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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喜帖子

钟家大屋里的那声铳响,竟是惊天动地,震撼了整个登贤县。这是赖全福始料未及的。

红军在青石寨杀了土豪婆子的消息,不胫而走,而且传得很蝎虎,红军被妖魔化了。于是,在全县乃至邻近诸县的地主富农中引起了强烈反响,一些对苏区分田运动怀恨在心的反革命分子,借此大肆攻击苏维埃血腥残暴,并造谣生事,吓得不少地主富农如惊弓之鸟,要么携家带口藏进深山,要么索性逃亡白区。更糟糕的是,一些惶惶不安的中农听信谣言,竟去投靠地主富农阶级的阵营。青石寨里也不例外。一夜之间,地主富农跑掉了一多半,其中年轻的,竟追随水蛇崽去当了团丁。

赖全福晓得自己惹了祸。他向钟长水伸出手,命令长水把那只颈箍子交出来。

钟长水叫起来:营长你哇事不作数!军中无戏言,是你哇的。把颈箍子奖给我,也是你哇的。我不交!

赖全福神情威严,只是伸着手。钟长水说:逼我交,我也拿不出。我托人送给九皇女啦,你派人去寻她要。

赖全福冷冷一笑,说:我毙了水蛇崽的小婆子,你得了她的银颈箍。不交出来归公,怕你我革命没有到头,先做了红军和共产党的罪人。你懂不懂?

钟长水当然不懂:好笑!我晓得一切缴获要归公,可箍子是你奖给我的!你是营长!再哇,杀个女反革命还有罪?

你晓得形势啵?水蛇崽和他的爪牙潜入各地,在地主富农中搧阴风点鬼火,拿他小婆子的死大做文章,污蔑苏维埃政权。这对革命形势有影响呢,上级会来追究的。把箍子给我,下次我再奖你。再加一个金钗子!

钟长水反唇相讥:没下次!打青石寨几艰难哟,一拿下来,你就改口。再信你,我就是你的寿!由得你拨呀?

赖全福见说服无效,丢了一个眼色,两个战士立即扑向钟长水,把他扒了个精光,也没有搜出箍子来。长水却捂着腿裆呜呜地哭了。一个男子汉的哭声,像鬼子膏的泡沫越搓越大,弥散开来,流淌而去。他仿佛在哀悼那不翼而飞的鬼子膏。

赖全福踹了他一脚,不再追索颈箍子的下落。也是,既然那是为了爱,何不成全一个战士的心意呢?眼前这些生龙活虎的后生,也许,明天就会变成一堆堆红土,变成胜利路上的一座座掩体。

赖全福为承担枪毙土豪婆的后果做好了准备。果不其然,政治保卫局的科长领着一队人马,突然出现在青石寨。他们是天断黑后闯进三营营部的,不由分说就把赖全福的驳壳枪给下掉了。确切地说,是赖全福见来者不善,主动把枪放在八仙桌上的。

科长是个络腮胡子,姓曾,叫曾泰和。正是曾九皇女的哥哥。登贤地方,为保佑后代平安吉祥,有在给儿女取名时表达寄养意思的习俗。这样的寄养,往往寄在神灵名下,九皇女便是寄给了九皇宫的众神仙。还有以地名作人名的,比如泰和子,表示寄在某处膏腴之地,哪怕那个地方远在天边,跟宗族跟自己毫无干系。

曾泰和端起桌上的油灯,对着赖全福的脸照了照,说:我见过你。你是打铳佬。听到哇,从前你打野兽也是有讲究的,只打凶兽,豹虎子呀豺狗子呀野猪呀,鹿呀麂呀兔子呀你都不打。可是,这次攻打青石寨,你为什么杀女人?

赖全福朝身边的战士伸出手去:把我绑起来再问。不绑起来,我不晓得怎么回话。

也好。我晓得你蛮拗烈。曾泰和点点头,便示意战士把赖全福的双手拧到背后,施以五花大绑。

曾泰和平静地说:看样子,你已经认识到小资产阶级极左主义的疯狂与昏乱了。

赖全福问:你哇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曾泰和说:我哇的你听不懂,首长讲话你应该懂吧?首长哇,我们提出坚决镇压反革命,巩固新生的工农民主专政,来对付地主富农的反革命活动,特别是对于战区的反革命活动,必须采取最迅速的处置,但我们哇的处置并不是杀尽他们。只有对那些顽固进行反革命活动的,企图推翻苏维埃的,我们才要坚决把他们拘捕起来,包括在肉体上消灭他们。

赖全福说:首长哇得对。首长还哇,前线上的战争紧张,党必须严厉镇压地主富农的反革命活动,最坚决地打击右倾机会主义的张皇失措和投降妥协。

曾泰和补充道:对于极左主义的疯狂与昏乱,我们也是一刻也不能容忍的,必须消灭在这个问题上的左倾错误。

赖全福哈哈大笑:我疯狂昏乱?要消灭我?你晓得我们三营啵,跟三营交过手的所有白军做梦都想消灭我们嘞!

