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飞入百花园,看过芙蓉看牡丹。百样鲜花我唔采,单采一枝白玉兰。
——客家山歌
转眼就到了年底。二零一二年岁末。
十二月二十一日,这一天,全世界可都有点闹腾呢。此前关于玛雅历法的传说喧嚣一时,“世界末日”论引起了媒体的广泛关注。虽然几乎所有的专家都众口一词,说“末日论”太过荒唐,不值一驳,但这种说法还是在互联网上被炒作得很热。人们似乎都抱有一点唯恐天下不乱的恶作剧的心态。
很多人在网上传播着一条信息:根据玛雅人的说法,二零一二年将是第五个太阳纪结束的时候,十二月二十一日,末日将会到来。这一天,大地将失去颜色,昏沉一片。天空好像被一双无情的大手撕裂开来,无数火球会从天而降,地震、海啸、火山会同时喷发,在一片地动山摇之后,人类消失,地球毁灭……
还有人预言,这天,一颗被称为Nibiru的小行星将撞击地球。——结果,连美国航天局都出来澄清传言了,说我们的星球已经好端端地存在了四十亿年,全世界的主流科学家都没有发现任何与二零一二有关的威胁。
不过,传言仍然越传越火。问题是科学大家都懂,可这时候谁也不想谈论科学。大家只是觉得日子有些无聊平淡,都想找个由头寻点开心而已。
微博上,一种“生卒年月体”迅速蹿红。事件的起因,是源自一名粉丝不足千人的网友于十二月二日十二点三十二分写下的一条极简单的微博:“1999.05.28-2012.12.21”。就是这条只有两个日期的微博,一时间有六千多名网友转发。网友们开始大量模仿,纷纷在网络上留下了自己的“末日墓志铭”:
X年X月X日-2012.12.21
一生无为,无疾而终。
玛雅人靠谱吗?靠谱的话我立马去透支。
但愿来世做一个潇洒的人,说走咱就走。
今年考研的童鞋们,我们可以不用考啦!
是不是终于可以好好在一起啦?毕竟死比未来更容易。
其实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
反正都要死,只是个早晚而已,要不过末日,要不过圣诞。……
俏皮话简直没完没了。后来“世界末日”又被人恶搞成“是芥末日”,还配有一张手指上粘有芥末的插图。接着,一种“温馨体”又大肆泛滥:
有小爱点滴,才有大爱无疆。群体冷漠,才是真正的世界末日。每个人都行动起来吧。
该道歉的道歉,该和好的和好,该包容的包容,该拥抱的拥抱,该相爱的相爱。不要再捅刀子了,没时间了。
年轻的时候,你觉得凡事都像是世界末日。其实并不是。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始。
世界末日来了,我也得乐呵呵地活到最后一秒。世事本就无常,人生本无圆满。
如果真的有世界末日,请在21号给我拨一通电话或发一条信息,把你想说却一直没说的告诉我,因为我不想留有遗憾。如果22号我可以醒来,睁眼看到的第一个发信息的人,我会答应你一个认真的条件。说话算话!
曾喜福这几天都在搜集着各种关于“世界末日”的说法。他想在十二月二十一日当天出一期这方面的专栏。他是省报休闲文化版的责任编辑,每周要负责两期的版面,任务像滚雪球似的,看起来不大,但只要报纸不停办,每天都必须推起来往前滚,连节假日也不例外,时间一长,人还挺辛苦的,压力也不小,有一种选题贫乏、疲于应付之感。好在他的妻子钟雅芳是一家纯文学期刊的编辑,那家期刊有财政拨款,并没有多少市场销售量的压力,又是双月刊,一年才出六期,几个编辑轮流负责。钟雅芳每周只有三个半天要去单位坐班,其余时间都可以在家里看稿,因此日子过得甚是从容。老公事情多的时候,她还能帮着老公选些资料和文章。夫妻两个也算是琴瑟和谐、志同道合。
钟雅芳从前也在省报上班。她是新闻部的记者,专门跑文化教育这条线的。文联、作协这些文艺单位,就属她的“势力范围”。她在一次对作协的采访中,无意中得知了其下属有一家文学期刊,正在招收文学编辑。当时,她刚刚怀孕不久,正被跑来跑去抛头露面的记者工作给弄得心烦,一心只想换个清闲的单位,听说这家期刊每周只有三个半天需要坐班,她当晚和老公商量后,就开始准备个人简历了。
别看雅芳从前做的是新闻记者,但她是个标准的文学青年,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在副刊上经常发表散文,还在省里的几次征文比赛中获过大奖,在文学圈里是个小有名气的后起之秀。她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又有中级职称,还有在省报当记者的人脉,丈夫是省报编辑,家官是文化厅副厅长,她的材料一报上来,作协的几个领导也都没什么可说了。还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吗?大家心里只是有些疑问:放着好端端的省报记者不做,跑到这种清汤寡水的地方,不说别的,每月的薪水就短了一大截呢!
