一切,吴翠红又一次泪流满面了。
吴翠红从没到过陈青石的住处,不知如何摸着问着来的。她说今天敬老院里没事,顺道就想进来看看。
“这是我年前做的酸泡菜,坛口用泥巴封住的,腌得还不错,送你尝尝味道。”
她从布袋里摸出高高大大一只玻璃瓶,搁到厅角的木料堆上。
印象中的吴翠红个子高挺,腰身壮大,可等到真真切切坐到面前了,陈青石发现她并不高,也不壮,拢腰缩腿斜倚沙发深处,倒似一个失去扶助的单弱孩童,大颗大颗泪滴顺脸颊扑簌簌往下滚落。吴翠红不愿让泪滚下,她一边平静叙述,一边若无其事抬手将泪滴捉住,连着耷拉的额发,向上或向耳后推去。泪一滴一滴往外冒,手随着一下一下那么推。这边下来了往这边推,那边下来了往那边推。直到谈话无法进行,不得不忽然抿紧双唇住了口,她的眼睛仍睁得大大的,抬头望定墙高处,一任泪水一颗一颗冒出,她也耐着心思,一颗一颗捉住向后推去。
从吴翠红这里,陈青石详细了解到杨大力与周玉燕之间的紧张关系,了解到杨大力许多年来的真实经历与具体处境。吴翠红说她一直念叨着想同陈青石说说,却一直没说。此次若不是这场病,她还不会说。
“好好一个人,怎么这样了?”吴翠红哽咽难语。“好好一个人,我一把屎一把尿带大,个头长得比别人高,面相长得比别人齐整。我们也高兴,以为会比别人有出息。好端端的,怎么这样了?”
“玉田那边的事我不操心,周玉燕和杨斯的事我不操心,我也操不上这份心。我没能力操心,”吴翠红说。“我只想救救我这个儿子!”
吴翠红以为在儿子问题上,谁讲话都不会起作用,陈青石讲的话能起作用。其他人讲话,做父亲的讲话,做母亲的讲话,亲戚邻居的话,杨大力只当耳边风,甚至连风也不如的。风刮过了还有回响,这班人越讲,他只会越厌烦。真不知哪一世造下的冤孽。
“他听你的,小陈哥哥,他就听你的。”吴翠红目光久久停在陈青石脸上。
从吴翠红找上门的最初一刻起,他就无法掩饰内心的惊骇。杨大力所有这些经历,包括如何从玉田柴油机厂被人赶出、他与周玉燕之间的种种矛盾等等,实际上陈青石全清楚。都是杨大力亲口说出的,说完后两人还很开心地笑过,自嘲过。他只是没料到,同一件事从不同人的口中说出,效果竟然如此不同。
原来是这样!陈青石想。原来是这么回事。
陈青石穿鞋着袜,开始作出门的准备,要找杨大力谈话。但他让吴翠红拦住了。吴翠红很惊慌,更迟疑,说要不再等几天吧。这么多年拖下来了,干脆再等几天,等大力身子复原了,再找机会说也不迟的。
据吴翠红所述,杨大力最忌讳别人提起那个柴油机厂,每次提及,恰似被人兜胸猛揍一拳,他能立时阴沉沉把眉头皱起,脸乌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痛苦得眼看就要死去。你再说一句他便发火了,干脆起身离去,不同你搭理哪怕一言半语。此后几天,他一直会处于闷闷不乐状态,神情恍惚迷离,动作呆滞,一碗饭一杯茶他端着便那么端着,全忘了手上端的究竟是什么。家里人一齐暗暗怕着他,唯恐一不小心会闹出什么事故。
“你不要告诉他我来过你这里,”吴翠红临别时反复交代。“你更不要说,这些话都是从我这里听来的。”
接下几天,陈青石和杨大力有过多次接触,却真的无法找到机会作很好的深谈。记得有天晚上,杨大力正吃饭。杨大力不知陈青石是算准时间而来,杨大力说:“这么巧,我刚从玉田回,脸还没来得及洗一把。”陈青石随口想说,我猜死了你今夜一定会回。再想想又没说。车棚里灯光微弱,半明半暗中杨大力嘿嘿在笑,笑声带有过多的轻松和愉快。
他还笑,陈青石暗自咕哝。
事情到了如此地步,他还有闲工夫笑。
杨大力笑的是不久前两人所谓的做生意。县城各处都流行做生意,陈青石也兴冲冲找到杨大力,说某某地方一家食用菌场积有大量香菇,我们只要帮着找到一条销路,即可从中大赚一笔。而陈青石恰巧有一位熟人在县农产品进出口公司做着业务员。杨大力表示怀疑,说这么便宜的事能轮得上我们?陈青石死拖活拖,两人一齐去见那熟人。熟人随意翻弄着墙角的一堆破纸盒,默默倾听陈青石结结巴巴的叙述,然后说:“你是说香菇吗,我们后山上的仓库里香菇堆成山,看看快霉烂变质了,你们有没有好门路给销掉一点?”
