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外婆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她常常对我说，我看到你外公来叫我去，他病了，病得很重，他要我回去，我也应该回去了。
我外婆在我生下来的那一年从老家出来以后就一直没有回去过。我外婆把我带大，我外婆对我的偏爱我想这世界上在我外婆之外再不会有人这么对待我。
其实我外婆对我说我外公叫她去的时候，我外公已经不在人世上了，只是我母亲和我舅舅他们商量下来取得一致意见，他们认为这事情不必告诉我外婆，我外婆那时候也已经很衰老，我母亲我舅舅他们认为没有必要再在我外婆布满创伤的心灵再添一刀，能瞒就瞒，就像后来我母亲对我隐瞒了我外婆去世的消息一样。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母亲家族的传统习惯。
就这样我外婆一直到死也没有得到外公的确切消息。但是很长时间里我一直在想，我外婆到底是一无所知，被我们大家瞒住了，还是她早就知道了一切，她只是不说罢了，就像我母亲在她的生命的最后几年里，我们一直对她隐瞒她的真实病情，我母亲一会儿充满信心，一会儿又万念俱灰，我也不知道我母亲对自己的病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是充满希望走向另一个世界还是怀着绝望的心惰离去，我再也无法知道。
在我外婆常常对我说起我外公的时候，离我外婆的归期无疑也不太远了。
其实我外公和我外婆这对夫妻也许算不上什么和睦夫妻，他们的旧式婚姻以及他们各自的性格脾气决定了他们不能平平静静地走过他们共同的一生，他们只能在两地想念着对方，他们若是走到一起，在一起过日子，他们无疑会吵得过不下去，他们在年轻的时候，已经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我外婆离开我外公的时候，一走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但是不管我外公和我外婆怎么的合不来，我外婆对于她的这一走就只能在另一个世界和我外公相见这样一个结果大概也是始料未及的。
就这样我外公在无声无息中走完了他的一生，而我的外婆则随他而去。
在漫长的岁月里，我外公一个人是怎样熬过一天又一天的，我能够想象我外公在漫长的日子里某一个特定时间里的形象，但是我无法把这许许多多的形象连接成一串历史。每天太阳升起又落下，每夭月亮升起又落下，我外公每天早晨起来面对一个又一个完全相同的毫无新鲜感的沉闷日子，他活得怎么样我一点也想象不出来。
我外公曾经因为历史上的某些不知道算不算问题的问题蹲过两年牢。我外公在狱中的时候，我小舅舅去探望过他，事后我小舅舅向我们说，他说那一次他给我外公带了些香蕉，和我外公同室的犯人，他们把我外公吃下来的香蕉皮吞进肚里，我小舅舅说，眼睛一眨，眼睛一眨，香蕉皮就没有了。我想我外公一定也吞过别人的香蕉皮。
其实我外公在狱中的时间并不长，他很快就出来了，更长更沉闷的是他出狱以后的日子。
我外公每天早晨起来面对的是另一座监狱，他坐在破败不堪的屋前，听着乌鸦在头顶盘旋耻噪，看着别人忙忙碌碌，大哭小叫，我外公是不是觉得他早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上的人了呢？
在那许多日子里我们家也一样的艰难，我们全家从城里来到农村，做了农民，下乡时，我父母还带着工资，被告诉说，很快就会取消工资，现在发给你们工资，是让你们有个适应过程。谁也不知道这个适应过程能给多长，父母亲每领到工资时就庆幸，同时也担心，下个月还有没有工资。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有一天我发现我外婆坐在马桶上渝偷地哭。我很害怕，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外婆哭，我问外婆为什么哭，外婆抹了抹眼泪，说，我是担心，我们往后的日子。
我们的日子虽然艰难，但我们还是一天天地过下来，眼看着事情慢慢地变得好些了，我们全家从乡下回到城里，接着，我也考上了大学。
我外婆却越来越老了。
我从小时候起就一直和我外婆在一起，在我上大学后放的第一个寒假，我从学校的集体宿舍回到外婆身边。
我从学校带回来糖和一些吃的东西给外婆，那时候糖仍然需要凭票供应，我向不买糖的农村同学要了许多票，买了许多糖，我外婆喜欢吃糖。
我外婆给我钱。她说，这是向你舅舅要的，你舅舅来看过我。在外婆去世以后，我大舅舅回忆起来对我说，我每次来看你外婆，你外婆都向我要钱，说，我要给小青的，我要给小青的。
我大学毕业后，有了工资，写作也有稿费，可是，我外婆没有用上我的一分钱。
我的第一篇小说，是我外婆去世的第二年发表的，我外婆不知道。
那一个寒假我又回到外婆身边。一天半夜里，我突然惊醒了，我发现黑暗中有一个黑影站在床上，我高声叫起来，开了灯，却是我外婆。我哈哈大笑，我说，我以为是一只大狗熊呢。我外婆也笑起来，她动作迟缓地坐下来，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怎么就站在床上，做什么呢，也许做了个什么梦吧。
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外婆已经有些糊涂了。
我没有想到，这个寒假竟是我和外婆的最后一次见面。
到四月份，我外婆就去世了。
我父母亲没有告诉我外婆去世的消息，他们办完了外婆的丧事，来到我上大学所在的城市。他们告诉我，外婆不在了。
我哭了。
同样，我们一起瞒着我哥哥，那一年暑假，我哥哥从北京的学校放假回来，没有看见外婆，问，我母亲说，外婆到杭州舅舅家去了。
但是我哥哥还是知道了事实真相。
不知道外婆和外公在那边过得怎么样，外婆常常来到我的梦中，但是她从来不说她过得怎么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