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皮埃尔,你离开了,我独自一个人守在房间里,真是好不冷清凄惨!因为房间的灵魂人物已经消失了。这物是人非的境况,总是让我无语凝噎。
星期六上午,我们将你装殓,我托住你的头,将你的身体放进棺木里。你肯定是不希望让别的人来托住你的头的。我亲吻了你,雅克和安德烈·德比埃纳也吻了你。你的脸已经冰冷,但始终被我们挚爱着,我们一一向你亲吻、作别。然后,我在你的棺木里放了几束鲜花,还有一张我的小小的照片,那张照片是你非常喜欢的,你总是说照片里的我还是一个“乖巧的小女生”。就让这张照片在墓穴里陪伴着你吧,因为正是这张照片,让你看上了我,希望我成为你的伴侣。这张照片也是一个有幸让你爱上,并且愿意与你同甘共苦的一个女人的照片。这个女人,你只见过几次,就下定了决心要娶她为妻。你曾经经常告诉我,这是你一生中第一次没有经过犹豫就下决心要做的事,因为你完全相信这是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我的皮埃尔,我认为你是对的……我们天生就是要共同生活的,我们的结合是一种必然。只是感叹,这生活本应该有着更长的时间。
我们和你吻别之后,你的棺木就被盖上了,我就再也看不见你了。我真想再看你几眼,可我又不能让别人再把棺木打开。我在棺盖上撒满了花瓣,然后就在旁边坐了下来。我几乎一刻也没离开你,直到别人把你抬走。在此之前,我一个人守在你的灵柩旁,把额头贴在上面。我痛苦、悲哀地在跟你说着一些啰唆的话。我对你说,我爱你,我会永远诚挚地爱着你。我对你说,这些你应该都是明白的……我希望把自己全部的生命都奉献给你。我答应你,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永远也不会让别人来代替你的位置,我将坚强地活下去,就像你所希望的那样。我觉得我额头的温热接触了棺木的冰凉之后,心里就产生了一种平静和理智,就是这种情绪,让我又鼓起勇气生活下去。我不知道这是一种幻觉,还是某种积累的能量,是来源于你,还是来源于棺木之内,通过这种方式的接触,导入我的身心。
送葬的人群进来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悲戚,气氛冷寂而肃穆。我看着他们,但没有跟他们说话。我把你送到苏城,看着你躺进那个深深的墓穴。大家悲伤地围着墓穴走了一圈,然后,就有人让我们离开,但雅克和我留了下来,我们想看着别人把墓穴盖好。我们在上面放了许多鲜花。一切到此结束,皮埃尔将长眠地下。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
皮埃尔,我知道你不喜欢烦琐的仪式。所以我只是让大家默默悼念,没有大肆铺张,想必你会满意我的做法。我敢肯定,你更喜欢这样沉默地离开,不用浮夸的哭闹,也不用悼词来赞美你。你始终是喜欢安静的。在圣雷米度过的最后那两天中,你还不断告诉我,这种宁静的生活真是太美好了。
当天晚上和深夜,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度过的了。第二天,我把一切的情况都告诉了艾莱娜,她一直待在让·佩兰家里。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告诉她,你的头部受了重伤,不能让她看到。我们在为她的亡父守灵时,她还在邻居家里开心地嬉戏。当我告诉她实话的时候(我坚持要亲口跟你说,因为这是作为母亲的责任),一开始,她还没有弄懂。我走的时候,她也没有说一句话,但据说她很快哭了起来,吵闹着要找我们。回家后,她大哭了半天,然后又去了她的朋友们那里,试图忘掉悲伤。她没有详细地询问过我任何的情况,刚开始时,她还很害怕提到她的父亲,看到大家都穿着黑衣服,她睁大了眼睛,满是惊恐和不安。重新回家睡觉的第一个晚上,我让她睡在我的身边。第二天早晨,她在迷迷糊糊中醒过来时,伸出手臂摸了摸我,伤心地问道:“妈妈,你没死吧?”现在,她看上去好像没有去想这件伤心事了,但是,之前挂在她房间窗户旁那张她父亲的照片,被我摘下后,又被她要走了。今天,在给堂姐玛德莱娜写信时,她没有提起她的父亲。她很快就会淡忘,毕竟她以前并不知道她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失去这样的一位父亲,对她的一生都是重负。我们也永远不知道,失去皮埃尔这件事,给我们造成了多大的创伤。我经常梦见我的皮埃尔,我经常对他说,你的女儿善于思考,安静懂事,很快就能成为你的工作伙伴,因为她最优秀的基因都是你的遗传。除了你以外,还有谁能给予她这么多卓越的品质呢?
