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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

应该说在人与人之间,很多时候往往会存在一种难以想象又难以解释的神秘联系。别的不提,单说说陈青石和杨大力的相识吧,就有许多让人费解之处。试想一个从不沾酒、并且对酒厌恶至极的人,为什么能一口气连喝五杯,喝完后一点事没有,一点感觉没有,就好像喝下的根本不是酒,那是几杯白开水了?又比如接下来的事,在此之后的几天时间,陈青石一直处于莫名的激动之中。他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一天中任何时候,大脑里都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大叫:这位,这位!我们连喝三杯,连喝五杯,怎么样?

陈青石说得没错,近些日子他不止一次寻找过杨大力。他不知多少次寻找过杨大力,他几乎把整个歌山县城找遍了。等到一个人彻底绝望,目标突然一下又在面前出现,并且是在这么个不起眼的地方,在这么一个破车铺里出现。陈青石以为这同样是难以解释的。

实际上另外还有一点难以解释,只是陈青石不好说出而已。有关杨大力的身份及职业等等,陈青石当然也有过无数猜测,大致说来,他有点倾向于认为这是个机关或企业的办事员,也可能是个商店营业员、仓库保管员等等,至少如自己一样,出身农村,靠读书靠分配,好不容易混进县城,故此也好解释在酒桌上表现出的那份拘谨与畏缩。说到底,怎么也不至于是个街头修自行车的吧。

陈青石略略环顾一下四周。简易的铺面,零乱而脏污的物件,及物件所散发出来的混合着铁锈、橡胶、机油及菜油、酱油、辣椒、臭豆腐的气味。随后他打量一眼窘迫地站在面前,半天没能回过神来的这个人,陈青石明白,今天他无意之间打扰了一个卑微而宁静的灵魂,他撕开了这人身上给小心遮掩的伤口,让伤口流血不止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陈青石试图同杨大力展开一点交谈。他问到了对方生活上的一些情况,如年龄、家庭住址、生意往来等。尽管他一味小心翼翼,话语半吞半吐,唯恐略有不慎会碰触到什么。可每句话出口,似乎都化作坚硬的铁蹄,狠狠践踏在某种温软而脆嫩的物体之上,具体说,是一而再再而三踩在那个伤口上。杨大力一如刚刚抓获的罪犯,你问一句,他答一句。你怎么问他怎么答,顺从中透出明显的无奈与敌意。陈青石非常清楚,眼前的对话再无法进行下去。他不应该问起这些,可他又实在不能弄清,此时此刻他究竟需要谈点什么。

陈青石看定对方双眼,抱歉地嘿嘿而笑,样子显得很傻。杨大力紧张着把目光滑开了,然后又抬起,同样傻傻地笑了笑,似是为对方的抱歉而抱歉。

一辆载重汽车在车铺门前的弯道上调头,随着马达一阵赛过一阵的巨大轰鸣,浓烈的汽油味挟带地面的灰尘蒸腾而起。车灯的强光沿着街道缓缓扫过来,再扫过来,把修车铺从里到外照穿了。杨大力和陈青石各自伸了胳膊,在光柱中心左遮右挡,恍若两张雪白的纸人。

“倒车——请注意!”

“倒车——请注意!”

