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柜子里找出了一套新崭崭的西服。
这还是年前我陪艳阳进城买的。想来,这衣服他总共也没穿几天,初六去矿上上班时就换下了。
父亲把衣服放上炕,又坐到了艳阳身边,老半天,他终于掀起了蒙在艳阳身上的那块白布。我盯着面前这个人,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怎么也不相信这就是艳阳。这是我弟弟吗?他的面相彻底给毁了,已经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身上是一套洗得发白的蓝布工作服,也许是给他穿衣服的人太粗心了,扣子一颗都没系,皮肉就从那敞开的衣服里显露出来,看得出炸得不成个样子了,不得不用粗针大线缝挂在一起,到处是黑色的血痂,看不出皮肤本来的面貌了。
“儿呀,爹当初真该拦着你,不让你下那黑窟窿的。”父亲又抹了把眼泪,“要是不去就啥事都没有了,对不对?你跟爹说句话呀,你不知道爹心里有多难受。”
这话一鞭子一鞭子地抽打着我的心。当初我能考上师大,三年前又顺利分回镇中当了老师,都是艳阳牺牲了前程换来的。六年前,我拿到高中录取通知书时,我父亲对还在上初二的艳阳说,咱家只能有一个念书的,你没你哥学习好,就别念了,念也没用,就让你哥进城上高中去吧。艳阳是有点贪玩,不喜欢读书,但父亲不让他念书还是有点让我吃惊,可无论我怎么劝,父亲还是不肯撤回他那个决定。过了几天,艳阳就到矿上去了,他是拐弯抹角找了一个亲戚寻的这份工作。
“都是我拖累艳阳了,当初上学的要是他,就不会这样了。”我说。
“这不怪你,”父亲摇摇头说,“要怪也只能怪你爹没本事,连个学费也给你们刨闹不出来。”
“我是当哥的,当初我不去上高中,他就不会退学。”
“艳天你甭说了,你越说爹心里越难受。”
父亲两只手悬浮在艳阳的身体上,可能是想剥去他的衣服,可因为手抖得厉害,几乎什么都做不了。我赶忙托住了艳阳的左臂,感觉这只手臂和膀子没有任何关联了。我稍微一用力,就把他这只衣袖揪了下来,藏在里面的手臂立刻软体动物似的耷拉出来。手臂显然给炸断了,是后来缝上去的。我又托起艳阳的右臂,这一只要完整些,伤处却跟衣袖粘在了一起,我费了好大劲,才让它露了出来。我又稍微往上托了托艳阳的腰,趁势从下面抽出他的褂子,血腥味立刻扑面而来,熏得我差点没呕出来。我真想跑出去狠狠吐一回,可到底还是克制住了,我知道我不能。他是我的亲弟弟啊,是他拿命换来了我的前程,我不能对他表现出半点厌恶。我屏着呼吸,强忍着不断翻涌的恶心,又下了手,脱掉了他的衬衫和里面的背心。
“这是你弟弟吗?咋我觉着一点都不像呢?”
父亲愣愣地看着我,眼里满是疑惑。
“我也希望他不是艳阳。”我看了父亲一眼,他的目光染上了血,我想他心里肯定也在淌血。
“咋成了这样呢?”父亲越说越痛心,一张脸扭曲得厉害,眼泪又叭哒叭哒地掉下来,砸到了艳阳脸上,“咋挨炸的不是我这个老不死呢?”
我开始脱艳阳的裤子,裤子同样不好脱,右腿炸断了,也是用粗针大线缝上的,脚趾丢了几节,脚板看上去光秃秃的,没有一点样子了。我费了好大劲才脱下他一只裤腿,腥臭味又一次扑进了我的鼻子,呛得我差点又吐出来。我努力克制着,又费了好大劲才脱下了他另一只裤腿。裤子一脱下来,艳阳就赤裸裸地呈现在了我面前,也许是他身上的腥臭味太浓烈了,我不敢认真地看他。
我也不敢去看父亲,我把毛巾沉到水盆里浸湿,拧干,开始给艳阳擦身子。他身体上的伤处都结了痂,得慢慢擦洗,湿毛巾一沾上去就染红了。我越擦心里越疼,手也越来越颤,泪水一颗颗滴在艳阳暗黄的皮肤上。外面有人推门,可能是想进来拿东西。父亲一个劲地冲我摆手,甭让他们进来,这不是给你弟洗身子吗,有事一会儿再说。我就粗着嗓子吩咐外面的人,让他们再等一会儿。外面的人迟疑着走了。
父亲也下了手,找了块毛巾慢慢擦洗,盆里的水黑污污的,像一盆猪血。我跳下地,端着那盆血水出了院子。亲戚们问咋不让他们进去。我说还没洗完呢,再等一会吧。亲戚们摇摇头,却也不好再问,再说洗身子又不是个好差事,能捱得过去,谁还想硬插手呢?有人问我矿上到底赔了多少钱,我摇了摇头就进去了。我又盛了盆水,放到了炕上。我看着父亲,想问问他矿上究竟赔了多少钱,可就是张不开嘴。
等我们给艳阳穿好衣服,已经是正午了。
帮忙的亲戚中有几个女的,早在西房做好了饭,可父亲一口都不想吃。“你们吃吧,你们吃吧,我守着艳阳。”
父亲就那样傻楞楞地坐在炕上,守着艳阳。
“爹,你多少吃口吧。”我进来劝他。
“我不吃,我一点都不饿。”父亲冲我一挥手。