可是,雅芳还是毫不犹豫地把工作给调动了。这是她多年来埋在心里的一个梦想:与文学亲近。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切的到来是那么的偶然。偶然的一次采访,偶然的一次机会,就这样被她偶然地抓住了。她当然知道,如今的纯文学已经落魄得像个落榜秀才,差点就要沦为一种圈子里的小把戏了,但在她的心里,文学依旧是江南三月,莺飞草长的。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文学是她血液里的东西。
身为八零后,雅芳出生的时候,恰是文学的黄金年代。当反思、启蒙、理想这些词语成为那个时代的关键词的时候,那些著名的一线作家,几乎就是那个时代的周杰伦、李宇春、马云、马化腾。苦难,给他们的生命打上了一道不平凡的光芒,才华,又添上了一道。他们的人生于是有了某种神话意味。他们也让各种文学期刊上演了一幕又一幕的神话。不可思议的发行量,似乎昭示着全中国的人,都吸食上了文学这种兴奋剂。那时,一部有创新意义的小说甫一面市,便洛阳纸贵,全民进行大讨论。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成了文艺青年,他们嘴里的诗歌和小说,就像如今的房产与存款一样,吸引着姑娘们发烫的眼眸。不过,这样的好光景并没能维持多长的时间。到了九十年代,市场经济的大潮呼啸而来席卷了一切。文学在市场的冲刷下,渐渐就有了一种没落贵族般的冷清与尴尬了,夕阳尚好,已近黄昏。文学期刊纷纷改版的改版,倒闭的倒闭,只有少数顽强者生存了下来。进入二十一世纪后,纯文学虽几经挣扎,多方蹦跶,但仍旧摆脱不了边缘的命运。
雅芳对文学的爱好,始于她小学时参加的一次全国范围的作文竞赛。那次比赛,是老师布置的作业。她糊里糊涂地写了一篇日记体的作文交上去,却意外地获得了一等奖。从此语文老师对这个沉默内向的女孩青睐有加,不仅夸她有天分,还总是把她的作文当成范文,在班上宣读,弄得毫不起眼的雅芳,仿佛一枚刚刚被开采出来的大钻石。
雅芳至今仍然记得,那个面容和善的女老师,手拿她的作文,在班上抑扬顿挫地朗读时的样子。碰到老师认为写得出彩的段落,她还会点评一句:“你们看,钟雅芳同学这一段描写,写得很细致,很传神,这说明她平时善于观察生活。她有一颗多么敏感的心灵,一双多么敏锐的眼睛啊……”
在那一刻,雅芳的心智豁然洞开。她一下子就懂得了,“一颗敏感的心灵、一双敏锐的眼睛”,这就是文学最根本的要义啊。有什么奥秘呢?无非就是观察,感受;感受,观察吧。从此,她的心灵如琴弦般颤动,眼睛如鹰隼般犀利。她的写作才华仿佛一道涓涓细流,终于喷涌而出,一发不收。到了中学时期,雅芳已经成为学校里公认的大才女了。校文学社社长、校报主编之类的头衔,都当仁不让地戴在了她的头上。就连后来她考上北大中文系,也没引来过多的惊羡,仿佛那是她必然的道路一样。
每当雅芳想起那位女教师,她的心就会像春水一样荡漾开来,泪水会在一瞬间充盈着她的眼眶。她知道,那位普通的小学语文老师,恰是她生命里真正的“贵人”。是她,慧眼识珠,拨云见日,发现了一个自卑女孩的内在光芒,帮助一个平凡女孩走上了自信之路。是的,自信,这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其实是比才华更重要的东西。
喜福正是在准备“世界末日”的专栏时,接到他叔母丘瑞华的电话的。那时,雅芳也在家里帮他一起整理稿件。温暖的灯光下,他们每人都操作着一台手提电脑,凑在一张书台上比比划划的,仿佛两个正在扮演着“过家家”游戏的孩子,一派两小无猜的样子。