车尾的红色指示灯明明灭灭,电喇叭一遍遍重复着这句单调刻板的声音。

汽车开走了,陈青石不愿再在铺中呆坐。

“我们,出去走走吧?”他提议道。

走走就走走,杨大力默默锁门,样子像个被押的囚犯。两人沿着河边的大路往前行过一阵,又行一阵,气氛已悄悄发生变化,话语不知不觉也多起来。河沿的路是土路,路面布满起伏的车辙,又很少见到路灯,一双脚在那里高一下低一下,不知踩到些什么地方。陈青石吸取教训,他不再发问。他只介绍自己。陈青石谈到自己的年龄、住址、家庭出身等等,谈到早年在乡村的那段困苦生活,谈到至今仍在乡村困苦生活里挣扎的父母兄妹。陈青石还谈到有一年他在黄田镇中学读高一,暑假时跟着父亲来县城,晚上似乎就住在沿河一带某家小旅社二楼的木板房间里。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来县城,更是平生第一次住旅社,当时的新奇与激动一辈子也难以忘记。陈青石自然而然提到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一个秘密,便是对城市、对城市人无可救药的艳羡与崇拜。陈青石说一个人出身乡村,原本已经够卑微,够低贱了,而他的父母家人,当然也包括他自己,又是低贱的乡下人中最最低贱者。在他们眼中,乡村中所有那些大大小小的干部,村组长、支书、会计、妇女主任,一个个都显得高不可攀。更别说那些吃商品粮的国家干部了,更别说那些城里人了。那时谁家如果拥有一门镇街上的亲戚、县城里的亲戚,这个家庭便具有了非同一般的荣耀,说话的声音比别人大,笑声也格外响亮。

直到现在,此刻,陈青石说,别看我在县城工作这么多年了,勉强也可算半个城里人,可内心深处仍固执地以为,自己是低贱的乡下人中的最低贱者,每次回家看望父母,见到那些村上的干部,浑身止不住仍暗暗发抖,脸上不知不觉堆满媚笑,生怕什么地方巴结不够,得罪了他们。

杨大力点头,表示着同感。杨大力说:“这种心境其实很好理解。因为你的父母家人还住在村上,在他们手下讨生活。”

陈青石说:“比如我们,比如我和你吧,别看我们现在一起随随便便散步,好像我们是一对很好的朋友,我们平等了,平起平坐了,其实在内心深处……”

陈青石顿一顿,问:“你知道在内心深处,我正想着点什么吗?”

杨大力问:“你想点什么?”

陈青石支吾着,忽然大笑了。

“我正暗暗为自己能与你这个城里人一起散步,一起随随便便、亲亲热热谈话而骄傲呢。”

陈青石说:“我甚至希望,假如现在我们村上有人来县城,无意间看到我与你这位仪表堂堂的城里人一起散步,他真不知会有多么惊讶,多么羡慕。”

杨大力受不住,结结巴巴争辩说城里人其实又有什么,许多城里人不知多可怜。再说自己也不算什么城里人。他的户口、家庭还在玉田,他只是一个街头摆摊修车的,暂时寄住在父母家里。陈青石说你在县城出生,在县城长大,你父母家人都住在县城,单凭这一点也够让人羡慕的了。

杨大力说,要说城里人,你自己才是一个真正的城里人,大学毕业,国家干部,又在政府机关工作。

杨大力很慌,很窘,很急。很想有力地争辩几句,又全然不知如何表达。但陈青石看得明白,此刻杨大力其实已经轻松了不少,他们的谈话不知不觉活跃起来,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隔阂也正在渐渐消失。陈青石一点也不否认自己的真诚和坦率,他在向一个朋友倾吐心灵深处的秘密,不过与此同时,又分明觉察出自己一番话语中暗藏的技巧与心机。有意无意间,他在极力贬损自己。他要以贬损自己的方式来迎合对方,甚至讨好对方,恭维对方。他要在不知不觉间帮助杨大力拆除内心那道无形的障碍,从而明白他和他原属一类人,他们是一路货色。

“那天回家后,你没事吧?”陈青石问。

“有什么事?”

