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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三百铜钱换一条命——(梅女》

聊斋人鬼恋故事,或缠绵排侧,或曲折动人,有时,貌似人鬼恋的故事却成了刺贪刺虐的载体。《梅女》就是如此。

太行人封云亭刚死了妻子,觉得寂寞冷清。他住到太原城一家客店后,望着墙傻想,忽然看到墙上有模模糊糊的女人影子,心想:是我的幻觉?再看,墙上的影子既不动弹也不消失。他爬起来细看,墙上俨然有个愁眉苦脸的少女,伸着舌头,脖子上套着绳索,原来是吊死鬼!女鬼飘飘欲下,封云亭虽然害怕,但觉得大白天不会出什么事,就对女鬼说:“小娘子有什么冤屈?我可以给你效力。”

话音刚落,女鬼果真从墙上走了下来,说:“跟先生萍水相逢,怎敢把申冤大事托付给您?但我这九泉下枯稿的尸骸总吊着绳索伸着舌头,实在难受,请您把我上吊的房梁烧掉,解除我的痛苦,您对我的恩情就像山岳一样高啦。”

封云亭答应把房梁烧掉,女鬼像股轻烟,消失了。

封云亭把店主人叫来,把自己遇到的事告诉他。主人说:“十多年前这里是梅家的房子,夜里有小偷进屋,被梅某抓住送到县里审案。审案的典史接受了小偷三百铜钱的贿赂,就诬陷梅家的女儿,说深夜进屋的是她的情人,要把梅女拉到公堂审讯。梅女气愤地上吊而死,后来梅家夫妇死了,房子归我。客人常看到墙上有吊死鬼的影子。”

封云亭把女鬼托他烧房梁的事告诉店主,店主很为难:烧掉房梁重盖,得花不少钱呢!封云亭乐意出钱,店主同意了。

房梁换掉,封云亭回到原来的房间住。晚上,梅女来了,喜气洋洋,容貌秀美。封云亭很喜欢她,拉住她,想和她谐鱼水之欢。

梅女惭愧地说:“我身上阴森的鬼气会祸害你的生命,而我如果那样做,我生前受的诬陷,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我们将来能结合,现在不行。”

封云亭问:“咱们什么时候结合?”

梅女只笑不说话。封云亭说:“要不一块喝酒?”

梅女说:“我不会喝。”

封云亭说:“对着美人傻坐,多没意思。”

梅女说:“我活着时善于打双陆,这游戏两个人玩太冷清,三更半夜也没处找棋盘,咱们玩翻线吧!”封云亭同意了。

梅女跟封云亭促膝对坐,伸出手指玩翻线游戏,用两条线翻出各种不同形态。翻着、变着,玩了很久,封云亭都找不到北了,梅女用点头摇头、努嘴抬下巴等表情指点他,两人越翻越奇妙。

封云亭说:“真是闺房绝技啊。”

梅女说:“这是我琢磨出来的游戏,只要有两股线,就能变出无穷无尽的花样。”

夜深了,两人玩得很疲倦,梅女催促封云亭上床睡觉,说:“我们阴间的人不睡觉,你自己休息。我懂点按摩术,帮您睡个好觉做个好梦吧。”

封云亭接受了梅女的好意。梅女叠起手掌轻轻按摩,从头到脚都按摩到。她手掌经过的地方,骨头绵软欲酥。全身按摩完后,梅女握起拳头轻轻捶打,像一团团棉絮轻触身体,舒服得不得了。捶到腰,封云亭的眼睛睁不开了,嘴巴懒怠张;捶到腿,他沉沉入睡。

女鬼梅女太聪明了!她做鬼十六年,一心申冤十六年,她需要寻找人世间帮助她申冤的男士。先要观察封生是否可靠,所以开始不以报仇重任相托,先解脱吊死鬼绳索之苦。梅女还必须保持清白之身,以洗生前受的诬陷。二人感情又相当深厚,玩翻线游戏,她给封生按摩,没有性爱却温馨可亲。梅女聪慧温柔体贴,真是个好姑娘,这么好的姑娘,居然是个冤鬼!自然引起封云亭的同情。

封云亭第二天一觉睡到中午,骨节轻松,浑身通泰,他愈加爱慕梅女,绕着屋叫梅女,却没有响应。晚上,梅女来了。

封云亭说:“你住哪儿啊?叫我到处都找不到。”

梅女说:“鬼没有固定住所,不过是在地下叹。”

封云亭握住梅女手腕说:“如果能让你复活,我乐意倾家荡产!”

梅女笑道:“不需要您破产啊。”

两人做游戏到半夜,封云亭苦苦逼梅女跟他上床。

梅女说:“别缠我!我给您介绍个女朋友吧。浙江妓女爱卿刚做了我的邻居,人很漂亮。明天我领她来代替我。”

第二天,梅女果然领了个三十来岁的少妇来,少妇见了封云亭,美目流盼,流露出放荡神情。三个人坐下玩双陆。玩了一局,梅女站起来说要出去一会儿。封云亭想拉住她,她却飘然而去。

封云亭和爱卿上床,十分快乐。封云亭问起她的家世,她吞吞吐吐,只是说:“你需要我时,用手指弹北墙,喊声‘壶卢子’,我就来啦。叫三次不来,说明我在接待其他客人,你就不要再叫啦。”天明,爱卿穿过北墙间隙,走了。

