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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祖屋

新做大屋四四方,做了上堂做下堂。做了三间又三套,问妹爱廊唔爱廊(郎)。

——客家山歌

眼前的这幢“崇光楼”,便是地道的客家围龙屋。

这是一座有年代的老屋了。在客家围屋中,它的规模算是比较大的,属“三堂两横一围龙”的式样。正堂是三进的,左右各建有一排长长的厢房,这些厢房的后面还筑起了一道用十几间平房围成的半圆式的围龙。白墙灰瓦的房屋,翘起的屋檐上装饰着彩色的瓷片,看得出重新维修过,虽然古老却并不破败。过道和房间都铺着陈旧斑驳但依然平整的洋灰地砖,天井里则铺着细密的鹅卵石,放着一盆盆修剪整齐的花卉,桂花、玉兰、冬青、月季,朴素中透着一份雅致。围屋的地势,越往后走便会越高,这样既有利于排水,又取步步高升的兆意。

这幢围屋里,除了前中后三个大堂有高高挑起的木梁,显得宽敞明亮以外,其他房间都有些低矮、狭窄,窗户也小,光线阴暗。不过每间房屋的格局都是整齐划一的,同样大小的木门木窗,用同样的紫红色油漆重新刷过,有一种素静清明之感。门楼是两层的,楼上开着几扇小小的阁楼窗户。正门还保留着当年的大青石门框,厚重的两扇木门也是原有之物,不过重新上了油漆,油光可鉴。一排排整齐细密的灰瓦,在左右厢房的屋顶上,各自勾画出一个“人”字形的屋脊线,屋脊下方刻有几只对称的宝瓶和书籍式样的石雕装饰,因为年代久远,外形有些模糊了。大门上方的门匾处,有石雕的三个正楷大字:崇光楼,左右还雕刻了一副笔力遒劲的对联:崇礼尚义,光前裕后。

围屋前有一方平整的场院。地上放有几只大筛子,筛里正晾晒着萝卜条。旁边撑有一条竹竿,竹竿上挂着一排酸菜。一条大黄狗和一条小黑狗,随意地趴在门槛外闭着眼瞌睡。院子旁边是一块不大的菜地,被分割成几小块,种有白菜、黄瓜、辣椒、豆角等家常蔬菜。而院子的正前方是一口半月形的池塘。池塘里厚绿的水,倒映出老屋的屋顶。几朵缓缓移过的云,也在水中留下了变幻的云影。举目眺远,四周都是波浪般的山峦,一浪一浪融进了天的尽头。

午后,山村静极了。偶尔,从远方传来几声狗吠和鸟鸣。一位头戴棕色绒线帽、身穿暗红色夹袄的老太太,身上搭着旧毯子,正坐在一张旧藤椅上“炙日头”(指晒太阳)。那张椅子靠墙放着,老人的身体于是就像张老照片似的,被贴在了白墙上。安详,沧桑,衰老,如风干的枣。这就是“百岁婆”饶氏。

她如今跟侄孙曾继善一家仍住在乡下的祖屋里。吃过午饭,侄孙媳妇阿萍给她剥好了两片柚子,还给她泡了一杯热茶。老人的牙齿已经落光了,早前已配了一副义齿。她就用义齿慢慢地吃着柚子,喝着茶。

继善见屋外阳光正好,就照例把藤椅放到墙外靠好,又拿过一张绒毯放到椅子上。老人吃完,擦好手脸,按习惯,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踱了几圈,然后在椅子上坐下来。冬日的阳光像水波一样颤动着。老人的眼睛半睁半眯的,渐渐地,暖阳在身上就搭起了温床,人似乎飘升到一个光明的隧道里了。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炙日头,便是他们入冬后最舒服的享受了。

冬阳下,饶氏安闲地打起了盹。一恍惚,好像一生的时光,也都随着池塘里那些云影飘走了。

这座老屋可真是嵌进了饶氏的生命啊。起屋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小的童养媳。那时,她刚到曾家没几年。当时,曾家几房儿孙还是散落地住在一些低矮的土屋里的。他们看到村里有几户财力雄厚的人家,已经陆续建起了连成一片的崭新围屋。有从海外回来的人家,眼界更是开阔,他们建起的楼房里,带着浓郁的南洋风格:装饰着花纹的石头圆柱、花哨的铸铁阳台、五颜六色的彩色玻璃、华丽的水晶吊灯……那些新屋总是引得村人啧啧赞叹,羡慕不已。而他们曾家在村里也算是有规模有实力的大族了,看到别人家竖起了新屋,曾家老小除了眼红,心里更是憋了一口气。他们也想合力建造一座崭新的围龙屋,一来可以把曾家各房各门的子孙集中在一起居住,二来也是向村人显示一下曾家的势力。