“那些龟儿子,真想一个个给他们一耳光。”陈青石说。他指的仍是那天酒桌上的一伙人。

走过荒僻的路段,黄的白的蓝的各色灯光密集了,人也渐渐多起来。有一会工夫,他们跟在一对恋人身后走了一程又一程。说不上是偶然的巧合,或有意的跟踪。女的十分年轻、漂亮,短小紧身上装,线条流畅的长腿,一步一摇,抖抖颤颤。如此美好的身体一任身旁那个矮矮胖胖的男人搂着,姑娘不但不以为耻,反而得意扬扬,下巴颏旁若无人仰得老高,一个劲对着男人媚笑,好像整个世界不存在了,她的眼中只有他与她两个人。

“贱货!”一男一女在黑暗的巷道中消失了,陈青石松过一口气,恶狠狠骂道。

陈青石告诉杨大力,刚才跟在那对男女身后,他整个人紧张极了,心惊胆战注视着那男人的一双手,生怕它一不留意会触到姑娘柔嫩的胸脯,生怕它直接钻进姑娘的衣服里面。一男一女如此招摇过市,明摆着关系早不同一般,岂止触与钻的问题,什么可能都应该有了。不过陈青石禁不住仍要担心。背后发生的一切他管不着,他忍受不了眼前的残酷事实。

陈青石说每当在大街上看到一男一女手牵着手,肩搭着肩,他的心内便不由隐隐作痛,一遍遍绝望叹息:完了完了,又一个女人给污染了,糟践了,毁灭了。并且一切无可挽回。他真想大声提醒:姑娘们别上当,小心这些狗男人!想想这世界当真有些不可思议,大自然既然创造出许多美丽优雅的女性,为什么又听任她们让那些男人糟践呢?女人们明明给糟践了,为什么不但不深以为耻,反而要如此扬扬得意呢?

杨大力说:“一个女人没有男人糟践,她才会深以为耻吧。”

“假如可能,我想立即发布一道命令,将所有年轻漂亮,未经男人染指过的少女们保护起来,隔离起来,永远不许那些狗男人接近。”陈青石一句一句,宛若发表庄重的宣言。“我要让姑娘们认识到自己的崇高,自己的神圣不可侵犯。直到她们年纪大了,青春和美丽消失了,然后放她们到男人中间,她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再也管不着,也懒得管了。”

杨大力很有些同仇敌忾的意思,说:“那已经是一群老妈妈,谁稀罕管她们闲事。”

陈青石道:“不过,让这些老妈妈和男人们接触,又有什么意思呢?姑娘们的青春和美丽在隔离中白白消耗了,不同样是一种浪费,不更显得残酷吗?”

杨大力说:“看来,女人们还是应该让男人糟践的。”

两人一齐犯难了。

脚下的土路再一次变得狭窄,变得坎坷。三三两两的行人从身旁匆匆而过。一条老狗拖着尾巴在暗处奔跑。河坎下某一堆垃圾经过长久的酝酿,忽然自动燃烧起来,塑料的臭味,橡胶的臭味,破布片烂木头的臭味,刺激着人的鼻腔和胸膛。路旁零零落落散置着一些低矮的木板房,有墙有顶,有门有窗,还有那种敞格式的铺面。某一个时期这里大约也算得上一处生意兴隆之地,后来突然冷落了,人们一家接一家搬走,只留些一时搬不动的空房黑乎乎歪斜在路头,里面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可疑之声,说不上是人是兽,或其他类别的有声无形东西。

“知道今天下午我从哪来吗?”陈青石的样子有些神秘。

“你从哪来?”

陈青石说下午他到河对岸办事,独自一人爬到街边一座石头山顶坐过好久。石山给挖去一半,另一半于是高高翘在了空中。高压电线满天空发出嗡嗡的轰鸣,街道、房舍,和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在脚下很深的地方陷落着。

“我这么居高临下,能把所有的行人看个清楚,而行人们各自心怀城府,忸怩作态,根本没料着头顶上正有一双眼睛一动不动看他们呢。”

杨大力问:“你看到什么了?”

