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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陈青铜/传奇

青铜家在南城破旧的平房里,爷爷是做卤煮火烧的摊贩,爸爸在铁路上当扳道工,他就是在这个堂皇的城市里最皱褶的地方长大的。小时候捡过煤渣,到密云插过队——很快又回来了。在南城煤烟滚滚的家里,从早到晚都是老人的咳嗽声,痰迹斑斑。没有书,他是怎样考上北师大的?

有关陈青铜,有如下传说:

说他曾跟一个比他大八岁的女人同居,而这个女的还告发了他,真是岂有此理!她跟一个外国男人去了瑞典。她不光跟人跑掉,还在政治上告发了陈青铜,使他进了监狱。这个女人,海红听说她是一名话剧演员,没有演过主角,名字有些特别,叫罗天纹——他们整整同居了五年之久。

罗天纹,她很美吗?

后来海红跟青铜熟稔起来,不免对这个女人感到好奇。青铜说她是一个名声不好的女人,一个人拖着一个五岁的孩子,活得十分艰难,别人都说她浪荡成性,其实她是一个被污辱和被损害的人。他认识她之后,跟她谈了整整一个通宵,然后就决定跟她生活在一起。

至于罗天纹告发他的事,关于她出国后再也没跟他联系过,关于这个反常而卑劣的一刀两断,陈青铜这样解释说:她肯定感到自己老了,不再美丽,她不愿意让自己所爱的人看到自己衰老的样子,所以用一种不辞而别的方式离开了他。

跟一个大他八岁的女人同居,这件事使我们,处在平凡生活中的女人们感到深不可测,使陈青铜本人具有了某种神秘的光环,他简直就是爱情的化身——

女同事们津津乐道的有这样一件事:这个陈青铜,他竟然横跨大半个中国,从北京赶到广东,看望那个随剧团去演出的女人,而他们分手还不到四十八小时。是的,他坐上火车,从北到南,跨黄河过长江,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薄走泥丸,没买到卧铺票,三十六个小时不睡,在黄昏时分赶到广东某市剧院的后台化妆间,他没吃东西,也没洗脸,满头灰尘推开了化妆间的门。在场的所有女演员大为动容——只有在电影里才会看到的场面骤然来到她们面前,像奇异无比的花朵突然开放在化妆间的镜子中间,它由于如此逼真而显得加倍的虚幻,它光芒四射使前台黯然失色,这使在场的每一个女人的眼睛里都涌出了泪水。罗天纹,你真是太幸运了。

陈青铜跟罗天纹没有结婚,是罗不愿意结,那时候,陈青铜已经三十岁,他是家里的独子,为了罗天纹,他不再提结婚的事情,他放弃了正常生活的选择,非婚同居,并把罗天纹的女儿视为己出。

罗天纹背着陈青铜嫁洋人的时候,他正在监狱里呆着,我猜想,是艰苦枯索的监狱生活加倍培育了他的爱情想象——苑如人工温室,花朵硕大肥厚,超出了常规。监狱里四面墙壁,只能通过一扇小小的窗户看到天空,天空中有云飘过,啊有云就够了,云霞隐含着她的名字,天纹,天上的花纹不是云又是什么呢?它们就是她身上的什么构成的,携带着她体内的芬芳,吸纳了她的呼吸和体温,它们如同她本人,站在了窗口。

监狱的的犯人喜欢唱一首歌,叫《一只鹅》。一只鹅/水里游/孤孤单单在发愁/两只鹅/水里游/摇摇尾巴点点头。

一首简单的歌,曲调平淡,几乎只有一句旋律,但是狱里的犯人们反反复复地唱它。他们在高墙下黑暗的屋子里唱,一边糊火柴盒一边唱,一边撒尿一边唱。平凡而单调的歌子脱离了监狱里特有的饭馊、尿骚和汗臭混合的气味,它迈着细小而尖利的步伐,进到犯人们的肉里。

青铜也跟着唱起来,他的声音汇集在众声中,发出隆隆的震响,这种震动在他的血液和神经末梢微微颤动……两只鹅在出现在逼仄的囚室里,它们兀自游动,互相把脖子伸给对方。在这首歌的曲调中,青铜怀着深入骨髓的痛感,无数次地想念罗天纹——爱情在茫茫的虚无中被这些肉眼看不见的东西所喂养,它日生夜长,越来越肥硕,一朵罕见的花朵充满了青铜的身体。他出狱了。

出狱的当天他就去找罗天纹。

天下着雪,他在街头的剃头摊子剃了个狗啃式光头,白晃晃的雪地,灰蒙蒙的树木房屋,天地昏暗,大街异样而陌生。雪花落在他裸露的头皮上,冰凉的寒气直通到他的脚心。有人告诉他罗天纹嫁人走了。

他不信。

他的不信宛若一只灯笼,忽明忽暗,照着他在这个昏暗的雪天恍恍惚惚往前走。他到了。那把钥匙,他用过无数遍,入狱的时候交出,出来时还给了他。这把钥匙引导着,他一级一级走在楼梯上,六层水泥楼,没有电梯,他上楼的姿势把从前的时光重新召集起来了,每一级楼梯就像一小截时间的链条,他沿着它们走回了从前。

他开门,钥匙无法插进去。异样的感觉升起来,蜂群轰的扑到他的光头上,上下翻飞。他两眼发直站在了门口。

陌生的房主开了门,递给他一包东西,那是用罗天纹的旧窗帘包着的青铜的衣服,窗帘上有云纹,是青铜跑遍全城买到的。

那些云纹就是她的纹理,她身上直接长出的花朵,但此刻,它们变成了一发炮弹击中了他,啊原子弹,蘑菇云在他头顶腾空而起,笼罩了他全部的记忆和希望,呼吸和睡眠。弹尘一直没有完全落下,而是不停膨胀和滋长,变得臃肿沉重,紧紧压在青铜的头顶,粘在他的皮肤上。

这是陈青铜的爱情传奇之一,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它被报社的女同事们口口相传,像某种奇异的水果,散发出香气飘荡在海红的办公桌上。

陈青铜的第二个爱情传奇关于他与甘颜的婚姻。

甘颜是一个在影视圈混的女孩,文化界认为,那是一个最浅薄无知又高度讲求物质的圈子,甘颜整日看见明星们进进出出挥金如土,以为那就是真正成功的生活。她跟一名导演同居,始乱终弃。两人当初闹得太过轰轰烈烈,都说要结婚的,这时忽然塌了台,甘颜于是躲在宿舍里不吃不喝不见人,到处要找刀子或绳子——总而言之,处在半疯状态。

那时候,甘颜和陈青铜谁都没有听说过对方,是跟甘颜相熟的一名美工看不过去,自说自话去找了陈青铜。青铜一听说有人要自杀,他全身一震,立即动身赶往甘颜的宿舍。啊他真是太需要拯救一个女孩了——那时候,罗天纹像一处沼泽陷住了他,他整天灰头灰脸失去了光泽。好了,这下要去救一个人,救别人就是救他自己,在去甘颜宿舍的路上,陈青铜迅速变成了一个精神强大的人,所有的光芒顷刻回到了他身上,光闪灼灼。

青铜跟两眼红肿、披头散发的甘颜谈了整整一个晚上,那个年轻的、又懒又馋、爱出风头、热衷于各类时髦玩意儿的甘颜,她闪电般地爱上了陈青铜,她坚决要嫁给他,指天发誓从此好好做人,改掉她所有的毛病。

他们迅速地结了婚。所有认识他们的人全都大吃了一惊。

这个夏天,海红得到了一个出差机会,代替别人去一趟呼和浩特,一名消息灵通的女记者冲她不住地眨眼睛,眨停之后才说,听说陈青铜也去呢!