我也不想吃。等亲戚们吃了饭,二叔回来了,他身后跟着一个精瘦精瘦的小老头。周大的狗也跟进来了,我一抬腿踢了它一下,它呜咽了一声,夹着尾巴跑出去了。瘦老头我认得,是黄家洼会看阴阳的张半仙,据说他上知天文、下晓地理,阴间的事能料个一多半。村子里谁家办丧事,择日子、做纸扎、摔丧盆这些事都要请他帮忙。父亲握了张半仙的手,眼泪又哗地下来了。刚把艳阳拉回村时,父亲一点泪都没有,现在他却动不动就掉泪。
“这都是命啊,祁老大你也别太伤心了。”张半仙掏出一本泛黄的厚书翻看起来,边看边唠叨。“三天封棺,七天出棂,就这么吧。”
二叔好像是有事,但当着张半仙的面又不好说,就让我们出来一下。
“你们说你们说,我出去。”张半仙张罗着要走。
“也好,老张你出去吃口饭,别嫌好赖啊。”二叔把张半仙领到了西屋,不一会儿又回来了。
“老二,你有啥就说吧。”父亲望着我二叔。
“哥,我在请张半仙的路上,顺便给牛百顺打了个电话,落实了一下阴配的事。咱艳阳运气好着呢,这个茬儿我看挺好的。牛家那闺女我知道,脾性好,长相也端得出去,我看跟艳阳挺般配的。是这么个事,这闺女在镇上做工,做了都几年了。可她处事没经验,听牛百顺说,她死的那天夜里,从厂房往宿舍返,半路上遇到了抢包的。他抢包你就给了他吧,是东西重要,还是命重要?可是她不懂,可着嗓子拼命喊,喊得对方害怕了,一把捂了她的嘴,她拼命挣扎,又是咬又是抓的,对方就起了行凶杀人的念头,一刀扎进了她心窝。就这样,白白送了个死。”
父亲大张着嘴,老半天没吭声。
“哥,你看这门亲事行不?”
“成,我看成,也算门亲事吧。”父亲点了点头。
“我也觉得是门亲事,就是牛家太狠,一开口就要十万。那会儿也不知你咋想,我没敢应。”
“十万?他倒敢要!”父亲摸了摸胸口,好像那里面藏了多少钱似的。“你再去跑一趟,问能不能再压压价码,咱最多出八万。”
“那成,我再跑一趟。”二叔就匆匆出门。
“老二,你不吃口饭?”
父亲记起了什么,冲着我二叔的后背喊。
“不吃了不吃了。”二叔丢下这句话,走了。
亲戚们在张半仙的指挥下,开始搭灵棚了。
院子里一派忙乱。
父亲还坐在炕上,一动不动地盯着艳阳。我也跑出去跟着忙乎,却让张半仙拦回了,“你得盯着你爹,你看他那悲恸的样子,千万不敢闹出啥事来。”我想想也是,就又进了屋。
“我看见你弟身子动了一下,他不会是要活过来了吧?”父亲忽然叫出声来。
“是吗?真要活过来就好了。”我摇了摇头。
“可我真看见你弟动了一下,动了一下。”父亲眼巴巴地说。
“真的是吗?真要动了就好了。”我说。
但老半天,我们也没看见艳阳坐起身来。父亲就显得很失望,叹了口气,又伏在艳阳身上呜咽起来。
我正劝着父亲,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一看,是二叔打过来的。
“艳阳,事情搞定了,牛百顺依了咱了,他说八万就八万。”二叔兴奋地在电话那头说。“不过他让咱先把钱结清。这么着吧,我就在牛家等着,你马上把钱送过来。拿过钱,咱就和他写契约,这事就算铁板钉钉了。”
挂了电话,我问父亲送不送钱。
“咋不送啊?”父亲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这就带我去镇上,咱到信用社去取钱。”
我不敢多话,跟亲戚借了挂摩托车带着父亲往镇上赶。
到了信用社,父亲四下里看了看,挪蹲到了铁栅栏前。他又回过头看了看,然后从怀里摸出个小红布包,他打开红布包,从里面拿出个红皮本。这下我看清楚了,这是个活期一本通,也不知上面究竟划过来多少钱。里面一个营业员可能认识我父亲,立刻跟对面的同事说了句什么。那个人便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父亲。接过我父亲递进来的红本子后,两个人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眼神里流露出羡慕的光焰来。我发现他们对我父亲的态度出奇地好,等把款办完后,两个人还站起来,叮嘱我父亲走好。
出了营业厅,父亲抱着装钱的小书包,又四下里看了看,然后让我赶紧骑。我知道他的心思,他可能是怕给歹徒盯上了吧?等他坐上来,我就呼呼呼一个劲地往前骑。他紧紧地搂着我的腰,小书包就顶在我后背上,硬硬的,有点硌人。快进村时,他让我停下,看看四周没人,从里面抽出二捆钱揣进了怀里,又把书包给了我。
“里面还有八捆,路上小心点,可不敢搞丢了。”父亲压低声音说,“这可是你弟拿命换来的。”
我点了点头,飞也似地往牛家洼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