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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蓝天蓝

22

列车启动,缓缓地驶出了西宁站,在暗夜里有节奏地前行,承载着无数颗激动的不安分的心。这无数颗不安分的心里,就有一颗是我的。虽然我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我的心却站着,不,在奔跑,似乎在引领着列车驶上高原。

真的成行了。真的要上高原去看他了。直到现在,我依然有一种做梦的感觉。难以置信。这大概是我二十五年来,做得最率性的一件事了。率性却重要,事关我的一生。

其实在成都飞往西宁的航班上,我就已经感觉到了自己异样的心情,是暗地妖娆,还是暗地沸腾?总之是无法平息,虽然一直闭着眼,也没有一丝睡意。看见于红的脑袋歪到一边打瞌睡了,我抽出飞机上的清洁袋,匆匆写下了那一刻的心情:

亲爱的,我在飞向你。大雾之上是万里晴空,阳光明媚,白云朵朵,如我们的爱情。

亲爱的,我的行李超大超重,装着我的情,我的意,我的思念和忧伤,我的二十五年岁月,还有我如初生婴儿般的赤子之心。

这是一次爱的飞翔,航线已嵌入我生命的轨迹。飞越千重山万重水,飞越无数个春夏秋冬,只为来说一句,我爱你。

亲爱的,请张开你的双臂……

这是我第一次写下这样的文字,即使在大学里的那段恋爱,我也没有过这样的表达。虽然有点儿文艺腔,却是我的心声。我把清洁袋仔细地叠起来,放进手提包的内层,想在见面之后,送给杨槐。

我一步步地走上高原,走近杨槐;一步步地远离成都,远离陈响。但此刻我的耳机里,传来的却是张信哲的歌声。

陈响最喜欢张信哲,杨槐最喜欢周华健,所以我的MP3里,有很多这两个歌手的歌。就像我的心里,被这两个男人的柔情充塞。

杨槐还喜欢汪峰,刘欢,孙楠,也喜欢老狼,喜欢朴树,反正尽是男歌星。我曾经开他的玩笑,我说你是不是不敢告诉我你喜欢哪个女歌星啊?他说不是的,真的没有特别喜欢的女歌星。我说哪有男生不喜欢女歌手的?他说不知道为什么。也可能在军营里呆的,不习惯听女生咿咿呀呀的了。

杨槐唱得最好的歌,周华健的《真心英雄》,老狼的《恋恋风尘》,还有汪峰的《春天里》。

陈响唱得最好的,是那首经典的《爱如潮水》,还有《白月光》。他把男人那种迷离困惑多情,演绎得很到位:

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

想隐藏,却欲盖弥彰

陈响送我到机场时竟然说,我好羡慕你啊。我问为什么,他说,不知道,反正就是羡慕你。

我想,也许他是羡慕我敢于丢下一切去西藏吧。

到安检口时他说,可以来个熊抱吗?我没有说话,伸出了我的双臂。当我们拥抱在一起时,我感觉到了他的不舍,却没感觉到自己的不舍。陈响很克制,放开我说,你的头发可真好,可以给洗发水打广告了。我说,等你拉到洗发水商家时,我一定免费出镜。他说那怎么行?我一定会付酬的,就按刘嘉玲的标准好了。我说,按成龙的也可以。我没意见。

哈哈,我们俩一起乐起来,好像很轻松似的。

我说,你回去吧,我要进去了。一会儿红景天来了看见不好。

他点点头,说,你路上一定小心。于红那丫头照顾不了你的,你要多照顾自己。我点头。我说我知道。这话他已经说了多遍。他转身走了,突然又回头说,不知道等你从西藏回来的时候,我面对的会不会是个新娘?

这话让我难受。虽然我从来没有承诺过他什么,但我们彼此心里都明白,我此次出行,是为了一个选择,而这个选择对他是不公平的。

我说,对不起。

他长吸一口气,故作潇洒地说,没关系,不怪你,是我自愿的。然后转身离开,很放松的样子。

我进到候机厅后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我说无论怎样的结果,我都非常感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关心和照顾。无论你我以后是怎样的结局,我都在心里视你为最好的朋友,最可信赖的朋友,终生的朋友。

没想到陈响居然回了一首诗:

其实我们近在咫尺

其实我们面对同样的风景

其实我们隔着山隔着水

其实你在高原我在繁华之城

其实最远的距离是从心到心

其实心和心相撞了很疼很疼

其实绕了这么久只想说一句话

其实一句话不说你也会懂

那就什么也不说

道一声珍重,一声珍重

我心里有些酸楚,想了半天,也不知说什么好。我无法接受他的感情,可我又无法无视他的感情。

最终,回了一个笑脸给他。

他没再回复。

刚才登车后,我又分别给他和杨槐发了短信,告之“列车正点出发,我们已离开西宁。”

陈响很快回了:一路平安,多多保重。我想告诉你,无论你作出怎样的选择,我最盼望的,是你平安归来。

杨槐没有回。我查看了一下手机,果然是“等待中”。

这是杨槐叫我设置的,因为我总是怪他不回短信,他觉得冤枉,告诉我手机里这个功能,如果发出去对方收到了,会告诉你,没收到,也会告诉你正在“等待中”,免得为此发生矛盾。

果然,多数情况下,我给他的短信都会在“等待中”,就好像我这个人,总在等待中。

不过他若回,也非常简短:注意安全,有情况及时报告。

他自己回到西藏给我发的短信亦如此:安全抵达。

多一个字都不写。我怪他太简单生硬,他后来就加两个字:安全抵达,放心。

想想,他毕竟是个军人,让一个军人一天到晚黏黏糊糊的给你写抒情短信,感觉也不对劲儿啊。

23

我听见于红(噢,既然是网友结伴,我还是叫她红景天吧),我听见红景天那丫头大声地说,没想到本人第一次坐火车,就坐上了这么现代的车,感觉好爽。

我知道她也在激动着,虽然她此行的目的比我单纯。

白山言而有信,开始默默地照顾老人,给他泡了一杯茶,又帮他整理了一下铺位。还问他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不知怎么,看到白山我就感到亲近,也许是因为他脸颊上的高原红?即使不穿军装,他的笔直的身板和有条不紊的言行,也彰显着他作为一个军人的素养。他和他,和我的杨槐,来自同一个世界。而我,正想努力进入这个世界。

白山让老人坐到靠窗的位置,又让红景天坐下,自己才坐下。这一点和陈响也像,很绅士。

红景天问老人,我们怎么称呼你,叫你爷爷吗?