之前他们通了电话。青铜的嗓音带着磁性,发着光,在海红沉闷的家庭生活中忽明忽暗地跳荡着,海红感到内心紧张。为什么会紧张?你觉得你会爱上这个人——紧张来自情欲。也许吧。

北京站西大钟的下面,站前广场人潮沸沸,一个高而瘦的男人站在那里,他像根竹竿,支在站前广场上。这个人的脸特别长,坚硬的头发竖起在头顶,使他的脸显得更长更窄,看起来就像美国的朋克。穿着一件难看的粉色衬衫,皱巴巴的牛仔裤。人站在那里,像一竿旧竹,而非新竹。她看到了那双鞋,包头,鸡屎一样的颜色,鞋面上密密的小孔里塞满了灰尘。

……一行人坐上越野车,文化人对话热烈,体制、文化的前景,信仰、使命、历史、牺牲,等等,陈青铜果然是一个有魅力的人,大家喜欢听他说话。而越野车奔驰在草原上——车在雨中疾驶,前面忽然出现了一道彩虹,它横跨了整个天空,从天的一头到另一头。有谁见过如此巨大完整的彩虹呢?在城市里,在各种高高低低丑陋的建筑物之中,能看到的只是一些被肢解后残存的片断。是啊一道彩虹被一截粗黑高笨的大烟囱所截断,烟囱里喷出的浓烟像一些黑色的虫子缠满了虹的一端。而这个草原上的虹拱坚实连贯,劈面而来——水雾纷纭晶亮,悬挂在伸手可及的前方。

黄昏的时候晚霞像潮水,滚滚来去,汹涌澎湃。浪涛厚实多变,闪耀着难以言说的光芒。那一团光源隐藏在云层间,层层遮挡各各反射,它从云层的缝隙飞奔而出一泻千里,天地漫成一片金红。风从天边浩荡而来,一路推动云霞——金红、桃红、灰红、桔红,晚霞从草原的尽头、从天边的地平线,一直滚动到脚边,它变幻的色彩覆盖了万物。

——我们的海红,她是有些山川河海的情怀的,总是惦记着看到大自然的壮美,于是,她就看到了。不过,在许多时候,她对世界又有着筛选,对更多的东西看不见,只看见一点点,她鼻子尖跟前,一点爱情的幻觉。

所以啊所以,某种神秘的东西灌进了海红心里。陈青铜的传奇和大自然的奇观有机结合——这顿饭,甚合她的胃口。

有关陈青铜,海红觉得,他爱罗天纹和甘颜就可能爱她。

海红真想一头撞进这些传奇里,也遇到一个什么人,经过一个晚上的深谈,闪电般地爱上这个人。饶是这样,她的生命才算没有虚掷。当然,她没有等到,因为再也没有第二个陈青铜了。

所有这一切,真是令人忧愁。

青铜自己住在劲松小区,一幢十八层灰色楼房的地上一层,是单位分他的一居室。底层,朝北,阴冷。终年不见阳光。上他家先要经过一个邮局,邮局后面有一排平房,平房后面才是他们的楼。

海红到青铜家找他聊天。

她没有看见甘颜,她带着孩子长年住在娘家,是独女,家在车公庄有两套房子。不过甘颜亲手做的手工靠垫,橘红的图案,带着某种稚气歪在沙发上。

两人谈孩子,同一年同一个月出生的孩子——春夏之交,沙尘停歇,一个生在妇产医院,一个生在友谊医院。

“他会吃荔枝了。”青铜微笑着说他的儿子。他眉毛一扬提议道,什么时候我们各自带上孩子,一起到北海划船去。

是啊春风拂面让我们荡起双桨,笑容如花阳光一片又一片,或者夏天满池荷叶清香,孩子们在在明亮处,一个男童和一个女童,笑得口水直流。

……父母在暗处,情欲滋生,此消彼长。

但是他又说,他是不能单独把孩子领出来的,他岳母把孩子当成夜明珠,连抱到爷爷奶奶家都得限定时间。你大概也不能,道良严重依赖春泱,一刻不见就会发神经。

二人静默——春风凋零,荷花片片落在水里,瞬间变成泥桨。而穿堂风刮得房门砰砰响。

有时候他们谈书。

书架和书柜都是满的,八十年代国门大开,各类思潮乘坐丛书的马车滚滚而来,宛如金币纷洒。身在首都,更加得便,文史哲音美,青铜的书算是比较齐全。

海红来自边地,自认落伍。只有听的份。他书架上的书啊真多,而且,博闻强记,口才滔滔清泉涌涌。

他还喜欢看报纸,这个国家的报纸总是被有见识的人鄙视的——谁看这些经过管制的新闻呢,多么白痴。他看,他硬朗一笑,说,我当然有自己的判断。

坐在阴暗的小屋子里,忽然两人没有话了。忽然他说:“其实我们两人已经有点……”

有点什么,他再不往下说了。

海红一直等着,他不再说。后来她还常常揣测——按照她的心意,希望这是一句沁人肺腑的话。

是啊她当然不能追着问,经历过挫败,她已经丧失一往无前的生猛,而且知道,男女之间,点得太明没意思,分寸感要拿捏好。但这句话太要紧了,像一粒沙子硌着她,一层又一层,一夜又一夜。没有沙子哪来的珍珠?一朵花,含苞最好,开得越大,离凋谢就越近。

——所以她又心安了,小心翼翼地,含着。

有次他们同去参加一本新书的发布会,是春晚主持人业余的舞文弄墨,追星族蜂拥,蜜蜂黄蜂马蜂,狂蜂乱舞就是这样舞的,开水就是这样鼎沸的。他们冷眼看了一会儿,溜了。

两人肩并肩,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

靠近天安门和中南海,在皇城的中心地带出现如此僻静的街道真是想不到,人流稀薄,南长街、北长街,两侧的槐树互相向对方靠拢,他们骑行在绿色的拱顶下,正午的阳光从叶间漏下一块块圆形的光斑,光斑飞旋掠过他们的肩头,两人肩并肩像是一对情侣。啊你真是喜欢这样的感觉他们骑行在绿色的枝叶下光斑从头顶掠过。旋生旋灭。她有点想哭。

忽然,青铜侧头看了看海红,他说:看你的耳朵!

耳朵怎么了?海红暗自捉摸着。她可看不见自己的耳朵。她侧头看他。他却不说了。

一路骑行,正是初夏不冷不热时,南长街北长街,啊左边看到了北海的白塔,在绿树之上熠熠生辉,往右拐,景山前街,宽阔的大道,左边是景山的万寿亭琉璃瓦黄绿相间,右边是故宫后门红墙高大森严,还有紫禁城的角楼呢,层层叠叠的檐头倒映在护城河的水面上,天是蓝的,啊他领她走的这条线路真是美不胜收。

行至东四北大街,卤煮火烧,那块棕色底金色字的招牌悬在路东的一个灰色的铺面上方海红没有看见,她当然看不见,卤煮火烧,这种遥远的吃食在她的世界之外但陈青铜,那是他很亲的东西。他停了下来他说,你陪我吃一点卤煮火烧吧。

什么是卤煮火烧,原来,一样是卤,一样是火烧,两样东西加起来便是。卤是淀粉加酱油加猪大肠加猪肺熬成一大锅,火烧呢,一种饼——所谓卤煮火烧,则是将火烧掰碎和卤一起煮。

第一次看见的时候谁知道呢,只见一大锅褐色的浆状物质嘟噜嘟噜冒着热气,你以为是藕粉。据说上海人见了卤煮火烧都会惊呼:藕粉哦藕粉哦!正如窝窝头,黄灿灿的窝窝头沿街摆着,改革开放时分,华侨归国观光,见了窝窝头金灿灿的就欢呼——祖国的蛋糕真好看!他们咬了一口,粗硬难咽,于是叹道——祖国的蛋糕真难吃。北京皇城的特色小吃就是这样令世界,匪夷所思。

一大碗卤煮火烧端上来,海红才算看清了里面的猪大肠猪小肠以及猪肺,猪大肠煮得太烂,泡在酱黄色的淀粉中有些发灰,一付年深日久的样子,猪肺呢,上面有窟窿,更觉怪异不洁。

海红略一迟疑,很快就挑出猪肠吃起来,好在她从小就喜欢猪大肠这种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味道不错,一片两片三片,猪肠吃完了,她就不吃了。

你不吃了吗?青铜垂眼问道。

唔我不吃了。海红话音刚落,他双手端起她的碗,连汤带水“哗”的一下全倒在了自己碗里。来不及目瞪口呆你吃剩的东西就全到他的碗里了,把一个人吃剩的饭倒进自己碗毫不嫌弃就吃起来,这只有父母对孩子、或者夫妻恋人之间能这样。

甚至也不能。

暗处的什么就在最最世俗的卤煮火烧上哗啦一声变得明亮,难道是一种表白,别具匠心,前所未有。海红有点被惊着,说不出话。酱油色的面饼和猪大肠和猪肺此刻成为一种玫瑰,比玫瑰更加惊世骇俗。