他们的两岁小儿真真平时都是放在他阿公阿婆家里的。阿婆几年前已经退休,家里还请了个小保姆。两家住在同一个小区里,只是隔了几栋楼而已。当初买房时,喜福就坚持要和自己的爷娘买在一个小区里。因是二手房,有些年头了,雅芳起先倒有些犹豫。后来看到几个年轻同事生儿育女后的狼狈,这才勉强听从了老公的意见。
儿子出世后,家里只是添了一个肉嘟嘟的小人,没想到,竟像是发生了一场大动乱,有种天翻地覆的感觉。无非就是一些吃喝拉撒的小事,可是操作起来,却有抱着炸药包炸敌人碉堡的紧张和难度。小两口都是独生子女,一直都是宝宝贝贝的在爷娘的呵护中长大的,如今第一次当上了爷娘,自己都像是惊惊乍乍的小毛头,小毛头还要带更小的毛头,那狼狈就可想而知了。他们在手忙脚乱、顾此失彼中,这才真正体会到当初买房时的英明。
两人只好把小儿寄放在爷娘家里。爷娘又托熟人介绍了一个小保姆。一切总算安定了下来。喜福小两口,这才缓过神来,每天都把自己收拾得鲜鲜亮亮的,去爷娘家见见儿子,逗儿子玩一会儿。如果没有爷娘做他们的大后方,这两个年轻人,这会儿恐怕还在蓬头垢面地与奶瓶、澡盆、尿不湿这些玩意儿作战呢。
“喜福啊,我已经跟你爷娘讲好了,明年二月中旬,正好是春节期间,我们给婆太祝寿,百岁大寿,你爷娘已经答应回来了,你们也一定要回来,还要把真真带回来哦。他是婆太的第五代细人儿,五世同堂,他是个宝贝,少了他,可开不成席呀!”瑞华的嗓音在电话那头响如磬钟,光是听声音,就能想象得出来她那种稳操胜券、精气十足的样子。
喜福跟自己的叔母虽交往不多,但印象颇好,感觉亲近。特别是她十年前起好新楼后,把她的家官家娘接到一起居住,替他们这些身在外地的儿孙尽孝尽心,在兄弟三人中独自挑起了大梁,因此在曾家,她是深得人心的。每年春节他们回松口探亲时,她又应酬得内外有光,一团和气。喜福的爷娘经常在闲聊时,都会提到乡下(松口在他们的嘴里都是称乡下的)这个能干的弟媳妇,赞她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知礼,大气,孝顺,老家方方面面的关系都要靠她上下打点,出面支撑,是他们曾家的“阿庆嫂”。因此,她张罗的事情,全家也没人会说二话的。
实际上,就算没有婆太的百岁寿宴,喜福也早就准备回松口一趟了。小时候,他经常在寒暑假被爷娘送回松口,在阿公阿婆身边待上一段日子。而他的堂弟喜康,这时候也会来到阿公阿婆家。两兄弟是同一年出生的,喜福只比喜康大几个月。两个同龄细崽碰到一起,就像两只出了笼子的小老虎似的,玩闹得好不肆意。也奇怪,喜福小时候患过慢性鼻炎,爷娘带他到广州的大医院,看过好多次专家门诊,但都没能根除,他经常会感觉鼻塞,鼻涕也会像两条白毛虫似的,冷不防地拖下来。没想到,一到松口,喜福呼吸着乡下水洗般的空气,不出两天,他鼻腔里所有不适的症状,都奇迹般地消失了,比灵丹妙药还要神奇。不过,一回到广州,他的鼻子又不灵了。他忍不住对爷娘无奈地笑道:“看来,我的鼻子比我更记得自己的老家呢。”
那时,喜福总喜欢掰着手指头,计算着放假的日子,恨不得一觉睡醒,睁眼就是松口的青山绿水了。他出生在南方最大的都市广州,见惯了车水马龙的街市。喧闹的马路,拥挤的店铺,琳琅的商品,狭小的公寓,都给喜福留下了繁华、热闹但又局促、忙乱的印象。他算是第一代独生子女了,家里没有兄弟姐妹,邻居也都是关上门就互不打搅的“点头之交”,爷娘双双全在忙着“公家”的事情,为一份有限的薪水而纠结操劳,早出晚归,与儿子没多少交流。喜福常常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午后寂寞的蝉,在心里发出了没人听到也没人懂得的寂寞的嘶鸣。