为了一座新屋,他们拼死拼活地劳作:种田,喂鸡,放羊,养猪,挑盐,砍柴,采茶,挖草药,割松香,烧木炭,做水客,下南洋……反正,能挣钱的活计都让他们寻遍了。他们一毫一厘地积攒着钱财。人生所有的梦想,都集中在一座像模像样的围龙屋上。真是闭着眼想,睁着眼想,淌着汗干活时想,端起碗吃饭时想,朝朝暮暮地想,年复一年地想。为了起新屋,曾家无论男女老少都在起早贪黑,牛马一样地干着活,吃的比牛马也强不了多少。他们一年四季都只食两顿饭,一顿红薯,一顿米饭。他们将每一个铜板都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里。

具体是哪一天起的新屋,饶氏已经记不清楚了。她只记得,上梁那天,是个晴朗的秋日。曾家请了族里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叔公头”主持仪式,还请了一个锣鼓班来助兴。那根又粗又直的杉木大梁,横在屋前的空地上,上面贴着一张写有“世代兴隆,财丁两旺”的红纸,正中还挂着一只装有线香的红布袋,两头也各自挂着一只装有稻谷的红布袋。

良辰一到,随着“叔公头”一声号令,鞭炮和锣鼓激越地响了起来,曾家的几个儿孙和造屋的一些壮汉,合力将大梁抬入了上厅。接着,“叔公头”开始唱诵:

“……一盅酒,把梁头,儿孙世代出公侯;

“二盅酒,把梁心,儿孙世代万年兴;

“三盅酒,把梁尾,儿孙世代做官回。大吉大利,万代富贵!”

在他的吟诵中,一位年长的木匠师傅开始浇酒祭梁。仪式完成后,工匠们用准备好的大红布,将大梁的两端系紧,一边喊着“上啊,大吉大利”,一边抬梁上屋。这时,“叔公头”又开始高声吟诵着上梁吉语:

“良时上梁人丁旺,儿孙富贵大吉昌。左有青龙送财宝,右有白虎进田庄。进乎!进乎!大进大富大贵!”

随着大梁在屋脊上放稳,众人的欢呼声、鞭炮声、锣鼓声又震耳欲聋地响了起来。

起屋和娶亲,向来是农人最看重的两件人生大事。而像曾家这样,集全族之力,合全族之资,来兴建这种大规模的围龙屋,这恐怕就是整个家族历史上最辉煌的时刻了。

饶氏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隆重的场面。她挤在人群里,欣喜地看着热闹,一颗心跳得快要蹦出嗓子眼似的。欢快的锣鼓声,震得人耳朵发烫。家里的长辈和大人,都换了过年才穿的新衣服,满脸笑容地互相道喜。一群孩子在人缝里钻着,抢着,在那一地的红色炮仗碎屑里,寻找着尚未炸开的零星鞭炮。

然而,整个上梁仪式,饶氏并没能从头看到尾。只看了一半,她的家娘就瞪着眼寻到她,小声地骂了她一句:“懒尸嬷,你还在这里望什么?还不快去灶台那边干活去!”

当天,曾家摆下了十几桌的酒席,酬谢族人和工匠,还有很多赶来贺喜的村人。他们在屋后搭了几只临时灶台,由阿婆、家娘、伯母、婶子、大嫂几个有经验的女人负责操办,而饶氏需要给她们当下手,干些择菜、剖鸡、洗菜、洗碗、添柴、担水这些杂活。她车轱辘似的忙碌着,紧张得头发散乱了,都空不出手去整理一下。那天,她只来得及在歇下来喘口气的时候,往自己的嘴里匆匆地塞了只冰冷的红薯。

等人都散去之后,曾家人还很激动地聚在院子里,一边高声谈笑,一边讨论着新屋所费的各种材料、人工,还有新屋建好后将要如何分配居住等等诸事。他们的脸上都挂着被米酒激发出来的红润和醉意。只有童养媳饶氏独自蹲在屋后的一块空地上,洗着几只大木盆里堆得满满当当的一大堆碗筷。

洗碗的水要去几十米远的一口池塘里去挑。饶氏挑着两只木桶去取水,刚走出没几步,一阵急雨没有征兆地突然飘了过来,淅淅沥沥地将她从头淋到了脚。冷雨将她有些麻木的神经唤醒了,所有不堪重负的东西一齐向她涌来:劳累、饥饿、委屈、心酸,她终于没有忍住眼泪,站在无遮无拦的天空下,哭了出来。她哭得那么伤心,已经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泪水了——

就在这时,一位头戴笠帽的少年,拿着一只大笠帽向她飞奔过来。他把笠帽往她的头上一扣,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从她的肩上卸下了两只木桶,快速地跑向池塘,又快速地打上两桶水。他把水挑回去了。饶氏使劲地把眼睛抹了又抹,在细密的雨点中,她这才看清楚,那个少年原来就是她的“小丈夫”,一个平时很少和她说话、顽童似的人。