他说她愿意陪他吃一次卤煮火烧他挺感动的。就再也没有说别的了。玫瑰就这样在卤煮火烧上升起和落下。此外还有过一次,另一次的卤煮火烧,是在夏天,这两名在不同的报社任职的人,被邀请去看一出外地晋京演出的话剧,主旋律的腔调概念化的人物无甚可看,于是又溜了出来。仍是骑行至东四北大街,啊因为是夏天有两张矮桌摆到了街沿上,两人坐下,当空一轮明月,那时的大街上没有多少烟火气,月光遍洒泠泠有声。

他忽然说,他说人跟人之所以不同,是要吃的东西不同——有人是吃爱情的,没有爱情就不能活。

你混沌不开,在树影中默然不语阴影重重。而月光遍洒泠泠有声。

他的面容在月光下棱角分明令人迷恋。他忽然又说了一句:你的眼睛可真像狐狸精。他说得快而轻,仿佛是一句嘀咕,似乎不是要说给她听而是,说给自己听——快得就像一只羚羊跳过溪涧,你根本反应不过来但你听见了,但又好像没听见。卤煮火烧就成了月光下的凤尾竹,但阴影重重你真想跃上月光变成飞蛾被烈火烧成灰烬但你像石头一样。

有一次海红到青铜家呆了一整天。家里没法呆,楼上邻居装修,电钻太刺耳了,道良终日不说话。

那时候甘颜久已不回家,这阴暗潮冷的一居室,谁一进门都能看出来,从前那种繁茂的女性气息凋谢了,像是从春天到了秋天,万物凋零,各处也不再洁净,她亲手缝制的卡通靠垫也陈旧暗淡,那时候,他们的婚姻已经有了大的裂痕。海红并不过问,只想着能在这里逃一日算一日。

她说我想看录象。

放录像的机器和录像带,这种家家都有的东西海红家里没有,她和道良过的是老辈人的生活,放录像的机器是新鲜玩意儿,两人都不懂。生活便更加板结,道良板着的脸更加像石头。

海红不愿搞清楚问题出在哪里,家里的石头来自何方,更不愿意费神把石头搬走让流动的空气吹进来——你就是这样既懒惰又挑剔。

她说:我要看录象。她眼睛垂着,对着陈青铜。

略带决绝,简直有点无理取闹。不由分说地来,来了就不由分说提要求,当然以两人的关系的熟稔这也正常但她为什么绷着脸?

青铜说好吧,你要看什么?她说要看《布拉格之恋》——因为听说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所改编,读过小说很久了但一直没有看到电影。还有什么,她想到一本叫《北回归线》的书,那个亨利·米勒,以及一位名叫阿奈伊斯·宁的女子和一位叫琼的女子,听说有一部电影叫《亨利与琼》。

还有,《本能》,莎朗·斯通主演的。

后来想起这些你惊出一身汗,这些片子的尺度她模模糊糊不知道它们如此触目惊心,但又怎会完全不知道,那些裸露的肉体、四肢的缠绕与撞击。她认为自己来自边城很土,没有见过世面,以为这就是思想解放西方的先进文化她要像海藻张开她的触须。

那时候真是如此不堪吗?

平白无故跑到人家这里要求看录像简直无理取闹。粗暴、恶劣、低级,不可救药,多年之后想起来还要替自己脸红。任何一个男子都会认为你要勾引他上床,多丢人啊。

简直无地置容。而你居然没有意识到。

但是青铜他说你先坐着看一会儿书,我出去到附近一个录象店租带子。他家外的街道也挖开了膛不知修什么管道,那几年北京总是尘土飞扬。青铜骑车穿行在尘土之中,那时候录象店就这样遍布在北京的尘土中如同另一种尘土。

带子租来了,放给她看。

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他没有表情但声音柔和他说:你看吧,我出去,等你看完了再回来。

他出去,当然是要回避的。他后来说的一句话是:怕自己犯错误。

他说你看完我就会回来,我买一点面条给你做炸酱面。

是啊炸酱面,他家从来都是他做饭的,他家的厨房没有女人气息,满地锅碗盘瓢。你关掉机器,不再看最后那个带子。洗碗声叮叮当当,他动作娴熟——把葱切成葱花,姜末和蒜末,黄的一小撮白的一小撮,把锅坐上灶开始炸酱。很多油,油烟升起,敲下去两个蛋,吱啦一声再放酱。酱香充满了整个厨房,而另一只灶上的水蒸汽卟卟顶起了锅盖,面条下去,柔和的麦面香安抚了你紧张的神经……

还有什么?

还有弟弟海豆,1995年海豆来到北京,以为自己变成了一只烟囱,那时候道良整天在单位里忙,一片混乱中海红找来陈青铜给他做心理疏导,她让海豆管他叫:陈老师。

陈老师翻山越岭来,无论多近海红都觉得他是翻山越岭,因为他永远风尘仆仆,在北京这样的城市里永远像一个远道而来的人。

陈青铜,他翻山越岭陪着去了安定医院,又一路到德胜门坐长途公交车去昌平分院。

他还带海红去看过一次病。

海红是一个患有疑病症的人。向来夸张。能把一丝气流的颤动看成是龙卷风,把一块石头看成一座山。不得了,冠心病!她立即感到有一只手在心脏上抓,可能马上就会死了她坚信,她认为要抓紧做的事情有几件:销毁信件和多余的照片,托孤,托给谁呢?就托给陈青铜吧,他喜欢孩子,而且他有一个同年同月生的男孩。

真是荒唐。确诊了吗?

要到协和医院看。他说我陪你去,他骑上自行车帮她挂了专家号,专家二话不说马上开了心得安,心得安试验,服药后两小时再查心电图。小小的白色药片在他手心里,他去买了一瓶水,吃完药两人坐在走廊里。看到陈青铜风尘仆仆靠在墙壁上,海红再一次,想到了翻山越岭这个词。

骤然耸起一座山

1999年,是海红最焦虑的年份,这一年,单位解散重组,海红成为下岗人员,虽然每月还能领到基本生活费,但仅为原工资的五分之一还不到,这钱只够买大米青菜,连水电费都紧张。

道良已经退休,退休之前他鬼使神差调到了一家事业单位,结果退休工资比大学的同事少了三分之一。春泱只有七岁,她没有像同龄孩子那样报很多辅导班。也并不是报不起,是没这根弦,海红和道良,两人都不知道那些英语班和奥数班与升学之间的直接联系。正因为如此,春泱就输在了所谓起跑线上,初中高中大学,她只能上烂学校,根本进不了那些重点学校的门。烂学校的师资实在差,照海红看,春泱从小到大就没碰到过一个像样的老师,北京烂学校的老师还不如广西圭宁县的好学校。春泱高中时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每次家长会上都只谈同一本书:《明朝那些事》,海红疑心他只读过这一本书——春泱后来离父母的愿望越来越远,实在是早有端倪。

1999年,道良已经退休几年,他清高、自尊、愤世嫉俗,事事看不惯,再加上文化界山头林立——左的呢,嫌他右,右的呢,又嫌他左,于是他两头不靠。

以前除了在学校里教书,他还写文章发表,算是一名文艺理论家。但后来,忽然间,同志们就疏远他了,原来是他发表的一篇文章的观点与他们大异,他们认为,这个史道良无疑是投靠了对立的阵营,家里再也没有了他们打来的电话。后来他们发现没有所谓投靠一说,就对史道良说,你欠同志们一个解释——意思是,解释清楚,照样欢迎你。道良却不领情,他心想,解释什么,当初没时间,现在没必要。

结果,音信两隔恩义断,形同陌路。

他一个人冷在了家里。

衮衮诸公总是热闹的,研讨会、策划会、论证会,川流不息,电视上的文化新闻,不是这个晃过来,就是那个晃过去。道良不用到现场就能看到昔日同志指点江山的样子,开会、发言,有人总是滔滔不绝,没半小时决不收嘴,有人惜字如金,三言两语;有人总是要东拉西扯的,有的人一上来就切中要害,一针见血;有的人实在是不会脱稿发言,再大的腕,竟也有掏出稿子来照念的。

签到的时候会领到一个红包,啊这是车马费,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是三百到五百,这个世纪头十年,涨到了一千到三千。这是应该的,谁说不是呢——读一本书,厚厚的,点灯熬夜啊,熬的是精血,而且精血有时会熬到一本不堪卒读的垃圾上。所以啊,算是辛苦费吧,当然。

没有会议邀请道良。

道良就看透了,他说,扯什么蛋啊!