曾泰和想拍桌子,抬起来的手却又收了回去:赖全福同志,革命战争的紧张,反革命活动的猖獗,导致我们党内一些不坚定分子狂乱起来。他们要用严厉镇压的手段去对付所有的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甚至于把他们的女人杀掉,更是莫名其妙!

女人?你说土豪婆曾翠华是女人?她是真正的反革命分子!她迫害我们被俘的战士不该杀?好笑!我还想剐掉她嘞。

这时,两个战士冲上前去,摁住了激动起来的赖全福。曾泰和继续说:赖全福同志,这些话不是我哇的,是首长哇的。首长哇,这种极左的倾向不但不能压倒地主富农的反革命活动,相反促使所有的反革命分子团结起来,同苏维埃政权进行拼死决斗,因为在他们面前除了死没有别的出路。而且,这也给了他们欺骗群众的理由,造成群众恐慌,现在登贤县就出现了一部分中农群众逃跑去躲山的情况。客观上,这等于帮助反革命。

显然,登贤县的形势把上级激怒了。土豪婆曾翠华正是导火索,而点燃它的,却是水蛇崽。面对兜头泼来的首长讲话,赖全福口舌更加笨拙了,他只能冷笑着,笑得脸上的肌肉像冻僵了似的。

曾泰和拨了拨灯芯,火光一跳,屋里稍稍亮了一些:现在,你交代问题好啵?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你为什么迫不及待把那个女人杀掉?我们听到反映,整个青石寨还没有拿下,你的部队就开始放抢啦。你公然号召战士去抢土豪婆的金银首饰,这才导致水蛇崽的逃跑。后来,你还亲自领着几个亲信,五次三番去钟家大屋搜宝。哪个都晓得,水蛇崽是登贤县的首富,他家的财宝多得很嘞。你们没收上缴的,倒是有数哟。

哪个牙黄口臭!混蛋!我来告诉为何杀曾翠华!我来告诉你!

赖全福怒目圆瞪,全身发抖,抖得嘴唇直打颤。他实在张不开口。李双凤被一个女人摧残得再也不肯做女人啦!

面对这些指控,他的回答还是冷笑。他想告诉曾泰和,这一切是水蛇崽的阴谋呢,水蛇崽像鬼魂一样纠缠住了自己。丢失了白色据点,水蛇崽只能这样反扑。多么狠毒的反扑计划,无需一兵一卒,水蛇崽就能轻易地打倒对手!

曾泰和一直逼视着他。大概是等得不耐烦了,曾泰和命令战士把赖全福押走,接着,他要讯问的是赖全福的亲信。第一个被带进屋的,是钟长水。两人相见,都大吃一惊。钟长水激动地说:泰和子,你怎么没死呀?我还当你死掉了嘞!你娘耳朵聋,现在眼也快瞎啦。你怎么也不打个信给屋里哟?

曾泰和说:我一直在瑞金,刚刚才派过来。等办完这个案子,我就回屋里看看。我妹子怎样?

钟长水从裤兜里掏出了那绺秀发。告诉他,正是这一绺绺秀发,鼓动得枫岗村好多后生都当了红军。曾泰和连忙把包着头发的巾子接过去,捻着一根根发丝,眼里潮湿了。

长水说:你怕是认不得九皇女了嘞。你怎么没变?她变啦,越长越标致啦。长根见到她就流涎,好笑啵?脚板薯长贵还有长发也想她做老婆。皇妹子一心想当扩红模范,让我跟他们相争,你要帮到我!

曾泰和包好妹妹的头发,还给长水,脸一沉,问道:晓得我们来做何啵?

你们绑起营长,把三个连长也关起来,还不晓得呀?告诉你,你们是带不走赖营长的,我们不会答应!好笑,闹革命还杀不得一个土豪婆子?你爹就是被水蛇崽杀的呢。红军还帮到敌人抓自己人,水蛇崽会窃笑呢。告诉你,要抓应该抓我,是我用铳打死她的!