陈青石一愣,半天回不过一口气。两人讪讪走出农产品公司大门,躲到一个无人处笑得喘不过气来。
依旧保持着好心情的杨大力慢腾腾摆弄车后架上那只蛇皮袋,做生火造饭的准备,同时回了头拿陈青石开玩笑,问几天过去香菇销售情况如何,要不要再多找些熟人。陈青石一声不吭。陈青石想,这人情绪的确不错,还挺风趣的呢。
陈青石默默打量灯光下的杨大力,琢磨着该如何来开这个口。陈青石发现,他当真难开这个口。杨大力病后恢复得不错。因为吃饭,因为说笑,因为灯光的映照,杨大力双颊绯红,额头、鼻尖微微沁出晶亮的汗珠,有一绺头发打湿了,女人那般耷拉着。陈青石想象不出,此时此刻假如他把话头提起,会造成一个怎样的结果。那大约跟在这张生动的脸上甩一巴掌差不多吧。吴翠红的惧怕不是没有道理的,陈青石一切都懂。陈青石感情细腻,懂得如何体谅别人,懂得什么叫一个人的隐痛,及触及隐痛的具体滋味。在以往的相处中,他始终遵守一条规则,从不主动问起对方生活上的一些细节,即便杨大力自己提到,他也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笑一笑,说声:“是吗?”然后转到其他话题。陈青石只把所有的惊奇与震撼藏进内心深处。
面前这个人内心其实有多么虚弱,自己又有多么虚弱,别看平日嘻嘻哈哈,无所不谈,说到底那不过是一些做出的潇洒。真正的话,许多伤心伤肺的话,他们连一句也承受不起,不敢触及的。
2
星期三傍晚,陈青石在大街上遇到高中读书时的同学苏国河。
“这是回家来探亲?”陈青石问。
“探什么亲……还不是出差?”苏国河好像有些不习惯这种正儿八经用词。“好久没回了,趁着到外地办点事,临时拐回来看看。”
苏国河戴眼镜,个子笔直高挺,举止投足间别有一种优雅派头。陈青石邀他到住处坐,苏国河摆手说不,今夜不。待会他还有点事,要坐明天过来坐。其实他回歌山几天,天天准备过来坐坐的,结果总给点什么事情耽搁住了。
几年未见,苏国河表现得格外亲热,说着话不时伸手揽住陈青石双肩,摸一摸,拍一拍,仿佛揽着一位小弟弟。实际上苏国河比陈青石小一两岁,读书时也低一年级。陈青石考取大学,苏国河也随着家庭调入县城。可能因着家庭环境的影响,苏国河性格活泼、洒脱,人长得不错,生性也风流,初中读书时已懂得与女同学约会。到了高中,更不得了,两年的工夫,他就谈了两年的恋爱。风传有一次,他还让班上最漂亮的一位女同学流了产。那些日子,班上几乎所有的男生都气得嗷嗷叫,扬言要联合起来好好收拾他一顿。学校老师也找了男女双方谈话。无奈他们死不承认,查无实据,事情只能不了了之。