老人说,哦,不用,我没那么老,叫我名字就行,我叫黄和平。

你叫黄和平?红景天一乐。

老头奇怪地说,怎么,跟你同名?

红景天说,哪里啊,我乐是因为黄和平是月季花,黄颜色的月季花。我外婆就种了一棵,开馒头那么大的花。

老头哦了一声,说怪不得,我的确不像月季花。

这回我们几个全都乐起来了。

这老头蛮可爱的啊,我们遂一一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介绍的时候我发现,我们这些人,赤橙黄绿青蓝紫,样样都有。五彩缤纷的旅行,真好。

当然,我和红景天,还有紫薇,介绍的是网名。

老黄一本正经地和我们每个人握手,说你好,蓝姑娘,你好,红丫头,还有紫丫头,你好,黑小子,白小子,很高兴认识你们。你们就叫我老黄吧。

我觉得叫老黄还是有些不礼貌,至少该叫黄伯伯。

原来老黄并不像我想的那么老,他今年六十七岁,还不到七十。而且原先就在西藏工作。我松口气,既然不是第一次进藏,就问题不大。想起刚才的争执,我看了一眼黑阿拉。

黑阿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们聊,我先去扫车厢。

我知道他说的扫是什么意思,不是扫地,是扫射,就是看见啥拍啥的意思。瞧一个好相机把他给烧的,片刻坐不住了。他叫红景天跟他去,红景天声称不当跟班儿。他叫紫薇,紫薇更不愿意,下午搭车收费的事,让紫薇对这位黑阿拉有了偏见。

黑阿拉看我一眼,我知道他想叫我,可是不敢。大概我身上散发出来的多巴胺迷惑了他,他总是想跟我套近乎,有时他会冷不丁给我拍上一张,然后使劲儿抱着相机看。那点儿小心思,不要说我,红景天也看出来了。可惜他的多巴胺对我无效。呵呵。我只能装傻了。

紫薇靠窗坐下,端起相机说,我就在这儿拍。

她忽然喊,嘿,红景天!

红景天问,什么事?

紫薇指指窗外。

我们望出去,看到路边墙上有很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喜马拉雅红景天”“抗缺氧”等字。

红景天得意地说,看见没?到我的码头了哈,你们都要听我的。

我和紫薇一起说,是,长官。

白山笑。

红景天说,你笑什么?

白山说,没什么,感觉你们很好玩儿。

红景天说,那你就是很不好玩儿了。

白山说,我不能玩儿,我要为你们保驾护航,让你们玩儿得高兴。

红景天说,耶,嘴挺甜嘛。

红景天拿出她的苹果手机,指头灵活地点击着,我知道她又在搜索什么了。看她专注的样子,鼻尖微微翘着,很是可爱。果然,过了几分钟她就大声念起来:

红景天,生长在海拔800—2500米高寒无污染地带的珍稀野生植物。由于其生长环境恶劣,如缺氧、低温干燥、狂风、受紫外线照射、昼夜温差大,因而具有很强的生命力和特殊的适应性。为亚洲地区常用传统药材,具有刺激神经系统、增加工作效率、消除疲劳和预防高山症等作用。

嗨,看来我是最适合上高原的。

红景天总是那么兴致勃勃的,多好啊。她说自己是属于燃点比较低的,一点就能着,跟纸似的。

的确,她对生活远比我有热情,让我羡慕。杨槐曾说我过于矜持。陈响则说我有点儿冷。其实我也想让自己的燃点低点儿,对生活和周边的人多些热情。但这也许是生就的秉性吧,并不能随意改变。

但我的内心,充满不为人所知的热情。

24

一个中年女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不是因为她漂亮,而是因为她奇怪:在车厢里,她竟然还戴着墨镜和帽子。起初我猜测她是某个明星,可是看她走路的姿态,就像个普通的家庭妇女。更让我好奇的是,她从我们这个卡座过了两次,每次都一个个铺位地看,好像在找人,但目光却又是躲闪的。

有意思。好像去西藏的人,都有些与众不同。

对我来说,是期待此行能整理一下自己纷乱的思绪。红景天说她也这样想。

紫薇又一声喊,快看。

我们看窗外,一条宁静的河流从塬上淌过。

紫薇问,这是黄河吧?

红景天说,是黄河,但准确地说,这是黄河的支流湟水。湟水的湟不是黄色的黄,是三点儿水加一个皇帝的皇那个湟。

紫薇说,哇,红姐姐你好渊博。我看白山颇为佩服地看着她,这让她更得意了,她故作严肃地说:作为一个领队,当然要先做案头工作。你们有什么要问的,我免费回答。

以前这丫头在我的印象里,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女孩子,她自己也这么说,一路靠着爹妈过来,没有操过什么心。有时我忙得一塌糊涂,她却在电脑前打游戏。有一回我实在分不开身,让她去银行取点儿现金,她居然说一个人去银行害怕,非拉走一个小伙子给她开车保驾,早知如此我还不如直接让那个小伙子去呢。我有点儿不高兴,感觉她很没用,又不好说什么。可是现在……看来每个人都是有潜力的,只是自己不想挖掘而已。

