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她为他煮酒,他为她填词。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这大概就是柳永与倩娘婚后的生活。几许浓情,几许淡雅,有花有月,有诗有酒,组成了两个人的岁月静好。
清明时节,花开陌上。青春年少的人们,纷纷出门踏青。柳永携了倩娘,来到郊外,看山看水,看春风里的杨柳舒眉。满是幸福的两个人,玩了大半天,大概是累了,第二天倩娘很晚才起来,柳永看她黛眉不整、睡眼惺忪的样子,兴致大发,填了首自度曲《促拍满路花》:
香靥融春雪,翠鬓亸秋烟。楚腰纤细正笄年。凤帏夜短,偏爱日高眠。起来贪颠耍,只恁残却黛眉,不整花钿。
有时携手闲坐,偎倚绿窗前。温柔情态尽人怜。画堂春过,悄悄落花天。最是娇痴处,尤殢檀郎,未教拆了秋千。
柳永的词,很多都是自度曲。《乐章集》里,很多词牌,都是从前没有,在柳永之后才出现的。就此而论,柳永对宋词的贡献,几乎无人能及。仅以宫调来说,唐宋教坊共十八宫调,而柳永的词中用了十七宫调。至于曲牌名,柳词中共有了一百六十七个,其中有一百四十个是自度而成。
柳永的自度曲,很多都是才子佳人式的爱情描写。只不过,他笔下的这些词,少了些含蓄,多了些天真;少了些修饰,多了些真实;少了些羞涩,多了些甜蜜。古代的爱情诗大都含蓄隐晦,柳永却是毫不掩饰地将佳人模样呈现在读者面前。若以陈腐观念去衡量和判断,难免会对其不屑。
画堂春过,悄悄落花;楚腰纤细,偎依窗前。这样的时节,那样的女子,怎能不让这才子意乱神迷?她的娇俏,他的温柔,在这样的春日,成了故事里的花香满径。
如果就这样,你侬我侬,花开花落,日子当然是轻软和诗意的。这是倩娘的希望。她只是个小女子,想要的无非是与自己所爱之人不离不弃,简单也好,平淡也好。
但是,柳永不能沉湎于小儿女的卿卿我我之中。他自幼学的是孔孟之道,抱的是安民济世的理想,他有他的远方。仕途是他向往已久,并且为之奋斗已久的方向。
他已成年,人生的路,等着他走上去,踩出悲和喜。
不上路,便不知道,人生到底是甜还是苦。
不上路,就没有山重水复和柳暗花明。
世间你我,总是要走在路上,才能遇见风景,才能与那个真实的自己同过山高水长。经过道路,亦被道路经过,才会明白,人生所见,到最后都是沧海桑田。
对于人生轨迹,柳永的想象大概是这样:科举及第,宦海跋涉,功成名就,待到老去之时,退隐林泉。然而,人生终究是阴晴难测的旅程。在现实面前,所有的蓝图与憧憬,都没有多少力量。
否则,那些失意和怅惘,又从何而来呢?
