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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吴明亮和吕小梅在大学读书时学习认真,功课好,人也老老实实。老师喜欢他们,所以别人谈恋爱老师要反对,甚至要处分,他们谈恋爱,老师看了挺高兴,还带有鼓励性质。毕业的时候,两人一起留了校。老师说,这两个人,都是踏踏实实做学问的人,他们不留校谁留校。那时候的吴明亮和吕小梅,真是同学最羡慕最眼红的一对呀。可是这种羡慕和眼红,并没有多长时间便烟消云散。为什么呢,商品经济呀,大学老师,名声好听,收入不怎么样,他们又都是学中文,一个搞民俗学研究和教学,一个是搞古典文学,和现实生活里的钱是沾不上一点边的。本来吴明亮和吕小梅也不是铜钿眼里翻跟斗的人,钱多点钱少点,只要不饿着肚子就行,只要能做学问就凑合吧,但是时代进步了,也由不得他们,在他们谈论婚嫁,并且和双方父母亲戚朋友开始商量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什么,你们如此两手空空,就想成家过日子?

吴明亮和吕小梅到此才幡然猛醒,为了爱情,为了家庭,为了未来,他们得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轨迹了。

商量的时候,两人都有悲壮感,争着要牺牲自己,吴明亮说,我去吧,我是男人,当然应该我去。吕小梅说,我去,现在竞争太激烈,男人心太重,压力太大。吴明亮说,你不能去,现在外面那么混乱,一个女人家,出去还不知会碰到什么,还是我去。在书斋里呆长了的吴明亮和吕小梅,说来好笑,那时候简直把学校之外的社会,看成洪水猛兽,他们商量要离开学校走上社会,好像不是去挣钱,而是去送命。最后吕小梅拗不过吴明亮,决定由吴明亮承担重任,吕小梅心里既感动,又多少有些欣喜,她心里其实是放不下自己喜欢的民俗研究的,但是如果决定由她承担挣钱的责任,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去。但是现在,性格并不刚硬的吴明亮最后强硬地说,当然我去,一锤定了音。

吕小梅感动之余随口开了个玩笑,说,现在外面大家说,男人有钱就变坏。

吴明亮笑着道,女人变坏就有钱。

只是说笑而已。

看似轻松,其实心理压力确实很大。

一对感情笃深的恋人,为改变自己的命运做出了重大的决定。

接下来就是具体的内容了,挣钱,到哪里去挣,怎么挣法,并不是说离开学校就能挣钱,学校之外的大街上并没有满地的金子让你一弯腰就能拿到手。吴明亮前前后后往几个经济部门前去应聘,但是没有录取,原因当然是多种多样,但很明显大家对吴明亮这样的书呆子型的人来经商,是不抱希望的。你若是理工科,要好得多,或者金融财会也好,你又偏偏是个文科,文科呢,也有强些的呀,比如你学点社会学之类,对现代的社会也有所了解,也能较快地适合,你偏偏又是文学。再退一步,文学嘛,你若弄个当代的文学钻研钻研,说不定还能钻研出些当代人的精神来,这与当代的商品经济,多多少少也许还有一点点联系,你又偏偏是个古典的,实在对不起了,我承认你学问好,肯用功,但是我们这里用不上你。

无可奈何之下,一个亲戚提议说,不如开出租,现在开出租,哪个不是腰缠万贯。

吕小梅当即道,不行,我们好歹是大学老师。

吴明亮却动心了,说,开车也无妨,本来从大学里出来,就不再是大学老师了,无所谓的,再说了,出来为什么,不就是为挣钱么,只要能挣钱,不违法,可以考虑。

吕小梅仍然不同意,换了个说法,吴明亮根本不懂车,怎么开?

一开车的小朋友道,学呀,我包你十天之内可以上路,像吴老师这样的聪明人,学问都能做得那么好,还愁对付不了一辆车?

吕小梅无语了,再想一个办法,说,一辆桑塔纳加上营运证,要多少万,我们没有这么多钱,她本来也是根本不懂什么营运证的,因为吴明亮要找工作,亲戚朋友常来说这个话题,耳濡目染,也听了些新名词。

亲戚朋友都够意思,说,老话说,救急不救穷,你们若是自己不想办法,日子穷,我们是不会帮你们的,现在既然你们觉悟了,知道好坏了,要做事情了,手里缺钱,这好办,这是急事,我们救急不救穷,缺多少,报出来,我们大家凑。

钱很快凑齐了,吴明亮也果然很快学会了开车,在大家的相帮下,吴明亮的红色桑塔纳开起来了,钱呢,就一天一天地从轮子下滚了回来。

期间他们办了婚事,结婚场面很是风光,来喝喜酒的老师和从前的同学,都说,看不出呀,吴明亮吕小梅,你们要文能文,要武能武,想做学问就做出成就来,想挣钱就挣了大钱来。

吴明亮和吕小梅相对一笑。

以后的日子就是这样,吴明亮开车,很辛苦,但挣的钱确实不少。吕小梅呢,安安心心做大学老师。其他都挺好,只是一点,属于两个人的共同话题越来越少。他们结婚比较晚,婚后暂时也没有想到要孩子,一晃就三十多了,因为没有孩子,所有的事情,也就只是发生在两个人中间。两个人能有什么事呢,无非就是那种事吧!他们总是因为爱才结的婚,现在三年过去了,你还爱不爱我,我还爱不爱你,只是这种话,一般说不出口,藏在心里、肚子里。平时呢,只是说些油盐酱醋,你上课怎么,我出车怎么之类,时间长了,连这些也懒得说了。每天出门,回家,吃饭,上床,觉得该尽夫妻义务就尽一下,更多的时候,不是吴明亮累了,就是吕小梅心情不好,或者来例假,也就算了,也无所谓,老夫老妻了。

如果有个孩子,事情也许会朝另一个方向发展。怎么呢,孩子烦人呀,尤其是孩子小的时候,两个人伺候个孩子恐怕就手忙脚乱,一切正常的生活秩序都要打乱,两口子就是有事,恐怕也多半是围绕孩子的了,顾及不了自己。但问题是他们现在没有孩子,吴明亮是想要孩子的,吕小梅也是想要孩子的,为了现在还没有出现的孩子,他们已经考虑过很多很多,有了孩子,得请个保姆吧,请个什么样的保姆呢?为了有利于孩子的成长,当然应该请个年轻的,身体好的,最好有些知识,还最好干净甚至漂亮。这样的小保姆,保姆市场有,一请就到。只是吕小梅不乐意,家居一室一厅,小保姆只能睡在厅里。厅是敞开式的,人进进出出都要走厅经过,这样小保姆就等于是睡在大庭广众之下,那可不行。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也许她很泥土气,也许她没有文化,但是泥土气和没有文化算得了什么,关键的问题她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呀,每天和你丈夫挤挤擦擦,你能保得住吴明亮不犯错误?吕小梅从书上看到过不少关于男主人和小保姆的事情,一联想到自己,心里就发碜,吃了苍蝇似的不舒服,所以吕小梅是决心不要小保姆的。当她在内心作了如此的决定之后,曾经试探过吴明亮,说,吴明亮,我们若是有了孩子,总要请保姆吧,她就感觉到吴明亮的眼睛一亮,吴明亮说,那是当然,不请保姆怎么行。吕小梅继续试探,那么你觉得,我们若是请保姆,应该请个老的,还是小的?吴明亮的眼睛放出光来急急地说,老的怎么行,人家都说,孩子不能由老人带,老人带出来的孩子,长不大,还娘娘腔,要请小保姆,现在保姆市场,有许多有知识有文化的小保姆,甚至有高中毕业的。吕小梅说,保不准还有大学毕业,你眼睛放光干什么呢,你激动干什么呢,八字还没有一撇。吴明亮脸上讪讪的,说,我激动什么,你说话说到哪里去。吕小梅说,说到你心里嘛,你见到邻居家那女孩子时,那个笑,多么灿烂,眼睛都笑没了,我怎么就没见过你那样子对我笑。吴明亮说,和你说话,没劲,你不愿意请小保姆,就请老保姆,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吕小梅说,老保姆我也不请,家又不宽敞,再多个人,多双眼睛,每天有个外人盯着你的一举一动,特务似的,不自在,难过。吴明亮说,那就不请。

关于保姆的话题没有再继续下去,毕竟离得太远,吴明亮和吕小梅在这一点上达成一致,孩子是要的,不过不着急,反正年纪还不算很大,或者说,等生活的空间再扩大些要孩子不迟。

扩大生活空间,对现在的吴明亮和吕小梅来说,也不算太难,因为现在,不同从前了,吴明亮是有钱人了。

从前在吴明亮还没有离开学校正在商量要离开学校的时候,吕小梅曾经和他开玩笑,说,男人有钱就变坏,虽是玩笑,但也不能保证吕小梅内心深处就没有那样的担忧。而现在的吴明亮,变化确实比较大,从前不抽烟不喝酒,现在也抽上了,喝上了,而且要好牌子。吕小梅在内心深处隐藏着的那个担心,慢慢地钻了出来,一旦钻了出来,收也收不回去,见风长似的,便越长越大。吴明亮晚归了,吕小梅觉得有问题,吴明亮早归了,吕小梅也觉得有问题,吴明亮没日没夜开车挣钱吕小梅觉得不正常,吴明亮说我累了今天要睡一天,吕小梅也觉得不正常,吴明亮往东,她希望吴明亮解释清楚为什么往东,吴明亮往西,她又要吴明亮解释清楚为什么往西。吴明亮说,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吕小梅说,你着急什么,你若心里没鬼,我随便说说,你急什么?吴明亮说,你怎么不讲理?吕小梅心里一冷,往下沉,想,难道真是应了那句话,男人有钱就变坏。吴明亮只得不理睬她,可是,要知道,不理睬,是一种更高层次的不正常呀。

