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后第十天,终于听到雷声。这是今年的第一声雷,久违了,觉得亲切。这一声雷,令我想起张曼娟的《黄鱼听雷》。她说她那从黄河流域来的父亲,对他们讲起童年时听见的典故,说是黄鱼的头里有小石头,一到春天打起雷来,石头就变重了,黄鱼沉进深深的海里,再捕不着了。
黄鱼真是奇怪的动物。世间万物,无不选在春天生发,忙着开花,忙着长叶。黄鱼却反其道而行,深深入海,这倒与植物界的黄檀秉性相似。黄檀又名“不知春”,所有植物逢春之时,它却摇曳着光秃秃的枝干,既不报春,也不争春,贪睡到立夏后才发芽。这等不划算的事,大概只有黄鱼、黄檀才做得出。
我学不来黄鱼和黄檀,我贪春呀,春天这样短暂,打个喷嚏就飞走了,怎能不时时生出焦虑来。春雷一声声的将花朵炸开。从惊蛰到清明,最是春和景明,桃花、李花、海棠、紫荆,拼了命地开。我使出十二分的气力与春天赛跑,仿佛古时怀了私情的女子在夜奔。不要怪我这般失态,怪就怪这春天绿得太快、红得太快。倘若这些花呀、草呀矜持些、从容些,我便可婉转着生出些闲情来。
幸而有雨。开狂了的花,终于可以缓一缓。雨一下就是半月,走在室外,如同游在水里,水里满含泥土、野草的青气。晚上睡觉,觉得如水的春愁都渗到了梦里。我喜欢下雨天,正适宜看李花。我常说万物都讲个“宜”字,春天看花,同样如此,时、处、情、景,最好处处得宜。看李花,最宜烟雨蒙蒙,春江水暖,是谓得时;最宜山静日长,鸡犬相闻,是谓得处;最宜二三稚子,嬉戏于下,是谓得情;最宜鸟啼林外,桃李相隔,是谓得景。
桃李春风一杯酒,李花向来与桃花并称。《灌园史》里说:“桃花如丽姝,歌舞场中定不可少;李花如女道士,烟霞泉石间独可无一乎。”这番说辞,似有贬低桃花之疑。丽姝也好,道士也罢,在我眼里,并无高下之分。桃花灼灼,能令人闹;李花素白,能令人静。桃李植于一处,明与暗,红与白,两相对照,十分好看。
李花的白,与梨花的缟素又有不同。一树梨花一溪明月,梨花白与溶溶月,有空洞幽暇之思,最为清胜。但梨花白太过素净,所以做“梨花一枝春带雨”用。李花白呢,皎洁明隽,因着嫩叶相衬,倒有静女之态。且它开时,不是一朵朵绽放枝头,而是一团团、一簇簇地开。叶绿而多,花小而繁,淡泊纤秾,香雅洁密,只觉闲静。忽来一阵催花雨,花瓣籁籁落下,如一场干净的春雪。
如果非要给李花取别名,我想借用《西游记》中的名字:“在蟠桃园右首,起一座齐天大圣府,府内设个二司:一名安静司,一名宁神司。”这李花,也可取名安静花、宁神花。因我这颗闹腾腾的春心,终于在一树李花前缴了械。
李花开时,似乎总是有雨。春花当中,宜雨的花不多。李花之外,还有杏花。杏花春雨江南。遗憾的是,我居住的湘南,桃李随处可见,杏花却是极少。我至今未与杏花谋面,满心迷惑古人为何要把杏花与烟雨、江南连在一起。李花烟雨江南,不是更为妥当吗?
还有,红杏枝头春意闹,闹哄哄的春意,与水淋淋的江南也不相宜。更何况,杏花总有一枝伸出墙外,唯恐墙外行人不知墙内春意,太主动了,不婉约,不符合江南的气质。以上种种,原谅我无法将杏花视为烟雨江南之花。
与往年一样,照例去寻我熟识的李树。它长在农家的庭院中,被一段斑驳的白墙围了起来。树龄颇老,高二三丈,枝桠四处伸展。花开时节,花枝聚如雪,远远望去,恍若仙境。数日的春雨,将一树白花润得更为姝静。人在花下,如同置身雪洞,但无寒意,只觉清凉。
墙外的菜园里,油菜花正明晃晃地开着,跌在尘世。李花轻曳的白花瓣,咚咚有声,如同石头落入水潭,一瞬间,我的心如牛顿的苹果般,坠落的速度竟比李花快了一个春天。《牡丹亭》里,柳梦梅对杜丽娘表白:“姐姐,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我想借来表白春天。愿你我与春天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