山里的雨,经常都是这样的,无来由地飘一阵,像撒了个野,一会儿就飘走了。雨停之后,月亮光灿灿地升起来了。饶氏继续蹲在地上收拾着碗筷,不过,这会儿她的心情也像这雨后天晴的好天气一样,真有种说不出来的舒畅。腰杆似乎不那么酸了,肚子似乎也不那么饿了,人更是添了绵长的力气。

她想: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啊,不仅是曾家新屋上梁的好日子,更是她的“小丈夫”第一次帮她干活的好日子!他一定是注意到她今天干了太多的活了,神色太疲惫了,就去帮她挑了这担水。虽然他什么话也没跟她说,但他给她戴上的那顶笠帽,他为她挑起的那担水,不就说明了一切吗?这么一想,饶氏的心里好似也升起了一轮光灿灿的月亮,那么大那么圆的一个好月亮。未来的日子好像都被这轮圆月照得明亮起来……

饶氏嫁到曾家的时候,“小丈夫”的阿公还是一家之主。几房儿孙虽各有生计,但经济上都统一由阿公管理,是个庞大复杂的家庭。饶氏本来就是童养媳的身份,地位寒微,加上“小丈夫”也不是长房长孙,在家里也受不到什么特殊关照,所以她在曾家只是个苦工的角色,能填饱肚子,不挨打挨骂,就是她在曾家全部的意义了。

“小丈夫”的大哥当时在松口镇上一家布庄里当伙计,他忠实勤快,人长得也非常帅气高大,很快便得到了布庄老板的青睐,他将自己的一个女儿阿菊许配给了他。阿菊仗着自己的娘家有钱,为人处世总爱占上风,在曾家的几房媳妇当中,属于最骄横的角色。而饶氏的家官家娘,对此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毕竟结下这门亲事,他们的财礼花得不多,可得到的女方的陪嫁却是实打实地丰厚。别的就不提了,只说那些堆得高高的四季衣裳,花团锦簇的棉被,还有一匹匹的棉布,就挑了足足十担啊。

开春三月,乍暖还寒。习习的冷风里流动着一点春意。家里的男男女女趁着天光刚亮,都下田插秧了。他们光着脚板,挽着裤腿,在冰冷刺骨的水田里,个个都弯腰弓背成虾米状。到了日头出来的时候,阿菊挑着两只木桶走来了。那两只木桶,一只装有刚刚出锅的蒸熟的番薯,一只装了大半桶烧开的热水。她把木桶放在水田旁边的小路上,就冲着干活的人叫唤起来:“开饭了!开饭了!”

人们陆续从水田里走上来,缓了口气,感觉到腰杆的酸痛和肚子的叽咕了。大家在抹布上擦了擦手,便开始拿碗舀着开水,吃起了番薯。饶氏是下田插秧的人中,年龄最小、个头最矮的一个。她夹杂在人堆里,像株不起眼的狗尾巴草。

风一吹,那被泥水浸泡过的光脚、光腿,有一种刀割般的疼痛。饶氏注意到,在这伙人中,只有送饭的阿菊穿了双黑色的线袜,套了双黑色的布鞋。她盯着她的脚看,似乎要把她的脚,看出两只窟窿出来。

二嫂走过来,对着饶氏的耳朵,用鼻子哼了声气:“不就是个卖布的人家,还当自己是金枝玉叶哩!”

饶氏知道二嫂说的是谁,不过她在家里一贯不敢说话的。她只得冲着二嫂,无奈地笑了笑。

二嫂是本村人,未出嫁前是村里出名的俏妹子。无奈人强命不强,她娘家在村里是小姓,经常受到村里大姓人家的欺负,日子虽过得温饱有余,但一家人在村里毫无地位,常年夹着尾巴,赔着笑脸,就算大姓人家因鸡毛蒜皮的小事,追骂到家门口,他们也只能关门闭户地装聋子,从不敢招惹是非。

嫁到曾家后,二嫂本来以为自己可以痛痛快快地喘口大气了,但自己的肚子偏偏不争气,她头胎生的是个女儿,而大嫂阿菊头胎生的是儿子,在这个家里,她又低人一等了。连老公也因为这个,变得脾气暴躁,有时会为些琐事,在她的身上练拳脚。二嫂不敢对自己的公婆和老公有意见,只是一个劲地跟大嫂阿菊闹别扭,妯娌俩暗中针尖对麦芒的,但表面上又都装出客客气气的样子。好在,二嫂随后也生出了儿子,算是给自己争了口气。

“偏心!一碗水不端平,还怎么让人服气?”二嫂这次说的是她们的家官家娘,是长辈了,饶氏更不敢应答。

“你唔知,在这个家里,不公平的事还多着呢。”二嫂轻轻地嘀咕了一句。

后来,饶氏知道了,再忙再累的时候,就算是七月抢收、抢种的双抢时节,全家人都在稻田里起早贪黑地干活,连在镇上卖布的大哥,都得请假回家帮忙,可是他的老婆阿菊依然还是送饭下田,或是在场坪上晒禾打谷。她从不下田。