列车乘务员走过来,手上拿着小氧气瓶,询问有需要氧气的没有?我们都摇头,一点儿感觉没有,要它干吗?列车上介绍说,这趟车用两种方式供氧,一种是车厢内弥散式供氧,就是通过每个铺位上的氧气接口送氧,一种就是提供小氧气瓶,单独吸氧。我注意看了一下,接口就在每个人铺位头顶上。

因为这个缘故,车厢是全封闭的,从西宁到拉萨,全程禁烟。

好在我们不抽烟。除了老黄,我们这个卡座的都不抽烟。老黄也只好闻烟了。

不断地有列车员推着货车走过,叫卖水果食品杂志扑克牌等,也叫卖一些小商品,比如抗缺氧的药,比如小手电筒。每次过去,白山都会叫住他们,看这看那,像个孩子。我看他买了几本杂志,《读者》、《军事博览》、《人物周刊》。我问他为什么在这儿买,他说从北京过来东西太多,现在反正已经上车了,不怕东西多了。

白山看上了节能手电筒。那手电筒的确很有意思,不用装电池,环保的,靠手动发电,看着好玩儿,他一家伙买了三把,说是哨所很用得着。我也跟着买了一把,心里想着可以送给杨槐,他晚上出来查哨的时候揣在身上方便。虽然他告诉我,西藏的夜晚月亮很大,比路灯还亮。但我想也许那是他夸张吧?是为了不让我担心吧?我从小到大,还没遇见过月亮当路灯的时候。

白山还买了两盒抗缺氧药,红景天胶囊。

红景天一把抢过去看,仿佛看自己的姐妹。很遗憾药盒上没画个红景天的样子,不然她就可以知道自己长什么样了。

白山打开药盒取出药说,建议你们每人吃两粒。

我们都不肯吃,没事儿吃什么药啊。白山说,等你们有反应再吃就晚了。这个药就是要提前吃。它就是增强抵抗力的。红景天说,好,我吃,我吃我自己。嘿嘿,爽。

我看白山那么诚恳,也吃了两粒,让老黄也吃了两粒。但紫薇还是不肯吃,她说她带了很多药,吃不过来。

白山没有勉强她。

我问白山自己为什么不吃?他说我不会有事的,我有经验。

原来他这药是专门给我们买的。我心里很有些感动。这个兵哥哥真好。和我想象中的解放军一样。

我也买了一袋橘子分给大家。

刚剥开一个,就感觉有人在拍我的腿,一看,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站在我身边,脸蛋儿圆圆的,鼻头也圆圆的。他有些羞怯地但又是很清晰地问我:阿姨,可以把橘子皮给我吗?

我不明白他要橘子皮干吗,就递给了他。

哪知小男孩推开我的手说,不,我想要一张完整的橘子皮。

我愣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好聪明的孩子啊。瞧我这阿姨笨的。我一边笑,一边拿了个橘子给他,他忽然不好意思了,转身跑掉。我跟着追过去,原来他就在我背后的铺位上。

小男孩儿跑回去靠在母亲腿上,母亲用手指在脸上刮,羞他。他更不好意思了,把头埋进母亲的腿里。好可爱。

我走过去,蹲下身子,将两个橘子递给他。他抬起半个脸,拿眼瞟母亲。母亲说,拿着吧,谢谢阿姨。小男孩儿接过橘子,很小声地说,谢谢阿姨。马上剥开皮吃了起来。我忍不住去摸他的脸,他立即把头歪到一边,不让我摸。真是孩子,没有丝毫掩饰,将所有的欲望都表达得如此明了。

小男孩儿的母亲看上去也就三十岁来岁的样子,典型的少妇。

我说,你儿子好聪明哦。

少妇说,真不好意思,嘴巴那么馋。

我说,你带这么小的孩子去西藏吗?

少妇说,嗯。他已经去过一次了。

我反应过来,问:你是进去探亲的?

她含笑说,对,去看他爸爸。

我问,他爸爸在哪儿?

少妇说,在加查山那边的甲格台。

听上去很陌生。我问,你每年都要去吗?

少妇说,是啊,有啥法呢,他每年只能回来一次。他冬天回来,我夏天进去,我们一年就见两次。

一年就见两次?这就是做军嫂的现实。我心里忽悠了一下,难道,她就是我未来的样子吗?

我看看孩子,心里很有些不是滋味儿。

25

尽管列车飞驰,窗外的景色还是深深打动了我。

神奇的高原带着一种永恒的苍凉站在我的面前。这苍凉中蕴含着人类难以征服的力量,蕴含着我无法了解和进入的神秘。广袤的天空下,人和土地的比例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天空和大地永远在目光的最尽头相逢,呈现出一种真正的博大和苍凉。我的内心忽然感到了一种天荒地老的忧伤。

想起了杨槐说的话,你问我为什么喜欢西藏,我想我就是喜欢那种望出去一览无余的旷达,喜欢那种如月球一般的安静,好像能听见风的声音,雪的声音,草的声音,还有太阳的声音,月亮的声音,好像自己真的是一棵树,从古至今都站在这里。

为什么我和他的感受如此不同?也许是我的内心不够强大?

忽然听见红景天在问白山:嗨,帅哥,你每天面对这样的高原景色,是什么感觉?

白山说,忙起来的时候没感觉,空下来的时候会感到寂寞,感到自己很渺小,很无助。有时候恨不能大喊大叫。

那你怎么办呢?红景天继续问。

一般来说,我不让自己空下来,找事儿干。比如给大家读读书,或者去厨房帮厨,或者写日记。

你还写日记?红景天很惊讶,我也很惊讶。

白山说,学生时代从没写过,当兵后开始养成这个习惯了。哪怕一天写一句话,也每天都写点儿。有时候也会开导自己,去想想居住在那里的藏民,想想他们一辈子都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不是一样开朗快乐吗?