那么吴明亮呢,他也曾经开玩笑,说女人变坏就有钱。表面看起来,吕小梅仍然沿着原来的生活轨道在走路,没有变化,但是对吴明亮来说,吕小梅同样离他远了,并且有越来越远的可能,吕小梅的心里、嘴里,谈的仍然是大学的事情,是学问,是文化,根本是出租车司机无法靠近无法了解的东西。有时候吴明亮也有恋旧的情绪,也想问问如今的学问做得怎么了,吕小梅也想缓和夫妻关系,耐心地讲解,但是讲着讲着,两个人都发现,讲的人呢,根本无心讲解,听的人呢,根本无心听讲。罢了,吴明亮满肚子委屈,当初他是坚决要自己下海,让吕小梅留在大学的,现在他下了海,挣了钱,但是身份变了,层次低了,吕小梅已经流露出与他不是一条道上人的那种感觉出来,吴明亮忍不住说,你看不起我了,你是大学老师,有身份的人,我呢,破出租司机一个,下层人民。

吕小梅很生气,简直无中生有,我什么时候这么没有修养,我什么时候变成势利的小市民了,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吴明亮也生气,说,是,我是小人,我就是小市民,你是大教授,专家。

日子就这么磕磕碰碰过着,双方的情绪都不好,但是并没有影响双方的工作。吴明亮连续三年,被评为出租车司机中的先进,服务态度好,从不斩客,为人民服务,说话也不粗鲁。在表扬大会上,领导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我常常跟你们说,人的素质,是很重要很重要的,是不是,你们看看吴师傅,为什么年年评先进,为什么事情做得这么好,因为人家有素质,人家素养好,有知识,有水平,是不是,所以我说,大家都要提高自己的素质,有了好的素质,那真是行行出状元。师傅们都笑着说,我们都想要好的素质,我们都想做状元,领导你送我们去上大学吧。领导说,并不是非要上过大学才能有好的素质呀,一个人只要有上进心,肯好好学习,就会有好的素质。

吴明亮听这话,在高兴之余,有点说不出的滋味在心里盘旋。另一头,吕小梅呢,在家庭经济好转的情况下,她的学术研究和教学工作更得到保障,她也更专心致志,短短时间,已经出了两本书,下面仍然还有好几部书稿正在进行中,也算是事业有成。

吴明亮开车时间长了,对每天出门要走的路线应该说早已经烂熟于胸,他的红色桑塔纳车停在离他家不远的一个机关大院,因为和看门的老头熟了,也不收他的停车费,出入自由。每天早晨,吴明亮八点起床,八点半出车,来到机关大院,给老头扔一支烟,自己也点一支抽了。车上了路,生意忙起来,抽烟的机会就越来越少。有时候实在是犯烟瘾犯得难过,眼泪鼻涕都会下来,哈欠连天,简直就像个鸦片鬼,这样吴明亮偶尔也会在车上抽烟,但一般都是要经过乘客同意的,也有的时候,乘客还会主动扔一根烟给他,那他就不客气了,会和乘客一起抽一下,但是如果是女乘客,吴明亮就只能忍住了,女同志一般都是讨厌抽烟的。吴明亮有个同事,平时工作态度也是很好的,那一回不怎么就犯了冲,瞌睡连天,点了一根烟,结果女乘客毫不客气地叫他掐掉,那位师傅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如果女乘客态度柔和一点,说话好听一点,他也许就会掐掉烟,因为他自己知道理亏的,但偏偏那位女乘客比较厉害,属于得理不让人的,她说出话来一套一套的,又是侵犯什么,又是消费者的权益什么,反正给他套了一大堆帽子,这位师傅就犯了犟劲,偏就不掐,最后乘客告了他,师傅被罚款,还作了检查,从此之后,其他的师傅们都学了乖,后来有记者采访那位女乘客,提到这个问题,女乘客说,我就是这个目的,不仅让那位先生吸取教训,也是让所有的出租车司机先生都知道应该怎么对待消费者,这话说得很有道理。

吴明亮边抽烟边和老传达随便说几句话,然后他将车开出机关大院,出门,往南拐,然后上大路,生意就来了。对走了多年的路线,吴明亮闭着眼睛也能开,也有的时候,吴明亮将车开出来,在机关大院里就载上了乘客,这样他就有可能行走另一条路线,出了大门,也许要往北,也许要直开,这得由乘客决定,但这样的机会不多,所以吴明亮每天早晨的行车路线基本上已经成为一条既定的路线。

只是,在这一天的早晨,吴明亮不知为什么没有走既定的路线,车子开出机关大院的一刹那,吴明亮突然想,今天换一条路线走走,他将车头调向北边,便走上了与多年来的路线截然相反的另一条路。

将事情推前一天看看,是不是前一天或者前几天或者干脆就是这一阵子生意不好,吴明亮想换个方向试试运气呢,不是,吴明亮的生意一直很好,昨天,前天,前几天,这一阵子,简直要做疯了,一天四五百小意思,七八百也是常有,用他们的行话说,就是做顺了,当然吴明亮很疲劳,这不用怀疑,那么是不是因为过度疲劳,在吴明亮的潜意识中有一种想休息的意思,但理智又告诉他不能休息,这一休息就等于每天白白地扔掉几百元钱,换了谁谁也舍不得。这样,吴明亮就只能在他的潜意识里期盼休息,而这一天,当吴明亮开车出门的时候,他想到没完没了无休无止的重复的疲劳又将开始,他的潜意识突然控制了他的行为,于是他调转车头,换了方向。

也或者,吴明亮这一天另有什么事情要办?去看望很长时间没有看望的老父老母?和情人约会?帮朋友做个什么事?看一看正准备购买的商品房?感冒了到医院配药?

且不论吴明亮在这一个平凡得和往日一般无二的日子里为什么要调转他的车头,走另外一条路线,事实是吴明亮走了另外一条路线,以后的事情,都是从吴明亮的这个错误的开头开始的。

但这时候吴明亮无疑认为他的错误路线是正确的,因为车刚上了路,就有人招手,是一位年轻的小姐,穿一身质地很好的白色裙套装,夹一只黑色皮包,手里拿一只小巧玲珑的手机。吴明亮心里小有得意,这条路也不错,蛮有运气嘛,赶紧向路边停车。小姐过来,开前边的车门,稍一提长裙,上车,坐定,报地名,车就开动,一举手一投足,无不干脆利索且又不失优雅。吴明亮呢,与小姐的配合默契,算天衣无缝。

吴明亮开了多年出租,什么样的人没有载过,漂亮小姐也是常常有的,吴明亮也见过不少,各种类型皆有,没什么可奇怪。每个小姐自有每个小姐的特色,有潇洒自然大方,也有比较紧张的,有的往前排座,有的要往后面坐,你替她开了前门她也不上,偏要往后面去。坐后边的,也有坐后边的讲究,有的喜欢挪到中间舒坦地一坐,也有的呢,上了车就往车门边一缩,像受欺侮的小媳妇似的,有的呢,从反光镜里老是打量司机的脸,或者从一上车就低垂着脑袋和眼睛,让司机从头到尾不知道乘客长什么样子的事情也是有的。总之乘客里是无奇不有,小姐乘客也是千姿百态,吴明亮也算见多识广,当然见怪不怪。

吴明亮曾经看过一本书,好像是什么心理学之类,说从每个人坐出租车的习惯,能判断一个人的性格,吴明亮笑起来,他是不相信的。但是吕小梅相信,吕小梅经常从系里资料室带些书回来,吴明亮本来也是看书出身的,现在没有很多时间看书了,家里的书,四处零乱搁着。有时候吴明亮在等吃饭的时候,或者是坐马桶的时候,也随手抓一本来看看,至于心理分析之类,吴明亮也不过当笑话一看而已。

小姐年轻漂亮,看起来不俗,不是那种珠光宝气,手指上套满钻戒的样子。但是像这样的小姐,一般是把手机放在小包里的,等到上了车,手机响起来,小姐就接电话,声音总是很好听,在吴明亮听来,是一种享受。今天的小姐,好像稍有不同,她把手机抓在手里上了车,因为小姐几乎有点光彩照人,使吴明亮都不怎么好意思正眼看她,只拿眼睛的余光扫一扫,好在小姐并不看他,一上车就开始打电话,每按一下,手机便发出一声欢快动听的音乐般的声音,这声音简直和小姐本人一样的美好,可惜打不通,小姐着急地“唉”了一声,再拨,仍然不通,又再拨,小姐手指的动作越来越快,手指是那么的灵巧协调,好像这纤纤小手天生就是用来拨手机号码似的,手机号码的声音呢,在小姐手下连成一串,成了一首快节奏的乐曲。小姐急促的气息传递到吴明亮的感觉中,吴明亮不由侧过脸看了小姐一眼,小姐皱着柳眉,鼻尖上有几颗晶莹的汗珠,这使得小姐更添出一番特别的气质和风度,别有滋味,小姐发现吴明亮注意她,突然地冲吴明亮一笑,即刻又收回笑意,再打电话。