阿菊平时懒得搭理饶氏,见到她也不喊名字,只是一些简短的命令:“哎,水缸里快没水了,你去挑吧。”或是:“衣服都堆了一大桶了,你去拿到水塘里洗了。”而饶氏从不敢顶撞她。二嫂偷偷告诉过她,说大嫂是母老虎,从前跟自己的老公吵架,把他的脸都抓花了,让他几天都不敢见人。村里只见过老公把老婆打得嗷嗷乱叫的,哪见过这么厉害的女人?连家官家娘也只敢在背后犯嘀咕,当面都不敢招惹她。

其实,家官家娘并不是懦弱的性格。他们在儿女面前,一贯都爱端着长辈的架子,无论大事小事,他们都要自己拿主意,儿子媳妇稍有抵触,回嘴一句,他们就会上纲上线地训斥个没完,什么“不孝子孙,五雷轰顶”,什么“养你还不如养条狗,狗还会冲人摇尾巴”,什么“没良心,斩千刀的”,把儿子媳妇都骂得灰头土面的。吃饭的时候,他们最爱讲的就是“二十四孝”的故事了,什么卧冰求鲤、卖身葬父、埋儿奉母之类的,说那些大孝的古人,为了爷娘,可以弃官,尝粪,剜肉,送命,就是死了,还可以彪炳史册,光宗耀祖的。他们说,儿女的命本来就是爷娘给的嘛,儿女为爷娘无论做些什么,那自然也是应该的。他们还说,百善孝为先,有了孝,才有和,有了和,才能家和万事兴。

对饶氏,家官家娘更是没有好脸色。手脚慢一点,动作笨一点,他们的斥骂就会如雷一般在耳边炸开。有次饶氏在灶台上擦碗,不小心摔碎了一只碗,家娘二话不说,操起一根烧火的木柴,没头没脸地将她打了一顿,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打把鬼!死唔壁!”末了,还罚了一天饿肚子。可是,他们从不敢这样凶巴巴地骂阿菊。对阿菊,他们顶多只会翻个白眼,指桑骂槐地来一句:“老话说得真对,不孝心舅(指儿媳妇)从子起啊!”

那日,饶氏坐在屋前用禾草扎扫帚,阿菊也端了只凳子出来,坐在一旁,给老公缝件过年穿的新衣服。她穿针走线,动作像个熟练的裁缝师傅。饶氏看了,忍不住夸她针脚细密,手工漂亮。阿菊大概心情不错,就跟饶氏聊了几句。她有些得意地告诉饶氏,自己从小到大,都没有干过田里的活,她家的田都是租给佃农种的,而他们自己只管镇上的买卖生意。出嫁前,她爷娘就跟曾家交代好了,女儿嫁过去,种田、砍柴这些粗活一律不做,她只负责做衣、做鞋这些针线活,还有酿酒、腌菜、煲汤这些厨房里的事情。阿菊炫耀地说,除了针线活,自己还烧得一手好菜,从前家里请客、办红白喜事什么的,都是由她掌勺的。

最后,她对饶氏感慨道:“我爷娘早就跟我说了,找老公千万不要高攀,否则,嫁给那些名门望族,你在娘家再是什么样的宝,到人家眼里都变成不值钱的草了。若再摊上一个难缠的家娘,一个只听爷娘话的没用的老公,那日子就没法过了,气都能把你气得想上吊!嫁人呢,门当户对是最好的,谁也不占上风。像我这样,稍微嫁低点,也不错,至少头抬得高些,婆家不敢给气受,老公也不敢胡来!当初,我爷娘给我准备陪嫁时就说了,多一份嫁妆,就是给我多添一份在曾家的底气。”

那天晚上,饶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想着大嫂阿菊的话,对比着阿菊和自己在曾家的处境,心酸的眼泪湿了一脖子。

唉,人,怎么能跟人比呢?

好在“小丈夫”年纪小,对饶氏没有多少心眼,不曾欺负过她。知道爷娘给自己娶了个“童养媳”,接着,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陌生细妹就进了他家的门,他只是感到有点莫名的不好意思。平时总是刻意地躲避着她。见到她走进这扇门,他就跑到另一间屋。一起下田干活时,他喜欢瞄着她的身影,跑到离她最远的人群里。平时,他从不与她说话,非得开口的时候,就“哎”的一声,硬古古地交代完一件事,快快地离开,似乎她是一个让他羞耻的胎记——那胎记不好意思展示给别人看,所以要时时藏起来,要逃得远远的,做出不相干的撇清的姿态来,但内心里,却又对那胎记怀着一点体己、亲近之感,明白,那胎记到底还是属于自己身上的东西,连着自己的肌肤。