曾泰和指着他,怒斥道:莫打乱哇!赖全福是极左主义的疯狂与昏乱,这在客观上是帮助反革命分子。你晓得,杀了个女人,给苏维埃政府惹了几多祸啵?

那个女人不是女人!她是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她是蛇蝎心肠,心比三步倒竹叶青还毒。那样的人,不管男人女人都该杀!

曾泰和说:我们是消灭地主富农阶级,不是消灭这个阶级每个人的肉体!晓得啵?

钟长水再也忍不住了:泰和子,是我放的铳,我告诉你为何杀她!那个土豪婆子拿钻子钻李双凤,全身剥光了钻,再撒上石灰。更可恨的是,她毫无人性,她比水蛇崽还恶!她毁掉了李双凤,李双凤一辈子也不会生崽啦!

也许是年轻的曾泰和无法想象那个女人的手段吧,他愣愣地盯着满眼杀气的长水。

钟长水憋不住了,叫起来:那个叫曾翠华的恶婆子用柴棍子捅她下身,晓得啵!你摸到良心哇,我的铳放得放不得?

曾泰和终于震惊了。沉默了一阵后,他刷地站起来,带起的风竟把油灯吹灭了。

黑暗中,他厉声问道:你们是不是几次去搜钟家大屋?

搜过。赖营长要寻药。他发疯一样寻,那是急疯啦。

你敢保证没收的浮财都上缴了啵?

钟长水说:我拿了个颈箍子。那是赖营长事先哇好的,拿下青石寨奖给我的。我要送给九皇女。我下广东买的鬼子膏不见了,长根他们送她鬼子膏,我就要送她颈箍子。

油灯复又点燃。曾泰和也向他伸出了手:归公!这个赖全福当真是惹祸的精!

钟长水说:不管你们怎么处罚我,我死都不会拿出来!不是我,你们再派几个营,也攻不下青石寨。

曾泰和说:你是战士,你要懂得红军的纪律。不讲纪律的军队,就跟土匪一样,希望你提高无产阶级觉悟。

那就等我觉悟提高了再哇。

当晚,曾泰和与随行的同志商量到深夜,最后,他毅然拍板,把赖全福放了。他说:赖营长,我们不晓得李双凤同志受到那么狠毒的残害。我认为,土豪婆曾翠华的行为是严重的反革命行为。因此,理应坚决镇压。你为何不跟组织哇清楚嘛?幸好,我们讯问了钟长水。要不然,明早我们就把你带走啦。

赖全福对着茫茫夜色大喝一声:钟长水!

钟长水忙不迭地冲进屋去,却是被赖全福一把揪住衣领。钟长水真是没眼力,还当人家是激动的,他边挣扎边笑着说:营长,泰和子蛮想当我大舅子,要不,怎么会给我这个面子?泰和子,是啵?

赖全福赏给他的,是一脸的唾沫:你口条上生疔是啵?你过够了嘴瘾是啵?让他们抓我去会怎样?现在好啦,他们一定会大肆宣传那个土豪婆的恶行,用来揭穿水蛇崽的欺骗!人家李双凤怎么办?你叫她作为敌人的牺牲品,活在我们的队伍里?

这个结果是赖全福不能接受的。它牺牲的将是一个女人的尊严。他几乎用哀求般的口吻对曾泰和说:泰和子,千万莫乱来。你们还是把我抓去好啵?我情愿让你们抓去。

山风一阵紧似一阵,仿佛满山的马尾松在呜咽。在这个陡然变凉的深夜,赖全福隐隐约约地觉得,无边的黑暗中有一双眼睛觊觎着自己。一颗星的陨落,一个孩子的夜啼,一种莫名的声响,在他看来都是不祥之兆。水蛇崽和他摽上劲了。也许,他跟水蛇崽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红三师的师部驻扎在登贤城外的牛吼河边。那条河,河面很宽,河水却浅,河床两边都是亮得晃眼的沙滩。李双凤被抬回去的当天夜里,她挣扎着爬起来,独自来到沙滩上,用双手刨呀刨,刨出一个深深的坑,深得沁出了水。她把换下来的衣服,头上的发绳,钟长水给的柚子,乃至赖全福的那只挎包,全都埋进了沙坑里。青石寨的记忆成了牛吼河河床上的一座坟茔。