阿爸曾继文当时还是机关里一名普通的办事员,他长久得不到提拔,因此总爱郁郁不得志地在家里发着各种牢骚,怀揣着一肚子对社会的不满:“什么世道啊?溜须拍马的小人,都他妈吃香起来了!请客,送礼,开后门,搞不正之风的人,还得到了重用!哼,我哪怕一辈子坐冷板凳,也不做摇尾巴的狗!”
这时,阿妈便在一旁劝慰阿爸:“哎呀,现在就是这样的风气,你看不惯也要忍得惯哦!哪个单位,没几个得志的小人在蹦跶啊?报纸上,不是还在讨论什么‘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吗?人家科学家都在受委屈哩!告诉你,现在发财的,就是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他们胆子大,不受约束。我的一个小学同学,曾因抢劫被判过刑的,出了牢房后,不知找了什么门路,居然承包下一座茶楼,拉来一些靓妹搞‘三陪’,听说现在发了大财,神气得不得了了!”
“官场也好,商场也罢,就是被这群胆大妄为、不讲规则的人,把社会风气搞坏了,怎么也没个部门出面管一管?”阿爸皱着眉,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阿妈继续劝道:“改革开放嘛,国家都提倡摸着石头过河,不鼓励这些胆子大的人闯一闯,禁区怎么能突破呢?我想得通的。我们都是在农村插过队吃过苦的,反正现在的日子,总比那时候要好得多吧?”
“你这是阿Q精神!难道我们自己的日子比从前好过了,就能对不正之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社会还要不要讲公平正义啦?!”……
喜福在房间的一角听着爷娘的辩论、争执,他不说一句话。他的慢性鼻炎又发作了,他不停地揩着鼻涕,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都市里那铅灰色的天空似的,压抑得快要滴下雨来。他懒洋洋地掏出一盒蜡笔,在纸上慢慢地涂下了一笔又一笔:蓝天、白云、翘着房檐的屋子、泛着波浪的小河、挂着荔枝、柚子、香蕉的绿树——那是他心中最美的乐园,老家松口镇。那里有如画的风景,透明干净的空气,好吃得让人流口水的土菜,新鲜香甜的瓜果,自来熟的乡邻,多少年都不会变的热闹习俗,还有那么多在一起追逐嬉戏的大小细崽们……
喜福的阿妈是土生土长的广州人,平时说的是白话,他的外公外婆舅舅阿姨也都是讲白话的广府人。他们一贯将广州看成是这个地球上最适宜最便利的大都市,比北京、上海都好。在他们看来,北京等级森严,上海精明市侩,天下再也没有比广州更好的地方了:有吃有玩,富足随意,四季如春,花开不谢,富贵显赫也是一副平民打扮,平头百姓也可以过着“得意”(指有趣)的生活。没事到茶楼坐一坐,几笼精致的小点心,一壶热热的铁观音,花费不多,便可逍遥一上午。逛趟街,那些骑楼下的店铺里,什么东西没有啊,国货水货仿货,大牌名牌套牌,真是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买不到的。价钱又实在,都是见过世面的人,有眼色,识得货。港台兴什么,不出两天,这里便兴起来。内地还有哪座城市,像广州这样摩登、包容、方便呢?