“也没看到什么,就看到几辆汽车,”陈青石说,“有三辆外地的汽车,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型号,好像一母所生的三兄弟、三胞胎,一辆挨着一辆停在马路那边,显得亲亲热热,相依相恋,怪可爱的。三个司机下来调整后视镜,检查车灯,又趴到车底下察看,你帮我一会,我帮你一会,说说笑笑,估计在做着进城的准备。后来一辆车子发动起来,缓缓开走了,另一辆车子也发动起来,缓缓开走了,剩下最后一辆仍稀里糊涂耽搁着。等它明白到什么,前面两辆车子已走出好远,于是它像一个失了伴的婴孩手忙脚乱,跌跌撞撞跟上去,样子孤单而可怜,让人看了怪不是滋味。”

“后来它赶上了吗?”

“当然赶上了。”陈青石想了想,笑了,似为这故事不成为故事而抱歉。

这天晚上,陈青石一直保持着亢奋的神情,他们一边谈话,脚下却没有半刻停留,县城的大街小巷给反反复复走了个遍,陈青石也把内心里的隐秘倒了个遍。后来又到水利局陈青石的住处坐过好久。等两人分开,已是深夜两三点钟了。陈青石不由十分尴尬,他想他今夜哪来那么多废话,并且乌七八糟都讲了些什么,纯粹一派胡言么。真不知道杨大力听后,会把他当成个什么。大约会当成一个丑态百出的流氓,一个有着变态心理的怪物吧。平心而论,陈青石并没有自己所形容的那样下作。这里有一种夸张的成分,有一种故意的丑化成分。丑化自己,从而获得一种与对方平等交往的资格。

坦率是不错的,但夸张却没有必要,自我丑化没有必要。除非一个人发了疯,陈青石想。

2

习惯一旦形成,以后想改,只怕都难了。

陈青石和杨大力在一起时,就像所有的男人在一起时一样,谈得最多的自然还是女人。

有一年冬天,陈青石经人介绍,认识了城郊蔬菜大队一位姑娘,名叫刘春香。介绍人吴老头,当时在水利局大院做门房,常喜欢坐在窗玻璃前,半侧起脸笑眯眯将进出行人打量。吴老头一笑,两片肥嘟嘟的嘴唇上下翻开,露出婴儿一般殷红鲜嫩的牙龈,及同样如婴儿般鲜嫩的疏疏落落的几颗小白牙,鼻头上的肉可笑地皱做一堆。

吴老头也许确实出于好心,但他把陈青石当成谁了?相亲,介绍对象,到底算什么鬼名堂?不就是乡村里俗男俗女玩的那套,不就是将一头公猪牵到随便哪里的一头母猪面前,然后躲在一旁笑眯眯露着几颗小白牙看它们热闹吗?从学校毕业不久的陈青石满脑袋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把吴老头的行为当做对自己的极大侮辱,但他又实在禁不住对方死磨硬缠。吴老头一次次上门,说走走吧,随便出去走走,就算散了一次步吧。

在当时那个年头,一个大学毕业生还真叫稀罕的,因此有关陈青石与城郊蔬菜大队刘春香的交往,水利局大院内曾流传许多说法。说陈青石懵懂无知,身边又没人提醒,上了人家的大当,受了人家的愚弄;还有人自称实在看不下去,竟在半道上拦住陈青石,当面向他揭穿吴老头一伙的险恶用心。说蔬菜大队那是什么地方,一伙地地道道的农民,尽管户口在县城,吃的是城镇商品粮,名为职工,其实不外乎干些挑土担粪、施肥挖地的勾当。可陈青石不但没对别人的提醒表示丝毫感谢,相反,他反倒以为人家是别有用心。于是水利局院内的舆论忽然整个颠倒过来,纷纷议论起陈青石在蔬菜大队刘春香家的种种不堪表现。说陈青石吃饭时从来不敢上桌,陈青石吃饭要待在一个特别的地方,待在厨房里。他帮刘春香的母亲洗菜,劈柴,烧火,刘春香母亲偏爱这个未来的女婿,菜炒熟首先挑那好的满满盛上一碗,让他躲在灶门前独自吃。说陈青石在蔬菜大队嘴巴不知多甜,叫爸叫妈,叫叔叫婶,左邻右舍,上上下下,凡附近一带的菜农,他都亲亲热热叫得一丝不苟。