他没有了额外的收入,不但没有外快,他也孤独了。所以他就更加看透了。他终日只是守着春泱。

五一或者十一,大学里的老同事给他打来电话,对方很是兴致,有几年不见了,邀道良一起喝酒。但是今非昔比,对方当上了副校长,知名大学里的副校长,不得了,他还兼着当博导,带的博士都是在职的干部,不是市长,就是书记,令人咋舌。他说五一过后他就要到青海去走一走,西宁那边有个市长是他的学生,邀他好几回了;或者,十一过后他要去苏州,有个书记是他带的硕士,让他带全家去玩。

这样的酒道良就不怎么想去喝。

每到年终,单位慰问老同志,先要请大家吃一顿饭,道良不去,坚决不去。他说:“扯什么蛋!没什么意思,都是假的。”

然后单位会派出一辆面包车,办公室主任在城里东南西北转一圈,给退下来的老同志每人送一箱水果和几百元慰问金。从一家出来,给下一家打电话,几个人轰隆隆地上来,抬一箱橘子,或者苹果,啊辛苦了请坐喝茶,不喝了不坐了站着说几句话就行了还有三家呢,轰隆隆,三分钟,人就消失了。水果拖到阳台存放,屋子里一点喜气都没有,因为道良从来不吃水果,他胃寒;春泱呢,也不吃,这个孩子,她爱吃巧克力和方便面。

阳台上的水果在纸箱里不见天日,只有海红想起来的时候会偶尔揭开箱盖,拿出最上面的一个。

——这种椪柑,皮很好剥,它厚厚的癞蛤蟆似的皮天生就是让人剥开的,剥它有一种快感,金黄色的颗粒裂开了,迸出汁液,一阵橘香升起,令人愉快。但它的瓤总是不饱满,松懈,像棉絮,这还不算,橘子的甜酸一涌上牙根,海红牙齿上稀疏的釉质就被它伤着了,酸汁从牙根细小的管道奔向牙髓深处的神经,啊太痛了,她立即倒吸着凉气。

水果在纸箱里无声无息地腐烂。隔了一段,海红打开纸箱一看,有一大半都不能要了,金黄色的橘皮有了泥黄色的斑圈,手指一戳就冒水。最底下的几只烂得更彻底,它们发了霉,你不碰它犹可,一碰,一股黑色的霉烟直冲鼻子。

真是暴殄天物。

道良更觉无趣。

每年重阳节,单位还会组织老同志到郊区秋游,只有这时候,道良才会到人群里去。他本来不去,因为他在单位里还没来得及交上朋友就退休了,他在一群熟悉的陌生人中觉得别扭。

海红是要劝他的。

她自己时常灵魂发飘,却也知道天天闷在家里不好——她说:郊区的天会很蓝的,她又说:树叶变红了啊。农家饭最新鲜啊红鳟鱼肯定是从门口的河里直接捞上来放进锅里,还有采摘呢,大苹果,砀山梨(这家人只认砀山梨),你看哪只顺眼就摘哪只带回家,多好玩!

道良去了一天,下午晒得红红黑黑的回到家,到郊区去了一趟果然不错,见了阳光,蔫掉的草叶伸展开了。他果然带回了两大口袋亲手采摘的水果,苹果又大又圆透着红润,拿来一闻,香喷喷的;梨子呢,正是砀山梨,底部是平的,像只称砣。立即削一只尝,肉质酥松,梨汁顺着手腕流下来!

新摘的苹果和梨,一只一只的,全都鼓鼓实实闪着光,这光照着房间,房间也喜气洋洋的。道良这一趟,仿佛把一个结实明亮的秋天带回了家,连向来不吃水果的春泱也雀跃起来。

海红难得心情好,问他:好玩吗?他像孩子似的笑了:好玩。

一年只有这一次,这个沉沉滞滞的家吹进一丝新鲜的活气,这是一年之中,道良唯一的一次社交活动。

之后没几天,他又沉入了枯索苍茫之中。

他越来越苍茫,灰扑扑的,他所到之处,也都变得灰扑扑的。他的书桌,本来有好看的木纹,一派天趣,但海红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它们沉在了一片僵灰中,变得容颜模糊。连他的风衣,明明是军绿色,挂在门厅里还是军绿色的,他一穿上身,立即就变成了灰扑扑的颜色。他的黑皮鞋,从不擦,一层灰,他的西服外套,早就过时了,是八十年代托人到上海买的,是毛料,那时候,他开会或出差,凡有重要场合就穿上这身西服:他往镜子跟前一站,用一点摩丝往头发上一打,他扬着头,一下一下的梳着,他饱满的前额更加饱满了,整个人变得明亮起来。年轻,舒爽,朝气蓬勃。

但道良的西装早就过时了——这是从前难以想象的,连年轻的农民工都嫌它土了,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穿这个。道良这件当年象征了改革开放的西服,到了新世纪,忽然变成了一件古怪陈旧的破烂,它变了形,后面是翘的,像一只秃尾巴公鸡。

不但翘了尾巴,你定眼看,天哪怎么有这么多小洞洞!

是虫蛀的,衣鱼,那种扁扁的、灰灰的、椭圆的的虫子,它身子两边伸出几条细细软软的触须,在道良的剪报和旧书中爬来爬去,它爬到了他的毛料西服上,哧哧哧地啃了起来。

关于衣鱼,春泱最知道,它也叫白鱼、壁鱼、蠹鱼和书虫,最喜欢涂过浆糊的旧书堆、毛料衣服,喜欢潮湿和阴暗,怕阳光,白天躲着,晚上出来蛀书和衣服。它有药用价值的呢,用干衣鱼十个,湿者五个,加乳汁研匀,据说可以治小儿天吊(即眼向上翻);治小儿舌疮,则要把衣鱼烧成灰,撒在舌上;还能治眼翳,研成粉末,直接注于翳上。

简直无奇不有,不知是真是假。

春泱愿意和衣鱼玩,她蹲在地上,用一根小棍子放在衣鱼跟前,诱它爬上来,这是她最有耐心的时刻。她撅着屁股,几乎是趴在了地上,同一个姿势半天不动。衣鱼可不是那么容易出来的,只有在爸爸倒腾旧书报的时候,它受到惊扰,一逃就逃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好了,一只灰色的小虫子,它在春泱的眼里,五光十色。

道良家粘着浆糊的剪报和旧书之多,简直就是衣鱼的乐园,再加上旧毛料西服,衣鱼们更加尽兴。它们几乎是列队而来,兴致勃勃地从旧书架爬到不远处的衣架上,犹如一群骏马,又找到了一片丰美的草场。

卟卟卟,嘎嘎嘎,在深夜里,它们爬行和蛀食的声音交错参差,嚓嚓声越来越来鼎沸,就像天边飞来密密一片蝗虫,也许是从河南飞来的,它们乌云一样来到北京的天空,然后,降落在这幢楼的楼顶,呜呜地往这家窗口钻。

啊没有这么夸张,人在失眠时难免夸大事实,尤其是海红这样的人。其实要治衣鱼不是没有法子,用一块纸板,把土豆切碎撒在上头,晚上等它们出来啃,一早起来,或者扔垃圾里,或者用开水烫。但春泱不让,她认为衣鱼把爸爸的西服蛀满洞洞是很好玩的事情。

在春天,道良就这样穿着他的过时加虫蛀的西服在家里走来走去,衣服灰扑扑的,不过,你定眼一看,还能看出原来的驼色。

道良没有地方可去,他走出家门,往北折到东直门,来到护城河边的一处小山坡,那里散着一些老头——他们半眯着眼,袖着双手,晒太阳。每人跟前铺一张塑料布,或者旧报纸,上面摆着些跟他们一样陈旧苍老的杂物,旧印章、旧杂志、旧钱币、旧邮票,有时候会有几块石头,挠背的竹爪,几只核桃,也有人摆着一只铁丝笼,里面一只鸟,伏着不动。

道良每个摊子看一遍,他也想蹲下来,但他面前是空的。于是他略站一时就回家了。

他从小街一路走,也不乘公交,也不骑车,这路常常是开了膛的,不是这段就是那段,两边永远有工地,暗绿色的围幕上积了一层土灰,灰尘们也是喜欢道良这样的人,它们成群结队跟着他,熟门熟路,从东直门一路跟到家,就像这灰尘本来就是长在他身上的。

他竟变肮脏了,不修边幅,常常不洗脸,胡子更不刮,早上起床,点一支烟,泡一杯茶,然后发一时呆。时间有的是,但他就是不洗脸。

想当年,他和海红刚结婚的头几年,在他意气风发的年代,每次出门,他总会把自己收拾光鲜。如果要到外地出差,他就像一只公鸡,昂首亮翅,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一样一样往旅行箱里放东西,衬衣、手帕、内裤、香烟、护肤霜,一样样都叠得齐整,他有一只多格的盒子,能放下一块小香皂、一把刮脸刀以及一小包刀片,多年的单身生活锻炼了他,再细碎的东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条,不像有些男人,一离开老婆就找不着袜子。他的羽毛真是轩昂,闪着亮,一股遥远的气息来到这个房间,他一低头,往箱子里放上了一瓶香水。他也没忘了家人,他对海红说,要给她带回一包桂林漓江的沙子,给春泱呢,买一条小裙子。然后他就出门了,手一扬,消失在电梯口。

而现在,他简直成了一堆破烂,一个人成日不洗脸,不是自甘沦为垃圾又是什么?