说到梅州,他们就会露出一点不屑的表情:“乡里哦,食的口味好重,乜野(指什么)都好勿方便的。”至于松口镇,他们更是觉得没法提:“大山里的角落头,边个(哪个)知噢?”
不过,喜福从小到大,一直都把梅州市松口镇当作自己的故乡,任何表格上的“籍贯”一栏,他也总是填上“梅州”,若空格够长,还要加上“松口镇”三个字。虽然,喜福跟着阿妈讲白话,在学校讲普通话,很少跟阿爸学讲客家话,但他始终把自己看成是“客家人”。对于喜福这个八零后的年轻人来说,倒真的不是出于什么传统观念,子随父姓、随父认宗什么的,而是他从情感深处体会到,自己的血脉、喜好,跟大山里的客家相近相亲。那里的山水、空气、习俗、饮食,都让他有一种如鸟归林的畅快和自由。在他看来,客家的山是绿的,水是绿的,地是绿的,连吹在脸上的风,似乎也是绿色的啊。
在这点上,他跟堂弟喜康恰恰相反。喜康是觉得自己的家乡太土太小太保守,困在这里便成了“井底之蛙”,他恨不得立即生出一双翅膀,飞去大山外看世界。而喜福则觉得都市里的生活看上去繁华热闹、应有尽有,实际上憋屈、紧张、压抑,人与人之间也显得淡漠、不相干,完全体会不到乡下的自由自在与淳朴热忱。兄弟俩还为这样的分歧争吵过,一个说一个“身在福中不知福”,“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当然,争执的最后,还是喜福处于“下风”了。喜康一句:“你莫嘴上讲得好听,来真格的,你大学毕业后,就申请到我们松口工作嘛!”喜福便无话应对了。他知道,就算他的故乡松口有千好万好,他将来也不会到这么个偏僻的小地方工作的。也许,他得等到退休后,才会考虑返乡的事情。松口,对于他这样的游子来说,或许只是一个美好的梦,一处温馨的度假天堂,一条藏在血脉里隐隐的根吧?
一直到读了大学,喜福还是习惯在寒暑假的时候,回松口过上一段无拘无束的日子。一切的改变始自他参加工作后,没有了逍遥的寒暑假,接着,他又遇到了报社的同事钟雅芳,然后他们恋爱了。恋爱,不由分说地颠覆了他一切的习惯和生活。他不得不拼尽全力,应付着从一个懵懂少年蜕变为成年男子的严峻挑战。事业,爱情,哪一项都让他绞尽脑汁,费尽心力。还好,爱情在经历了一些小风小雨后,到底修成了正果。在双方父母的支持下,他们买下了一套二手房,终于忙乱而又欢喜地迈入已婚行列。再然后,他们顺利地有了儿子。
生活隆隆地向前,刻不容缓,铿锵有力,把往昔的痕迹抹得踪影模糊,定神一想,过去的记忆,竟已经久违得仿佛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了……
接到叔母的电话邀请,喜福连忙笑着答应道:“好的,好的,我们全家都去,我爷娘,我,雅芳,还有真真,我们都去,保证一个都不少,您就放心吧。只是我们都回去了,您就要受累了。您可要多多保重身体,别太操心哩。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们做的,请尽管吩咐,千万别客气啊。”
一番话乐得瑞华在电话那端哈哈大笑起来:“喜福,你真是越来越懂事,越来越会说话了。你这当上了阿爸确实不一样啊。你看,你比我家喜康才大几天?喜康要是有你一半的懂事,那我就要烧高香了。”
“您别这样说。人家喜康在外面是要干大事业的,哪像我,缩在爷娘身边,能有多少出息啊?”