吴明亮开着车,想,这般的小姐,好像应该自己有车才对,正要沿这思路往下想,小姐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小姐说,唉呀,急死我了,你到哪里去了。不等电话那边的人说什么,小姐又抢着道,我倒霉,早晨一看,车胎瘪了,只好出来打车,这正在车上呢,急死人了,你那边先应酬起来,我马上就到,等等。总之,知道那边有什么急事等着她,她呢,又因为自己的车出了问题只好打车,耽误了时间,就是这事情。

吴明亮在这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心情说不上愉快也说不上不愉快,他载着一个有急事的漂亮小姐在路上走着,他想和小姐说说话,但是小姐有心思,不想和他说话,那也无妨,吴明亮开车多年,什么样的客人没有载过,爱说话的和不爱说话的都有,爱说话的吴明亮就和他说说,不爱说话的,吴明亮就闭嘴。

车往前开,前面是一座新建的大桥,桥面宽阔,吴明亮上桥,下桥,事情在下桥的时候发生了。

一辆自行车从大桥右侧的一条斜坡路上向大桥冲过来,经验丰富的吴明亮一下子就发现这辆自行车没有刹车,这一发现,使吴明亮吓出一身冷汗,来不及判断,本能告诉他这时候只有急刹车,吴明亮刹了车,几乎就在这同时,没有刹车的自行车,轰地一声撞在吴明亮的车门上,骑车人和自行车一齐轰然倒地。

吴明亮跳下车来,大骂道,你找死啊!

倒在地上的骑车人挣扎着爬起来,半跪着,不停地眨巴着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吴明亮。

吴明亮说,我如果不刹车,你已经死了!他绕到车右侧,看看被撞坏的车门,说,你说怎么办吧,这车门修一修至少四五百,你是哪个单位的,你的身份证给我。

骑车人又黑又脏,看上去至少比吴明亮年长二十岁,他跪在吴明亮面前,突然弯下身子给吴明亮磕了三个头,说,大哥,你饶了我吧,大哥,你打我吧,我没有单位,也没有身份证,自行车是偷来的,我也不会骑,在乡下从来没有骑过自行车,大哥,你打我吧。

我打你?我打你干什么?吴明亮心里暗叫倒霉,知道碰上什么了,脑袋里立即跳出证人两个字,从证人两个字,方才想起车上还有位小姐,以为小姐吓晕过去了,连忙拿眼睛扫到座位上,哪里有什么小姐,车座上空空的,抬头望去,发现小姐一路歪着脑袋听电话,的咯的咯已经走出一段路去,吴明亮手指着,大叫起来,哎,哎,那位!

小姐并不回头。

吴明亮声色俱厉,向倒在地上的骑车人说,你别打算溜走,你逃到天边我也能追上你。

骑车人苦巴巴地道,大哥,我不走,大哥,你叫我走我也走不了。

吴明亮奔上前拉住小姐,说,小姐,你不能走,你得给我作证。

小姐像是有些茫然,作证?小姐说,作什么证?

吴明亮说,是他撞的我,你亲眼看见的,你要给我作证。

小姐说,我亲眼看见,我亲眼看见什么,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你不见我正急着打电话,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只听见“砰”的一声。

吴明亮说,是他撞我的,他的车是偷来的,没有刹车,是他撞我的。

小姐说,谁撞谁,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有急事,你拦着我,耽误了时间你负责?

吴明亮说,你不能走,你是唯一的证人。

小姐说,你出事故,不找警察,缠着我干什么,我有急事,我已经迟了,今天真倒霉。

吴明亮说,那你给我留个名片,交警处理的时候,我找你作证。

小姐道,你是谁,我凭什么给你名片。

吴明亮说,你不能不讲理。

小姐说,谁不讲理,是我撞了你的车吗?你拦着我,倒是我不讲理?

吴明亮说不过伶牙俐齿的小姐,急道,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你走。

小姐不再说话,从手提包里摸出一个小本子,撕下一张小纸,刷刷写了一个号码,交给吴明亮,道,没时间和你啰嗦,算我倒霉,怎么碰到你这样的人,有事,呼我吧。

吴明亮看了一下,怀疑说,这是呼机号码,现在你还用呼机?他指指小姐手里的手机。你不是有手机吗?

小姐看了他一眼,我的手机跟你有什么关系,我跟你说,手机你找不到我的,我关机的。

吴明亮咽了一下,又说,这只有号码,没有你的名字?

小姐说,要名字干什么,这是我的呼机,你呼我,总是我给你回电,用得着名字吗?

吴明亮盯着这纸条看,他怀疑这上面的呼机号码根本就是假的,就在他一犯呆的短暂时间里,小姐已经招了另一辆出租车,一眨眼功夫,人就没影了。

吴明亮紧紧捏着小姐留的不知是真是假的纸条,回到车边,骑车人仍然乖乖地躺在原地,过往的行人也有下自行车看看的,也有边走边回头的。吴明亮对他们说,帮帮忙。大家笑起来,没有人说话,也有人看起来倒是想帮忙的,只是不知道怎么个帮法,围着发愣。吴明亮四处看着,发现不远处有两个巡警,眼睛一亮,大叫起来,巡警!巡警!

巡警应声过来,看了看情况,先要了吴明亮的驾驶证,看了看,又向被撞的人要身份证,被撞的人说,我没有身份证,问叫什么名字,名字总算是有的,叫冯贵三。

巡警说,冯贵三,你站起来,跪在地上算什么。

冯贵三哭丧着脸说,我站不起来了。

一个巡警上前捏了捏他的腿,他便大叫起来,额头上汗也渗出来,这个巡警对另一个巡警说,不像是装的,可能出了点问题。

另一个巡警点点头,回头向吴明亮说,你把他送到医院去看看,腿怎么了。

吴明亮说,是他撞了我的车,他的自行车没有刹车,从那条路上冲下来,我若是不刹车……

巡警不听吴明亮说,挥了挥手,说,叫你送他上医院你就送他上医院,啰嗦什么。

吴明亮说,怎么叫我送他上医院,是他撞了我的车,我的车门坏了,修一修至少四五百,怎么叫我送他上医院?

巡警说,你不送他上医院,谁送他上医院?难道我们送他上医院?

吴明亮说,这没有道理的,是他撞了我的车,这事情你们不处理了?

巡警说,谁说不处理,你先送他上医院,然后将车门修了,收好发票,留下你的电话,回头我们会找你处理的。

吴明亮无法,留下自己的呼机号码,巡警也叫冯贵三留下了住址,吴明亮扶着冯贵三上了车,突然想起事情,下车叫住正要离去的巡警,说,喂,医药费的钱呢?

巡警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说,你问谁呢,难道叫我们出医药费?

吴明亮说,他身上一分钱也没有。

这一个巡警说,那就由你先垫着吧,说着仍然和另一个巡警一起笑,向吴明亮挥挥手,两人欲离开,吴明亮突然又想起什么,再次叫了起来,巡警说,还有什么事?

吴明亮将小姐留的纸条给巡警看看,说,这是乘客的呼机,她可以作证的,给你们。

巡警看了看,说,你自己留着吧。

吴明亮说,你们也留一个,到时候处理起来方便些。

巡警掏出小本子,将小姐的呼机号码抄上,走了。

吴明亮便载着这个倒霉的冯贵三往医院去,到了医院,将他扶下车时,碰见同行老豆。老豆载客过来,下了客,正要离去,见吴明亮搀着个伤员,笑起来,说,吴明亮,今天什么日子,开门红呀。

吴明亮说,倒霉,躲也躲不过,居然撞到我车上,你看看我的车门。

老豆仍然笑,说,他撞了你的车,你送他到医院,什么时候变雷锋了?

吴明亮说,巡警叫送来的。

老豆说,巡警是他小舅子?笑着开车走了,到医院门口载上一个客,高兴而去。

吴明亮架着冯贵三,让他坐在长椅上,掏出钱来排队挂号,又怕他逃跑,不断回头注意,惹得身后排队的病人以为他是个小偷或者什么,站得离他远远的,小心护着自己的包,挂了号,才知道伤科在二楼,又架上二楼,病人很多,坐也坐不下,站着等了一会,知道进展很慢,吴明亮过去和护士商量,说,能不能让我们先看一看。

护士横了他一眼,说,你是干什么的,凭什么让你们先看一看。

吴明亮说,我是开出租的。

护士又横他们一眼,撇了撇嘴,开出租的时间就比我们的时间值钱呀。

吴明亮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

护士再看伤员一眼,对吴明亮说,你们这种人,铜箍心,只晓得赚钱、赚钱,钱越多,心越黑,怎么开车的,强盗车。

有病人也应和着护士,说,现在的出租车,是开得很野,逼我们自行车,逼得无路走。

护士见大家拥护,心里高兴,脸上也有了笑意,向吴明亮说,怎么,撞了人了,知道着急了。

吴明亮说,不是我撞他的,是他撞我的。

大家哈哈笑起来。

护士说,他撞你,他拿什么撞你,自行车?自行车撞得过汽车?