自从嫁到曾家后,饶氏几年都没有回过娘家了。娘家住在更远的山里,日子过得颇为紧巴。有年春节,听说阿哥定了门亲,她想回去看看,便跟家官家娘请了一天假。

正月里,家里的活计不多,家娘破天荒同意了她的请求,还让她提了一罐阿菊用自家种的糯米酿出的娘酒。娘酒是当地一种特有的米酒,用糯米和天然酒曲酿造而成,色泽温赤,芳香甜醇,饮之则有活血通络、补中益气、健身养颜的功效。客家人逢年过节、婚丧嫁娶,都会拿出自家酿的娘酒迎客做席。而妇人家生小孩坐月子,更是少不了要用娘酒炖鸡、娘酒煮姜进行滋补。据称,客家妇女正是因为常饮娘酒,故能在长期艰辛的劳作之下,还能保持身健、貌美、长寿。可以这样说吧,娘酒就是客家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兴奋剂与保健品了。

俗话说,蒸酒磨豆腐,不敢逞师傅。这里的人家,虽然家家户户都会酿造娘酒,但手艺却是高下不同的。蒸饭、发酵、炙酒,每道工序就算差之毫厘,但喝到嘴里的酒,却风味有别。阿菊的亲娘是当地有名的巧手妇人,阿菊从小跟着她娘,学到了一些秘不外传的“诀窍”,因此阿菊酿的娘酒,在村里是出了名的醇厚香甜。

饶氏天不亮就提着娘酒往山里赶。快到中午的时候,她一身大汗地赶回了娘家。

家人见到她都喜出望外。阿妈高兴得直抹眼泪,然后一头钻进灶房里忙碌去了。阿爸盯着她打量了很久,连连说:“长这么高了,这么大了。”阿哥、阿弟和小妹都围住她,七嘴八舌地问了很多。她也问了阿哥定亲的事情。

阿哥有些腼腆地说,提过亲了,八字也测过了,卜也占过了,聘礼也送了,媒婆已经定下了娶亲的日子了,就在下个月。

这时,小妹给她端来一杯水,插话道:“就是隔壁的蓝家,蓝家二妹阿莲,跟你同岁,小时候你俩经常在一起玩的。”

饶氏没想到,自己小时候的好伙伴阿莲,将要成为自己的阿嫂了,那是一个既灵巧又秀气的细妹。她高兴得叫起来,连连向阿哥道喜。

聊了一阵,饶氏喝了几口水,便卷起袖子,到灶房里帮阿妈干活去了。

那时,阿妈正在灶台上做着梅菜扣肉。一大块五花肉蒸熟了,阿妈在砧板上小心地切片,一转头,见到她贪婪的眼神。阿妈叹了口气,四下看看,将一块肉片迅速地塞到了她的嘴里。等她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阿妈终于问了她一句:“曾家对你还好吗?”

她不知如何作答,便沉默着。阿妈又问:“能吃饱吗?”

她想想,点了点头。

“能吃饱就好。——打你、骂你吗?”

她低着头,依旧不说话。

阿妈又叹了口气:“我们做女人家的啊,就是这个受苦受罪的命。——你莫要怪爷娘心狠。曾家在我们这里也是大姓了,他家也是本分人家,家底也还厚实。把你嫁过去,再过几年,你俩就可以圆房了——”

“阿妈,我知,你别说了!”饶氏的眼泪已经在脸上决了堤。

阿妈的眼泪也流了下来。她抹掉,不管不顾地往下说:“把你嫁走,你年龄是小了点,是吃了些苦头,不过,你总比那些‘等郎妹’要好得多吧?她们都不晓得能不能等到老公的出世,就算她们把老公等来了,那也是没做老婆先做娘的。村头袁家不是买了个‘等郎妹’吗?人家‘等郎妹’五岁就到了他家,可长到十几岁,她的家娘才生下一个男孩,就算是她的老公了。真像是山歌里唱的那样——‘十八妹子三岁郎,夜夜要人抱上床。’唉,这就是我们客家的风俗。你嘛,你丈夫只比你小一岁,你俩还是——”

“好了,好了,你就别说了!”

阿妈停下来,撩起衣襟擦擦眼睛,然后摇摇头,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想起了什么,就说:“他们曾家不是有个远房二叔,做‘水客’做得很有名吗?听说已经把不少人都送过番了。你方便的话,就去向他打听打听。等你阿哥把婚事办完后,他也想过番去闯一闯的。在家里,哪有什么钱可赚?”

谈到正事,饶氏也把眼泪抹干净了。她说:“过番?下南洋?这件事阿哥想清楚没有啊?我听说,到南洋发财的是少数,大多数都是不死也要脱层皮的。他们一辈子都回不了几趟家。这事太冒险了,我劝阿哥不要去。”

“可不是吗?我也舍不得放他走哇。唉,家里太穷,他娶亲的钱都是东拼西借的。村里倒是有人捣鼓他去当兵的,还给他看什么关于革命的新书,那些书我也看不懂。不过,我只晓得一个道理,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世道再不好,我们这些草民百姓,还是要过安稳日子的。听说,我们隔壁村有几个后生仔,参加了什么苏维埃的暴动,结果没过多久,就全被抓去枪毙了。你阿哥也觉得现在世道太乱了,他说,一会儿什么新军,一会儿什么剿匪,一会儿联共,一会儿又反共,今天是这个旗子,明天又换了那个旗子,谁搞得清楚啊?当兵简直就是去送死,恐怕连死了都不知脑袋是怎么弄丢的。结果呢,他左想右想,还是想到南洋去淘金。”