杨槐写日记吗?杨槐有没有渴望大喊大叫的时候?这次见了面,一定问问他。

列车开出很久了,老黄还那样,拿着一支烟放在鼻子下闻着。默不作声地看着窗外。

老黄虽然有些黑,脸颊却是红的,就好像他的头发,虽然斑白却很硬,仿佛他身上有一种不愿屈服岁月的东西。最能显示他年龄的,大概就是他的脖子了。在敞开的领子里,我看到了深深的皱纹。我第一次发现,脖子会皱成这个样子。我以为只有暴露在阳光下的皮肤才会衰老,现在忽然明白,老是藏不住的。

我不由得猜想,他进西藏去干吗?肯定不是旅游。他说他在西藏工作过二十八年。二十八年哪,比我的全部人生还长!是去看战友?或者,当年的恋人?如果是后者,那该多有意思。

我忽然觉得自己这么去猜想一个老人不好。于是我大声说,黄伯伯,你到车厢头上去抽一支解解馋吧。

老黄应道,好啊,那我就去抽一支。看来坚持不到停站了。

老黄起身离开的同时,黑阿拉回来了。

黑阿拉一屁股坐下来,就开始摆弄他的相机。紫薇忍不住凑近去看,不再矜持。我很好奇,就在车厢里转,这黑阿拉能拍出什么花儿来?也凑过去看。原来他把列车的各个角落都扫了个遍,包括厕所,当然还拍了形形色色的旅客,还拍了乘务员和乘警。

的确,这趟车是新式列车,好多设备都让人感到新鲜,是老火车上没有的。比如液晶显示屏,像大彩电那么大,有时显示车速,有时显示车外温度,还有时预报下一站信息。比如氧气管道,比如医药箱,还比如书报架,上面有旅游类杂志和报纸,像《雪域之旅》什么的,里面有很多图片和文章,都是介绍西藏旅游的,还有注意事项,交通住宿,风味藏餐,等等。挺实用。厕所也很讲究,里面还有呼救按钮。

黑阿拉见什么拍什么,名副其实的“横扫”。他还拍了书报架上的旅客意见本,里面基本上都是表扬。也有表达兴奋之情的。他顺便也取下来,刷刷地写了一条,大发感慨,表达自己的兴奋之情。

紫薇看完黑阿拉的片片,终于忍不住说,哎,摄影家,我看你用的是尼康D200,好牛哦,我是尼康D80的。

黑阿拉说,你们女孩子,用D80就够了,太重了端不稳。

紫薇说,就是。嗯,你可不可以把你拍的片片拷一份儿给我啊?

黑阿拉受宠若惊地说,当然可以。没问题。我带了手提,带刻录的,等到了拉萨就刻个盘给你。

紫薇说,太好了。我这次进藏,好多同学羡慕我,我回去要发个长长的帖子,炫耀一下。

黑阿拉说,那肯定超级火爆,点击率过万没问题。我这次带了四个卡,每个都有四个G,一共十二个G,就是每张拍5m大的,也可以拍一万张。我是做好了战斗准备的,横扫高原。

紫薇张大了嘴巴:我的天,你太厉害了。

黑阿拉更加得意:告诉你,光青海湖我就拍了200多张。

紫薇急迫地说,我看看我看看。

两个脑袋立即凑到了一起,对准相机上的显示屏。看来紫薇已经完全忘掉了下午的不快,到底是孩子。我当然希望他们能和睦相处,我们还有好些相处的日子呢。在我看来,这几个同伴,每个人都很可爱,与他们同行,是件称心的事。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太阳快要掉到地平线以下了。火车轰轰隆隆的,仿佛想给安静的高原送些热情。列车开始供应晚餐了,我们看那盒饭还不错,有鱼香肉丝,有番茄炒蛋,我们一人买了一盒,刚准备开吃,紫薇忽然一声惊叫:快看!

我们回头,看到在很低的金黄色的天空下,出现一抹湖水。

红景天非常确定地说:这是青海湖!

果然,列车上的广播开始介绍了:

各位旅客,现在我们的列车正行经青海湖。青海湖是中国最大的内陆湖泊,也是中国最大的咸水湖……

其实已经没人认真去听介绍了,大家都拿出相机冲着窗外抢拍。不管它是不是最大,不管它有什么意义,此刻让我们感觉到的就是一个字,美。

我没有拍照,我让自己专心地陶醉。

青海湖真不愧是中国最大的咸水湖,火车轰轰隆隆跑了那么长时间,却依然没有驶离它的身边。因为落日余晖的笼罩,湖水呈现出金黄色,于是我们的晚餐,就在金黄色的海湖畔进行了,真是美滋滋的。能从火车上看到青海湖,也算弥补了我们没去成日月山的遗憾。

我放下筷子,给杨槐发了条短信:我们路过青海湖了!夕阳下的湖水好美啊。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看它吧。

没有回。我不意外。

我去掉短信的最后一句,转发给陈响。陈响很快回复说,真羡慕行走在美景中的美人,偶很惨哪,还陷在一堆枯燥的材料里。

我回复:同情ing……

夕阳跌进湖水,和湖水一起消失了。

是湖水吞噬了夕阳,还是夕阳藏匿了湖水?应该是后者吧,没有太阳,许许多多的美景都将被藏匿。

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早早爬上了中铺。

我一边听MP3,一边拿出本子和笔,想写点儿什么。笔尖在纸上戳了几个小黑点儿,却什么也没写出来。心里盈满了一种愉悦,这愉悦里还有几丝伤感。

天黑尽。列车与铁轨的碰撞更响亮了。

动静虽然很大,却总让我感到它是在默默前行。也许是因为火车从来不能像汽车那样,与众多的车们一起跑,它总是孤单地独行在广袤的原野上或者崇山峻岭里。

独自远行,是火车给我的强烈感觉。但这样的感觉却让我亲切。大学四年,我每次假期回家,都是坐的火车。一上火车,我就有种放松的感觉,有种踏实的感觉。尤其是最后一次,我是跟杨槐一起坐的。和他一起回老家。那是他进藏一年后回来探亲。他必须去看望他的父母,我不能自私地把他留在我身边,可我又舍不得放他走,那么珍贵的假期。于是我请假和他一起去老家了。

在火车上我一直靠在他身上,须臾也不想分开。我让他给我讲西藏,讲这一年经历的事。他实在是不善表达,一些在我看来惊心动魄的事,他几句就讲完了。比如他有一次带巡逻分队巡逻时,遇到了塌方,他就说,挺大的塌方,路都看不见了。后来呢?我问。他说我们就地宿营,差不多等了一整天才疏通。我说完了?他笑笑说,你还想怎么样?想让我牺牲啊?我连忙说呸呸!