吴明亮说,我下桥的时候,他从旁边一条路直冲过来,他没有刹车,他是外地人,自行车是偷来的,他不会骑,他撞坏了我的车门,修一修至少四五百。

护士说,噢,他撞了你,撞坏了你的车,你还送他到医院来看?

吴明亮说,是巡警叫我送来的。

护士说,不是你的责任,巡警怎么会叫你送来。

吴明亮说,我不送来谁送来?巡警又不肯送来。

护士说,不是你的责任你怎么肯送来?

吴明亮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护士笑了一下,说,原来你是做好人好事,他撞坏了你的车,你还送他上医院,替他付医药费,你叫什么名字,要不要我们写表扬信?登报?这个护士是满嘴的讽刺挖苦。

大家都跟着笑,吴明亮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只得向冯贵三求助,你说,你自己说。

冯贵三也听不太懂大家用本地话说的什么,只以为吴明亮向他要钱,哭丧着脸说,大哥,你打我吧,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等了半天,终于等到,扶着过去,医生连个正眼也没给,一捏伤腿,说,拍片,又架着下楼,先付了钱,再到拍片室,等拍片,拍了片,又等着洗出来。吴明亮一手扶着冯贵三,一手举着片子,再上楼,医生朝片子看了一眼,说,骨折,冯贵三这回倒是听懂了,咕咚一下就瘫在地上。

上了石膏,用纱布绑好了,再开些伤药,又到楼下,划价,付钱,配药,总共用了一百多元钱,吴明亮将发票和药交给冯贵三,说,你说怎么办吧,一百五十几块钱。

冯贵三捧着药,捏着发票,说,大哥,你打我吧。

吴明亮说,我打你干什么?我打了你你就给我钱?说话间心里突然就一阵茫然,好像不知道自己下面应该再干什么,他茫然地看着冯贵三,说,你不能走。

冯贵三说,我不走,我要走也走不动啊。

吴明亮说,我要去修车门,你怎么办?

冯贵三说,我听你的,大哥。

吴明亮说,你坐我的车,等我修车门,拿到发票再说,扶着冯贵三上了他的车,开到修车铺。

车铺老板检查着车门,说,老兄今天运气不好,说着朝坐在车上的冯贵三看看,问,是个外地人?

吴明亮说,是外地人。

车铺老板摇了摇头,说,外地人很难弄,很赖皮的,恐怕要敲你一笔。

吴明亮也摇了摇头,说,他敲不到我的,不是我撞他,是他来撞我的,骑一辆偷来的自行车,没有刹车,撞了我的车门,若不是我刹得快,早死了他。

车铺老板说,你叫他赔钱了?叫交警处理了?

吴明亮说,够倒霉的,这家伙,没有钱,没有身份证,叫我打他,我能打他吗?

车铺老板说,那你还载着他干什么?养老送终?

吴明亮说,我也不能放他走,他说他的工棚在哪里,我能相信吗?

车铺老板说,你打算一辈子载着他?

吴明亮心里又是一阵糊涂,说,我,我也不知道。

车铺老板笑起来,说,我又不是交警,我家也没有人做交警,我也不会去报告交警,你和我还打马虎眼,说假话。

吴明亮修了车,收起发票,回到车上,向冯贵三说,现在怎么办,巡警也不打电话来,也不知怎么处理。

冯贵三说,大哥,来世我给你做牛做马做奴隶。

吴明亮说,你倒知道做奴隶。

冯贵三说,我小时候读过书,读到高小毕业,村上就算我学问高。

吴明亮说,是,你学问高,学问高得到我们这里来捣乱。

冯贵三说,我没有捣乱,我规规矩矩做工的。

吴明亮说,没有捣乱?你骑个没有刹车的自行车,这不是捣乱是什么?你把我害苦了,贴了医药费,修车费,现在拿你怎么办?看冯贵三脸上又是叫他打他的意思,连忙摆手,说,别说了别说了,我没时间和你啰嗦,已经被你害掉一上午时间,我要去做生意了,你住在哪里,我把你送回去,等巡警叫的时候,再去找你。

冯贵三说了自己的住处,由吴明亮将他送去,又扶着下车,扶到乱七八糟的工棚,里边黑乎乎的,臭气熏天,也看不清什么,也没有人在,大概都出去干活了,让冯贵三躺下,转身要走,想了想又停下了,说,你不好走路,要不要给你倒点开水放着,冯贵三说,我们这里没有开水。

吴明亮走出来,深深地透了口气,向别在腰间的拷机看看,发现上面有个来电号码,不知为什么刚才没听见,连忙认真地再看看,是个不熟悉的电话号码,不是亲戚朋友熟人的,一想,估计就是巡警打的,连忙开了车,找个街边小店的公用电话打过去,那边问找谁,吴明亮不知道巡警叫什么名字,只说找巡警,那边的人态度不太客气,说,你搞什么搞,什么找巡警,你找错地方了,吴明亮又将拷机上的电话号码看了看,和对方核对一遍,准确无误,又说,我没有找错,就是这个电话号码,是巡警找我,对方道,巡警找你你到公安局去自首就是了,怎么搞到我们这里,吴明亮说,是你们先呼我的,那边说,我们呼你干什么,预约死人啊?吴明亮说,你们是哪里?对方恶声恶气地说,火葬场,烧死人的,挂断电话。

吴明亮也不知道对方真是火葬场呢还是恶作剧瞎说的,但知道肯定不是巡警的电话,挂下电话。

小店老板收钱的时候,说,是不是打错了电话?

吴明亮说,是,是他们呼了我,我当时没有听到,现在根据他们的号码打过去,却又不是。

店老板说,现在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一天我打个寻呼找朋友,一个钟头内回电四十多个,见了鬼,捣得我半天没做成生意。

吴明亮说,什么事都有,他便忍不住将车门被撞坏修了多少钱的事情向小店老板说了出来。

小店老板听到一半便笑起来,说,老兄,像你们开出租的就最怕撞人的事情,撞了人,人家倒霉,你也倒霉。

吴明亮说,不是我撞别人,是人家撞到我的车上,把我的车撞坏了。

店老板仍然笑,满脸是不相信的样子,说,人家撞了你,你怎么不把他抓住,让他跑了,你怎么不找警察,不叫人家赔你钱?

吴明亮说,我叫了巡警,巡警叫我陪那个人去看病,结果腿骨折了,叫我出了一百多块钱呢。

店老板说,若是人家撞的你,你有这么好说话?

吴明亮说,我没有好说话,我要找他们的,想了想,复又抓起电话,说,巡警不来找我,我找他们,他们答应处理的,我不找他们我找谁,抓着电话又犹豫。

店老板说,你怎么不打?

吴明亮说,我不知道他们叫什么。

店老板说,这倒不难,你打电话到他们大队去问,在哪条街上值勤的,肯定就是他们。

这话提醒了吴明亮,他接过店老板的电话本,查了查,查到巡警大队的电话,打过去问那条街上是什么人值勤,那边问什么事,吴明亮将事情说了,那边说,你稍等我查一查,查了半天也没有见答复,电话线倒断了,吴明亮再拨电话,就一直占线,忙音,拨了半天,才插进去,那边又说请稍等查一查。

小店老板说,他们滑头了,你再打。

吴明亮就再打,接电话的人说对不起值勤的巡警很多,得一个个查起来,急不得,又说,巡警一天要处理很多很多事情,即使找到他们本人,也不见得就能记得清事情的经过,凭你的一面之词也很难把事情说清楚。

吴明亮说,怎么是一面之词,撞我的人就是证明,另外我还有个证人,是乘客。

那边说,好啊,既然这样,我们再查,你再说一遍,是在哪条街,哪座桥?

吴明亮再说了,电话又断了,再打,又换了个人接电话,问什么事,吴明亮再将事情说一遍,那边听了,说,噢,是交通事故,交通事故你找错地方了,我们是巡警,交通事故你找交警,吴明亮说,是你们巡警叫我等候处理的,电话那边说,既然叫你等候处理,你就耐心等候,会来找你的。

时间已经到了中午,肚子饿了。本来吴明亮中午都是在外面随便吃一点什么就打发了的,大家都知道出租司机是两大苦:胃苦和膀胱苦,饿的时候吃不到,憋的时候撒不了,吴明亮早就深有体会了,加之吕小梅对家务事、对烧饭做菜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她的兴趣在学问上,就算在家烧了饭,这水平也比外面的快餐好不了多少,有一回甚至还做了一个没有刮鳞的红烧鱼上桌,吴明亮惊喜地以为吃鲥鱼呢。所以平时吴明亮一般是不回家吃饭的,但是今天他心里窝囊,虽然肚子是很饿了,但是看看这个店,也不想吃,看看那个店,也没有吃的欲望,又知道吕小梅今天没有课,应该在家做饭的,便把车子开回家去。

吕小梅正在客厅打电话,见吴明亮回来,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对着电话说,回来了,就这样吧。挂了电话,脸上也已经恢复了平淡,冷冷地说,你今天很忙呀。

吴明亮张了张嘴,本来想说事情经过,被吕小梅一呛,一时倒不知从何说起了。

吕小梅嘴角挂出极淡的一丝笑,说,说不出来了?