“不行,这事还要再商议商议。”饶氏很干脆地说。

那天中午,全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吃了肉,还喝了饶氏带来的娘酒。阿爸和阿哥都喝得有些醉意醺醺的,一个劲夸曾家的酒酿得香,酿得醇。阿妈连连往饶氏的碗里夹着菜。饶氏也痛痛快快地吃了个饱,还趁兴喝了好几杯酒。

吃饭的时候,阿哥又提起,自己很想到南洋闯荡一番。他说:“你们还记得小黄村‘三斤狗’李三雄的故事吗?他的事在我们松口都传遍了。人穷人欺,他穷的时候,人们都叫他‘三斤狗’,都不拿正眼看他,谁家的东西丢了就怀疑是他偷的。后来,他的儿子在南洋发了大财,有年过春节的时候,他儿子挑了几担银圆回家,由于来不及去买祭品,他就直接装了几堆银子去祭祖,结果,把族人给镇住了,他这才在族人面前争回了面子。见他发了财,人们马上就改口叫他‘三伯公’了,上上下下都对他巴结讨好,祭祖宴请的时候都把他奉为上宾。从‘三斤狗’到‘三伯公’,这不是明摆着吗?光宗耀祖,要么就是做官,要么就是发财。以前还能读书做官,现在废了科举,开办新学,谁也不晓得前途怎么样,像我们这些穷人家的孩子,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做官真是太难了,那么,也就只剩下发财这条路了。”

阿爸听了阿哥的这一番宏论,一边点头,一边夸他:“好!讲得真好!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做人就是要有这样的志气。我们客家男人向来都是志在四方的,闷在这穷山沟里有什么出息?”

阿妈和饶氏对望了一下,她们没有再说什么。她们都知道,男人的事情只能由他们自己做出决定,女人是插不上嘴的。

那是饶氏记忆中最快乐的一次相聚了。也许是太高兴了,后来的事情她就记不得了。她只记得,她连夜赶回曾家的时候,天上挂着一弯小小的新月,清亮得像是刚刚在磨刀石上打磨过的一样。她手里握着一根阿妈给她的打狗棍,小声地背诵着一首儿时阿妈教给她的歌谣:

勤俭姑娘,鸡啼起床。梳头洗面,先煮汤茶。灶头锅尾,抹得光亮。煮好早饭,刚刚天光。洒水扫地,担水满缸。未食早饭,先洗衣裳。上山打柴,急急忙忙。养猪种菜,熬汁熬浆。纺纱织布,不离间房。针头线尾,收拾柜箱。唔讲是非,唔乱纲常。……唔偷唔窃,辛苦自当。不怨丈夫,唔怪爹娘。人人赞赏,客家姑娘。

她一路走,一路念。念完了一遍,再重复一遍,一遍一遍,像是给自己的脚步打上了节奏一样,脚下越走越有力。几个小时的山路,好像一下子就走到头了。那弯新月,似乎也越走越大,越走越亮了。走到后来,她感觉自己仿佛是飘浮在那月光之上了……

那时,围屋一点一点地成形了。有模样了。堂屋和厢房已经完工,只有后面的一排围龙屋,打了地基,却无钱买料。阿公召集家人商量,提出先搬进新屋居住,剩下的工程,等钱财到位后,再开工兴建。为此,各家各门都要多分摊一些集资。几个在家务农的儿孙,当即表态,在这个“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山区,没有那么多田可种了,只能再想些其他的门路赚钱。他们当中有准备去松口的码头上去当挑夫的,有准备到江西贩盐去卖的,有准备去附近的村庄,移植一些沙田柚的果树来种植的。

“小丈夫”雄心最大,他准备去南洋淘金。阿爸很担忧,说过番的风险太大,将来回家一趟都不容易的,劝他不要冒险。他却昂着头,信心满满地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那些过番发财的,回到家乡又是盖房,又是买田,又是修墓,那么大的排场,谁不眼红呢?他们是人,我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又这么年轻,怕什么?”