中学时期的苏国河,应该是个最臭名昭著的学生了。等到陈青石大学毕业分配工作,他还天天挎着书包,在县城里做个补习生。苏国河不在意,隔三岔五带了哪位女孩子找到陈青石住处,一面毕恭毕敬讨教功课,一面抽空做个鬼脸,同女孩子调笑嬉闹一番。苏国河的家人当然绝望,几次当众加以训斥,说他一百岁也考不取个学校,同学中也戏称他为花花世界中的老童生。苏国河依旧不在意,不气恼,我行我素。奇怪的是后来苏国河不只考取了学校,他考取的还是那种重点大学,毕业后顺理成章分到南方大城市的一家科研机构上班。人们目瞪口呆之余,不得不服,说什么样的人大概总有什么样的命,定好了的。
陈青石原计划是到河沿车铺,邀了杨大力再到哪里散散步,同苏国河分手后,忽然失去散步的兴致。他顺一条直街行过一阵,再侧转,顺一条横街行过一阵。最后走不下去了,站在那里犹豫好久,只得折身而返。
每次见到苏国河,接连几天陈青石都会处于一种失衡状态,心中空空荡荡,无法找到个落实的地方。苏国河微抿双唇哈哈而笑的神态,叽叽嘎嘎一句接一句的话语,及话语中涉及的许多大城市名称、一条条铁道线、火车的班次、风景名胜、饮食男女,斑驳陆离一一呈现于眼前,纠纠缠缠,挥之不去的。陈青石非常明白,在他与苏国河之间存在着多么大的隔阂,多么大的距离。往日的苏国河,那个自小一同读书,那个三天两头挟着复习资料前来讨教问题的苏国河,已属于全然陌生的另一世界。
有一点陈青石从不愿向人提及,自己是个极少见过世面的人。除了读书的那座城市,他没有到过外面的任何地方。即便是读书的城市,他也知之甚少。学校坐落在离市区几十里路外的僻郊,四周散布着水田和农舍。耕牛翘起尾巴慢条斯理把屎尿拉在自己的蹄印里,公鸡母鸡飞到草垛上打盹,放眼望去,你见不着半点城市的踪影。星期天想进一次城也困难,唯一的一路公交车,一个小时才有一辆过来。校车则是接送教职工的,学生一般轻易别想坐上。出来进去,你只能依靠自身两条腿。到了寒假暑假,时有同学相约着出外游玩,陈青石没钱,想也不敢朝那方面想。毕业后分回县城,更无出外的可能了。于是他一遍遍重复着走进某一座尘土飞扬的大城市的梦境。他不停地走,带着无比的兴奋和惶恐,却怎么也走它不到。好不容易走进了,又在陌生的人群,奇怪的房屋中把自己弄迷失了,直到一身大汗从梦中醒转。
第二天中午,苏国河如约而来,同行的还有一位圆圆脸的矮个姑娘。苏国河介绍说是表妹,家里派他们到乡下看望一位生病的亲戚,回后见时间尚早,一同进来玩玩。姑娘大约让苏国河给得罪了,不笑,不言语,站着便站着,坐着便坐着,脸上淡淡漠漠,看不出任何内容。苏国河压低声音一遍遍给她说话,似哄,似劝,似赔着小心。姑娘脸色渐渐和缓,娇嗔地朝苏国河那边虚打一下。
陈青石从抽屉里找出些钱,张罗着要留客人吃饭。苏国河推托一阵,问姑娘:
“我们吃了饭再回,怎么样?”