他的同学、同事陆续过世,差不多走光了,有时人去世了一两年他才听说,他放下电话,也不悲戚,他神色平静,似乎刚刚听到的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这个世界给了他一个巨大的背影,连背影也早已不是他所熟悉的,模糊而陌生,越走越远。

他说:我为什么还不死呢!

他没有病,看上去能活到一百岁。

这个春天,四月份,海红成为了下岗人员,生活骤然耸起了一座大山。怎么办呢,再就业?过三年就四十岁了,谁要!写作又如何?文学的梦想越来越遥远,写过的东西发表不出来,再写,又还能写出点什么?

一个水塘,经不起老是舀,支离破碎的写作差不多把水舀光了——啊那个日渐干涸的水塘在海红眼前晃来晃去,剩下的一点水晃成了泥浆,过不了多久,就会连泥浆都没有。

变干、枯竭、龟裂。人生的大旱之年即将来到。

跟道良商量,这个人早就不能指望,他背对了世界,世界更加背对了他。

他能想出来的唯一办法,就是——我们上山打游击!

打游击,这都是什么年头了,难道还能出来一个切·格瓦拉——步枪、蚂蝗、毒蛇、帽子上的五角星,红星闪闪亮,照我去战斗,这跟玻利维亚的丛林一样遥远。不过打游击这个词还是像烟花一样照亮了道良的脸,在长年灰扑扑的生活中,他实在是需要这样一朵烟花,是啊烟花,他消失已久的精气神升起来,聚集到了这朵烟花里,他在空中看到了自己的青春时代,啊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好比那大松树冬夏长青……鲜艳的红旗在蓝天上招展,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道良昂着头,如沐春风。

但很快,他的头耷了下来。俱往矣。

烟花熄灭了。没有工作我们怎么生活呢?海红问。道良就说:活不下去我们就要饭去!

海红在北京有几个联系松散的朋友,包括陈青铜,包括已经出国的俞明雪,还包括写作的一两个笔友,个别编辑。前部长夫人呢,丈夫一去世,她就皈依了佛教,不再问世事。

她没有自己稳固的社交圈——几个知已,各自占有资源,没事常打电话,传一传小道消息,攻击同行,调侃自家,互相戴个高帽。再骂一骂正炒得热火朝天的影视和得奖的小说,轮流作东,喝点小酒,互相取暖。海红没有这样的几个,她实在不是一个适合社交的人——一株南方的植物,长在边远小镇,本是有些婀娜多姿的,到了北方,哪堪水土凛冽。加上京城在高处的势能,紧紧压着了小镇的营养——心虚还需要努力克服,哪里能够谈笑风生。那些饭局,女士都是花枝招展的,顾盼生辉,妙语连珠,端起酒杯来,话说得俏皮,一昂脖子,酒下去了,酡红洇上了双颊,微醺中,个个都像杨贵妃,把个饭局升腾得像一台戏,男男女女,人人都像打了荷尔蒙。

有时也有人拉海红出来吃吃饭。她却丝毫不懂风情,吃饭,就埋头吃,吃完了她干坐着,瞪着眼睛看人,看完这个看那个,谁说话看谁。喝酒,不会,那你干什么呢,抽支烟吧,也不抽。人人都在给饭局添一把火,她呢,是一块烧不着的冷石头。甚至说笑话她也不笑,大家都笑翻了她只是疑惑,看样子是没听懂,简直令人怀疑她智商有问题。饭局刚刚到高潮,酒正酣,情正浓,她却提出要回家,因为家里有孩子。事实上,她是惦记着道良的冷脸。

道良的时间概念总是和饭局上的概念大不同,道良是个夜猫子,夜里上床睡觉一般要到一点多,但海红超过十点半到家他就会觉得很晚了,他觉得晚上出去吃饭是无聊的,所以更觉时间漫长。

北京地大,八点钟,人才刚刚到齐,点完菜就八点半了,菜慢慢上来,吃吃喝喝聊聊,再发一轮烟点上,有人开始说段子,是新编的,大家侧耳听得起劲。海红一看表,十点了!她要赶紧撤,宿舍楼是中央部委所属,管理严,十一点就关大门。她要等那人把段子说完,那人却偏偏要卖关子,磨蹭半天,说完了,人人都笑,海红不笑,她起身走了。

每次海红出门总是很紧张——回去晚了道良就会很不高兴。

他不说话,冷着脸,一言不发。

从一个五光十色的地方回来,新鲜着,她凑到道良收集的古钱币,那些破铜烂铁跟前,带着微微的兴奋报告道,今天的饭局来了谁,谁说了什么新闻,啊这些本都是饭局上的油盐酱醋,生趣之种种——道良却不搭腔,他连头都不抬。

道良不理海红,海红无端心虚起来。他不理她,她却要理他,而且理得小心翼翼,仿佛捧着一只瓷瓶。

但是啊但是,他不是一整夜不说话,也不是一整天,甚至也不是三天,而是漫长的一个星期。

空气无端变得千钧重。

空气的重量,它就是这样压迫着人的神经的。家里有一个人终日不说话,也不看你一眼,凛然而决绝,他像一座大山,长在了屋子里,这座山既坚硬又古怪,横头竖脑的,屋里的家俱,就不像家俱了,零零落落变了形,残兵败将,缩头缩脑。

这个家成了什么呢,荒漠。

海红走在荒漠里,一开始她小心。啊她是软弱的,她小心地绕开那些带刺的、尖利的东西,那些坑坑洼洼,她一概采取了敬而远之的态度。不说话就不说话吧,冷战就冷战,她绕开了火焰山,等它自动熄灭——但是啊但是,荒漠终归是荒漠,大山巍然不动,它长到了每样家俱上,空气变得更重了。

沙石堆积,沙石渐渐堆积,这样一层壳是很丑陋的,也不舒服。柔软的内脏藏起来,在茫茫沙石的掩体中——没有人明白,她怎么就成为了一个自我封闭的人,年轻时代的朋友日益疏远,也很少去逛街购物,服饰过时。

她真想半夜跑到什么地方住上一夜。

没地方可去。泪水流到了脸上,风一吹,她忽然惊觉,啊自己哭了。

不如到大街上当妓女!如此一想,万箭穿心——海红感到成群的青蛙跳进了她的头脑,它们乱纷纷像逃难一样,她脑袋里的筋筋络络被它们踩得乱七八糟。突然,一声尖叫从她的胸腔冲出,呜嚄——这嚎叫声太怪了,完全不像她发出的,但不是她又是谁呢,她感到胸中的石头碎裂开来,化作了细细的石子,石子们奔涌而出,从窗口扑向了沉沉夜空。

胸口轻了一些。啊是她在叫,这声嚎叫憋在喉咙里,已经等候了多时,它积了足够的力气,谁又能摁住它的脚——嚎叫声一冲出它就不再是一声嚎叫,它变成了一匹母狼,它也不冲向沉沉黑夜,而是直扑道良的书桌。大事不好了,要出问题,人要疯。

眼看人就要发疯了——

道良夺路而出奔往窗口,他身后的破铜烂铁叮叮咣咣滚了一地。道良一把抱住了海红,他可不愿意自己的妻子发疯跳下九楼。

家里的冷战,常常就会以海红的尖叫而告一段落。

海红在日记里记下这个时期做的梦:

某月某日:昨夜睡不稳,梦到死,意识很清楚,知道自己是要死了,很平静。在梦中去死的地方是地下室,像放自行车的地下室,下去的斜面上铺满了红枣和花生,这是别人为我送行。我踏着红枣下去,心里明白就要躺进棺材里了。一同死的人好像是俞明河,她告诉我,要先把牙齿拔掉才能死,我便拔牙齿,但拔不动。梦就没有了。

某月某日:昨晚的梦很复杂,已记不太清了。在乡下劳动,挑水,道良已经退休了,一个同事对我说了一些侮辱的话,然后要将一桶水倒在我头上,我直视他,他便把水倒在了自己身上。接着我逃进了一片土墙房子其中有一个路标:古代娱乐中心。我混进去,拿了一根箫与人奏乐,箫只有四个孔,只需吹两个音,有人指点我,但我怎么也吹不准。

我来到房子外面,看到道良和林彪在马圈里,林是最高首长,他们在谈政治,我插进去告诉道良,说有人掐我脖子,道良很痛苦,扭曲了脸,双手捧脸蹲了下去。

道良的敌人很快上山了,他们站在山顶,我在他们目力所及的一条路上狂奔,我怎么跑也逃不过他们,他们的声音很大,我明白他们是要抓我。后来我逃到一个村子里,看到了一张报纸,上面写着:要防止阶级斗争扩大化。

某月某日:梦见我要到一条街找我的自行车,却拐到一条叫做“豆宅”的胡同里,有几个穿褐色衣服的男人迎面堵了过来,他们手里拿着刀,把我的包抢了。出了胡同还是找不着那条放自行车的街道,正着急,遇见几个熟人,我请她们带路,结果还是把我带进了豆宅胡同。那几个褐衣持刀者还在,他们上来一刀就把一个叫冥子的女孩杀死了。我们又逃了出来,还是去找那条放自行车的街,怎么也找不到。后来她们说不管你了。我惦记着道良着急,回到了家,道良说,他已经报警了,经分析,肯定是拐进了豆宅胡同,那是一条死胡同。

某月某日:早上做了一个梦,我和美禾带春泱去一个学校玩,走过操场的荒地时,我让美禾牵着春泱的手,但这时来了一上长着鹰勾鼻、鼻梁上有一颗大肉痣的女人,她缠着我们说话,之后春泱就不见了。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喊:春泱——没有人应。我揪住那女人要打她,但又想到应该先找到孩子。到处都没有孩子,我嚎啕大哭起来。就醒了。

某月某日:昨晚梦见一个叫狄兰马特的美国女歌唱家,已故,在北京的什么大学里有她的墓,她本人却罩在一只大玻璃罩子里,人死了,嘴却会动,说这是她的录音,有很多鞋子,很长,她穿着华丽硬梆的华服,很长,盖住脚,人很瘦,60多岁的样子。一扭头,看见另一个玻璃罩子里又有一个她,极度衰老,全身就像在灰尘里,只看到她的背部。忽然看到她的脸,她嘴在动,在说话,心里一惊,原来她还活着。此梦甚怪。

某月某日:孩子今早起来说她昨晚做了一个不吉利的梦,梦见爸爸吃阿司匹林死了,妈妈跳楼,报纸登了,还有吊唁的人。潜意识里有恐惧。

道良也做梦,他的梦是这样的:秃鹫要吃他,他把秃鹫的脖子拧断了,又有一群小秃鹫,他一只只抓起它们,把它们的脖子一只只都拧断了,醒来很累。

还有,梦见满嘴塞着砂砾瓷片,不停地往外掏,掏出一块瓷片,扔了,再掏,再扔,掏了好多块瓷片,嘴里还是塞得满满的难受。还梦见一只大黑狼站在门口,然后跟着他。还常常梦见鸡蛋壳里是空的,一敲开,里面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可以帮海红找到工作。道良老了,春泱还小,而且,海红觉得自己身体不好。怎么不好,一时说不上来,总之是,胃口不好,头昏,吃饭的时候总觉得饭菜卡在嗓子眼里下不去,啊也许是食道癌。

食道癌

这无端想象的癌症像一根刺,卡在了海红的喉咙里,她更加咽不下饭了,她怀着恐惧使劲咽,受到惊吓的食道陡然紧张起来,它把自己收得紧紧的,饭菜真的堵在了咽喉里。这根剌日生夜长,它成了精似的,在海红的身体里游走,戳戳她的肝,戳戳她的肠,又戳戳她的头壳。

她就到医院要求检查。

她挂了一个专家号。专家是有些火眼金睛的,他一眼看出这个女人有点神经兮兮,过度紧张,定是无病疑病一类。他闲闲说道:做个胃镜吧。一听胃镜,海红立即感到喉咙一阵痉挛,这个东西她晓得,听说如同酷刑,要将一个铁玩意儿生生吞下去,谁要凭空受刑呢,有人说宁愿死也不做胃镜。她信。

不做胃镜就做贝参(钡餐)吧,贝参是什么不知道,没听见有恶名传出来,可见,不至于太不人道。满怀无知,约好时间,交费,排队。到了跟前才算明白过来,所谓贝参,原来就是拍X光片。进到红灯闪烁的放射室,口服一种白色的流质,机器乌乌响,身体转呀转。冰凉的流质在肚子里胡乱窜着发出一股铁锈味昏头涨脑。

没有查出毛病。

却难以放心。春天万物生长,绿色如同火焰,呼呼地扫过大地,枝叶花朵,盛装出场,海红呢,一到春天她就头晕,人人都兴高采烈的,只有她一个人困在了春天里。她的身体里似乎长出了一种灰色的菌类,它们在春天里找到了自己的天堂,成群结队在海红的血液里奔跑,像老鼠一样迅疾。

所以,每到春天海红就无端有一种恐慌,恐慌兼头晕,在春天里下岗,那就加倍头晕,啊不止双倍,是五倍。

她真的是头晕,不但头晕,而且胸口发闷,似乎是有一团棉花被人摁在了心口。

一团棉花在胸口,肯定就是心脏有毛病。单位体检时做过心电图,T波改变,医生还让她去复查来着。她这回有时间了,每天好几次,看着表,按着自己的脉搏数数。她每次都要摸很久,才能在自己纤细的手腕上找到微弱的脉息。

心脏细微地跳着,通过血液带到了手腕,啊这脉搏太轻微了就像水黾在水面上跳,一下、两下、三下,到了四五两下却失了节律,这两下脉搏撞到了一起,前头那只水黾跌倒了,后面那只水黾自己拌倒了自己,它们要好一会儿才爬得起来,然后它们又往前跳,一二三,四五。是的,海红知道,这叫早搏,期前收缩。

她又去医院。

到一个以中医为主的医院,挂了个普通号做心电图,然后拿给医生看。

——中医跟西医,原本就不是一个系统里的学问,西医来自西方,讲究实证,有大量理论,中医呢,神秘莫测,完全无法用所谓科学概念讲清楚。它的道理都是虚玄的,阴阳虚实,金木水火土。经络,什么是经络?解剖尸体,没看见,某朝某代曾弄过一个死囚来活剐,也没看见,现在有人用同位素跟踪、声音传导的方法研究,仍然未能说出个所以然。

经络说不清楚,却是要紧的,中医说你肾虚,可不是指你的肾脏虚弱,而是指跟肾的功能有关系的那一条经络,这经络遍布全身,它从脚小指开始,斜向足心绕过踝关节内侧进入脚后跟,向上经过小腿,从内侧一直上去,沿着大腿内侧后缘,贯穿肾脏,联络膀胱,再浅出腹前,上行经过腹胸部,终止于锁骨下缘。这是主经脉,还有支经脉呢。其余的经络,条条都是从脚趾头到手指尖,密密麻麻的犹如江河遍布大地,而且,每一条经络上都有许多穴位,胆经上有四十四个穴位,肾经上有二十七个——真像一条大河,沿岸建起了大大小小的城镇。经络是如此重要,牵一发而动全身,也像大地上的江河,上游修了水库,下游就会干涸——人体的经络本来就是对应了天地。

中医看病,要讲究四时,人和自然,是那样紧密相连,季节变了,病也跟着变,要治它,也得随时变化——啊春夏阳气升发,气血浮于身体表面,秋冬阳气内敛,气血沉于身体之里;一月之中,每月月圆的时候,人的气血较盛,到了月缺,气血就弱;一天之中,时辰不同,经络的气血盛衰亦不同。

令人咋舌。

西医是不懂这个的!