阿爸和阿妈商议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决定让自己这个最机灵的小儿子,去外面的世界试一试身手。毕竟,曾家在过番这件事情上,有“近水楼台”的便利。二叔做了多年的“水客”,与南洋那边熟门熟路的,家里也有远房亲戚和同乡在南洋做小老板,到时都可以互相照应。再说,早就定下的,今年他虚岁十八,大年三十正好让他与饶氏圆房。圆了房之后,等开春二叔走“大帮”的时候,再托付他把儿子带去南洋,一切就很顺当了。

当时水客走水,一年一般只走两至三趟。他们走水,并非只帮两三个人带带书信、钱物,而是在华侨和侨眷中广泛搜集信物,等揽到相当的业务,才会动身。由于路途遥远,海上行船凶险未卜,他们在路上就要耽搁很长的时间。一旦到达目的地后,他们就要整理财物,走乡串村,把东西一家家地送到托付的人手上。来回一趟,所费的时间和精力无疑是巨大的。水客除了带信、带钱、带物,办些兑汇业务,也经常受人委托,将乡人和亲友带去南洋。他们长期来往于南洋和家乡,对南洋的风土人情和方方面面都很了解,会说一些当地话,特别是与当地海关、移民局等部门都建立了关系,能为过番的人代办护照、签证及各种手续。而他们自己也以此为生,每笔生意根据“行规”,按照一定的比例,赚个数额不等的红包。

走水有“大帮”“小帮”之分。出国时,一般以农历一、五、九月为大帮,三、七、十一月为小帮。回国时,则以五、八、十一月为大帮,二、六、十二月为小帮。所谓大小帮之分,主要是以走水的时间对于华侨、侨眷的作用而定的。比如农历五月、八月、十二月分别是传统的三大节庆:端午、中秋和春节,而这时,既是人们欢庆的日子,更是人们最需要用钱的时候,若能及时接到水客带回来的财物,那么水客的这趟走水,也就被称为大帮了。而有经验的水客,也会主动根据这些节庆和农时的安排,定下自己走水的日期。久而久之,大帮、小帮也就基本有了固定的时间。

当下,爷娘商定之后,跟儿子一说,儿子欣然同意。再跟二叔及长辈筹谋,大家也都认为这个主意不错。阿公于是又出头召集,让各家各户凑了些路费和盘缠。整个家族都为“小丈夫”的过番,怀揣着一个美好又模糊的梦想。

饶氏是以“童养媳”的身份嫁到曾家的,按照风俗,丈夫与她圆房不必宴客贺喜,一切排场从略。大年三十到了。当天下午,饶氏和“小丈夫”梳洗一番,换了一身新衣,戴上了红色的绸花,在阿爸阿妈的带领下,在祖宗牌位前行了礼,磕了头,然后他们又给爷娘和家中的长辈,依次磕头行礼,接着夫妻对拜,家人互道恭喜,简单的仪式就算结束了。因是除夕,家里倒是酒菜丰盛,内外一新的。大门上挂着红红的灯笼,簇新的门板上还贴着一副新写的对联:花好月圆满庭芳,鸾凤和鸣百世昌。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在一起吃了顿年夜饭,把一对新人送进了新房。

床上添了两床新被褥,被褥里塞了些花生、红枣、莲子、核桃之类的果品。这是饶氏和丈夫第一次入住同一间房。从前饶氏在曾家,和丈夫一起干活,一起吃饭,但睡觉是各睡各屋的,名分上是夫妻,相处起来更像是姐弟。到了真要做夫妻的时候,两人既觉得别扭,又分外害羞。他们并排坐在床边,互相对望着,饶氏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在那骤然爆发的笑声里,“小丈夫”也忍不住笑了。

他一把把她扑倒,两人嘻嘻哈哈地在床上打闹起来。

“娘子,小生这厢有礼了!”“小丈夫”忍住笑,给饶氏假装作了个揖。

“去,去,脉个(意什么)娘子,我看你就直接叫娘算了!”饶氏笑得喘不过气来。

“吓,你才比我大那么一点,还想占我便宜!瞧我怎么收拾你!”

突然,“小丈夫”想起什么,他转身从木柜里摸出一块卷起的土布,有些不好意思地打开来,那里面包裹着一只小小的崭新的银发簪。他红着脸说:“这是我前些日子赶圩的时候,特意为你买的——是我自己积攒的钱,你莫给爷娘说。”

饶氏捧住那只闪亮的银发簪。发簪上面雕刻着两片简洁的叶子图形。她双手发抖,惊喜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她正想将它插在头发上试一试,阿妈忽然敲门进来。两人慌忙把发簪塞到枕头底下,在床边拘谨地坐好。

只见阿妈端来一碗煮熟的鸡蛋,微笑地看着这对新人,对他们说:“来,照规矩,你俩睡觉前,每人都要吃下一只鸡卵。”

阿妈亲自给他们剥着鸡蛋壳。她边剥边祝福道:“鸡卵圆圆,养子中状元……”

到了那时,饶氏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吃鸡卵也是一道“圆房催生”的仪式。她满面羞红地低下了头,心里明白,从今往后,她最大的任务就是为曾家添丁续后了。