“哎呀,什么大事业?成家立业,先成家,然后才能立业,他到现在连小家都没成呢。为这个,我白头发都不知冒出了多少。”
“叔母,你不要太挂心。现在的年轻人都想自由自在地多玩几年,谁愿意那么早就被套上婚姻的绳索啊?我现在还后悔自己结婚结早了呢。”
“结婚早,有什么不好?你现在不都抱上了大胖儿子吗?做阿爸的滋味,不是顶幸福的?”
“嘿嘿,那个臭小子,玩具一样,胖乎乎的,折腾是折腾,不过确实挺好玩的。”一提起儿子,喜福的笑容就美滋滋地荡漾了起来。
喜福与瑞华在电话里愉快地交谈了一阵。放下电话,喜福有些奇怪地看到,身旁的雅芳一脸愠怒,正狠狠地瞪着自己。
“怎么啦?我犯什么错误了?”
“哼,你要是后悔,现在改正还来得及。连儿子我也可以不要。”雅芳冷冷地说。
“天哪,你发什么神经病啊?”本来还乐呵呵的喜福,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哼,你是后悔结婚结早了?还是后悔和我结婚呀?‘套上婚姻的绳索’,谁捆你了?好,我把绳索解开,放你走!”雅芳气呼呼地白了喜福几眼。
喜福这才弄明白,雅芳的火气全是冲着自己刚才在电话里随口说出的那几句话的。当时,他不过是想劝导叔母一下,让她想开点,根本就是有口无心,随便一说。没想到,这几句话却让雅芳较了真。
“好了,好了,我真是弄不懂你们女人都是怎么一回事情。不就是一句玩笑话,值得这样上纲上线吗?”喜福挠着头,轻描淡写地说。
“玩笑话?有这么开玩笑的吗?你自己说得一清二楚的。怕是早就在心里这么想的,正好借这么个由头,把心里话给倒出来了!”雅芳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哎哟,你怎么这么不可理喻呀?我那不是随口说说的吗?”
“我不可理喻?我怎么不可理喻了?明明是你先说后悔那么早就结婚的嘛,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怎么想?”
“我是想说——唉,被你一吵,我都弄不清楚自己想说的是什么了!”喜福转过身,往另一间房子走去,他不想再和老婆纠缠下去了。
雅芳追在他身后,大吼一声:“曾喜福,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了!你跟我结婚,是不是后悔啦?!”
喜福没想到,雅芳会在这么一件小事上,发起火来。有一瞬间,他几乎也想朝她大吼一声“神经病”,不过,他还是咬着牙忍了忍。他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转过身来,有些哭笑不得地说:“我的大才女,你真是太敏感了!我那一句话,纯属瞎说的——好吧,我现在郑重向你表明,娶了你钟雅芳,我三生有幸,永不后悔。”
雅芳盯住喜福的眼睛仔细地看,似乎要看穿他的心肝肚肠一般。终于,她的眼睛闪出了笑意,不过,她的口气还是有点生硬的:“去,去,你别在这里耍贫嘴!告诉你,跟我结婚,后悔的只许是我,不许是你!”
天哪,喜福简直要叫出声来。这是什么糊涂逻辑?!两人结婚,谁后悔都是一件大不幸,这后不后悔的,还有什么资格要争吗?喜福不禁笑出声来:“好,好,今后只许你后悔,不许我后悔。你们女人呀,真是能胡搅蛮缠的。算了,算了,我认输,我投降。”
雅芳这才得意地跑到老公身旁,娇嗔地揪揪他的鼻子:“哼,你怎么不早说这句话啦?你早说早就没事了!”
喜福一看警报解除,就在雅芳的头上敲了一记:“我宣布,这是本人最后一次认输投降了,下次你要是再这么无理取闹的话,我可要——拳头伺候了!”