“陈青石看起来心高气傲,想不到私底下还藏有这么一手独门功夫。”同事们含笑打趣他。

每次同杨大力讲起这些,陈青石都有点痛不欲生,羞愧难当。他说尽管别人的传言多多少少有些夸张和丑化,但基本事实毕竟存在着。他实在弄不懂,当时自己怎会有那么一连串丑恶的表演。就算他出身乡村,内心卑怯,但毕竟在外面的城市读过几年书,也算见过些世面,有了点身份。现在置身一位郊区菜农的家里,不说有多大的优越感,至少也不应该猥琐到那种地步,肉麻到那种地步吧。

“简直是无耻,无耻之尤么。”陈青石感慨。

“你相信不相信,假如我要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同床共枕几个月,却没有过那种关系,那性的关系,你相信不相信?”有一天陈青石对杨大力说。“这是一对青年,身体各方面当然一切正常,充满属于那个年纪的骚动,对于异性,成天成夜想入非非。可是这样的一对青年男女躺到一起,赤身裸体相拥相抱,却能平心静气,相安无事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你相信吗?”

陈青石严肃地说着,他的意思不言而喻:这样的事情绝对不可能发生,实际上这样的事情又恰恰发生了。男主角当然是他本人,女主角是他的恋人,刘春香。陈青石记得很清楚,第一次见面不久,刘春香的家人便安排他们在同一个房间睡觉。固然是两张床,但灯一熄,他们已睡到一起了,是刘春香主动钻到他这边来的。奇怪的一点便在这里,陈青石半点也不认为这就是机会。他一丝一毫的念头也没有。肉体的关系,性的关系,对于陈青石来说相当重大。假如他与她,刘春香,真的怎样了,那样了,他便完蛋了。陈青石说回过头来冷静分析,他认为自己可算得上一个极理智、极可怕的人。一时的懦弱,一时的善良谁也不可避免。他不忍心拒绝,不忍心伤害谁,不忍心伤害刘春香及刘春香同样善良的家人。不过所有的懦弱、善良、迁就,毕竟是暂时的,眼前的交往是暂时的。一切都可以来得及后悔。他从来没有与刘春香结婚的打算,没有与刘春香相守一生的打算。于是性的关系,肉体的关系,便意味着更深一层的关系,意味着后悔未必来得及。尽管在长久的肉体相对相缠中,陈青石也有激动的时候,似乎受不了了,陈青石说,事实上那都是假的,是装的。他装出来为着讨好刘春香的。他不断地问:行不行,行不行?假如刘春香点头,作一种郑重的允诺,他会顷刻间颓然废想,沉入万念俱灰的寂灭之中。

陈青石描述的无疑是一场战争,持久而又惨烈。战争中的陈青石充当着一位英雄,防守,退却,又防守,一步一步,一寸一寸地争和夺。陈青石说他最后的失守纯粹出于偶然。那是一个假日,他们待在房中无所事事,这样那样地闹着玩,根本没料到会有那种结果的。

3

同刘春香分手以后,接连几年陈青石再不敢与那些有意牵线搭桥的所谓介绍人接触,有时别人找上门,他也深以为耻,必脸红耳赤板起面孔予以拒绝,同时紧张地东看西看,生怕周围有什么人偷听了只言片语,以为他又在从事那见不得人的勾当。这时陈青石暗暗迷恋着单位上一位新分来的姑娘。姑娘名叫于苏苏,文静,忧郁,一口细脆的童音,边讲话边用惊恐而幼稚的眼睛盯着你。报到那天于苏苏穿着一件略嫌短小的白衬衫,身影从陈青石办公桌边晃过时,陈青石只听得轰隆一声,面前的一切都有些不甚分明了。