随着二叔走水的日子越来越近,“小丈夫”却迟疑起来,他真有些后悔自己当初草莽的决定。他留恋家乡和亲人,当然最留恋的还是妻子饶氏。他知道自己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少说也得要个三年两载的。让新娘一个人独守空房,他倒不是担心她耐不住寂寞,只是觉得太对不起她了。饶氏从九岁嫁到曾家,受尽劳累,整天低眉顺眼地讨生活,好不容易熬到了与丈夫正式成婚,他知道她心中的快乐,是那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心情。可好日子才刚刚开了个头,他又要将她独自抛下。在这个偌大的家庭里,她还能依靠谁呢?再说,每天与她厮守的夜晚,不也正是他自己最肆意最快乐的时光吗?可是,这是说不出口的理由。若他临时变卦,贸然决定不和二叔过番了,他该怎么向爷娘交代?更何况,若不出洋,真要自己一辈子都窝在这穷山沟里,以种田砍柴为生,他就甘心过这种年复一年看不见希望的日子吗?如今他还这么年轻,没有多少牵挂,再耽搁几年,等到儿女成行的时候,恐怕他还真拿不出过番的勇气了。

“小丈夫”进退两难。他变得很烦躁,那天和饶氏一起上山砍柴的时候,心不在焉地砍到了左手的手背上,流了好多血。饶氏赶忙把自己头上搭着的一条蓝布的“头帕”解下来,为他小心地扎好了伤口。“小丈夫”一屁股坐在山石上,气鼓鼓地说:“我不去了,我不想跟二叔去了。”

饶氏望着他,也在他的身旁坐下来。她低着头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唉,都说好的事情了,二叔都给你预订好船票了——再说,人年轻的时候不出去闯一闯,会后悔一辈子的。”

“我——我想再等些日子——明年也好。”“小丈夫”嗫嚅着。

“那怎么跟家里人说?阿爸阿妈怎么看你,怎么看我?”饶氏白了他一眼。

“唉,事到如今也只有走了!那我就争取早点回来吧。”“小丈夫”终于做出了决定。

“没关系的,二叔一年总得要跑两三趟的,你有什么事情就托他带个信。有走水的二叔呢,你就放心吧。”饶氏拉着他的胳膊,把头靠在“小丈夫”的肩膀上。

临行头一日,阿爸、阿妈备好了祭祀用的三牲、酒菜、干鲜果品,还有香烛纸钱,他们在“崇光楼”的大门口摆设了一条香案,恭敬地摆好供品,然后由阿公领着全屋男性,一起虔诚地敬祀天神,祈求“小丈夫”这次过番能够一帆风顺。随后,全家人又带着供品,来到曾氏的祖祠进行祭拜,让“小丈夫”向列祖列宗辞行。“小丈夫”跪在地上,阿爸也跪在他的身边,两人双手合十。阿爸喃喃祷告着:“我儿明天就要出洋过番了,请各位祖宗保佑他一路平安,顺风顺水,大吉大利。日后,我儿定会用桌板把银子扛回唐山的,到时候再来祭拜各位祖宗……”

晚上,家里摆了酒席,请了族中的长辈,还有各房亲友,一起欢送“小丈夫”过番。大家对“小丈夫”说了许多祝福的话,不断地叮嘱他,今后若发达了,千万别忘了唐山的家人和乡亲。“小丈夫”从早到晚,跟在长辈后面,完成着这些郑重的仪式,可是他心里空落落的,像个木偶,随家人摆布。人家说什么做什么,他就傻呆呆地应承着,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恐惧。

二叔倒是一副见惯世面的样子,他在人群里周到得体地应酬着,跟这个话话别,对那个作作揖,还不断地拍着胸脯打包票:“你们别担心,南洋那边我很熟悉的,一切都包在我身上,外人我都送出去好几个了,他们如今混得都不错,何况是自己家里人,我会把一切都打点好的……”

他还到处游说:“现在改朝换代,是民国了,你们也要跟上时代进步的潮流啊。海禁早就废止了。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家,谁不想着法子把自家的公子往国外送啊?过番、留洋,这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一人出国,全家都跟着光荣呢!”

那天夜里,“小丈夫”和饶氏缠绵了好久。

“小丈夫”把头埋在饶氏的怀里,不舍地说:“老婆,你放心,我只要积攒了一点钱就回来,我争取一年后就回来——”

饶氏打断他:“你过番就是为了赚钱的,你别尽想着回家。你怎么不算算,来回一趟船票几多钱?你挣一年的工钱,恐怕还不够买一张船票哩。你嘛,除了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最重要的就是想办法多赚钱,其他的,你就不用考虑了。家里有什么事情,我们都会托付二叔给你带信的,你就放心吧。”

“那就两年吧。——最多三年。反正,不超过五年,我一定会回家一趟的。你就等着吧。”

“好,我相信你。不过,我还是那句话:别那么没出息,总惦记着回家。”那一刻,饶氏像个大姐姐似的,又冷静又温柔。她心里清楚,“小丈夫”这一去,没个七年八载的,一般是回不来的。那些过番的人,就算赚了钱,通常也都是托水客带信带钱的,家里若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大事,那么遥远的地方,海上又那么凶险,船票又那么昂贵,一辈子到底能回乡几趟呢?倒是有人发财之后,把老婆、孩子、亲戚再接到海外去的,还有年纪大了之后再落叶归根的,不过,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现在想那么多也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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