于是,封云亭交了女鬼朋友和情人的事,传得满城尽知。县里的典史是大户人家子弟,他和妻子颜氏感情很好,颜氏却结婚一月就死了。典史听说封云亭跟鬼有交往,想托他问问能否跟亡妻续姻缘,就去拜访封云亭。封云亭开头不承认,典史哀求不已,封云亭只好答应替他把鬼妓请来,看看能不能通过她找到亡妻。

天刚黑,封云亭敲着墙喊“爱卿”,三声没喊完,爱卿已进屋,一抬头看见封云亭的客人,脸色大变,回身逃走。封云亭挡住她,典史向前一看,大怒,拿个大碗向爱卿砸过去,爱卿消失了。

封云亭大惊,莫名其妙:典史为什么对爱卿下毒手?刚想问怎么回事,一个老太婆从内室走出来,对着典史破口大骂:“你这个贪赃枉法的卑鄙强盗!打坏了我的摇钱树!赔我三十贯!”边说边用手杖敲典史脑壳。

典史抱着脑袋哀求:“她哪儿是什么爱卿?是我妻子颜氏!她年纪轻轻死了,我心疼得很,没想到她做鬼不守贞节,当起妓女来了。这和您老太太有何相干?”

老太婆愤怒地说:“你本来是浙江一个无赖贼,买了个小官儿,你都不知道姓什么了!你居官有何黑白?哪个人袖筒里有三百个铜钱,他就是你爹啦!你倒行逆施,惹得神怒人怨,你的死期到了!你的父母替你哀求阎王爷,自愿让爱媳人青楼接客,替你偿还贪赃枉法的债,是你造孽害了你媳妇,你不知道啊?”说完又用手杖打典史。典史苦苦哀求老太太,正没办法解脱,只见梅女自房中出来,瞪大眼睛,伸着长舌,脸色很难看,走近前用一根长替子刺典史的耳朵。封云亭挡住典史,劝梅女说:“他确实罪不可恕,不过如果他死在这里,就连累到我,千万投鼠忌器啊!”

梅女对鬼老太太说:“叫他多活一会,照顾封郎不受连累吧。”

典史慌慌张张抱头鼠窜,回到衙门就头疼欲裂,半夜时分就死了。

第二天晚上,梅女来了,笑着说:“痛快!我的恶气终于出尽!”

封云亭问:“你跟典史有什么仇怨?”

梅女说:“我过去跟您说过,就是这个典史受了小偷的贿赂,诬陷我和小偷私通。我蒙冤被屈埋在地下很多年,总想请您帮我申冤,可是想到我对您半点好处没有,又不好意思请求。昨天听见你房间有人吵闹,不料就是我的仇人来了!”

封云亭惊讶地说:“这家伙就是诬陷你的人啊?”

梅女说:“他在这里当典史十八年,我被他害死已经十六年啦。我从前说咱们两个可以结合,现在这个日子不远了。您说过乐意倾家荡产娶我为妻,还记得这话吗?”

封云亭说:“我现在还是这样想。”

梅女说:“实话告诉您,我死的那天,就投胎到延安展孝廉家做女儿了。因为前生的冤情没申雪,我的灵魂一直滞留在这里。现在请你做条新口袋,我钻进去跟您到展家。您去求婚,肯定能成。”

封云亭担心身份差异求婚不成。梅女说:“只管去。记住,路上不要跟我说话,成亲那天,你把口袋罩到新娘头上喊‘勿忘勿忘’,我的灵魂就和展家女儿的身体合而为一了。”

封云亭携着口袋到了延安,一打听,果然有位展孝廉养了个漂亮女儿,却是个啥都不懂的傻子,还常常把舌头伸到嘴唇外,像狗一样喘。十六岁了,还没人求婚。展孝廉很发愁。封云亭到展家,呈上名帖,说明身世,接着托人说媒。展孝廉喜出望外,招赘封云亭做女婿。

成亲时,展女果真傻得不透气,连拜天地都不会。两个鬓像拖死狗一样把她拖进新房。丫鬓一走,展女解开衣服露出乳房,对着封云亭傻笑。封云亭问:“你不认识我啦?”举起口袋让她看。展女恍然大悟,急忙盖好衣服,两人高高兴兴地聊起来。

第二天,封云亭拜见岳父母。展孝廉安慰他:“我的傻女儿很荣幸得到您的眷顾,您如果有意,家里有聪明丫鬓可以送给您。”

封云亭说:“您家小姐一点儿也不傻啊!”

展孝廉怀疑封云亭没说真话。一会儿,展女来了,一举一动,都像大家闺秀。展孝廉问:“怎么回事?”封云亭将梅女和展女的往世今生述说一番。展孝廉大喜。

封云亭在展孝廉家住了一个阶段,展女兄弟对他不太相容。展女精明地劝导他:女婿不可以长期住在岳父家,得自己创业!于是,夫妇一起还乡,不久,封云亭也考上了举人。

《梅女》借人鬼恋刺贪刺虐。鬼本虚无,冤情却真。三百铜钱一条人命,封建官场黑暗到无以复加。柔弱的梅女为保清白之身洗冤,给情人介绍鬼妓,鬼妓偏偏是害梅女而死的典史之妻,巧合却合理。鬼讴臭骂典史的话常被研究者引用:“汝本浙江一无赖贼,买得条乌角带,鼻骨倒竖矣。汝居官有何黑白?袖有三百钱便尔翁也!”骂得入骨三分。老太太必须是鬼,才能实现痛快淋漓的鬼骂。如果是寻常百性见官,只有跪拜叩头的份,岂能开骂?这正是聊斋鬼故事的诀窍。梅女躯体投生,灵魂滞留阴世洗冤,洗雪后灵魂与躯体会合,构思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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