我的哥哥姐姐也到来了。他们都对我很好。大家在这座屋子里,聊了很多的话题。是的,我们都感觉到了,你已经不在了,我的皮埃尔,你最是讨厌吵吵嚷嚷的了。当时,艾莱娜和她的伯父、舅舅在一起玩,艾娃则在屋子里无忧无虑地蹦蹦跳跳,欢笑着嬉戏。大家都在说话,然而我心里却想着皮埃尔只能躺在灵柩里,这让我的心一直在淌血。我以为自己可以很快忘记这个悲惨的事实,忘记那再也不会回来的深深恩爱,但实际上,我的悲伤正在与日俱增,我内心的幻觉也让我欲罢不能。
现在,家里安静了下来,雅克和我哥哥已经回去了,我的姐姐明天也要回家。我身边的人,都在渐渐淡忘往事。而我呢,有的时候,我似乎处在一种无动于衷的木讷状态中,但有一件事让我感到十分讶异,我居然可以专心去做研究实验。但是,完全平静的时候依然不多,尤其是那种内心被悲伤缠绕又剪不断的时候,我就会焦虑不安。有的时候,我则会产生奇怪的想法,以为已经发生的事不过是自己的幻觉,而你马上就要回来了。昨天就是这样度过的,大门关上的那一刻,我以为是你回来了。
我与姐姐一起,把你出事那天穿的衣服全都处理了。我把那沾满血迹和脑浆的衣服剪成碎片,然后投进火堆。你能否想象出,我会不怕恶心,而是凄苦又悲戚地去亲吻你身上留下的这些遗物。我甚至想在自己的痛苦中沉沦下去,吞咽掉所有的痛苦,接收你所有的痛苦,哪怕是要我心碎,我也心甘情愿。
我茫然地走在街上,就像被催眠了一样,停止了所有的思想。我不会去死,我甚至从未动过自杀的念头。但是,为何在这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没有一辆车会在我身上上演我挚爱的人的命运?
你去世后的那个星期天的上午,我第一次去了实验室。我是和雅克一起去的。我想计算一个弧,我们曾一起记录了这个弧的一些点。但不到一会儿的工夫,我就觉得自己做不下去了。这间实验室就像是一片荒芜的沙漠,充满了悲伤的气氛。有的时候,我为了让自己可以工作,什么不去想,然而也会在突然之间被悲伤袭击,整个人都变得沮丧,无法再工作下去。
他们主动邀请我接替你的课程,同时负责你的实验室。我答应了。皮埃尔,我不知道我这样做是不是应该,记得你曾经总是对我说,你是希望我去巴黎大学授课的,我也的确想尝试着努力工作下去。有时候,我在想,唯有这样,我才能更好地生活下去,但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的做法太过疯狂。我也曾经很多次对你说过,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我可能不会再工作,因为我把科学研究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而我现在失去了你,居然想要单独挑起这副重担。你曾对我说,我有这样的想法是不对的,我必须继续工作下去。但是,你也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如果是你失去了我,你也许会继续工作,但也会成为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现在,你已经带走了我的灵魂,我又要到哪里去找一个灵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