吴明亮说,有什么说不出来的,本来想说说车祸的事情,现在一想,跟吕小梅恐怕说不清,不说也罢,说了反而要纠缠。一上午他跟这么多人说了这事,有谁相信过他,再跟吕小梅说,吕小梅未必就能够相信他。吴明亮干脆闭嘴,只当没有这事,得想办法把吕小梅的一根神经扯开去,于是说刚才谁的电话?

吕小梅说,苗凤。

吴明亮有点奇怪,苗凤?她干什么?

吕小梅说,不是她干什么,是我找她,叫她找你妈。

吴明亮说,你找我妈干吗?

吕小梅突然掉下两颗泪珠,干净利索,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两颗泪珠一下来,眼睛里已经干干的,再没有一点水分,倒是闪出两颗火苗来,说,以为你死了呢,你不是出了车祸吗,我打你拷机你都不回,你不是死了吗?

吴明亮脱口道,你知道我出了事情?

怎么,吕小梅说,你紧张什么,你怕我知道,你怕什么?

吴明亮避开吕小梅的纠缠,道,你怎么知道了?

吕小梅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吴明亮哭笑不得,道,出了车祸,已经够倒霉,够着急,你……

吕小梅道,怎么,你着急,我不着急,苗凤碰到老豆,老豆告诉苗凤看见你出了车祸,苗凤跑我家来告诉我,我怎么办,找你呀,苗凤也没有听清楚到底是你伤了还是别人伤了,也不知道伤得怎么样,我打你拷机,你为什么不回,我不着急吗?我不着急我一上午跑几家医院干什么?哪家医院也找不见你,你根本没在医院吧,吕小梅说着,咬了咬牙,道,我以为你死了呢。

吴明亮叹息一声,说,别提了,今天倒霉。

吕小梅这才注意到吴明亮没有伤着哪里,问,是你撞坏了人家?

吴明亮说,我没有撞人,是他来撞我的。

吕小梅说,他撞你?撞坏什么了?

吴明亮说,车门撞坏了,修了。

吕小梅说,他出钱了?

吴明亮说,哪里他出钱,我陪他到医院看病,倒贴了一百多块钱。

吕小梅说,为什么?

吴明亮愣了一愣,一时竟不知道吕小梅问的什么为什么,停顿了一会,说,什么为什么,看病总是要付钱的,现在的医院,不付钱哪能给你看病,别说看病,救命也不肯救。

吕小梅说,为什么要你替他付医药费?

吴明亮说,他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他是外地人,连身份证也没有,自行车是偷来的,没有刹车,从桥的一边斜里冲下来,我若不是刹车刹得快,就压死他了。

吕小梅的嘴角突然一嘻,说,吴明亮,你说大书。

吴明亮说,我怎么说大书,我说的是事实。

吕小梅道,你撞了人就撞了人,撞也已经撞了,谁又能把你怎么样,倒霉也已经倒了,还能怎么样,你有必要挖空心思编故事吗?

吴明亮说,我没有编故事,我没有撞他,确实是他撞我的,他还叫我打他,他说,大哥,你打我吧,看他年纪要比我大过二十岁的样子,叫我大哥,还叫我打他,我怎么打他呢,我打了他,他倒要赖我了,这一点我清醒的,我没有打他,我打了他,他也没有钱给我。

吕小梅将吴明亮的话想了又想,总是觉得不对味,总是觉得哪里有问题,但又辨不出到底错在哪里,在心里琢磨一番,说,你那是编出来骗骗警察的,为什么连老婆也要骗呢,说话间,脸色渐渐的,越来越不好看,最后终于把一开始就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吴明亮,是不是有别的什么事情,瞒着我,编个事情来骗骗我,想蒙混过关?

吴明亮说,哪有的事。

吕小梅说,我问你,你是在哪里撞的人?

吴明亮说,在朝阳大桥上,下桥的时候,他从右边那条路冲过来。

吕小梅的那丝笑意复又出现,说,朝阳大桥?你怎么走得到朝阳大桥呢,你开了这么几年出租车,哪天是走北边出门的呢,你偏偏今天走北边上朝阳大桥?干什么?你要到哪里去?去看谁?

这是整个事件中吴明亮最最说不清的一句话,为什么要往北拐弯,为什么不走多年来的既定路线,而去走一条错误路线,这只是在极短时间内的一个错误的决定,吴明亮无法解释,他只能说,我不知道为什么。

吕小梅的情绪,顺理成章地从一个角度进入了另一个角度,并且为了这个问题已经有点紧张起来,好像已经接近了什么,开始有蛛丝马迹出现了。

但是,吕小梅并不表现出很激动的状态。吕小梅看过许多小说,许许多多错综复杂扑朔迷离令人百感交集的夫妻故事在她心里像演电影似的演来演去,演过无数次,吕小梅不是浪漫的女中学生,她是一个成熟有知识有头脑的女人,她知道读小说的人若是拿自己或者拿自己的丈夫和小说中的人物作对比,那是太傻也太蠢。当吕小梅撇开小说感受生活的时候,她越来越清醒也越来越痛苦地认识到,他们夫妻间的故事,也已经不可避免地开始了,只是,在这之前,吕小梅尚未有头绪,尚不清楚事情将从哪里开始,隐隐约约的,她知道有个线索藏在哪里,她无法找到这个线头将它拉扯出来。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吕小梅梦断魂劳,揪住突然冒出来的线头,正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

吴明亮曾经将这个线头隐藏得很深很深,很远很远,深得吕小梅看不见,远得吕小梅够不着,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这个线头已经在吴明亮的手中出现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吕小梅想,你不是很隐蔽吗,你不是很狡猾吗。

激动和紧张使吕小梅的心颤抖起来,但是她表面仍然是平静的,我不能像个无知无聊的泼妇,我是个有知识的人,我读过许多文学作品,这些好书陶冶了我的性格,我得表现出我的素质和修养,我是要打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了,我要讲究战略战术,兵书上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吕小梅终于觉得自己考虑得差不多成熟了,她说,吴明亮,你解释不出来了,是不是,你说不知道为什么,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任何事情总有它的原因,吕小梅突然间变得像个哲学家。

吴明亮说,我肚子饿了。

吕小梅并不胡闹,她是有理有节的,平平静静地说,肚子饿了,我可以做饭给你吃,但是事情你要说清楚。

吴明亮说,事情我已经说清楚了,撞我车子的人我已经送他回他的工棚去了,他的腿骨折了,医生说要养一个月才能好。

吕小梅说,你其实还是别说话的好,你越说呢,漏洞越多,越说呢,越是叫人不能相信你。

吴明亮委屈地说,你是我老婆,连你都不相信我,还有谁相信我?

吕小梅说,对了,我是你老婆,你在我面前你都不肯说实话,还指望你对谁有实话?

吴明亮眼睛低垂了,看着自己的脚,说,好了,我认输,我没有话说了。

吕小梅说,话还是应该有的说,比如吧,平时我呼你,你不都是立即就回电的?今天怎么呼了几次也不回电话呢?你又没有关机,又没有因为欠费停机,那是拷机没电了?寻呼台关门了?铃声坏了?忙于处理事情没有听见?明明接到了不想回?不方便回?干什么呢,连回个电话也不方便,事情挺大的嘛。

吴明亮说,随你说,反正我没有接到,你若不信,我给你看我的拷机,一看就知道上午谁给我打电话了,说着便想起那个打错了的号码,又说,一上午,只有一次呼叫,电话还是个错的。

吕小梅没有丝毫疙顿,十分顺溜地接下去问,错的,什么错的,错什么,是号码错了,还是人家呼错了?

吴明亮拿出拷机,将那个陌生的来电号码查出来,交给吕小梅,你看吧。

吕小梅看了看号码,确实是陌生的,问道,是谁?

吴明亮说,搞不清楚,莫名其妙,我还以为是巡警处理事故呢,打过去,根本不是。

吕小梅说,不是巡警,是谁?

吴明亮说,问那么多,你累不累。

吕小梅的疑虑开始在脸上爬,爬出些许警惕的意味来,说,为什么叫我不到底是谁呼你,你心虚什么?

吴明亮说,我哪里心虚。

吕小梅说,你不心虚为什么不敢告诉我?看了看吴明亮的脸,说,我知道,你以为你把我掌握得死死的,你以为我要面子,不敢打这种可疑的电话,我今天偏不要面子,偏不做大学老师,偏学学没有文化的家庭妇女……不等吴明亮再说什么,吕小梅就到客厅照那号码打电话,一会儿,挂了电话来看吴明亮,脸上就多了一层证据在手的冷笑,道,吴明亮,我明白了。

吴明亮说,明白什么?

吕小梅说,你到底怎么回事,什么撞了人,什么巡警,什么东西,一切我都明白了。

吴明亮说,明白就好。

吕小梅说,你以为我很胆小,不敢打这个电话,是不是,我告诉你,现在的我,不再是从前的我,狗急了还跳个墙,兔子急了还咬人一口,我打了电话,是什么地方,用得着我说出来吗?

吴明亮说,火葬场。

吕小梅脸色不好看,说,你咒我,你是不是巴我早点死了进火葬场,好让你称心如意?