——不管男女老少,春夏秋冬,一律两粒药片日服三次。学院里的中医教学,要用许多西医的理论和术语来上中医的课——到最后,总免不了稀里糊涂,两样都学不到手。

海红把她的心电图拿给医生看。

医生很年轻,而且,学校里培养出来的中医其实不是那么靠谱的,但她就这样坐到了你的面前。诊室里只有海红一个人,她真是闲啊,所以,她对海红很有兴趣——

她看了心电图,又摸了海红的脉搏。她说:冠心病。

冠心病,真是吓人,一颗炸弹在诊室里弹片横飞,你向来觉得冠心病差不多就是心肌梗塞、心力衰竭、休克、心脏破裂、猝死的总和,每一样都那么触目惊心,它们嗖嗖飞出来,亮闪闪硬梆梆地立在诊桌上,虎视眈眈看着你。

你懵了。

眼前升起一些金色的小星星,它们明明灭灭,从你鼻子尖上升起,又落到前面的诊疗桌上,它们似乎是有些知情的,但它们又都是秘而不宣的,所以它们升上来又落下去,显然也有些鬼祟。

片刻之后,你再次看见了女医生乌黑的眼睛,她关切地望着你。

你神色紧张问道:真的么,冠心病么?她说是的,是很轻那种,冠心病的早期,如果不管它,它就要发展下去了——虽然轻,却比感冒重得多。

她给海红开了一堆药,丹参片,速效救心丸,你还感到口干吗,再来一点金嗓子喉宝,黄氏响声丸。她认为多开药就是对你的援助。

速效救心丸,放在手心的一只小小葫芦瓷瓶,比绿豆还小的黑色药丸,它居然变成了你的药。本来离自己天远地远,却不知通过什么古怪的路途,来到你的手心——海红又疑惑又沉重,有了这种叫做救心丸的东西,她益发感到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心脏破裂。

她认为自己的日子不多了。

这个人,即使只是患上感冒,她也会以为自己快死了。她要挣扎着把一些旧照片清出来撕毁,还有旧日记,这些对她都没有意义了,但决不能让它们落到别人手里。但她同时又要在日记本上写下自己的遗言,她写道:亲爱的春泱好孩子,妈妈不能亲眼看着你长成大人……

眼泪从她眼里涌了出来。

在这个春天,海红感到自己的生活已经被无数的虫子蛀空,成群结队的虫子,不像衣鱼,也不像水黾,也不像白蚁,它们从旧书报、旧鞋子、米桶、衣柜、厕所的毛巾滋生出来,漫布到了整个房间。这种四不像的虫子,瞪着它们黑亮的眼睛,灰扑扑地爬到她的身体里,并在那里留下了它们乌黑的粪便。

爱向虚空茫然中

海红下岗的那年,陈青铜也处在困厄之中,社会转型,物价飞涨,他所在的报纸发行量骤降,收入太低了。他当枪手,写电视剧,不署名,只分到很少的钱。

而甘颜坚决要离婚,她不再是那个惨兮兮的两眼通红到处找绳子上吊的女孩了,她缓过了劲,重新脆生生的鲜艳起来,一个电视制片人看中了她。太容易了,一只巴掌高举在空中,另一只巴掌奔跑着,“啪”的一下,两只巴掌打出了火花——她要离了婚跟这人走。

海红不关心别人,也不问,并不知道他正处在全面的困厄之中,他也不愿意说这些。

他不跟任何人说。

但你怎么没看见那些痕迹——护肤品的瓶盖上落满了灰尘有多久没人用过了,他那漂亮的地毯卷了起来为什么,烟越抽越多,还有啤酒瓶堆在屋角一片绿色如同青苔,你看见了就像没看见,世界对你来说并不存在。他脸色发暗眼窝深陷,他常常失眠吗他掉进一个深井里了但你看不见,你看见了也不关切,你的世界只有一个,那就是“我”。

——多年以后你才明白,为什么会缺乏现实感,因为狭窄。因为内心绵弱。因为不愿自我承担。

……她坐在青铜家乱堆着衣物的肮脏沙发上,目光掠过他混乱的家,对他满满的烟灰缸和屋角里七歪八倒的啤酒瓶视而不见。她说:青铜啊,我怎么办呢?

她殷切地看他。怎么办,一个女人望着你,他不能不帮她,于是,把他赖以活命养家的饭,匀出一大口,不,是整整一麻袋——

有一个活儿,一家出版社的老总,是山西人,小时住在黄河边,几十年来在北京,总是惦记着黄河,青草啊粪土啊牛羊啊,社火、秧歌、腰鼓,以及劳动的人……所以,老总策划了一个“走过黄河”的社会文化考察活动,请几位作家或记者,到黄河沿岸进行田野调查,具体地点自己选,多拍一些照片,回来各人写一部书,连同图片,由出版社集成丛书出版。

出版社除了提供设备,还给每人一笔旅费,数量相当于青铜一年的工资收入,按照正常的花法,一趟行走下来,这笔旅费的一半都花不完,另一半作为半年的生活费绰绰有余。而且,书出版后还会按首印数八千册付版税。

青铜要把这个活儿让给海红。

海红写过小说,有文字能力,她只是自我封闭,少与人交往,各种活儿也找不上她。青铜说,他去跟策划编辑说,肯定没有问题,趁现在还没签合同。他自己呢,因为要赶一个电视剧,正好没功夫。

海红信以为真,出去走走她愿意,去乡村她也愿意,她一下就雀跃起来。但是我害怕——她又说,一个人到一个生地方她已经没有能力了。

陈青铜只好,做好人做到底,他陪她走第一站,又为她联系了河南、山西、青海的朋友,他说后面三站,每到一站,下去就找我的朋友,我让他们去接你,吃住帮你安排,他们也会陪你去采访。

你去吧——青铜说,肯定会好的,就算是去晒晒太阳,老自己闷着,不发霉才怪。

海红去跟出版社签了合同,欢天喜地领到了帐蓬、睡袋、防潮垫、背囊和笔记本电脑,那年头,最便宜的笔记本电脑都要万把块,凭海红的经济实力她是买不起的。

他们再一次在北京站的西大钟下碰头,海红把青铜当成了雷锋,她没心没肺说道:啊我真幸运碰到了你,你像雷锋一样。

谁像雷锋——

青铜皱着眉头看海红,显然对她这个判断感到别扭。但海红看不到,她向来如此永远看不见别人。她一兴致话就多,像苍蝇嗡个不停。青铜威胁道:你再说我像雷锋我就不陪你去了!

青铜一路上心事重重。

黄河入海口在山东省的东营,但东营不通火车,他们在北京站坐547次列车先到淄博。再从淄博换成汽车。到达淄博时已经是傍晚,要等到次日才能去东营。帐篷和睡袋自然不会真的用,青铜的淄博朋友事先预订了酒店——只订了一间房。

朋友鬼头鬼脑地跟青铜说:还是我来替你走一步,要不然你很难。青铜正色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去补开了一间房,并且跟海红说:我怕自己犯错误。

各自回房早早睡下。次日一早,两人坐上一种叫做依维柯的面包车往东营去。到了东营,打听黄河入海口,雇车,采访,拍照,等等。

东营曾是一个流放地,很荒凉,没有树,连草都少,大片大片的盐碱地,只长红柳,不长庄稼,地广人稀,跟新疆没什么两样。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劳改犯、劳改释放犯、地富反坏右,都被打发到此地。

两人来到黄河入海口,只看到一大片辽远的沙滩。两人脱了鞋慢慢走,走了许久才走到水跟前。水是黄的,混着大量泥沙。对面看不到人烟,下游也看不到动静,上游倒是有一棵树,听到鸡叫。中午鸡叫让人诧异。海红把手探进河里试水温,水是暖的,比气温略高;又丢了一片纸到河里测流速,扔一块石子看深度。

他们路过一个村,叫韩屋村,村边的菜地有一个老人走来走去,他耳聋,海红说什么他总听不清。他说家里没有别人,锅是冷的。他说他今年76岁了,老伴没了,只有一个儿子,死了,死了七八年了。媳妇跑了,三个女儿,都嫁了。他的院子里光秃秃的,种了葱,还没长出来。又到另一个院子,这家五口人,每人六分地,盐碱地,200斤麦子的成本打500斤麦子,不出去打工就一点收入都没有。

海红想起来问:黄河改道好不好(黄河改道不是自然改道,是国务院因要开发油田作出的决定)?老汉有政治觉悟,说好,在东边好,便于管理。海红想起外婆家地坪上终日晾晒的柴草,灶膛、火光以及火光在墙上映照的影子,于是她问:你们烧什么柴火呢——他们烧红柳。