师部宣传队只有两个女战士。除了李双凤,就是矮矮胖胖的余红英。她俩亲姐妹似的。余红英写得一手好文章,是红军里少有的女秀才。可是,要上台演话剧,她只能演土豪婆子。去年,李双凤去瑞金学习期间,宣传队要排一个小话剧,也是无奈,便叫余红英扮扩红队长。哪晓得,战士们使劲喝倒彩,登贤的贫苦农民更是山呼海喝。他们说,水蛇崽的大婆子长得就是那样的薯包脸。气得余红英再也不肯登台了。余红英甘愿绿叶扶红花,在她眼里,李双凤就是人见人爱的一枝花。

现在,最心疼李双凤的,就是余红英。每天完成了任务,她就坐在李双凤的身边,絮絮叨叨地劝慰着。她无数次重复的语言无非就是:双凤姐,你好好养伤!勇敢点,你会好的!大家都盼到你赶快好起来。他们想看到你的笑容,听到你的歌声。那个徐营长又在向我打听你的情况,人家想来慰问你呢。

一连好些天,李双凤都不肯出门,藏在一间黑黢黢的柴屋子里,三餐饭是余红英送来,早晚的用水也是她打来。每天晚上,李双凤都要把余红英撵出屋,闩上门窗,再用一根粗粗的杠子顶住门,吹熄油灯,在一片黑暗中狠狠地擦洗自己,擦得脖颈和胸口尽是一道道血痕。余红英看见那些血痕,便忍不住呜呜地哭。

余红英的哭声终于把徐营长召了来。徐营长也是赣州城里人。他早就当众放话说,他在三十岁以前有两大任务要完成。一是毙他一个国民党的匪军长,二是抓他一个共产党的女秀才。为了俘虏李双凤,每次战斗一结束,他就把她约出去,找个僻静处,撩起衣服展示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

这次,他却是端了一砵鸡汤上门来。不仅如此,他掏呀掏,从上衣和裤子口袋里掏出了好多东西,有鸡蛋、栗子、花生、红瓜子和削皮柿子。他颠来倒去反复说:双凤呀,你真坚强!你要更加坚强一点。我问过卫生队,你伤好多啦。你要站起来,走出去,把满腔仇恨化作斗争力量。同志们都牵挂着你呢,这些就是他们的心意,他们想看到你。看到你,行军不累,打仗不怕,受伤不痛,艰苦不苦。

鸡汤热气腾腾的。这是登贤有名的三黄鸡。白嫩的肉,金黄的汤,大约还放了当归什么的,鲜味中弥散出一股药味。李双凤眼里潮湿了:老徐,你帮我谢谢大家。

徐营长见她不肯接过砵子,便一屁股坐在她身边,很执拗地要亲自喂她。他舀起一木勺鸡汤,送到她紧闭的嘴唇边。李双凤嘟哝着说:放下,我自己来。

他却不依。那木勺撬开了她的嘴唇,又开始进攻她的牙齿。她的牙关是坚固的防线。木勺里的鸡汤经不住这么强蛮的动作,滴滴答答,洒落在她的下巴上脖子上。

徐营长放下汤砵,斩钉截铁地说:好,你自己来。今天我就坐在这里看到来。你不喝掉,我就不走。我要等到把砵子还掉去。

余红英故意打着哈欠,笑道:双凤姐,他的脾气你是晓得的。快喝吧,我都困死啦。

李双凤苦笑着,慢慢喝起来。鸡汤很香很鲜,到了嘴里却苦。那是怎样的滋味哟。

为了证明赖全福所杀的曾翠华是彻头彻尾的反革命,保卫局科长曾泰和不仅向上级汇报了李双凤的悲惨遭遇,还把情况通报给了红三师。为了教育登贤苏区广大贫苦群众识破水蛇崽的险恶用心,特别是要向地主富农及中农揭穿水蛇崽的谎言,只能用事实来说话。每每提及水蛇崽老婆的罪行,被俘女红军的遭遇,老百姓和红军指战员都是义愤填膺,口号如雷,拳头如林。那是自然。

女红军的遭遇震撼了登贤县城乡乃至周边各县,一时间,可谓家喻户晓。既然如此,李双凤的名字难免不胫而走。那个女红军叫李双凤呢。李双凤就是红三师的宣传员呢。尤其在登贤县城里,见过李双凤的人真不少。人们记得她刷的标语,记得她打的山歌,记得她扮演的角色,更记得她那白白净净带着一对笑涡的脸盘子。

而她赢得的,是闪烁在每个人眼里的同情和悲悯,就像这砵大补的鸡汤,就像堆放在她铺上的那些干果和鸡蛋。

也许是喝热汤喝的,李双凤放下砵子后,提出想去河边洗个澡。徐营长说:秋天水凉,我去叫伙房烧水。

李双凤执意要下河去,而且,她希望徐营长通知村里村外的岗哨,每天夜晚都别拦住她。李双凤说:你不是希望我更加坚强吗?洗冷水澡就是锻炼意志,我从小就跟着男孩子在贡江浮桥边游泳。你说过,从前好像在浮桥上见过我。

