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阅古人写梨花的诗词,多与愁、怨有关。何为愁?何为怨?自然是春愁、春怨,惜春常怕花开早,匆匆春又归去。梨花怕是最能引发愁绪的花。诗人们提梨花,若不忧伤一番,就不像说梨花。所以,梨花总与黄昏、庭院、闺怨搅在一起。
秦观的《忆王孙》云:“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杜宇声声,黄昏庭院;风雨催花,更添落寞。闺中女子以为藏于深闺,将杜鹃悲啼、黄昏暮景关在门外,便可不相思,没想却正见其相思之难堪。
李清照的《鹧鸪天》:“安排肠断到黄昏。甫能炙得灯儿了,雨打梨花深闭门。”伊人不见,鱼鸟音沉;借酒浇愁,默然无语。刚刚把灯油熬干,又听见一叶叶、一声声,雨打梨花的凄楚之音,就这般睁着眼熬到天明。
梨,谐音离,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雨打梨花深闭门”,诗人爱用这句,许是因为门后的愁思:长夜迢迢,泪流漻漻;思君愮愮,颜色焦焦。梨花花蕊似美人泪痣,含着水珠,滴滴欲落;加之又逢黄昏,寂寞空庭春欲晚,怎一个愁字了得。怎么办呢?只好哭呀,哭得梨花一枝春带雨。
梨花开在暮春,此时春快尽了,怪不得人要怨它、恼它,仿佛它将春带走了。你看啊,梨花开前是春色撩人,梨花开后是春色恼人,忽而这年景就塌失一小半,怎叫人不恼?恼又没用,就只好迁怒于梨花,最后成了恼羞成怒。
当然,凡事总有例外,梨花并不总是悲的,有时比桃花还香艳。话说张先八十岁纳妾,小妾芳龄十八,这事传到东坡耳里,他便写了首诗调侃:“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东坡说的“一树梨花”,指的是梨花颜色的“白”,张先已是白发苍苍的八十岁老头,而海棠却是粉嫩嫩、红艳艳的少女。梨花对海棠,东坡用了一个“压”字,真真道尽无数未说之语。东坡的这首诗传开后,因为句子精妙,情色味浓,又藏得好,“一树梨花压海棠”便用来指代老夫少妻。
刘廷玑写过一本《在园杂志》,他在书中提到,有年春天他到淮北巡视部属,“过宿迁民家”,见到“茅舍土阶,花木参差,径颇幽僻”,非常欣喜。小园里梨花开得最盛,熏风细细,落英纷纭如雪。梨树旁正好有海棠一株,红艳绝伦。此情此景,令刘廷玑“不禁为之失笑”,想起一首关于老人纳妾的绝句:“二八佳人七九郎,萧萧白发对红妆。扶鸠笑入鸳帏里,一树梨花压海棠。”
这与东坡的那首诗是一个意思。说不准,这户人家就是按东坡的诗来安排的,高大的梨树与娇嫩的海棠,相伴相生。每到春天,红红与白白,别有一番情味。若是主人家又正好是老夫少妻,两人相携于树下看花,便是享尽清福的妙事了。
尽管有这荡出去的一处艳笔,梨花总体仍是淡的。《西溪丛语》曾把30种花与30种客人相互匹配:“桃花为妖客,杏花为艳客,梨花为淡客。”桃、杏、梨同列,一妖一艳一淡,愈发衬出梨花的简静。着一淡字,道尽梨花风韵,一身缟素不染纤尘。在我眼里,桃杏是娇憨少女,夭夭灼灼,闹腾腾的,总觉得要发生点什么。梨花则是成熟女子,素白温琬,安静自持,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该明白的都明白了,渐渐有了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心境。
李渔赞赏梨花:“雪为天上之雪,此是人间之雪;雪之所少者香,此能兼擅其美。”是说梨花似雪,兼有清香。诗人纷纷赞美梨花如雪,梨花白雪香,梨花千树雪,梨花雪压枝,等等。我却觉得,将梨花比作雪,有点牵强。梨花开在高枝,地上无雪,便觉枝上的雪不真实。殊以为,白似雪的应是芦苇。深秋的芦苇,躺在白月光下,就是一场大雪,直叫人生出雪夜访戴的兴致来。
梨花白与溶溶月最相宜。《看山阁闲笔》云:“梨花明月,自有空洞幽暇之思,最为清胜。”春天的月乃花月,月色溶溶,蘸着水气。素淡清洁的梨花开在春月下,叫人分不清何处是月光,何处是梨花。
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一春之中乃至一生之中,能得几次这样的良辰?我与友人在有月亮的春夜,伴着梨花,喝茶畅聊。没喝几杯,不知怎的,竟然醉意纵横,心中悲意涌动。茶能醉人,这是从未有过的事。说好不借梨花说悲,终归是食言了。或许是因清明将近,怀念故人的缘故。喝完茶,我将茶盏置于桌上,等待盛满月光,喝下一盏月光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