对女性异乎寻常的敏感,从陈青石很小的时候即开始表现出来。每到一处地方,他都要找到一个寄托感情的对象,似乎这便找到了安身立命的根本。可怕之处在于,他所有的投入都一厢情愿在私下进行,从不敢有一丝一毫表露。在心目中的异性面前,他永远如鬼打着一般惊慌。整整四五年时间,就同以往多次经历的那样,陈青石在沉默中无望地注视着于苏苏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承受着以此带给身心两方面的巨大损伤。这是真正的无可救药。四五年过去,于苏苏调往几百里路外一个城市,离别在即了,陈青石这才叹息着惊醒:他还没来得及与她正正经经说上一句话呢。

陈青石接触女性的唯一方式,看来只能通过那令人最接受不了的方式,就是通过介绍人,通过媒人。

随着年岁增长,不愿接受的事实也慢慢学着接受了,陈青石由介绍人带领,又出去相了几次亲。一见之下,他都不由愣住。他想这从哪里弄来一些稀奇古怪的女人,几乎算不上正经的人,而成了什么异类了。其中一个据说在县城一家灯具厂做工人,个子比陈青石高出一头,黑面皮,高颧骨,雷公嘴。有生以来从没见过如此之丑的女人,偏偏相亲时遇着了。另一位是城郊某机关的干部,早年由于诸种原因耽误了青春年华,陈青石不知这就是他未来的女朋友,还以为这是女朋友的母亲呢。

介绍人反复强调这样几个意思:第一,女方有正式工作;第二,结婚时要求不高,用不着花你多少钱,等等。由此可见,他们把陈青石当成那种找不到女人的老光棍了,穷,长相差,人又木讷,笨拙,加上到了一定年纪,加上老实可欺。可不管陈青石各方面条件如何差,也不至于要同那些怪物匹配吧。某一段时间,看着一个接一个鬼鬼祟祟登门的媒人,及那些从面前经过的半人半兽式丑女,陈青石禁不住一阵阵发慌,发傻,他想这到底怎么回事,她们为什么非得一齐盯住我不放?

每经过一次相亲,陈青石要在床上大睡一天两天,人如死去一般,实在没有了勇气,没有脸面再一次面对这个世界。他发誓再不能随便听人摆布,他也受不了一次半次打击了。不过下回有人邀他到什么地方走走时,半推半就中还会稀里糊涂默认下来。于是又一次满怀羞辱而归,又一次关起门在床上大睡一天两天。从某方面看,陈青石说他大概有些变态了,他的面貌,神情,不知不觉似乎也一起发生着可怕的变化,人们不止一次提醒说,陈青石看女人的目光凶狠而猥亵,那一瞥之间都不像目光了,那是一束束射向女人的箭镞。

陈青石讲过,杨大力也跟着谈到自己的一些经历。有时陈青石话音未落,杨大力已迫不及待插进来。杨大力说:“不管怎样,虽说你不敢跟女人接触,但你敢看她们,目光还那么直接,凶狠。你想象得出我到了什么程度吗?”

陈青石道:“你到了什么程度?”

杨大力忽然畏怯了,满脸通红一笑:“你说呢?”

陈青石道:“莫非你看都不敢看她们一眼?”