姑娘不作声,等于默认了。
陈青石骑车去了趟下街的菜场,回来发现房里的气氛不对,苏国河大声责怪陈青石不该过于客气,买下这么多菜。不过声音太大,倒显出几分装腔作势,让人感到话语里掩盖着另外的东西。姑娘则坐在沙发对面的小凳上翻书,似乎头也不敢抬起的。陈青石原本不相信所谓的表妹一说,但又不相信一个大城市的人,会回过头跑到县城寻上一个女人?
饭吃到一半,苏国河眉飞色舞正讲着一个笑话,姑娘不声不响搁下筷子走出门,再没见回来。陈青石有些奇怪,苏国河说没事,马上会回的。后来连苏国河也奇怪了,两人楼上楼下,巷内巷外搜寻过一遍,不见半点踪影。重新上楼找邻居打问,邻居只说不知。两人找到巷底的公共厕所,苏国河站在标有“女”字的台阶前,用力蹬响脚板。
“有人么?”
苏国河咳嗽一声,昂昂然走进去。
女厕所里也没有。饭当然无法再吃下去,苏国河打过招呼,急匆匆赶回了。
离开歌山的前一天晚上,苏国河独自一人又来过一次,杨大力正好在座。陈青石问到上次那位姑娘,苏国河说没事,她耍小孩脾气,吃饱饭自己先回家了。苏国河兴致甚好,三言两语过后,谈起那永远也谈不完的异地趣事与见闻。陈青石应和着点头,笑,偶尔作些必要的提问和回答。杨大力坐在对面的小杌凳上,自始至终一语不发,只随着别人的话意或傻笑,或用夸张的表情显示惊讶。苏国河见他在一旁过于落寞,有时转过头礼节性地问一句什么,想引他一同加入到谈话中。杨大力手足无措,支支吾吾连一句完整的话也答不上,最后仍来个傻笑了事。在这位咄咄逼人的外来者面前,陈青石与杨大力一齐局促着,窘迫着,灰头土脸,猥琐丑陋。苏国河分明也有所察觉,几次从眼镜后探过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大力,你坐过来,坐到这边么!”
苏国河拍拍身边的沙发,说坐到这边舒服。杨大力摇动双手,不愿坐过来。
杨大力身高体大,杌凳却小,那么庞大的一个身躯搁在那么小的凳上,效果于是异样强烈,大者更见其大,小者更见其小了。尤其那两爿屁股,方正浑圆,肥厚壮硕,微微以八字的形状向两边岔开,恰似绑作一起的两辆大客车。而杨大力偏偏佝腰偻背,卖弄什么一般将大客车悬空伸到杌凳之外。
“他妈的!”陈青石忽然暗骂一声,不快地将脑袋偏开。
苏国河走后,两人讪讪着无话可说。杨大力站起身。
“我也回了。”
陈青石站起身,送杨大力出门,两人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力气再说。
3
“大力我问你,那年你从玉田柴油机厂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下一次见面时,趁着杨大力说笑的间歇,陈青石猛然问。
久积在心的一句话终于脱口而出,语气且如此严肃,如此冷硬、尖利,这让陈青石自己也暗吃一惊。他想他明明不敢说,不忍说,结果不但说出了,而且采用了如此极端的方式,如此严肃、生硬,直统统不加丝毫掩饰。也许正因为说不出,可又不得不说,这才借了冷与硬、尖与利之势贯穿而出,直指对方的要害,对方的伤痛深处。击打的有力有时恰恰证明了击打者的软弱与空虚。
如此,对方的态度也就很好解释了。杨大力反应的迅疾正是强刺激下一种本能的条件反射。杨大力说:“什么怎么回事?”
语气同样严肃,生硬。杨大力以某种固定的姿势呆立着,目光略显惊讶地看着对方。此时他脸上还残存着上一秒钟留下的笑容。两种性质完全不同的东西阴影一般穿梭交织,以至于他的鼻翼都有些歪斜了。他实在不懂平白无故,陈青石为何会突然提到玉田,提到那柴油机厂。
什么怎么回事,你自己还不知道吗?陈青石尽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仍没料到能遭此反击。他真正有些气恼了,双唇使劲抽动几回,要求杨大力把有关玉田柴油机厂的整个过程从头叙说一遍。
杨大力说:“这有什么好说的,不就是那回事?”