“不,不,我看还是——枕头伺候比较好。”雅芳调皮地向老公坏笑了一下。
两人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欢欢喜喜地打闹了一番。然后,他们嬉笑着回到书房,继续整理文章。雅芳一边看着电脑上的文字,一边说:“老公,我觉得你们这个版面,成天都发表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看几期还有意思,看多了就让人觉得是垃圾。我想,你们这个栏目,从明年起应该改版。既然是休闲文化版,你们以前把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休闲上,今后应该在文化上多做文章,登些有品位的稿件,多些阳春白雪的东西。文化哦,这么大的一个筐子,什么菜都放得进去的,比如说都市漫笔啊,乡土人情啊,民间文艺啊,艺海拾贝啊,历史典故啊,校园剪影啊,还有,热门话题的讨论,文化名人的访谈之类的——”
“好主意,好主意,不愧是出身名校的高才生。我也有这种想法,只是想等到新年以后再去改版的。我们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哈哈,心有灵犀,孺子可教。”雅芳调皮地笑起来。
“对了,过些日子,我们不是要回松口给婆太祝寿吗?松口,那可是千年古镇呀,岭南四大名镇之一,客家人下南洋的第一站,辛亥革命的重要策源地,华侨之乡,文化之乡,山歌之乡……松口的文化底蕴那是深不见底的。我以前读书的时候,经常要到阿公阿婆那里住上几天的,这几年去得少了。这次我们回老家,可以多待几天,好好地挖掘一番。凭松口这些资料,既有丰富的故事,又有历史的追溯,我们可以做它好几期专版了。”
“太好了!我早就听说松口的大名了,什么自古松口不认州,什么天下山歌松口出。我还是结婚的时候,跟你回过一次松口,只待了两天,什么地方都没逛。这次我一定要多请些假,到处都逛一逛,看一看,再多走访一些人。哎,怎么样?这个任务就交给我好不好?我一直想写一组有历史感的大散文,但一直都没找到好线索。我就选松口啦!就在你的专版上连载怎么样?”雅芳为自己突然的灵感激动着,她的脸像礼花一样绽放开来,眼睛也熠熠生辉的。
“那得先说清楚了,我不会开后门的。任务是可以交给你,但发不发,还要看你文章写的水平。”喜福半真半假地说。
“得了吧,你,还人模狗样起来了呢!告诉你,能请到我给你写稿,那是你们专版的荣幸。——你就放心吧,为自己的老公打工,那我还不把看家本领都使出来!”
“你的看家本领是什么,我怎么到现在还不知道呀?”
“呸,你就装吧。”雅芳做出张牙舞爪状,向喜福扑过去。
两人又在一起打闹、说笑了好一阵。
雅芳突然想到儿子,说:“差点忘了,我今天去超市买水果的时候,在路上碰到有人卖童鞋,是全手工做的布鞋,上面还绣着彩色的小老虎,好可爱的,现在很难买到了。我给儿子买了一双,还没让他试一试呢。走吧,快穿上外套,我们看真真去。”
是保姆阿玲开的门。见到他们,阿玲转身招呼着在客厅里玩耍的真真:“真真,快过来,你看是谁来了?”
真真正在地上操纵着一台带有轨道的玩具小火车,一会儿走,一会儿停,嘴里轰隆轰隆地给小火车配着音,玩得正起劲,他连头也没抬一下。
雅芳换好拖鞋,跑上来一把抱住儿子,不管不顾地在他肥嘟嘟的小脸蛋上,吧唧了一番,嘴里说着:“好个没良心的,妈咪都不要了?”
真真扭动着身体,不耐烦地摆脱了阿妈的纠缠,又兴致勃勃地玩了起来。
雅芳从塑料袋里拿出那双小布鞋,俯身要给儿子换上。真真这下彻底厌烦了,他把腿绷得直直的,不让阿妈换鞋,嘴里大叫着:“哎呀,烦死了,你快走嘛——”
真真的阿婆刘红霞听到孙子的叫声,赶紧从里屋奔出来:“真真,怎么啦,怎么啦?刚才不是还玩得那么开心吗?——雅芳,你现在不要去影响他,让他好好玩一会儿。”
喜福见雅芳尴尬地拿着新鞋,站在儿子身边,一脸失望的表情,就走过来打了个圆场:“算了,他现在正在玩兴上,等一下再给他试鞋吧。”
雅芳想到自己早上买鞋时的那种欣喜劲儿,认真劲儿,伤心得鼻头一酸,不过,她马上就克制住了这种情绪,吸了吸鼻子,把新鞋子往沙发上用力一扔:“不试拉倒!”
