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钟,端木玉准时坐到了美容室里,开始她另一时段的生活。在这一时段里,她就叫“端木玉”,和她身份证上的名字一致。
今天有八个人等着她化妆呢,工作量不小。他们来自这个城市不同的角落,因着各不相同的缘由而死去,却在今天这个共同的日子里,从同一地点出发,携手共赴天堂。端木玉的工作是,在他们出发以前,为他们整容化妆,让他们看上去安详而又端庄,尽量接近生前的相貌,并呈现出最后的“容姿”,然后华丽转身,姗然而去。
端木玉是一个美容师。不过,在殡葬馆这个地方,叫做“化妆师”或者“遗体整容师”似乎更恰切一些。她的理想曾经是做“美容师”,十几岁的时候,她就萌生了做美容师的念头。她怎么都没有料到,自己最终会坐到殡仪馆里,替死者来美容。人算不如天算,命运捉弄人啊!不过,她早已习惯并接受了这份工作,而且做起来得心应手。
“殡仪馆”,这的确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地方。人人都对这个地方讳莫如深,然而,人人都知道,谁都无法绕过这里。就像风筝一样,一个人不管经过了怎样的轨迹和位置,飘到了多么高多么远的地方,最终都要回到这里来的,概莫能免,在劫难逃。如果人生是一条源远流长的江河的话,医院的产房是它的源头,而这里就是它的入海口。单单因为这一点的缘故,就让端木玉对这个地方十分的倾心和迷恋。是的,是迷恋。这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但却是真真切切的事实。这里是肉体的终结之地,也是灵魂的出发之地。这是一个神秘莫测而又意味深长的地方呢。
每当坐在化妆间开始工作时,端木玉就会觉得,自己简直像上帝一样神奇。她手持化妆笔往死者的脸上一点,那人就满面春风地微笑着向天堂里走去了,没有迟疑、也没有彷徨,时候一到,立即上路。这里是他们人生的最后一个驿站,而自己就仿佛是这个驿站的检票员,轻轻地从嘴里说一声“OK”,他们就会被推上传送带,进入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极其特殊的日子,每一天都要经端木玉的手送走一批人。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或叱咤风云、或卑微如草芥。高官显贵也好,引车卖浆者也罢,轮到她的手下时,都变得乖顺而又听话,就像刚刚出生的婴儿一般。他们在人世间走过了一遭,有的长达百岁,有的短短数载,每个人都有着完全不同的际遇和经历,面对一个个不同的死者,就仿佛面对着一本本情节各异的“故事书”。这些故事有的激越惨烈,有的平淡绵长,也有的错综迷离、云遮雾盖,还有的回肠荡气、一波三折。每一章、每一段都值得深深地探究和玩味呢。
作为遗体化妆师,端木玉原本无需对死者作过多的了解,但是她不。她觉得,只有详细地了解了一个人,自己才能着手对他进行化妆。对于别人来说,也许死者就是死者,是一种“物”的存在,他们的遗体像面袋子一样,按“具”计数,被粗暴地塞进冷柜里,只是一个最简单的编号而已。那一排一排的藏尸柜如同抽屉一样高高地叠起,于是,一具具的遗体便如同装在抽屉里面的点心。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的确是即将“喂”到焚尸炉里面的“点心”。然而,对端木玉来说,在没有被推进炉子里以前,他们还是一个一个的“人”。他们有知觉、有意识,与这个世界还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更有着不同的个性。她必须根据他们不同的喜好和个性,来为他们化出最恰切的妆容来,让他们最后一次面对自己的亲人和同事时,以最得体、最适宜的面目出现。
那么,今天自己将要认识的会是哪些朋友呢?端木玉总是喜欢称那些死者为“朋友”。这些人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时刻,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到她的手上,由她最后整理容妆,这样的“缘分”还不够称得上“朋友”吗?
第一个被推进化妆间来的是个老太太,大概七十多岁的样子,是正常死亡。用一个比较冠冕堂皇的词语来说,就是“寿终正寝”。这属于最容易处理的一类,只需简单地在她的面部扑上粉底,然后微微地打上一些腮红,使她的脸看上去不那么惨黄寡白,再把头发梳梳好就OK了。整理完以后,端木玉对老太太说:您老好福气啊,走得这般安详和体面。老太太听了她的话,心里自然十分受用,那脸看上去似乎呈现出了些微的笑容。端木玉也微笑着对老人说:您一路走好,到那边去享福吧!