两个人在河滩采集了标本,滩地上只有红柳和沙枣两种植物,就采了这两种。

但青铜始终心事重重,一路上气氛沉闷。

那时手机尚未普及,青铜有一只PB机,仅能寻呼。他们一般在街上打公用电话,香烟铺、小卖部、菜市,红色的公用电话随处都是。但是比北京还贵——北京一分钟收三角,这里竟要五角。

他常常打电话,海红站在旁边,她断断续续听到的话有:我无论如何都不同意……我不会让你过去的……凡是孩子没长大就离婚的父母统统都要枪毙……

是甘颜要离婚,青铜坚决不愿意。

他心事重重是因为极度的伤痛,还因为,他不能让海红知道——他曾到甘颜的娘家静坐,绝食,曾经整整两天不吃任何东西,然后就在她家的客厅里发高烧和胃出血。后来甘颜的父母不让青铜进入他们家,他就在屋外日夜徘徊。每当岳母出来买菜,青铜就要上前去,他说他必须见甘颜必须跟她当面谈。他们说她不在,他说那请告诉她他将一直等到她回来。他不顾一切守候在甘颜家门口,头发蓬乱两眼通红,因为长时间不喝水,嘴唇是干裂的,而精神亢奋得像一个疯子。他受到了打击。

事实上,他跟甘颜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他几乎是一个清教徒。常常要追问,究竟是市场对灵魂的压迫大还是革命对灵魂的压迫大——谁又能承受得了他无休止的追问呢?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只有沉重没有轻松的人,是时代的落败者。

是啊整个时代都不喜欢他,他是一个大倒霉蛋。

陈青铜,他就这样陷进去了,他对他的好友说,如果他有一百万,他的妻子和儿子就能呆在他父母的身边,他父母老了,孩子是他们的独孙子,他不忍心让父母见不到孙子。他还说到了自我了断,他说他再也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甘颜背叛了他就是世界背叛了他,而甘颜,正是这个世界的代表。

这一切,海红无从知晓。

她无法料到,连陈青铜这样的人,也会如此脆弱和绝望,也有濒临疯狂的时刻。连他这样蔑视物质的人,也会渴望自己拥有一百万。

有关这些,海红一无所知。她只认他是一个强大的人,他理所当然,应该,容纳她的一切毛病,而且,她遇到的一切困难,他都应该,挺身而出。

东营之行在寡淡之中结束了,海红深深失望。在后面的三站,河南、山西、青海,她独自上路,一个人坐在火车上,长久地望着窗外,而窗外万物纷飞。

濮阳啊安阳啊范县卫辉啊,太原啊榆次啊祁县平遥介休啊,洪桐临汾吉县,壶口滚滚黄河水啊,安塞延川清涧,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榆林的寡妇金不换,路上有葬礼,可怜无定河边骨……而大河浩浩荡荡,岸上的树木和水稻绿浪翻滚,郁郁葱葱而又漫天黄土,而耳边无边寂静无尽的愁绪无尽岁月,佳县临县离石啊,一切令人忧愁。

遥远的青海,海拔三千五百米,遥远的日月山青海湖啊,大地的眼睛贮满泪水,积石山红色坚硬的山峰耸立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是啊万座峰顶直抵蓝天而山脚下嶙峋的巨石则如地狱,上游清彻柔软的黄河水来到这里,一来就粉身碎骨血肉四溅在锋利的山石间七零八落,而河水在红色的山峰间日夜焚烧她的身体也从火焰变成了坚硬的水。

田野是好的,太阳和风是好的。

大地在收获,金黄色的麦子收割下来晒在公路上,来往的车子辗来辗去而麦子依然金黄,青海的油菜花正灿烂,大片的青稞和大麦绿色绵绵此外还有一片向日葵张着它们金色的圆盘一直开到天边。

而心里有悲哀。一点痛在空茫中,犹如冬天夜里的星星明明灭灭总是闪着……爱,爱谁呢——爱向虚空茫然中。

海红回到北京,开始写作这本列入出版计划中的书。她思路不清晰,想过来又想过去,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一会儿东,一会又西,总是写了几行就写不下去,写不下去就扔掉,再重新起一个头。交稿日期越来越近,她焦虑,失眠,头疼,到最后,一咬牙,硬着头皮往下写。三个月,写完了八万字,实在糟糕,不伦不类的四不像,文气是断的,堆的材料太多。

惨不忍睹。

好在出版社不错。新书如期出版,海红在旅费之外又拿到了一笔稿酬。

新世纪到来之前的最后一天,交完稿子,海红想起了陈青铜,她打他的寻呼机,已经停机了。是啊新世纪,人人都有了手机,连民工、连捡垃圾的人也都有了,寻呼台也快要关闭了。打他家里的电话,也已停机,她只好直接去他家。

她走在大街上,只见满街的房子都被刷上了大大的拆字,灰色的墙,白色的字,一道粗壮的圈把“拆”字圈在中间,犹如把一只待宰的羊圈在了栅栏里——绵羊咩咩的叫声遍布了北京城,它们白茫茫的像一群无家可归的人,目光凄惶看着京城巍峨的建筑——巍峨的建筑啊你们亮钢钢硬森森的要把青草和绵羊赶到哪里去呢?

拆字的旁边总是有一个人头,炭黑的线条夸张而流畅,是一个光头男人的侧面,鼻子和下巴伸得老长,脖子也老长。在那些年,你随处都可以碰到他。这是一个艺术家的作品,他把这个单线的头像画到了所有的“拆”字的旁边,以及那些拆了一半的房子里,长了青草的墙角、掀了屋顶的廊柱、半扇残墙,他像一只鬼影徜徉在所有将拆未拆的旧墙上——

他和一群绵羊在一起。

穿过高楼和绵羊你来到南城,南城已是尘土飞扬,陈青铜住的旧楼已经拆了一半。这么快?

不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他。

后来听说他已从单位辞职,去哪里没告诉任何人。他就这样消失了。

回想五年交往,两个人之间什么都没有,连拥抱都没有,更遑论其他。海红仔细回想,是啊他们从来都没有过开始。在这个纵欲的时代,多么奇迹。若非亲身经历,简直难以置信。如果有什么暗示,海红只能想起三句话,在不同场合说的三句话。一句是“我们两个人都有点……”另一句“你的眼睛真像狐狸精”再一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还有就是,他告诉过她,他做的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跟着她到一个地方,那地方奇怪地有一幢木结构的房子,四面是水,房子在水里晃动。她坚持不让他进去,他在梦中就哭了起来。然后他到邮局给她寄书,就是他们在呼和浩特买的一大包书,事实上,那次海红只买了一本希腊作家卡赞扎基斯的《基督的最后诱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了一大包。邮局的人说寄不了,他在梦中十分纳闷,弄不清楚是包装不合格还是地址没写详细,他困惑着梦就醒了。

她不知道,这些话和梦,是否表明了他的挣扎。

海红也做了一个跟陈青铜有关的梦:

梦中只知道是死了一个人,但不知道是谁。海红是最早到达出事地点的三个人之一,地点中间有一个大水泥池,旁边的人说尸体就在里面,并放了一只假发套在地上,说过一会儿给他戴上。海红踏上台阶看了一眼尸体,因心慌没看清楚。后来有人说要把尸体抬下来,海红觉得这不关自己的事,便让在一边,等另两个人抬尸下地。这时候人越来越多。她低头看自己的衣服,在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套上了一件黑T恤,她把黑T恤脱了,里面穿了一件黑白各半的衣服。这时候尸体被抬起来,终于看清了,怎么会是陈青铜!他躺在担架上,像睡着一样安详。不可能是他!她匆忙穿过一家农贸市场,进入一个需要不断拐弯的房子,到他家了,敲门,喊名字,邻居出来说,搞错了,陈青铜不住在这里。

我与你再无瓜葛,却又千丝万缕。

他到底爱不爱我呢?

海红有时会向空中发问。在反复的纠结之后,海红让自己确信这一点——他像爱别人、爱世界那样爱我。至于没有肉体的接触,海红给出了一个自己喜欢的理由:“是不想被亵渎”。这个自拟的理由使她安心。

只不过,这种安心并不能长久,在一些空虚的夜晚,这段没有实现的爱情突然让她心里有怨。是啊,到底意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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