吴明亮说,我上午打过去,对方恶声恶气说他们是火葬场。

吕小梅笑了笑,说,你心里明白,是哪里。

吴明亮说,哪里?

吕小梅说,城湾新村。

吴明亮说,城湾新村?城湾新村是什么?

吕小梅说,城湾新村的公用电话,城湾新村是什么,是人住的地方呀,你不知道谁住在城湾新村?

吴明亮说,谁住在城湾新村?

吕小梅的脸色开始转白,嘴角的一丝冷笑也挂不住,说,曹丽娟,你老同学的小妹妹,中学里就眉来眼去。

吴明亮忍不住“哈”了一声,曹丽娟?什么事情嘛?

吕小梅说,什么事情,我来告诉你,早晨你接到曹丽娟的电话,叫你去,所以你就改变了原来的行车路线,上了朝阳桥,本来呢,是高高兴兴和情人约会去的,哪里想到撞了人,出了事故,就开始编故事。

吴明亮“哈”一声显然不够他笑的,连续“哈”了三声,才说,什么呀,人家曹丽娟,半年前到美国去了,陪读,这会儿在美利坚合众国等绿卡呢,纽约?洛杉矶?哈佛?我不知道在哪里,反正我看她不会这么大老远赶回来看我,干吗呢,有什么好看的,一个破出租车司机。

吕小梅突然哑了,尴尬地笑了一下,但并没有笑出相信的意思来。

吴明亮既把事情说穿,却有了些余兴未尽的意思,乘兴又再加一句道,曹丽娟,都老太婆一个了,为了给男人出国,苦大了,男人临走时,只给她留下一千块钱,还有个吃奶的孩子。

吕小梅给自己个台阶下来,怎么,嫌老呢,要年轻的是吧,现在的男人,讲什么素质,讲什么学问,只要年轻漂亮,是个鸡也无所谓。这话,就说得粗了,吕小梅一出口,自己也感觉到,在老师之间,也常谈论社会现象,但是都不用很粗鲁的语言,讲到伤风败俗的事情,都跳开关键的词语,或者用代称,一般不会直接说出来,说出来,也脏了自己的嘴,但是每个人心里,难保是没有这种字眼的,现在吕小梅一急,就说了出来,感觉很不好意思。

吴明亮呢,从吕小梅的话里,倒没有感觉吕小梅有什么粗鲁,他现在接触的人物,脏话粗话家常便饭,无所谓,哪个文绉绉,反倒显得怪怪的,像吴明亮这样,甚至大学老师出身的,现在也早已经和他们打成了一片,吕小梅的话倒是使吴明亮想起了那个坐在车上打手机的小姐,挺年轻漂亮,又颇有气质,是干什么的呢?这么忙乎,估计是经商的,女强人罢,不过也难说,现在干那种事情的人,据说一个比一个有气质,站出来一个比一个像女大学生,穿着一身素白,纯洁,也不浓妆,平淡素静,文文雅雅,只不过那样的小姐一般夜里忙乎,早晨是要休息的,当然事情也不绝对,若是早晨有好生意,想她们也不会拒绝吧,说白天生意我不做。

吴明亮摇了摇头,他不相信今天坐他车的那位小姐是鸡,他不愿意相信,想着的时候,脸上露出些甜蜜的笑意来,只是笑意刚一出来,就发现吕小梅正注意他,连忙收回,说,肚子真的饿了。

接下去一切正常,吴明亮记得给母亲打个电话报个平安,免得老人家担心,打过电话,见吕小梅已经进厨房,吴明亮也就跟进来,与平时一般,吕小梅掌勺,吴明亮做下手,一个拣洗,一个炒煮,配合默契,只是突然就没话了,一句也没有,刚才说了那么一大堆话,口干舌燥了,现在发现原来都是废话,两人都闭了嘴,心里都讪讪的,竟有些空落落的感觉,好像丢失了什么似的,不踏实,又像是猜谜,猜到后来,出谜的人说,不用猜了,根本不是个谜,但猜的人呢,偏偏觉得是个谜,仍然还有想猜下去的意思。

吴明亮觉得窝囊,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的火,又被吕小梅像审犯人似的这么审来审去,十分的没面子,也没趣,思来想去,就怪到拷机上,如果拷机不是这样捉弄人,该呼的不呼,不该呼的乱呼,事情也不至于这样,吕小梅也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地怀疑起来。吴明亮边吃,边下了一个决心,下午出门,头一件事就去买一个手机,把可能出现的互相的不信任尽可能地消除掉。

吕小梅当然看得出吴明亮在想事情,她虽然了解吴明亮,但毕竟没有火眼金睛,他在想什么事情,她是猜不出来的,她便盯着吴明亮看了看,她的眼神,使得吴明亮不由自主地要将心里想的什么说出来,吕小梅听了,先是沉默片刻,后来又补了一句,有了手机,你联系别人也方便多啦。吴明亮一听,说道,那就不买了,我们开车的,能有什么事情?本来也不需要手机。吕小梅其实是想让吴明亮买手机的,她曾经提过几次,但是吴明亮认为不必要,就一直没买,别的的哥的姐,个个都已经鸟枪换炮了。现在好不容易吴明亮想通了要买手机,又被吕小梅一句话打击了积极性,吕小梅又碰了一鼻子灰,心中很懊丧,她也不明白吴明亮如今怎么变得这么小肚鸡肠,只要她一句话说得不中听,就给她脸色看,让她下不来台,吴明亮从前可不是这样子,他可是个大度的男人,是个有气派的男人,不会这么斤斤计较,吕小梅也在思来想去,总之是觉得吴明亮变了,想到这里,吕小梅心里一阵难过,一阵气愤,说,是呀,你不用手机也很方便,反正一天到晚在外面,跟谁联系,跟谁见面,要多自由有多自由,要想怎样就怎样。

这时候吴明亮已经扒完了最后一口饭,他也懒得再接吕小梅的新招,只说了一句,我们做苦力的,没有时间嚼舌头,就出车去了,他是靠这个挣钱过日子的,天大的事,只要过去,车照样得开,歇不得,歇就是歇掉了钱,何况也没有什么天大的事,早晨的事情,吕小梅是虚惊一场,吴明亮则自认倒霉,也不算太大的霉,损失了几百块钱,既然警察不来找他,他也懒得再找警察,找到警察,又能怎么,那么个开口就称大哥你打我的外地人冯贵三,叫他拿出钱来,怕是难了,也罢。

吴明亮走后,吕小梅稍一收拾,下午她有课,也差不多该出门了。临出门时,弯腰换鞋,眼睛随意朝地上一溜,看到地上有张小纸条,吕小梅随手捡起来,团了,往门边的垃圾桶里一扔,只是在她扔出纸团的很短很短的一瞬间,不知满头脑许许多多的线路中哪根线路出了点问题,突然想,这是个什么纸条呢,拿起来看看再扔罢,便由这么个想法指导,又从垃圾桶里将纸条拣起来,展开来一看,是个号码,再一细看数字,前面是129,后面还有七位,知道是个呼机号码。

吕小梅到办公室后,时间还早,她拿出讲稿,想再预备一下,却怎么也看不进去,眼睛不由自主地老是往电话上看,最后吕小梅终于扛不住了,从口袋里摸出那张纸,照着上面的拷机号打了过去。拨号的时候,心慌得不行,幸好是直拨的,不用人工呼叫,要不然,恐怕她一听到寻呼台小姐的声音就会扔掉电话的。拨出去后,吕小梅胆战心惊地等待着,没想到非常的快,电话已经来了,吕小梅抓起电话,就听到对方一个温柔的女声:谁呼我?

吕小梅心里一抖,叭地挂断了电话,上课的预备铃也响起来了。

整个上课的过程,吕小梅都想着这个温柔的女声,说,谁呼我?有几次让学生翻书,都说错了页码,学生说,吕老师,错了。一直熬到下课铃响,吕小梅才仓皇地逃离了学生疑惑的注视。

回到办公室,吕小梅镇定下来,便觉得满脑子里充满了疑点。纸条以及纸条上的呼机号码,肯定是哪个女的给吴明亮的,这一点吕小梅确信无疑。一、那个年轻女人是谁?二、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呼机给吴明亮?三、吴明亮有一个电话号码本子,专门记载和他有联系的人的电话号码,为什么他不把这个呼机号码记在本子上?怕她发现?四、……五、……这些问题一直缠绕着吕小梅。

接着有两个意见在左右吕小梅:一、我应该在意这些问题吗?我不应该在意,不应该当一回事情,我不应该在其他事情上浪费精力和时间,我甚至连想都不应该想这些无稽之谈。二、明明是出了问题,明明是有疑问,我为什么要回避?我需要冷静下来,一一解决这些疑问,我不把这些疑问解决了,我干什么都不能安心,这些疑问,不是我凭空想像出来的,也不是我捏造出来的,这是摆在我眼前的事实,我既然看见了它们,我不能装作看不见,我做不到。

显然第二种想法占了上风,吕小梅想了又想,见办公室无其他人,她终于第二次拨了呼机号码。

回电仍然来得很快,仍然是“喂”,仍然是柔美年轻的女声说,谁呼我?

吕小梅现在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虽然心里仍然慌乱,但至少能够说话了,她说,你是谁?