徐营长和余红英一直陪着她走到岸边。李双凤不让他俩再跟着自己。她独自走下河岸后,在沙滩上奔跑起来。牛吼河的沙,很细。余红英相信她一定大把大把地抓着沙,朝着风刮来的方向扬去。余红英感觉到了风里裹挟着的沙子。

然后,余红英感觉到了风里的水雾或水珠。那也是李双凤扬起来,被风刮过来的呢。茫茫无边的漆黑中,河道两边的沙滩是白的,李双凤的身体是白的。朦朦胧胧的一团白,有时沉没在黑暗中,有时与沙滩那长长的两溜白亮融为一体。

余红英哭了。她对徐营长说:双凤姐真的蛮可怜。她遭的罪太大啦,换成我,死的心都有了。徐营长,我晓得你一直爱她,虽说她心里有人,你也不肯罢休。你看,你的爱多伟大,这些天她不肯出门,你一砵鸡汤就唤醒了她。我敢打赌,她当真从噩梦中醒来了,明天你就会看到从前的双凤姐。

徐营长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喃喃道:不管她怎么想,我都会对她好。我见不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是个埋人的窟。现在更是。

那双眼睛不再清澈,眼神却是丰富了。它是悲凉的,却又是坚韧的。它是哀戚的,却又是刚强的。它是敏感的,却又是坦然的。

余红英感动地望着徐营长,说:敌人这样摧残她的身心,爱才能疗伤呢。要是你不嫌她将来可能不会生养,你就多关心她。她总有一天会答应你。晓得啵?她从青石寨回来,把所有的东西都扔掉了。里面还有那个相好的送给她的挎包。

徐营长说:以后她要下河洗澡,我就天天送她过来。

当李双凤上岸后,徐营长向她复述了自己的决心。李双凤甩着水淋淋的头发,说:好嘞,有你送,哨兵就放心啦。

第二天,李双凤出现在村中的祠堂里。齐整的军装,齐耳的短发,眼皮虽还有些浮肿,目光却是平静得很。她对着祠堂戏台上轻轻点头,淡淡一笑。

宣传队正在赶排一台活报剧。主题是,动员群众积极购买苏区发行的革命战争债券和建设债券,支援红军粉碎国民党反动派的五次围剿。这出戏是有生活原型的,主角是一对分得田地的贫苦农民夫妻。因为余红英不肯登台,妻子只好男扮女装。那对夫妻正在唇枪舌剑,一见李双凤,马上打住,纷纷跳下台来。

扮妻子的战士立即摘掉头巾,脱掉衫子,把个塞在肚皮上的枕头也掏了出来。毫无疑问,这本该是李双凤的角色。

几个演员和在场看热闹的老人,团团围住了李双凤。演员们问寒问暖的,几个白发苍苍的婆婆则攥着她的手,摸摸她的脸,要么泪眼汪汪地哆嗦着掉光了牙的嘴,要么咬牙切齿地诅咒那个恶婆子。

李双凤果然是家喻户晓呢。那一刻,她周身血涌,满面通红,不知是羞恼还是仇恨。她一把夺过头巾和衫子,迅速穿戴好。接着,她把枕头塞进了自己怀里。此刻,她怀孕了。她即将成为一个孩子的母亲,一个士兵的母亲!

活报剧的本子是余红英写的。李双凤记得那个故事,记得那个年轻的母亲是怎样劝说丈夫去购买公债的。那个母亲紧紧地搂抱着腹中的胎儿,以儿子的名义,以子孙万代的名义,苦口婆心,动员丈夫拿出了卖猪的钱,去支援革命战争。她相信,那些债券就是迈向共产主义的通行证,就是子孙万代幸福的保证书。

李双凤上了台。她缓缓地移动着步子,笨笨地扭动着腰臀。她双手叉腰,数落着丈夫。她幸福地抚摸自己鼓突的肚皮,陶醉在唱给孩子的童谣中——

墙上挂面鼓,

鼓上画只虎,

老鼠咬破了鼓,

剪块布来补,

你哇是布补鼓,

还是布补虎,

请问裁缝老师傅。

余红英和场下所有的眼睛都圆瞪着,呆呆地注视着那属于孕妇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多么逼真啊!那就是一个孕妇呀。然而,谁都晓得,这一切,对于李双凤,可能永远是梦想。