“不是不敢看,是我没资格看!”杨大力说,“我根本就没有看她们一眼的资格。”

在生活中,杨大力无疑是一个典型的正派人、规矩人,从来没有过半点可资回忆的艳遇,甚至不存任何非分之想。他要让别人,也让自己以为,他对什么女性,女人,打内心不感兴趣。他觉得那没意思,根本就半点意思也没有。每天出入车铺的女人不在少数,杨大力打气就打气,补胎就补胎,自始至终目不斜视,心静如水。

做到这一点其实并不难,杨大力说做到这一点其实容易不过。只用稍稍设想一下,在这里,在县城,他杨大力是个什么样的货色呢?他是一个外人,一个无业游民,无住处,无户籍,无福利、医疗等方面的保障,假如哪天病了,或让人打了,打死打伤算一个白打,没有半点依托的。他的父母算什么父母,他的家庭算什么家庭,除了唉声叹气,哭哭啼啼,令人徒增烦恼外,还能有点什么?杨大力更担心一旦目标闹大,他的无职业、无户籍、无保障,人人可以得而欺之的黑户身份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羡慕着大街上的每一个人,这些人哪怕再穷,再窝囊,哪怕瞎子跛子哑巴,都比他强。他们有县城户口,他们是这里的主人。有时出入街头巷尾,无事独自闲逛的时候,看戏看电影,散场后离开座位的时候,他也会很忘形,仿佛与身旁熙熙攘攘的人一般无二了。只有内心里清楚,他与他们并非同类。

这个时候可以设想,假如像他,像杨大力,这么一副不人不鬼模样,连起码的生存能力、生存权利都没有,起码的做人资格都没有,竟也会想那种事,想什么女人,不是令人奇怪之至吗?不说别人,他自己首先就不能容许自己,不能原谅自己。他会看不起自己的。

4

杨大力讲过这么一个故事。有一位在河滨酒家帮工的姑娘,年纪较小,人也天真,因为离得近,空闲时常来车铺找杨大力聊天,说些有关车铺和餐馆的话题。“那个肉麻啊。”小姑娘感叹。她这说的是餐馆的内幕,比如菜洗不干净,洗菜的水又怎么脏,菜料馊坏变质等。她说她有时看着一桌齐齐整整的人吃饭,她都以为是一窝猪在那里拱槽了。她尤其看不惯那些指手画脚的女顾客。“吃餐饭好了不起,婊子婆!”小姑娘说。在她眼里,所有同男人一起来吃饭的都不是正经女人,都是吃的那个的饭。

小姑娘言辞粗俗不堪,不过在粗俗的背后,恰又透出几分真纯与可爱。来往久了,杨大力不傻,姑娘也不懂掩饰,他看出她很有些那种感情了。杨大力颤抖着想,这都是送到嘴边的肉了。然而他不敢。姑娘是一个乡下姑娘,长得又丑,何况粗俗。与这种人有了什么,会让别人笑死的。一个黑户,一个丑女,门当户对,一双活宝,等等,杨大力承受不了如此打击。于是,他有意无意避起嫌来。他不愿让别人产生误解,不愿让黑户与丑女形成某种对照。大概他的神情上有所表现吧,小姑娘渐渐来得少了。

在一个春末或秋初的夜晚,九到十点钟,杨大力骑车从城外回来,忽看到几步开外,那位姑娘手拿一把黑伞独自踽踽而行。杨大力停了车与她同走,问这一晚从哪来。小姑娘说了从哪来。这一刻杨大力半点犹疑也没有,指指公路旁一条岔道,说我们到那走走吧。姑娘也没有半点犹疑。杨大力按压住心内的狂跳,到一个低洼处,他胡乱丢了车子,抱住姑娘用劲吻了。“黑户与丑女终于走到了一起,”有一个声音,清清楚楚在杨大力耳边响起。杨大力立时惊醒,不由兴味索然,恶心欲吐。他紧张思索,怎么收场,怎么了结?

当杨大力一只手探入姑娘衬衣,要向胸部去时,姑娘挣扎了一下。杨大力抓住机会,装作受到无限打击的样子,痛苦地低下头,扶起车回身就走。上了公路,他借口想起某件事,同姑娘解释一句,又向城外飞快骑去。

陈青石问:“后来呢?”