“你说吧,坐下说,把怎么回事仔细说给我听听。”
杨大力记得,柴油机厂那些鬼事他不止一次同陈青石说起过的。尽管零零碎碎,今天说上一段,明天说上一段,但毕竟全部说出了,连一些琐碎细节都说过的。为什么突然之间,无缘无故,陈青石又要让他再说一次?何况这么一本正经,盛气凌人,用了这样一副嘴脸?那些事,杨大力并非不愿意说。他是不愿在不愿说的时候,比如今天,让他说。他不愿意让人强迫,不愿意被审问。
杨大力吞吞吐吐,想挺住了不说,不过仍然开始说了。他不得不说。想想有些不可思议,他还真受不住陈青石的目光,受不住陈青石的静静等待。仿佛这真是哪来的一个法官,而自己则成了被审判的罪犯,他在交代让人不齿的丑行了。
几句话出口,杨大力的表达渐渐流畅起来,他用了很长时间讲厂子的困难,讲自己的困难。他似乎要借这次机会,把自己好好洗刷一番,也把厂子洗刷一番。产品销路不好,大气候。电锯,斧头,锄头。刘银春。保留编制。如此等等。事情不能全怪厂里,厂里也没办法,大势所趋,不得不如此。个人更没办法,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杨大力说有很多事情并非人力所能为,所谓行事在人,成事在天吧。
“同一个厂里出来,为什么许多人都能办理了调动,调到其他单位上班?”
陈青石截住他话头。
“哪有许多人办理了调动……”杨大力嗫嚅。
“你自己说的,当时有许多人办理了调动,本镇的,外镇的,县城的,有的甚至调到遥远的市里省里去了?”
杨大力发急:“人家不是提前做好了准备么?”
“人家提前做好准备,你为什么不能也提前做好准备?”陈青石问。
陈青石问:“当时为什么不多找找人?”
杨大力愣住。这一次他真应该拒绝回答对方的问题了。他刚才明明说过自己曾如何找人,找了些什么人,陈青石为什么还要问为什么不找人,那么他费了半天力气讲过的一切,全都白讲了,对方一句也没听进去?
杨大力说:“我不是已找过了吗?”
“找了些什么人?”陈青石问,“说具体点,不要吞吞吐吐。”
“什么人都找了,该找的都找了,车间的,班组的,厂领导,那个来搞承包的刘银春,还有原先的厂长,退休了的,叶春球。”
“他们怎么说?”
他们怎么说,他们怎么说刚刚都说得一清二楚的!杨大力明白,也许陈青石并非出于有意的刁难,说到底他是真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心里。一面要别人说,别人说了,说了不止一遍两遍,他又全然听不进,听不进,为什么又要让他说?所有这些,到底是何用意?
“他们能怎么说。”杨大力不得不把故事再次重复一遍,“叶春球自身难保,上面调查组当时正驻厂查他的问题。上面的意思让他退休,否则接受处分。他日夜在县里和镇上奔走,哪有心思管别人的事。”
“你把自己的情况同他说过了?”
“那个时候说了也等于白说,没什么用处的。”
“我不是问你说了有没有用处,我是问你找他说没说,”陈青石逼问。
“我找刘银春说了。”
“我不是问你找没找刘银春说,我是问你找没找姓叶的厂长说。”
“叶春球自身难保,没必要说么,”杨大力心慌气急。“再说别人那种处境,我们再找上门啰唆,是不是有些不知趣了。”
“我不是问你知不知趣,也不是问你有没有那个必要,我只是问你一句话:找没找他说?”