红霞看了看她的脸色,不紧不慢地说:“当妈的,跟孩子赌什么气呢。”
雅芳没说话。她往沙发上一坐,拿起茶几上的一只橘子,剥了皮,有点心不在焉地吃起来。喜福则蹲在地上,和儿子一起玩着那辆小火车。
突然,喜福想起什么,问:“妈,我阿爸怎么不在家?”
“谁知道他?你阿爸下班前打了个电话,说是有一个什么代表团来单位参观,他晚上要负责接待。哼,都快退休了,还那么忙!”
“阿妈,你就别埋怨了。现在阿爸的工作已经比过去轻松很多了,反正没几年他也就退了,这叫站好最后一班岗。你就再熬两年吧。”
“唉,这辈子都熬过来了,我还能说什么?旁人都以为我嫁了个做官的,一辈子肯定享福。哪里享过福哦!你阿爸是个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人,家里的事,件件都要我操心——”
“阿妈,你都说了多少遍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嘛。我觉得,你和我阿爸算是过得幸福的了。”喜福不以为然地打断了阿妈的唠叨。
阿妈淡淡地笑了一下:“嗨,我也老了,什么幸福不幸福的,一家人健康就好,平安就好,知足就好。”
“嘿嘿,阿妈,你什么时候提高了觉悟,活出境界了哈?”
雅芳和阿玲也跟着一起笑了。雅芳说:“这是至理名言,至理名言,我准备天天念它二十遍。”
屋里的气氛热腾了好多。雅芳便和家娘谈起了给婆太祝寿的事情。
红霞说:“听说这次所有的儿孙都会回来团圆的。你二叔继志的儿子喜康要从北京赶回来,听说,他会把他那个漂亮得不得了的女朋友也带回来的;你小叔继远的女儿喜慧,这次还要偕新郎从美国飞回来,那个新郎我们都没见过的。我们嘛,在省城,离得近,肯定要回去多住几天的。百岁大寿当然得跟平时不一样喽,你阿爸继文是长孙,我是长孙媳妇,这个意义有些特别的,要送一份大礼啊。”
说到礼物,大家又讨论了一番。给婆太送什么好呢?那么老的年龄,吃也吃不得,穿又穿不好,用也用不了。这可是个大难题。金首饰,羊绒衫,一根新手杖,灵芝粉,羽绒大衣,蚕丝被,讨论来讨论去,一时谁也拿不定主意。
这时,真真把小火车轰隆隆地开到了雅芳的脚旁。雅芳见了,便跟他逗趣道:“真真,把你这辆小火车送给婆太做礼物,好不好?”
红霞忙说:“你别逗他,这个火车是他的宝贝,前几日,连我也不让碰呢,到今日,才让我摸了一下。”
“哟,这可要不得。我们家真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阿妈,你可别惯着他!小人从小就要养成好习惯。”
红霞一听有些不高兴了,她顿了顿,还是没忍住:“雅芳,我可跟你讲清楚,真真我可没惯着他。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孙子,我比你还要上心呢。你如果不放心——”
喜福赶紧打断她:“阿妈,真真给你带,我们当然最放心了,哪有比这更好的条件啊?”
“嘿,就是你们要带,我也不会给的。你们两个,自己都是细路仔(指小孩子)的样子,能把自己照顾好,那就谢天谢地了。”
“我们长不大,那还不是因为阿妈太能干了!——反正,我们什么事都要赖着阿妈的!”
红霞的脸笑成了花。她疼爱地揉了揉喜福的脑袋:“好你个臭小子,嘴巴是涂了蜜呀?”
雅芳垂着眼皮,面无表情地又剥了一只橘子。抬起头,她笑着对真真说:“来,真真,宝贝,妈咪喂你吃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