对方笑起来,说,呀哈哈,您肯定是王小姐的亲密好朋友,我只说三个字,您就能听出我不是王小姐。

吕小梅又懵了。

对方仍然笑着,又说,我是周小姐呀,您对我没有印象?

吕小梅愣着,头脑一团糟。又紧张,但是她得回话呀,不回话算什么呢。

周小姐既热情,又通情达理,见吕小梅不说话,连忙又道,没事没事,我做王小姐的助理,也才不多几天,不认识我,也是正常的,只不过,既然您是王小姐的朋友,也就等于是我的朋友,一样。

在周小姐平和热情的语调中,吕小梅慢慢理了理自己的思路,觉得一下子清醒多了,一、呼机号码的主人姓王,二、是位小姐,三、很可能是经商的,因为她还有个助理周小姐,吕小梅紧紧抓住话头,问,王小姐呢?

周小姐说,王小姐有急事出去了,她实在是忙,她的呼机我现在代她管着,您知道的,今天这情况,这边事情太多,简直有点乱套了,这样吧,您现在在哪里,您有没有车?

吕小梅脱口道,车?你说出租车?立即联想到吴明亮了。

周小姐说,那哪成,哪能让您打车,您等等,别挂电话呀,我看看现在有没有车,说着,声音远去了,但吕小梅从电话里仍然能够听出个大概来,周小姐在那边问车子什么,一会儿声音又来了,说,有车,有车,我马上派车来接您,您告诉我现在在哪里。

吕小梅说,我,我,我……终于我不下去了。

周小姐十分善解人意,说,我知道,我知道,您是要找王小姐,其实一样的呀,找到我您就等于找到了王小姐,当然当然,现在外面骗子多,不可随便相信人,您这是对的,只不过,只要您一过来,您看到这边的情形,您就知道了……

吕小梅不知道周小姐搅的什么,但是她又不能让刚刚露出来的一短线头逃走,她得紧紧抓住这个短线头,必须和周小姐继续把话对下去,不能让它断了,可是这话,又实在很难对得下去,吕小梅急得冒汗了,突然就急中生智,想出好主意来了,变被动为主动嘛,她反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干什么的?

周小姐爽朗一笑,说,呀呀,这还用得着猜吗,找王小姐的人,哪个不是车载斗量,走出来个个是人物呀,再说了,我们今次的招商会,也是开得有档次的,这您肯定知道,一般的人物,手里有个三钱两钱的,我们还不怎么稀罕呢……话说到一半,听得有人打断了周小姐,叽叽呱呱急急地说着什么事,周小姐呢,也和那边的人说话,手里仍然是抓着话筒的,抽空回头对吕小梅说,请稍等一等,一会儿就好,吕小梅等了一会,周小姐和那边的人说完了话,回头对吕小梅说,对不起,对不起,搞个活动一大摊子事,人手倒是不少,看起来个个能人,碰到事情了,就没辙,都要我和王小姐处理,现时王小姐又没在,好了,把我忙死了,对不起,耽搁您了,我们再回头说您的事情……

吕小梅再也听不下去她的啰嗦,打断了周小姐,问道,王小姐什么时候在?

周小姐说,您先过来,她一会儿就会到会场的,这么大的活动,她张罗的,她能跑到哪里去,您放心,说不定您这边一到,她人也已经到了,对了,您告诉我您的地址,我派车来。

吕小梅被逼到南墙上了,结结巴巴说,不,不,不用……

周小姐听吕小梅说不用车,明显松了一大口气,更热情地道,也好也好,知道像您这样的人物,是要自由自在的,给您派车,说不定反而不方便您的活动,那您自己过来,我们这边有人接待,这一次,全是高规格的接待,皇冠大酒店,您知道的,五星,有游泳池,有……

吕小梅也许应该放下电话与那个什么周小姐“拜拜”了,从此天各一方,根本不可能再知道对方的存在或不存在,但是吕小梅偏偏放不下手里的电话,一直躲在幕后的王小姐,到底是真的不在场,还是有意躲避她,她们真是在开什么招商会,还是搞别的什么名堂,这么绕来绕去,绕到何时算止呢,吕小梅突然道,周小姐,你知道一个叫吴明亮的人吗?

周小姐想了想,又是笑,说,吴明亮?吴明亮?名字挺熟的呀,在嘴里将吴明亮的名字又念了几遍,道,咦,咦,咦,这个吴明亮,好熟呀,就在嘴边,就在嘴边,一滑就出来,咦,是谁呢,又想了一会,说,反正我的朋友里没有,是王小姐的朋友吧,他是不是也来参加会?

吕小梅没好气地道,不知道,你问你们王小姐。

周小姐一点也不觉得被呛,说,好的,一会王小姐到了,我问一问她,是叫吴、吴明亮?口天吴吧?明亮,明明亮亮的明亮?

吕小梅哭笑不得,正要挂电话,决心不再理睬这个周小姐了,周小姐突然又说,您马上就过来呀,这边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就等你们几个了,当然,我们都知道重要人物总是最后出场的,我们都伺候着呢,实在因为这边事多,要不,我就过来接您了,皇冠大酒店,你知道怎么走吧,说着自己笑话自己,看我这个人,像您这般的人物,那能不知道皇冠,笑话了。

吕小梅放下电话,盯着电话机看了半天,愣着,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到底在干什么,细细品味,竟有一种刚从太空回来的感觉,努力平静一下纷乱的不知所以然的情绪。

情绪正在纷乱之中,电话铃再次响起来,吕小梅一接,听到周小姐急切的声音,说,王小姐今天整晚上都在皇冠等你,你马上过来,一切的问题,都可以当面谈清楚。

吕小梅吓了一大跳,不由道,当面谈清楚?

周小姐说,不当面谈,怎么谈得清楚,王小姐说,一切的一切,当面解决!电话已经搁断,吕小梅再“喂”,只有嘟嘟的忙音了。

放下电话,吕小梅慌了,额头上渗出些冷汗来,脸色有些苍白,王小姐知道她是谁了!?她们已经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要和我摊牌了?当面谈清楚,当面解决?解决什么?动员我退出?要求我离婚?也许他们什么都商量好了,等着我去钻套子,或者,用金钱解决,他们有的是钱,或者,用其他方法?

吕小梅心里有一股强烈的东西在冲动,她霍地站起来,抓起手提包,冲了出来。

吴明亮这里,也乱成一团糟了。傍晚的时候,他正好空车路过家门,回来歇一歇的,见吕小梅还没有回家,心里有些奇怪,下午两节课,也应该到家了。正想着,家里电话响了,一接,却不是吕小梅,是个陌生的外地口音的男人声音,说,大哥呀,事情不好了,内出血了……

吴明亮以为打错了,要挂电话,那边人却说,你是出租车司机大哥,你今天早晨撞了一个外地民工是不是?

吴明亮说,我没有撞他,是他撞我的。

男人说,现在来不及说谁撞谁了,冯贵三大出血,送到医院,医生说内脏破了,要开刀,没有钱不动手。

吴明亮说,这事情赖不到我,我没有撞他,是他撞的我,我已经给他垫了一百多块钱医药费,我修个车门,也五百多,没有找你们算便宜你们了。

男人说,我是冯贵三工程队负责人,现在冯贵三已经进医院了,钱是我们几个人凑了先垫的。

吴明亮说,既然已经住进医院,不就行了么。说着就要挂电话。

负责人说,大哥,大哥,你听我说,我们垫的钱,不够呀,动手术还需要一大笔,你无论如何得……听得出吴明亮想挂断电话,负责人连忙道,大哥,我现在就在你们家楼下的小店,你不下来,我就不走,我要走也没有地方去,我不能走到医院去看着我的工人死呀。

吴明亮说,你怎么蛮不讲理?

负责人说,我反正是不走,你就看着你家的窗户,我也不来敲你的门,我就看着你的窗户。

吴明亮长叹一声,从抽屉里找出三百块钱,拿下楼来,果然有个人等在那里,吴明亮把钱交给他,说,够了吧。

民工负责人看了一下钱,苦着脸说,不够,医生说得上千元。

吴明亮说,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百把块钱,我也就算了,这么多钱,我不能出,指指负责人手上的钱,这钱,我也得和你说明白,这是我借给你的,等事情处理了,你们要还我的。

负责人说,先救人要紧,再说了,再说了,急急离去。

吴明亮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不能这么下去,我得找到警察,找到证人,那个小姐不是留给我一个呼机号码吗?再一想,糟了,把她的呼机号码丢了,丢在哪里,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想立即赶回去寻找。

吴明亮回家到处找也找不见那张小纸条,再往吕小梅办公室打电话,想问一问有没有看见小纸条,又没有人接。只得往巡警大队去,找昨天在朝阳大桥巡值的民警,一直追到下午,才找到两位巡警中的一位。这一位好像已经记不起来,想了半天,拍拍后脑勺,说,想起来了,你有个小姐的呼机号码我好像留下的,你说是证人,我留了个心眼,记下了。我找找看,在小本子上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没有人名字的呼机号码,说,大概就是它了,你去试试。交给吴明亮,吴明亮说,只有个号码,名字呢,巡警说,名字,是该我问你,你怎么问我,我怎么知道她的名字,我连她影子也没见着,到底有没有这个人,我还不清楚。

吴明亮急忙打了呼机,回电是周小姐,周小姐也没有问是谁,只说王小姐正在皇冠忙着,任何事情,见了面再说。

吴明亮追到皇冠大酒店,皇冠酒店里热闹非凡,吴明亮到处打听王小姐打听不到,只得再打王小姐的呼机。仍然是周小姐回的电,问什么事,吴明亮简要一说情况,周小姐说,司机,出租司机?吴明亮连忙说,是的是的,今天早晨的车祸,本来也不来麻烦王小姐的,但是突然生出意外来,外地民工住院了,要开刀,我得把事情说清楚,所以找王小姐作证。周小姐说,唉呀,王小姐现在不在这里。吴明亮说,你刚才说她一整天都在皇冠,我才追来的。周小姐说,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我们做生意的人,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的,你看我现在还和你说话,不定一会儿就上飞机。

吴明亮不相信,又四处找了一圈,哪里找得王小姐,只得灰溜溜出来。

再说吕小梅这边,神差鬼使地来到皇冠大酒店,果然门前大幅会标张贴着,彩旗飘飘,热烈欢迎参加招商会的各地朋友。吕小梅尚未走近大门,已经有迎宾的人迎上来,说,小姐您好,您的行李呢?