余红英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连宣传队的战士加歇闲的百姓,怕只有二三十个人。那些巴掌并没有响应。那些诧异而充满同情的眼睛,齐刷刷地转向余红英,似乎对她的举动大惑不解。也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任何掌声都是可疑的,任何喝彩都是可笑的。掌声在空旷的祠堂里,显得那么粗鲁而荒唐。

徐营长悄悄地站在祠堂门口。这座祠堂的戏台是过路台,即戏台在大门之上,正对着祠堂上方祖先的神位。祖灵才是戏迷呢,在祠堂里演戏,为的是娱神。那么,谁是她的神呢?

徐营长一招手,把余红英召了出去。他激动地表示,正式演出时,希望宣传队先到他的营里演一场,他要亲自率领全营指战员振臂高呼:为李双凤报仇!

排练到中午,走出祠堂大门时,李双凤顿时愣住了。眼前是一条墨色浓重的标语:无产阶级要龌龊,生了疥疮才是真革命。标语写在祠堂门前的照壁上,也不知是从前哪支部队刷下的。整个苏区大张旗鼓地开展卫生运动,这样一条标语居然如此醒目地留存着,实在是件很奇怪的事情。

照壁是砖砌的,刷了一层白灰。那么浓的墨汁涂在上面,只有彻底铲掉石灰层,再刷白灰浆,才能覆盖住标语。事实上,那石灰层很薄,墨汁甚至浸到了青砖上。随后的两天里,李双凤跟这条标语斗起劲来,她铲净石灰层,再用刷子蘸着水,没完没了地刷,不厌其烦地冲,青砖上的墨迹依然是清晰可辨。

最后,还是徐营长叫来一个泥匠,在照壁上糊一层沙浆,再抹上白灰。接着,李双凤在上面写道:红军万岁!

让徐营长意外的是,那台活报剧的演出效果并不好。尽管,李双凤演得很投入,几百双眼睛一刻不离开她,然而,粘在她身上的尽是同情的目光。多么奇怪的同情哟!再也没有了对她的欣赏,对她的仰慕,对她的想入非非。再也没有了从前的亲密,从前的率真,从前那种从心底里往外涌,有时甚至难以抑制的冲动。

同情是冷静的,有距离的,就像台上和台下的关系,戏里和戏外的关系。当李双凤把那个孕妇妻子演得惟妙惟肖时,所有的眼睛都骚动起来,徐营长的心也骚动起来。它们都是为那个残酷的事实而痛苦不安。徐营长还记得自己要领呼口号的承诺,可是,他几次站起来又默默地坐下。这是撕扯人家的伤口呢。

演出是在一片唏嘘之声中结束的。显然,所有观众,包括战士和百姓,都游离在剧情之外。宣传队的队长不得不作出决定,那个女主角还是男扮女装吧。

李双凤的一对笑涡里盛满了苦笑:我想忘掉那件事,别人反倒忘不掉呢。

到了夜晚,她仍然要下河洗澡,仍然是徐营长和余红英跟着。她好像要永远浸泡自己,冲刷自己,而她越来越不晓得,能否真正洗刷干净自己了。因为,她敏感地发现,同情开始变得远远的,淡淡的,有时甚至是慌慌张张的。

宣传队里的战友,已经不再喊她凤妹子,而是叫李双凤同志。从前一旦有任务,每个人都巴不得跟她在一起,而现在那几个后生子,更喜欢和余红英搭档。余红英呢,则忽然变得嘴馋了,口袋里总能掏出不少茶点,米糖呀炒花生呀红瓜子呀野栗子呀,成天像只小老鼠似的。无疑,那些茶点都是男人送的。那些茶点从前属于李双凤,余红英只有分享的份儿,那时,余红英老是满脸醋意,一再声称自己不爱吃零嘴。

牛吼河里的水,一天比一天凉了。徐营长是在刮北风的夜晚,强蛮地拦住了李双凤。他说:李双凤,你真是要洗澡吗?你别是想不开吧?同志,你要振作起来,现在敌人正在发动五次围剿,我们要抓紧战争准备,你不能老是沉浸在个人痛苦中。

李双凤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眼里一半是愤怒,一半是委屈。这双眼睛让徐营长心里发慌,徐营长虚弱地嘟哝道:双凤,你莫这样看我,我是为你好嘞。这个天气下水会受凉。万一发高烧,药都没有,明天我要上前线,我不放心你。晓得啵?