“后来么,后来就没什么后来了。”杨大力皱缩起面孔,痛苦而尴尬地笑。

杨大力骑着车子,在城外毫无目的地逛了大半夜,尽量推迟回家时间。他一边责骂着自己的荒唐与无聊,一边设想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况,如丑姑娘怎样向沈老板哭诉,沈老板又带着她找杨大力父母理论等等。临回家前,他特意弯到河滨酒家门前观察动静,餐馆早已熄灯,并无半点人声,家里也一切如常。为了避一避风头,杨大力找了个借口到乡下亲戚家一住多日,等他重新回来,丑姑娘已不见了。丑姑娘跟着几个小伙伴出远门做工去了。

故事讲完,杨大力神色紧张,一再嘱咐陈青石:“这事只你一个人知道,千万不能同其他人说,说了我就完蛋了。”

陈青石说:“不会,说了不会。”

两位朋友比赛着诉说各自的无能,各自的不堪与猥琐,失败和耻辱。无论话题多么沉重,表情却始终轻松,兴奋,仿佛那根本不算什么出丑卖乖,丢人现眼,倒是多么光荣的事情了。换句话说,出丑卖乖、丢人现眼本身就很光荣,就值得吹嘘。谁出的丑最大,丢的人最多,谁便具有了最大的荣耀。在这里,在两个朋友之间,存在着迥异于外界的另一种原则,另一种标准。依照这种标准,这种原则,陈青石和杨大力,这两个社会上的失败者,两个被正常生活摒弃的人,成了真正的英雄。他们毫不犹豫地以英雄姿态,傲慢的、居高临下的口气,来表达与日常生活的势不两立,尽情嘲弄那在别人看来一本正经的一切。

“什么东西!”他们说。

“一个人怎么就那样?”他们说。

“妈的见鬼去吧!”最后他们说。

陈青石和杨大力躲在不为人知的某一角落,得意地哈哈大笑了。他们从最隐秘处,最幽深处彻底解放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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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拥有读心术的狐娘想不想拥有?猫耳娘的叫醒服务能不能让你满意?还有那会放贷的系统小萝莉。“呃...这个就算了吧。”本书又名《异界大发明家》、《异界蒸汽时代的引领者》、《我的半兽娘现代化军队》、《读者都没我主角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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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代妖帝林序风被仙帝用邪门歪道斩杀,所幸命运的轮盘转动了起来,一名少年重新踏上妖帝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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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人穿越过来都是做小姐当公主,坐享其成,柳玉质穿过来却是穿到刚刚生产过难产而死的失宠王妃身上,老公不疼也就算了,一院子豺狼虎豹似的小老婆们可巴不得弄死她啊,柳玉质抖擞精神,什么妖魔鬼怪,来一个老娘砍一个,来两个老娘撕一双!一路走来,先是和小老婆们斗,再是和王爷臣子们斗,柳玉质靠着自己的心机手腕,撕出一片新天地,直到坐上皇后宝座为止。--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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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越成一只兔子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容绒告诉你,很爽!吃穿不愁,要啥有啥,还附赠谪仙老爹一枚,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惬意。直到有一天,她遇见了一只倒霉的大黑龙,从此她的生活目标变成了将黑龙诱拐回家。“我会治病,会炼药,会做生意会赚钱。你要报仇,我陪你斩草除根,你要江山,我陪你荡平天下,还不快点来娶我。”大黑龙点头:“好。”“呃……你要不要考虑一下?你不用这么快就答应的……”这是一个小白兔想要诱拐大黑龙却被大黑龙叼回窝的故事。--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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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是一部以描写西南边地少数民族文化风情为主要内容的散文集。路上的见闻,路上的感悟,还有路上的孤独和喧哗。在潘年英那苍凉的文字的背后,呈现的是他那谜一样的心灵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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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主要以毛泽东读史评点为线索,透过历史的沧桑风雨,去寻找解决现实问题的钥匙;了解中国的昨天,从而把握中国的今天,并展望中国的明天,把我们的国家建设得更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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