他晒黑了,也瘦了。而且,开始抽烟。虽然在我面前,他总是尽可能少抽,但我闻到了他身上的烟味儿。我没有说他,我的父亲抽烟,烟味儿让我感到亲切。

我又闻到了淡淡的烟味儿。

是老黄。他拿着支烟,在鼻子边儿上闻。他肯定很想抽。

杨槐抽烟。他在崇山峻岭里抽,没有人限制他,大山不会有意见的。我想起他说的一句话:在西藏那地方呆着,不抽烟不行。

他只说了这么简单的一句。我却从这一句里,感觉了他的苦,他的累,他的难,他的寂寞。我当时想,如果我都不能理解他爱他,这个世上还有谁能给他安慰呢?我跟他说,我就是老天派来陪伴你的。他说,嗯,我经常都在感谢老天爷。

26

紫薇铺好床准备睡了,睡前还吃了一大把药。我问她是不是抗缺氧的,她笑说不是,是补药。我暗想,这孩子年纪轻轻的,倒是很懂得保养啊。也许是身体不好?

老黄坐到了过道的凳子上,嗅着烟,喝着茶,望着啥也看不见的窗外发呆,或者叫沉思吧。

我们这个座位里,就剩红景天和白山“面对面”了。

我听见他们在轻轻聊天。主要是红景天问,白山答。

红景天这丫头,好像很喜欢这个解放军帅哥,可她不是说,是因为一个神秘人物而奔向西藏的吗?那么快就移情别恋啦?其实红景天蛮可爱的,虽然一直靠着爹妈,有时候还耍点儿公主脾气,嘴巴不饶人,但她单纯,热情,心地善良,很容易给人带来快乐。好像有个说法,没受过什么挫折的女孩子都比较单纯善良随和。但说起来也是二十二岁的人了,还没有个方向,真让人替她发愁。

红景天喊我,蓝姐,别一个人害相思了,下来聊天嘛。

我调侃说,你让我当灯泡啊。

红景天说,当什么灯泡啊,下来当主持人。我跟他根本聊不起来,我探头说,白山,红景天喜欢听你说话,你就多说两句嘛,不要那么惜字如金。

白山老老实实地说,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嗯,我刚回北京探家结束,准备回部队,我爸妈都在北京。

红景天道,你可真不像北京人。

白山说,为什么?

红景天说,北京人多贫啊,逮着机会就呱叽个没完,你呢,跟挤牙膏似的,舍不得多说一句话。

白山说,就是。

红景天说,你看看,他是不是老做选择题啊,要么就是,要么不是。跟余则成似的,嘴巴那么严。

白山说,余则成是谁啊?

红景天说,你没看过《潜伏》?真是奥特曼哦。

白山说,哦,我知道了,是不是孙红雷演的那个?我们家里人看了,跟我说了,可我没时间看。再说我想跟我们哨所的人一起看,就买了碟子带着了。

白山用手指指行李架:在包里装着,还有《士兵突击》,还有《女子特警队》,好多,够我们看几个月的。

红景天说,你喜欢哪个女演员?

白山说,我记不住女演员的名字。

红景天说,我不信。你说两个,我看看是哪种类型的?

白山就是不肯,我真的记不住。

看他那么老实,我越发觉得他可爱,就像杨槐的弟弟。不知杨槐在别的女孩子面前是不是也这样。我想帮他解围,就跟红景天说,唉,你不是有本事猜人心思吗,你就猜猜看,他喜欢哪种?

红景天说,我跟他之间还没铺光缆,搞不定。

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这丫头倒是经常猜中我的心思。我都有点儿怕她了。

我探头,发现紫薇躺在那儿,也没睡着,大拇指灵活地移动着,在发短信。我说,你也没睡着啊?她笑笑嗯了一声。看来心里都不平静啊。我跟她说,干脆咱们起来聊天吧。

红景天接话说,就是嘛,坐在这样的火车上,开往高原,睡觉简直是浪费。我们聊通宵怎么样?高原夜话。

我说,可以啊。只怕你坚持不住。

紫薇说,不行,我得早点儿休息。到高原休息好很重要,不然第二天会难受的。

红景天看我一眼,我知道她的意思。紫薇看上去黑黑的,没想到比我们还娇气呢。

我转头,又看到了那个女人,依然戴着帽子和墨镜,从我们这里走过时,她好像也对黑子的照片感兴趣似的,往两个脑袋那边瞟了又瞟,忽然发现我在看她,她迅速转身离开了。

真让我好奇。

我悄悄跟红景天说我的发现,这丫头说她也察觉了。然后说,幸好不是我妈,不然太恐怖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

红景天忽然说,我怎么有点儿饿了?

她边说边站起来爬上铺位,去她的行李袋里找东西吃。一会儿工夫,扔下一袋话梅一袋瓜子。

我说,你这个能顶什么事,不行的。

红景天又找出一包虾米酥,一包巧克力。

下来的时候,她指着行李架上的两个大旅行包和座位下的旅行包问白山:这些,都是你的吗?白山说,是我的。你怎么带那么多东西啊?红景天好奇。白山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有回答。

我猜测说,是不是女朋友给你准备的?

他脸红了,说不是的,我还没有女朋友。

红景天说,嗨,你那么拉风一个帅哥,怎么会没有女朋友?是目前没有还是从来没有?