几天以后,徐营长回来了,他是身负重伤被抬回来的。余红英哭得哇哇的,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诉李双凤,当时一颗炮弹把他炸飞了,肠子流了一地,他硬是自己把肠子塞回肚子里。李双凤拉着余红英就往卫生队跑。她俩守在手术室门外,听得他骂骂咧咧的,直到做完手术。余红英抢先一步进去,他强打精神送给她一个微笑。可是瞄见随后紧跟着的李双凤,他竟装作昏死过去。李双凤却看清了他嘴角边那来不及回收干净的笑纹,看清了那藏在眼皮之下的眼球,是怎样的惊惶不安。连爱慕也变得冷漠了,为什么啊?

她的疑惑很快就有了答案。县苏召集全县区苏、乡苏主席开会,研究如何彻底消灭以水蛇崽为代表的反革命势力,保卫局科长曾泰和却把李双凤带了去,要她在会上控诉水蛇崽的罪恶。李双凤怎么开口哟?刚刮净络腮胡子的曾泰和,满脸铁青。他说:如果你对敌人满怀深仇大恨,那就不会有任何顾忌!好些惨遭敌人蹂躏的贫苦妇女,都敢在群众大会上控诉反动派的罪行,她们用血的事实,唤醒了群众的革命热情,她们自家也成为最坚定的革命者。你是读书人,脸皮薄,可要是你把自家的不幸哇出来,会更有号召力。赖全福杀土豪婆的事,弄得我们工作很被动,所以,你一定要现身说法揭穿水蛇崽来。还有,你是红军宣传员,动员群众本来就是你的任务。

会议安排在登贤中学的教室里。李双凤几乎是被曾泰和拽上台的。她冲着一排排瞪圆了的眼睛,敬了个军礼。她忘记收回自己敬礼的右手了。她久久地向那些同情的目光致敬。那些眼睛紧盯着她,就像辨认着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惋惜着一片被牛牯啃噬的青苗,或者,凭吊着某一个战场、某一座孤坟。也许,正因为她忘了收回敬礼的手吧,有人终是憋忍不住,扑哧一声,捂着嘴笑了。李双凤逃也似的跑出了会场。

曾泰和追上她后,将脸扭向一边,轻叹一声,说:李双凤,你错失机会,将来会后悔的。揭发水蛇崽的暴行,就是澄清你自家。我们一直在怀疑你和水蛇崽的关系,晓得啵?你在赣州读二女师时,水蛇崽就热烈地追求你,只是因为你家庭反对,而没有成功。这次他抓你的目的,是娶你做小,他把喜帖子到处送。这个影响太恶劣啦!

李双凤欲哭无泪。她说:水蛇崽这样摧残我,摧残我的身体,我的心灵,你们还有什么理由怀疑我?喜帖子?好笑!太好笑啦!

她嘴角边果然泛起了冷冷的笑意,疼痛而辛酸,愤怒却无奈。

曾泰和瞄了她一眼,说:你莫笑!我是严肃的!我们当然可以认为喜帖子是水蛇崽的阴谋,可你跟他曾是恋人,怎么向组织上解释?你们过去仅仅是恋人的关系吗?

李双凤咬着嘴唇,唇上都流血了。好一会儿,她又是一声冷笑:寻个地方,我向你解释吧。你看看我身上,浑身上下你仔细看!我已经不是女人啦!你们是不是想看个清楚,才肯放过我?看吧,反正我活着也是一件牺牲品,像一丘被牛打过浆的秧田,已经没有丝毫尊严。

什么意思?曾泰和竟有些紧张。他本能地警觉起来,和她拉开了距离,仿佛要躲开她的呼吸,躲开从她身边掠过的风。空气中,她的气息似乎都有一股能叫人迷醉的香风毒雾。

他只能把她带进保卫局。在那儿,他就不怕她的眼睛、她的气息了。那儿的空气是凝滞的,那儿的目光是尖利的,所有的表情都是阴沉的,正所谓铁面无情。

李双凤同志!我现在还叫你同志。你要正确对待组织的审查。国民党反动派的五次围剿开始了,苏区内部的反革命势力蠢蠢欲动,不,可以哇是猖狂得很嘞。在革命斗争形势非常复杂的情况下,我们一定要肃清反革命阶级异己分子,保证我们工农红军在前线的胜利!