杨大力狠狠看了陈青石一眼,脑袋忽然朝下一低。
“找了,但是没说。”
“没说就没说么,非得让人问上半天,”陈青石似乎这就达到了目的,口气缓和下来。
“你不是告诉我柴油机厂还有一位书记吗,你找他说过没有?”
杨大力道:“书记调走了。书记不调走,在厂里也不具体管事。”
“你也没同他说?”陈青石点了点头。
杨大力道:“我找了刘银春!”
“你不用说刘银春,”陈青石道。“刘银春是承包人,裁人减员原本出自他的意思,你找他有个屁用。假若我承包,无疑也会这么干,你找上我说话可真算找对人了。”
陈青石失声笑起来。
“除了姓叶的厂长和那个刘银春,你还找过什么人?”沉默一阵,陈青石问。
“我还应该、应该找什么人?”杨大力有些迟疑,更有些吃惊。
“这么说你没再找其他人了?”陈青石更加吃惊。“这么大的一件事,关系到自己一生一世的事,莫名其妙便这么算了,让别人说清除就清除,你找人说都不说一下?”
陈青石说:“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狗也会叫上几声。”
“也不是说算了,我想等等再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杨大力继续嗫嚅,身子微微抖动,有些喘不过气来。
陈青石问:“那么你还要等到几时再说?”
杨大力默默看着陈青石。窗外飞来一只圆头圆脑的苍蝇,动作笨拙而放肆,在灯影里飞来绕去,发出巨大的轰鸣。苍蝇也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竟然笔直地飞落到杨大力鼻翼边停住,一动不动了。
“你以为,”杨大力丝毫没觉察脸部的苍蝇,“我应该找些什么人?”
“大力,你这种情况我是第一次知道,实话讲,有些难以置信。这有些荒唐,哪有一个人对自己的事会如此,如此不负责任的?”
陈青石很想挥挥手将苍蝇赶走。那只苍蝇,那苍蝇的叮法,让人看了非常难过,无法忍受。不知为什么,大概正因了苍蝇的缘故吧,灯影下的杨大力整个变换了模样,陈青石差点认不出面前这是个谁了。
陈青石沉默过一会,说:“这真的是自己的事,不是别人的事。自己的切身利益,一辈子的前途和命运……甚至还有,家庭的命运,孩子的命运。”
陈青石告诉杨大力:“要找的人多着呢,你应该比别人更清楚,无须我多说的,比如,镇里的领导,县里的领导,还有柴油机厂的主管部门,县机械局等等。谁管事我们找谁,一个不行我们找另一个,县里不行,我们就再往上一级,去找市里,直到把事情落实为止。”
一阵微风从房里穿过,苍蝇嘶叫一声飞起来。杨大力仍呆呆看着陈青石,满脸满目的枯槁和荒凉。这有点荒唐,杨大力想,事情果然有点荒唐。在此之前,实际上不止一人向他指出,他应该多出去找找人。周玉燕就不知多少次让他出去找人。他自己也隐约知道,他不能整天就这么缩在家里,事情不能就这么完了的。但每每打定主意,随即又忘了,或认为时机没成熟,拖掉了。下决心总这么下,拖也总是这么拖,忘也总是这么忘。直到今天,拖到今天,假若没有陈青石提醒,他还会掩耳盗铃,日复一日拖下去的。
陈青石说得对。陈青石说得都对。以他这样的性格,根本不适合修自行车、摩托车,不适合做什么生意的。做生意所必备的一切,精明的头脑,强硬的心肠,狡诈的手段,社会上的关系,资金、场地等等,他一样也没有。他唯能如早先那样回到工厂,找到一个稳固的职业,发挥一点技术上的特长。任何人都可以从单位走出,都可以做生意,唯独他不能。住房怎么解决,户口怎么解决,福利、医疗保险怎么解决,小孩读书的问题怎么解决,生老病死又依靠谁,你还真打算窝在这河沿,不人不鬼混上一辈子?
“找人,我找人。”杨大力独自喃喃着。他终于艰难说出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