白山想了想说,应该是从来没有吧。

红景天夸张地说,哎呀我的妈,你什么八字啊。那这些零食谁给你买的?

白山说,都是我妈准备的。

红景天说,噢,原来你还是妈妈的乖儿子啊。可以给我们看看你妈给你买了些什么吗?

白山真的拖出座位下的旅行包,拉开拉链让她看,也让我们大家看。我也探头:哇赛,东西真不少,米花糖,苏打饼干,萨其玛,巧克力,牛肉干,豆腐干,麻辣鱼干,火腿肠,花生核桃瓜子水果糖,看得我都有点儿嘴馋了。

红景天说,真没想到你比我们女娃子还好吃,带那么多零食。

白山笑笑,把拉链拉上,把包塞回座位下,丝毫没有给我们吃的意思。这个举动让我意外。哟嗬,看不出还挺抠门啊。

黑阿拉感觉出来了,马上乘虚而入,迅速爬到行李架上,从背囊里拿出一个大塑料袋,整个扔下来给我们。我打开一看,吃的也不少,而且都很实惠。

红景天话里有话地说,黑阿拉你不像上海人。

黑阿拉说,阿拉晓得你什么意思啦,你是说我们上海人抠门。来来了,大家都吃,从我做起,改变上海人的形象。

黑子把他的食品水果拿出来,放在小桌上,堆得满满的。

红景天边吃边冲着白山说,反过来说,你这个兵哥哥和我想的不一样噢。

白山不解:你想的兵哥哥应该是什么样的?

我也有点儿紧张,我很怕她说他不大方,那多尴尬。

红景天说,居然带这么多吃的回部队,跟小孩儿似的。哪像个解放军啊。

我解围说,是给战友带的,对不对?

白山点点头说,就是。这是我到哨所后第一次探家,所以我答应要给我们那帮弟兄多带点儿好吃的。

红景天不以为然地说,我在网上看到说,现在拉萨什么都能买到。

白山说,我们那里还是不行,我们离最近的县城也有大半天的路,何况我们不能随便下山。再说我们哨所还有两条狗,这里面有好几包东西是带给它俩的。我走的时候也答应了它们的。

白山说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有一种可以称做慈祥的意味,好像母亲在说孩子。疼爱加上宠爱。我有些意外。他一个孩子,难道还惦着另外一些孩子?

红景天说,你们哨所有多少人哪?

我打断她说,不要乱问,那是保密的。

白山朝我笑了笑,你怎么知道?

红景天说,人家家里也有个兵哥哥。

白山有些意外也有些高兴地看着我,真的吗?

我连忙说,你接着讲你的哨所。

白山说,我们好多战友,从入伍到退伍,不要说拉萨,连县城都没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连部了。我去年毕业,刚上去的时候觉得好难熬啊,简直是度日如年。

我心有戚戚焉,说,真不容易啊。

白山说,其实也没什么。听我们连长说,现在哨所的条件比原来好多了,原来的房子墙很薄,透风,到冬天屋里都结冰。盖两床被子加上大衣都冷。现在我们营房是新盖的,窗户是双层的,团里还每隔半个月就给我们送一次蔬菜,真的比原来好多了。唯一难解决和难忍受的,就是寂寞。虽然哨所安了锅盖可以看电视,但因为缺电,每天只能晚上七点到九点两个小时开电视,九点以后就只有闲聊,或者打牌。白天没有巡逻和训练时,就只有傻呆着。

没有书吗?紫薇问。

白山说,书倒是有一些,但因为缺氧,看书看一会儿就看不进去了。脑袋发懵。我们那里海拔四千七百米了。四千以上就不好受。

可以打电话吗?我问了我最关心的问题。

白山说,原来不行,去年开始我们山上也可以用手机了。也不敢随便打啊,打完了充值麻烦。有的兵没经验,一开始兴奋,猛打,等封山后卡里就没钱了。还好我的手机里存了不少话费,我就省着,到了春节的晚上,让每个战友跟家里拜年。

红景天说,太同情你们了。要是我,一天都待不下去。

白山说,是挺难熬的。所以轮到我探家的时候,我高兴得睡着都笑醒了。可是真的回到家,还挺不习惯的,很想念他们。

这样的话,我在杨槐那里也听到过。

红景天说,那么不好玩儿的地方,还会想念?

白山说,是。我也没想到。其实我这次的假期还没满,还差半个月。那天我跟我们一帮同学聚会,在热乎乎的包间里,面对一桌子美味佳肴,我突然就想起哨所的小兄弟了,想自己在城里吃喝玩乐,他们还呆在雪山顶上,那么寂寞,那么冷,那么艰苦。我一下子就控制不住了,举起酒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就掉下来了,搞得我的同学们莫名其妙。当天晚上我就决定提前回队了。

白山虽然是笑着在说,但我发现他的眼圈儿红了。

我的鼻子也发酸,眼睛发热。我不好意思抬头,将手里的橘子皮一点点地撕开,撕碎。

杨槐曾对我说,你没有在西藏呆过,无法理解我们战友之间那种感情,比一般的战友还要深厚,因为我们相依为命。

27

我发现一说起哨所,白山再也不是那个惜字如金的人了。

黑阿拉问他,哎,刚才你说你们哨所有两条狗,是什么品种?德国狼犬?苏格兰牧羊犬?啊,还是藏獒?

白山说,都不是。就是我们巡逻的时候收养的流浪狗,有一只看上去有藏獒血缘,块儿比较大,在连部。三条狗都到我们哨所好多年了,我上山的时候他们就在那儿,资历比我还老。

红景天说,可爱不可爱?