正所谓男儿志在四方,对于当时的读书人,纵然不为功名,也总希望去到远方,而不是流连方寸光景,或者缠绵于儿女情长。事实上,在交通落后、信息闭塞的古代,对初出茅庐的文人来说,远游是必须经历的修行。关河山水,黎民忧乐,会在其心中激荡,砥砺出书生意气,和独特的文人气质。
咸平五年(1002),柳永离开了故乡崇安。他要去的是汴京,那里等待他的是礼部科考。这是新婚后第二年,他与倩娘感情日笃。但这场离别是注定要经历的。烟火的日子,简单的小幸福,不是柳永的人生。他必然要在繁芜的尘世,历经风雨,看尽浮华,才能成为我们熟悉的那个才子。
带着不舍与愧疚,他上路了。别处的风景,在等他。
当然,等待他的,还有不尽的风云变幻。
人生本就是,无数次的相聚和离别,无数次的抵达与离开。
离别,纵有万语千言,终是黯然凝噎。
届征途,携书剑,迢迢匹马东去。惨离怀,嗟少年易分难聚。佳人方恁缱绻,便忍分鸳侣。当媚景,算密意幽欢,尽成轻负。
此际寸肠万绪。惨愁颜、断魂无语。和泪眼、片时几番回顾。伤心脉脉谁诉,但黯然凝伫。暮烟寒雨,望秦楼何处。
掩上斜阳,掩不住离愁。但他还是上路了,将那女子留在了原处。她的柔情,他不忍辜负。却也无法,他有他的远方要去闯荡。何况,人生原本就是易分难聚。
旧时读书人,或者居庙堂之高,或者处江湖之远。但在年轻的时候,他们大都希望通过科举,让自己笑着走上仕途。历尽浮沉后才发现,功名如枷锁,倒不如放浪山水来得自在。十九岁的柳永,带着意气风发上路,相信功名触手可及。
他不知道,人生这场戏,每个人都只是角色。
高下曲直,浮沉悲喜,并非由自己书写。
柳永取道水路,入钱塘江,先到了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就是这座城市。这是人杰地灵之处,文人墨客、富商巨贾汇聚于此。这里有说不尽的柔情缱绻,有看不尽的春花秋月。
山水重楼,烟雨断桥,都是他前所未见的模样。
玉楼上的女子,脉脉含笑,低唱浅吟。
西湖云水,轻悠悠地,望着人们归来或归去。
对柳永来说,停步于此,大约算是归来。他的纵逸和诗情,与这里的山水草木,一见如故。于是,本是路过,他却在这里停下来,留了许久。
杭州这座城市,在柳永来之前,有过苏小小,在最好的年华里凄然离世,从此沉睡于西泠桥畔,再未离开;有过白居易,带着造福黎民的愿望而来,留下西湖白堤,然后挥手而去。在柳永去后,有过苏轼,修了条苏堤,人们记住的,除了他的恩泽,还有他在西湖畔挥笔办公的风姿;有过张岱,飞雪之日,扁舟一叶,往湖心亭看雪,痴得令人叫绝。
比柳永年长十多岁的林逋,通晓经史百家,性情淡泊孤傲,此时还在江淮漫游。若干年后,他将隐居西湖,结庐孤山,植梅放鹤。他们不曾相遇,可算是憾事。不过也好,他们性情大相径庭,纵然相逢,也未见得能成为知交。
草青人远,鹤子梅妻,这样的日子,柳永未必能过得了。
繁华之中,风月之地,是他更愿意去的地方。
苏轼说,诗酒趁年华。此时的柳永,风华正茂,俊逸潇洒,正是不羁放纵的年纪。到杭州后不久,他便开始了诗酒流连的生活。繁华巷陌,烟花丛中,都是他的身影。几分沉醉,几分快意,他以凌云之笔,写着烟月迷离。
与他交往的,有杭城才俊,有天涯歌女。
伴着琴声与欢笑,填几阙词,说风月无边。
这是他酒杯里的轻狂年少。
他倒也没有忘记,在遥远的崇安,还有个女子在相思的煎熬中苦楚度日。每每想起倩娘,他便觉得愧疚,然后告诉自己,他是为功名而与她暂别。他对她,也常常想念。他将其尽数交给了文字。
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此情并无虚假。那些相濡以沫的往事,亦是真真切切。曾经,相依于月下,他们说过天荒地老。就像许多人,年轻的时候常常轻易许诺,后来才发现,诺言只是莫名的期许,如歌里所唱:也许承诺,不过是因为没把握。
一别千山,一别万水。
说好的相聚,谁都不知道,是否经得起岁月考量。
我想,以柳永不羁的性情,纵然不曾远走他乡,也未必能与倩娘安心地过烟火日子。时日久了,当最初的缱绻淡去,即使还有几分诗情画意,他恐怕也会厌倦。
灯火黄昏,他又会去往繁华深处。
在撩人的夜色中,与熟悉或陌生的人们,言欢把酒,谈笑风生。
或许,游戏花间,才是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