李双凤怔怔地瞄着他。可在曾泰和看来,那仍然是一对笑眼。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的眼睛哟!难怪红五团的营长老徐,竟敢违反部队纪律,半夜三更领着她离开部队驻地。那双眼睛当真是老徐所说的埋人的窟呢。

曾泰和从案卷里抽出了几张喜帖子,递到李双凤面前,并喝令她仔细看清楚上面的日期。那个日期是明年的七夕节。一个未来的日子,遥远的日子,一个叫人费解的日子。就是说,这批喜帖子不是水蛇崽在抓住她后所散发的那些,而是他新近散发的。

李双凤说:他想借刀杀人,难道你们看不出吗?

曾泰和说:我们的眼睛当然是雪亮的,当然晓得这是水蛇崽的鬼花招。问题是,他为何纠缠你不放?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复杂的关系?过去在赣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整个事件的症结就在这里!你必须向组织老老实实哇清楚!

要说清楚,十分容易。她和水蛇崽之间的故事,也非常简单。那时,李双凤在几个同学的影响下,一道参加了赣州城里的进步青年组织。他们经常秘密聚会的地点,就在水蛇崽家所开的绸布店旁边。水蛇崽注意到经常出入这一带的女学生后,为李双凤的漂亮垂涎三尺,一直心存邪念伺机下手。每每见了她,他便诡秘地笑笑,提示她注意前后的警察和特务。涉世未深的姑娘,只当那家绸布店是地下党的眼线,或者是红军设在赣州城里的秘密联络站。在当局一次搜捕共产党的大行动中,水蛇崽从二女师校园里找到李双凤,不由分说地领着她东躲西藏,沿着曲里拐弯的小巷,一直钻进绸布店的后院。水蛇崽在自己的密室里,终于露出奸险的本相。他把李双凤强奸了。此后,他一再地纠缠她,扬言要向当局告发她和所有的同学。这样,李双凤才来到了苏区。

可是,故事虽然简单,李双凤却难以启齿。因为那是一种深刻的创痛。那种创痛被她深深地埋在心底,她用坚定的信仰、用革命的热情埋葬了它,她在深埋它的厚土上种下了叫作爱情的植物,爱情本来已经长得蓬蓬勃勃了,却不料,有人要为被她深埋的创痛拣金嘞。创痛的遗骨是什么呢?

那是连赖全福也不晓得的内心隐秘。她一直没有勇气告诉他,因为其中她的单纯和轻信,简直不可思议。那时,她是多么年轻多么狂热呀。仿佛仅仅凭着苏区一带的方言,就可以轻易地让她信任一个人,她竟糊里糊涂地相信,水蛇崽是共产党派来的。

曾泰和等得不耐烦了,逼视着她:看样子,你不打算交代?

我要交代的,你们已经晓得。他要追我,我躲他逃到了红区。

那好。我正式通知你,现在就回去收拾一下,离开部队,到洗衣队去,接受组织审查。你还笑,等到来,有你哭的时候!曾泰和不禁有些恼怒了。

我笑了吗?你也觉得这些喜帖子蛮好笑吗?

你一直在笑!你眼里有笑!

李双凤果然忍不住笑了。赖全福也是这样呢。赖全福就是带着类似的疑问走进她心里的:上课时你对着我笑什么?我的模样蛮好笑是啵?李双凤矢口否认。赖全福却说:你眼里藏着笑,有时冷冷的,像嘲笑,也像月光。有时尖尖的,像钩子,也像射穿云层的阳光。

此刻,李双凤的笑容就是射穿云层的阳光,曾泰和不再躲避,而是迎着她的笑,不无惋惜地端详着她的脸。

李双凤,你拿一张喜帖子去。也许,它会帮助你记到什么事。记到来,想明白了,赶快向组织坦白。要快!

李双凤带走了一张喜帖子。在离开部队之前,她要让余红英看看。她俩是无话不谈的好姐妹。余红英深信李双凤一定能治好,将来一定能为赖营长生养一个排的兵力,让他的三营成为加强营。她想象着,余红英一定会气得跺脚,然后,整夜大睁着眼,等到天亮再激动地告诉自己,一个新的剧本构思出来了。那台新戏将揭露反革命势力的歹毒和猖狂。

然而,李双凤没有机会跟余红英说话。余红英正忙着排戏呢。她扮演的正是那个大肚皮妻子。现在没有人嫌余红英难看了,相反,男人挺赞赏她的屁股和奶盘。在台上,她扭动着腰肢,浑身上下都是抖抖的,蛮叫人眼馋呢。余红英能够勇敢地重新登台,正是因为李双凤的黯然下台。现在,余红英出落成为一朵娇艳的红花。

在一阵阵热烈的掌声中,李双凤撕碎了那张喜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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