白山说,当然很可爱。两个土狗一个叫胖妹儿一个叫黄崽,都跟我特别好,一天都撵着我的后脚跟儿跑。从上哨所第一天起,它们俩就跟我亲。它们很敏感,只要看见穿军装的,不管男女,也不管官大官小,不管穿的是八七式夏常服还是迷彩服,都认。要是没穿军装,哪怕是只鸡从门口过,它们都要狂叫。早上还和我们一起出操,出完操就晒太阳睡大觉。但是天一黑,不用我们说,就上自己该趴的地方趴着了,一般来说,胖妹儿守炊事班,黄崽守大门。

白山说起哨所,不再是那个话少的人了,神采飞扬。

我想象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是另一种恬淡?还是另一种艰辛?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狗狗带给白山他们的是极大的抚慰。

白山继续说,特别是黄崽,好像知道自己是个男子汉似的,还跟我们一起巡逻,一起站岗。如果我们中有哪个下山去办事,它就会一直趴在路口等,看见回来了,就跑下去迎接,如果刚好下了雪,它就在雪地里一扑一扑的为我们开道。

红景天几乎惊叫起来:巨可爱啊。

白山说,当然。它还救过一个昏倒在雪地里的兵,要不是它,那个兵可能就没命了。当时那个兵有点儿感冒,站岗时晕倒了,正好下大雪,就被雪埋住了。黄崽很敏感,发现他不在就去找,然后用牙齿咬住他的衣服,一点点地往回拖,硬是把那个兵拖回了哨所。

我们都听得呆掉了。这样的故事,我们上哪儿去听?看我们都流露出入迷的眼神,白山更来劲儿了:

我再给你们讲我们连部的阿黑,就是有藏獒血统的那个大个子。

我们一起看着黑子乐。

白山抱歉说,我不是故意的,那狗真的叫阿黑。再说,我觉得说谁是狗那是表扬,狗多好啊。

黑子说,就是,我也喜欢狗。人要是对狗不好会遭报应的。真的。

我相信黑子说的是真的,但好像不合时宜。我说,白山,快讲你们连的阿黑吧。

白山说,我们连的阿黑虎头虎脑的,可能有一点儿藏獒血统,它每天早上听着起床号起床,绝对守时。起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菜地,看有没有牛羊牲畜进到我们连菜地糟蹋我们种的菜,在西藏种点儿菜多不容易啊。如果有,它就一阵狂叫把它们撵出去;然后它就等着连队饲养员把猪圈的门打开,把我们连四十多头猪赶到山上去放牧。我们连的猪都是在山上敞养的,真正的绿色猪。到了傍晚它再把它们赶回来。有一回下暴雨,阿黑把猪赶回圈后发现少了四头,又冒雨去山上找,非常之尽职。

真的吗?我们四个一起惊叹。

白山骄傲得不行,说,那当然,它就是不会说话,什么都明白。但它会唱歌,我们连队集合唱歌,只要值班员一起音它就张大了嘴巴大吼,跟我们的节奏完全合拍,声音还很亮。连长点完名,常常会表扬它两句,它听得出来是表扬它,就地打个滚儿,可爱得不得了。

红景天嚷嚷说,哎呀,我太想看看这个狗狗了,你有没有照片啊?

白山连忙拿出手机,翻了半天,找出狗狗的照片。喏,这个是黄崽,这个是胖妹。阿黑在连部,我还没机会拍它。

我们几个脑袋便轮流凑到小小的手机上,一边看一边感叹。

白山总结性地说,这下你们明白我为什么带这么多吃的了吧?

红景天说,等到了拉萨,把我们带的零食全部给你,你带给狗狗。

白山说,你可以亲自去看看它们哪。

红景天有口无心地说,哇,好有吸引力的建议。

正在这时老黄回来了。大概抽了烟,他显得精神头很足的样子。笑眯眯地说,这么热闹,你们在聊什么?

红景天说,我们在听白山讲他们哨所的狗。你快来看。

老黄好奇地接过来看。看完把手机还给白山说,我原先在西藏的时候,我们营也有个狗,它的任务就是每天从下面的连队给山上哨所的两个战士送饭,一日三餐都送。它用嘴叼着篮子,里面装着饭菜,送上去后,就蹲在那里等,等两个执勤的战士把饭菜吃了,它再把装着空碗空盘的篮子叼回来。每天如此。干了十几年。

后来呢?我们几乎异口同声。

死了。死了以后我们就把它安葬在了那个哨所山顶上,还给它立了个石碑。每一批新兵来老兵走,都会去看它。碑上刻着几个字:哨所功臣。

我暗自惊叹,原来还有这么可敬的狗。

老黄淡淡地说,其实这都不算什么。

看着老黄貌似淡漠,实则深沉的样子,我又忍不住猜想,他进西藏到底去干吗?肯定不是观光旅游了。他在西藏工作了差不多三十年,哪还有兴趣旅游。

我说,黄伯伯,你上高原,心情是不是很复杂?

老黄说,不,一点儿不复杂。上级一声令下,我们就开拔了,很简单。去不了的同学还很羡慕我们呢。

我说,就没想过艰苦、危险、不适应这些事?

老黄说,没想过。停了一下他说,如果你们愿意听,我就讲讲。

当然愿意听。白山第一个响应。我们也都纷纷点头。

28

我进藏是1962年,十八岁。真的是像歌里唱的,十八岁十八岁参军到部队。

那年夏天,西藏部队来我们学校招生,说根据边防需要,选一百个高中生学英语,培养外语干部。我们七月进藏,到拉萨时已是九月,刚刚分班编队准备开始学习,边境上就硝烟突起,打了起来。

也许小白知道这段历史。那年印军在边境上挑衅,开了第一枪,打死我方一名军官和两名士兵,随即又进入我们防区来修筑工事,并且还向我部队开枪开炮,造成我们官兵三十三人伤亡,很猖狂。面对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西藏部队立即投入战斗,进行还击。

我一当兵,就赶上了这场战争。战斗打响后,我们这些学生兵不可能再安静地坐下来学习,立即成了战士。我还咬破手指写了血书,要求上前线去。其他同学也纷纷请战,真是这样,那时我们都单纯热情,一心想为国家和人民效忠。