第二个是七岁的小女孩儿。出车祸死的,面部有很重的伤,几乎不成形了,看上去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这种非正常死亡的遗体整起来比较麻烦一些,不过还好,小女孩子的尸体还十分新鲜,没有过重的异味。最可怕的是那些刑事案件中出现的死者,被发现时大多已经高度腐烂,处理起来最是麻烦。女孩这么小就要告别这个世界,如同一朵还没有完全绽放就已经凋谢的花,令端木玉十分的痛惜。尽管每天都要接触死者,但看到这样的惨剧,她还是禁不住内心的酸楚。
她先用酒精棉球认真地把女孩子面部的血迹擦洗干净,再拿来专用的棉花,一点一点地填塞进破裂凹陷的窟窿里面,把女孩子被损毁的面部小心地撑起来,然后再用针线把伤口缝合。女孩子的皮肤太娇嫩了,她用针也分外小心,轻轻柔柔、细细密密的,仿佛稍不小心就会弄疼孩子。缝好以后,女孩子的脸基本上完整了,她拿起粉刷来,认真地替她扫上厚厚的粉底,掩饰住缝合的伤痕,最后打上腮红、涂上玫瑰色的唇膏,再把眉毛描描黑,头上的小辫梳梳好,扎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换上干净的泡泡裙,穿上云紫色的小羊羔皮鞋。
这个“活儿”虽然稍稍棘手一些,但端木玉做得按部就班、有条不紊,感觉就像在耐心地缝制一个漂亮而又可爱的布娃娃。所有的工序都完成以后,小女孩看上去像是睡熟了一般,仿佛唤一声就能睁开眼睛,然后,梅花鹿一样地蹦跳起来唱歌。她的父母和亲人们看到她这般模样,心里一定会稍稍宽慰一些的。端木玉一边欣赏端详着她一边说:孩子,你到了那边要照顾好自己啊,那边没有爸爸妈妈,但会有许多美丽的天使陪你玩耍。这个世界上除了像老虎一样凶猛的车轮以外,还有许多看不见的苦痛和忧伤,它们会一点一点地弄碎你的心,幸亏你走得早,可以带着一颗完好无损的心离开,这未尝不是一种福气呢。飞走吧,孩子,向着天堂飞去吧。
送走了孩子,端木玉坐着发了几分钟的呆,然后,掏出一支烟来点燃,一边抽着,一边让自己的情绪慢慢地平复。她有时候简直不能理解自己,在殡仪馆里工作了多年,见到过成千上万个死者,什么样的人间惨剧都目睹过,可她的心仍然没有麻木。看到特别令人感伤的死者,她还是会禁不住地酸楚。她明白,可能正因为做得太久的缘故,“死者”在她的眼里已经不是无知无觉的“死者”,而变成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虽然自己与这些“人”只有“一面之缘”,但想到经了她的手以后,他们就会被推进炉子里化作一股青烟飘走,心里仍然忍不住要难过。
接下来是个十九岁的小伙子。小伙子很英俊,黑黑的剑眉,高高的鼻梁,嘴唇的轮廓也清晰而又分明,像用唇线画过一般。小伙子实在太年轻了,下巴上的胡子也像绒毛一样细软,如同刚刚拱出地皮的嫩草芽。不过,他的脸看上去苍白而又僵硬,仿佛一具冰冷的石膏像。这是一个服食了过量安眠药自杀而死的人。据说是因为一个姑娘自杀的。端木玉惋惜而又认真地打量了他一阵子,然后,开始用戴了胶皮手套的双手摩挲他的面部。几分钟以后,小伙子的皮肤变得稍稍柔软了一些,看上去也更加的英俊了。他因太年轻,才会为情所困,做出这样的傻事来吧?端木玉一边用酒精替他擦脸一边猜测:那害他赴死的是一个怎样的姑娘呢?那姑娘一定貌若天仙吧?能让一个男人为她而死,她真幸福啊。自己今生今世都享受不到这样的满足、荣幸以及罪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