吕小梅吓一跳,说,我?行李?

迎宾道,噢,本地的。手一伸,说,请这边走。引到大堂,有个报到处,迎宾说,请这边报到。

吕小梅有些慌张,四处看看,男的女的四散着站了好些人,但她看不出哪个是周小姐,更不知道哪个是王小姐,便到报到处说,我找王小姐。

报到处满脸堆笑,热情洋溢,说,没事没事,先签个到,抓起一支笔往吕小梅手里塞,吕小梅不好拒绝,又不好签名,又说,王小姐不在?那么我找周小姐。

报到处说,没事没事,她们一会都会来的,你先报到,把礼品拿着,又塞了一个大大的装得满满的印着“招商”字样的包给吕小梅。

吕小梅躲让着,说,我不,我不……

报到处说,小意思,小意思,一点点东西,知道对你们来说,看不上眼,提着也不方便,一会交给您的司机吧,对了,您的司机呢,他也有一份。

吕小梅说,我没有司机。

报到处说,噢,噢,小姐自己开车,硬把包塞到吕小梅手里。

吕小梅提着,挺沉的,不知里边什么东西,看报到处等着她签名,只得写下自己的名字。报到处也没有看,只是发现工作单位一栏没填,又指着说,这一栏也请填上,还有联系电话。

吕小梅难了,看了看前面的人怎么填,只见都填得挺简单,也很含糊,有的只写“商业”两个字,有的写“交通局”,甚至有一个写是“果品”两字,吕小梅差一点笑起来,便也顺着写了“教育”两字。

这回报到处看了一眼,看到“教育”两字,本来笑着的脸上,突然增加了一层严肃,那是一种肃然起敬的表情,甚至有谦恭的意思,也有点紧张,他好像一时有点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犹豫了一下,转着头向大堂里四处张望,对着远处某一个人大声喊起来,钱助,来啦!

有一个男人应声奔过来,向吕小梅看了一眼,也是很恭敬,和吕小梅握手,手抓得紧紧的,吕小梅几乎没有和人这么热切地握过手,手被捏得生痛,也只得熬着,脸上还要笑着,只是不知该说什么话。

好在钱助也不要她说话,先自我介绍,我姓钱,是助理,大家叫我钱助,您也叫我钱助就行。

接下来就应该是吕小梅自我介绍了,但是钱助摆了摆手,说,不用介绍不用介绍,我知道您,周小姐临时有事,交代给我的。见吕小梅满脸疑惑,连忙又说,一样的,一样的,周小姐接待和我接待,一样的,你是王小姐的重要客人,王小姐再三吩咐要我们好好接待你。

吕小梅心里“咯噔”一下,紧张起来,说,王小姐知道我要来?

钱助说,怎么会不知道,当然知道。

吕小梅云里雾里,心下不由有些害怕了,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钱助看出来吕小梅有些神魂不定,说,您放心,王小姐亲自交代让我等你的,没错。看吕小梅仍然不知所措,想了想,又道,噢,我知道了,您是想说周小姐?周小姐也是王小姐的助理,和我一样,不管是我,还是周小姐,我们在这里,等于王小姐本人在这里,没事。

吕小梅说,王小姐,她……

钱助说,吕老板,王小姐关照过,您是我们今天最重要的客人之一。

吕小梅说,我不是老板。

钱助说,客气客气。

吕小梅说,没有客气,确实不是。

钱助笑了,点着头,一脸明白的意思,说,我理解,我理解,有层次的人,不喜欢听人称老板,称老板俗气,我们不称老板,称……称老师,吕老师!吕小梅还想分辩,报到处已经将房间钥匙取好,钱助接过来,交给吕小梅,说,吕老师,这是您的房间。

吕小梅手往后一缩。

钱助说,没事,不在这儿住夜的客人,我们也都给安排了房间,你若要会会客啦,谈些什么事情啦,饭后要休息啦,方便些。

钥匙就到了吕小梅手里。

钱助不由分说引着吕小梅上了电梯,送到房间门口,说,吕老师,您先休息,今天一天是报到,没有事情,这会儿呢,客人都集中在这时候来了,我得在下面接待,暂时没时间陪您,您自便。

吕小梅说,哎,王小姐……

钱助说,我去找一找看,找到了马上告诉她,您在房间等着就是,她会来看您的。匆匆走了几步,又回头来,说,另外,每个客人的房间号码,报到处的登记簿上都有,您要找什么熟人聊天,或者有什么事情要谈,打电话到报到处一问就行。

吕小梅不能让钱助就这么走,急道,那么,吴,吴明亮呢?吴明亮有没有来?

钱助稍一想,说,吴明亮?是王小姐那边的客人吧,没有跟我说,不跟我交代的,就是王小姐自己接待了,没问题,今天有宵夜,一会儿宵夜时,说不定都能见到。

吕小梅的心一下子吊到嗓子眼了,就差没跳出喉咙,她咽了一口唾沬,把快要跳出来的心咽下去,说,吴明亮也在?

钱助说,反正会跟王小姐一起的吧,说着真着急了,看了看表,道,对不起,吕老师,不能再说了,得走了,匆匆下了电梯,吕小梅眼看着电梯的门关上,感觉到电梯降了下去。

吕小梅进房间来,只知道自己的一颗心乱成不知怎么样,五星宾馆房间满眼的豪华气派根本就看不见,也感觉不到,茫茫然站了一会,也不知道坐下歇歇,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正愣着,电话铃响了,那边说,是吕老师吗?

吕小梅以为是钱助,说,是钱助吗?

那边说,我不是钱助,我也和你一样,过来开会的,报到时就看到签到簿上有你的名字,刚才在电梯碰到钱助,也说起你了,知道你已经住下,给你打个电话,看你方便不方便。

吕小梅说,什么,什么方便?

对方道,你那儿有人吧?

吕小梅说,人,什么人?

对方似乎将信将疑,说,没有人?不会吧?

吕小梅说,我刚刚进房间,哪里来的人?

对方兴奋不已,道,那太好了,那太好了,那我就捷足先登了。

吕小梅说,你见到王小姐了吗?

对方说,还没有,她肯定忙得一塌糊涂,难找的,其实见不见王小姐事小,我要见的是吕老师你这样的人物。

电话放下后,不一会,果然门铃响了,吕小梅过去开门,一看,却是个女的,吕小梅很觉意外,回想刚才电话明明是个男声,而且是很厚重的男声,眼前却出现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小姐,站在门口向她笑,吕小梅说,你找谁?

小姐笑着要往里走,吕小梅没有挪动身子,小姐说,呀,不能让我进去?是不是屋里已经有人,我迟到了?

吕小梅说,说什么呢,什么屋里有人,哪里有人?

小姐说,没有人就好,说着从吕小梅身边硬挤进房间,吕小梅跟着进来,说,你找谁?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小姐说,怎么会找错人呢,我找的就是你呀。

一直没有闹明白的吕小梅,这会儿心里突地就慌乱成一团,语无伦次了,说,你找我?你,你知道我是谁?

小姐笑了笑,说,你是谁?哟,你把我当傻子,当呆子呀,吕老师?

吕小梅吊在嗓子口的心,一下子掉落下去,一直往下,往下,不知要掉到什么地方,吕小梅想扛也扛不住它,想顶也顶不住它,情敌相见,天要塌下来了,结结巴巴道,你,你是王……

轮到小姐觉得不可理解了,愣着看了看吕小梅,说,王,王什么,我不姓王,还要往下说,有人轻轻地敲了敲敞开着的门,吕小梅朝门口一看,一个大个子男人,一脸兴奋,先将身子放在门外,探进一个头来,却一眼看到有人在里边,脸上的兴奋减弱了许多,说,果然有人啊,跨进来,朝小姐看了一眼,说,某小姐神速呀。

某小姐也向大个子看一眼,说,你也不落后呀。

大个子回身握着吕小梅的手,说,我是某某某,那口气,好像天下的人都应该知道某某某,至少是今天来开会的人,都知道某某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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