很快我们这些学生兵就被分配到各个部队去了,我和十六个同学一起,被分配到错那方向的某边防团。

那时候,从错那县城出来没几里路就不通车了。我们不得不下车步行。背着背包行军,背包很重的,有大衣雨衣毛皮鞋帆布水桶脸盆,还有干粮,枪支弹药,每个人都要负重七八十斤。我们就这么着翻山越岭,赶赴战场。

但很不幸,在这个时候我突然病了,可能是不适应高原寒冷,也可能是太疲劳。发高烧,烧到三十九度多。但我还是顶着高烧和大家一起走,还是自己背着七八十斤重的背包,丝毫没想到要留下来。翻山的时候,我走得浑身大汗淋漓,衣服都湿透了,但居然就退烧了!现在想想真不可思议啊。人的生命有时候真很神奇。照现在的说法,若是到西藏感冒了,那是要送命的,什么脑水肿,肺水肿,可我不但感冒发烧,还继续行军,翻越了海拔五千米的雪山,居然把感冒给治好了,真是神奇。只能归结为年轻了。或者命大。

下了山,再赶往战斗打响的地方,还有几十公里。我们就不停地走啊走啊,从上午九点出发,走到第二天早上七点,走了整整二十二个小时。夜间都没有停止。夜间没停是两个原因,一是为了赶时间;二是不敢停,太冷了。十月底的西藏,已经算冬天了。翻过雪山后,我们就沿着河谷地带前进。鞋子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在早上七点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当我一眼看见炊烟,看到部队的帐篷的时候,那种喜悦,简直无法表述。整个身心都放松下来,充满快乐。

一到目的地,我们这十几个学生兵马上就被编入了战斗班。11月15日,第二战役打响了,我们奉命前往布顿,在边境上又行军了七天七夜。七天七夜啊,走得我两只脚都要没知觉了,打满了血泡。

行军中还不断遭到敌人炮击,有两次炮弹就在离我几十米远地方炸开了,但我还是命大,身上只挨了些炸起来的土石,没有受伤。

毕竟是新兵,从没打过仗摸过枪,我多少有些紧张,就紧紧跟在我的班长后面。我的班长叫蔡佑军。保佑的佑,军队的军。之所以那么清楚地记得班长的名字,实在是这个班长太好了,让我一辈子忘不了。在整个参战过程中,我的班长都时时处处保护着我。刚开始行军时,我穿着新胶鞋新袜子,满脚打水泡。到了驻地,班长就烧开水让我烫脚,然后让副班长给我挑水泡。我真是感动得说不出话来。而一旦有敌情,总是班长第一个跳起来摸起枪就向前冲。

我记得有一回班长正在洗头,我在给他淋水,突然听见枪声,班长马上跳起来拿上枪就冲了出去,头发上还在滴滴答答地淌水。我也跟着班长冲了出去。那时我们的任务是守卫一个桥,是敌军派人来破坏那个桥了。见我们冲上去,敌人便夺路而逃。班长带着我们穷追不舍,一直追到杜鹃丛里,钻进去捕获了两个敌人。把俘虏押回来,头发上的水都结成冰碴子了。

那个时候,我们部队真有着非常好的传统,老兵爱护新兵,班长爱护战士。不信你们到日喀则的烈士陵园去看看,你会发现,在那场战争中牺牲的,差不多都是老战士,很少有新兵。

不过在经历了那场战斗后,我这个新兵,也就成了老兵。

后来呢?红景天问。

老黄说,后来战争结束,我们就去继续学习了。

紫薇问,那你的班长呢?

老黄说,我去学习以后就跟他失去联系了,很遗憾。

黑子说,他肯定当大官了吧?

老黄说,没有,我后来找,也没找到他,也许转业回老家了。

老黄讲完了,我们好像还没听过瘾似的,继续盯着他看。忽然我意识到,老黄那脸上的皱纹和脖子上的皱纹,是与其他老人不同的,他那里藏着的,全是高原上的风雪和阳光。

我说,黄伯伯,我很想知道,今天你为什么去西藏啊?我们这些从来没去过的人想去是好奇。你都在里面呆了二三十年了还想去,肯定是有特殊原因吧。

我终于忍不住打探他的心思了。

老黄说,也不复杂,我去看两位战友。

红景天说,你还有战友在里面工作?没退休?

老黄说,不是,他们牺牲了。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一时不敢再问什么。

老黄习惯性地取出一支烟,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又说,其实我是去看一对牺牲了的恋人。

我看着老黄斑驳的白发。恋人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有些别扭。但再一想,哪个老人不是曾经年轻的恋人呢。

老黄看了我们一圈儿,说,你们肯定都谈过恋爱吧。

红景天说,当然,我们都这么老了,要是还没谈过恋爱不是太杯具(悲剧)了吗?紫薇说,现在上高中谈恋爱都算晚恋呢。黑阿拉说,可不是,你应该问我们谈过几次恋爱才对。只有白山没回答。

老黄说,那我想问问,你们觉得最美的爱情是什么样的?

紫薇抢先说,我觉得应该是那种纯粹的没有功利目的的爱,百分之百纯棉。

我举手:我同意紫薇的表述。

白山说,我也同意。

但黑子摇摇头说:哪里有那么纯粹的爱情哦,那么纯粹的爱情是存活不了的。

红景天说,对,在这点上我赞同黑子的看法。要我说嘛,应该是百分之七十的纯棉,再加上百分之三十的莱卡,得有点儿弹性,穿着才舒服。

白山不以为然地看她一眼:你以为爱情是可以按你的意愿制作的产品啊?

红景天说,我这就是一种表达嘛。

老黄说,最美的应该是那种生死不离的爱情。

众人皆沉默了。当我们想到爱情时,我们会想到生死吗?

我猜想不出,在这个面容沧桑的老男人的心里,到底藏着怎样的爱情故事?

但老黄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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