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凿石窟的地方,渐渐地形成了一个小镇。
围绕着几处井水,工匠们盖起了简陋的小屋,有些人已经把家眷接了来。商人们便也多了起来,除了雕刻和绘画用的工具、颜料和金粉银箔之外,也开始贩卖布料针线、锅碗瓢盆、孩子的玩具和胭脂水粉。于是出现了小小的铺子,然后是酒馆和客栈,还来了几个年华老去,在别处招揽不到生意的妓女。也许还有小偷,因为有人开始抱怨丢了钱和东西。
目睹这些变化的少年,自己的生活却没有什么变化。
三年前,少年的父亲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去世了,留给他一间房顶破敝的小屋——好在这里天干物燥,有没有房顶关系不大。还留下了一套残缺不全的石匠工具——好在少年还只能帮着真正的工匠打下手,那几件工具也够用了。
白天的时候,少年和其他的学徒们一起工作,活并不重,所以晚上回到家,他还有精神在微弱的灯光下读一会儿书。
是的,少年能够读书,父亲在世的时候,有时会请铁匠铺子外帮人写信、读信和算命的老书生吃饭喝酒,还在他生病的时候周济他。作为报答,老书生教少年认字和写字。开始的时候少年并不情愿,他身边的孩子们都不用学这些,父亲懒得解释,一顿棍棒就解决了问题。少年哭哭啼啼地上了第一堂课,很快就有了兴趣,先是因为可以在同龄的孩子中炫耀,之后是发现了读书的乐趣。
后来,来了一个自称是老书生孙子的人,把老人接走了。临走前,老人把自己的书留给了少年。少年已经把它们都看了一遍,有的地方明白,有的地方不明白,因为再没有人可以请教,他就回过头重新再看一遍。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白天他做学徒的活儿,晚上他读书。
此外,少年的心中还藏着一个秘密——那是父亲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
临死之前,父亲告诉少年:自己年轻的时候,曾经三次做过同一个梦,梦见黑暗的深处,有一个声音对他说:“沿着夏季夜空中北斗七星斗柄所指的方向,一路走去,你会到达一座城市,城市里有二十四座石桥,其中一座桥边开满了芍药花。在那里,你将找到属于自己家族的宝藏。”
“我教给你石匠的手艺,因为此外我什么都不会。但我还让你习字,因为我始终抱着一线希望,也许你能找到宝藏,当你拥有宝藏的时候,如果你读书识字,万事就会大不一样。”父亲这样说。
父亲最后让少年从炕席下摸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有几粒银豆子和几十个铜板,那是他一生中积攒下来的全部家当。父亲去世之后很久,少年才意识到,也许在父亲内心深处,也曾经深深地渴望过,听从梦中的声音,沿着夏夜北斗七星斗柄的方向,去寻找那有着二十四座石桥的城市,开满芍药花的石桥,以及桥下属于自己家族的宝藏。
因为少年自己,也开始做关于宝藏的梦。
和父亲的梦有所不同,在少年的梦中,来自黑暗深处的声音,很像父亲的声音,但说的是同样的关于石桥、芍药花和宝藏的话。第三次从这样的梦中醒来,少年决定去找住在酒馆后面的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以前是个妓女,到现在也还在接客,也还是很有几分姿色的,只是一只眼睛里长了白色的阴翳,看上去有点人。她却说因为这只眼睛,她能看到“东西”——大家都知道她说的“东西”是什么东西,很多人也相信。
所以少年想问问,她能不能解释一下自己做的那个梦。
女人刚刚送走一个男人,半掩着衣襟,襟下掖着条绸绢子,头发蓬着,用牙签剔着牙。看到少年,她笑起来:“小哥,你来这里还早了些吧。”
少年立刻窘了,低下头,嗫嚅着说自己是因为做了一个梦。
女人抽出绸绢子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拂了少年一下:“莫不是梦到了姐姐我吧。”
少年手心里渗出汗来,他想要站起来跑出屋去。但不知为什么还是继续地讲着自己的梦,也许是因为梦中的声音像是他父亲的声音。这时他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也许父亲梦里的声音,也是父亲的父亲的声音;或者父亲的父亲,也曾做过同样的梦。
女人开始认真地听,然后她沉默了一会儿,拿过少年的手,凑到窗前,仔细地看了又看。
最后她说:“有人说梦是世外的人在对我们说话,神仙、妖精或是祖宗;有人说梦是预兆,预示未来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噩梦;还有人说梦是反的,特别是美梦;还有一种说法是你想什么,就梦到什么。”
突如其来的,她开始讲起自己的故事:“在我年轻的时候,我梦到过一个穿着白袍的书生,递给我一枝桃花。所以当我看到有一个穿着白袍子的男人,站在我家院墙的缺口外那棵桃花树下,偷看我荡秋千的时候,我以为这就是梦所预示的事情,就偷偷地跟他跑了。
“我的下场你也看到了,那个男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有段日子我过得很苦——谢天谢地,总算是被我熬过来了。有时候我会怨恨,如果当年没有做那个梦就好了。可有时候我又想,这辈子好歹也是经历一番来过了。我到过的那些地方,见过的那些世面,相好过的那些男人,当年留在家里的姐妹,怕是做梦也想不到,而我也有过快活的时候,那真的是快活。
“所以再回想当年的那个梦,我又觉着是自己想要那么个男人,所以就做了那么个梦。我天生不是做正经女人的,生在好人家里也没有用——这就是命,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命。人不能跟命对着干,不是因为命太强,人逆不过;是因为人做不成自己不是的那种人,归根到底,人逆不过的是自己。”
说到这里,她把少年的手指合拢,让他捏成拳头,然后握住,说:“小哥,其实你本不必来找我,你自己心里有数,这里留不住你了。该往哪里去,做什么,不是都一清二楚了么?”
少年吃惊地看着她:“莫非真有宝藏不成?”
“那我就不知道了,那是你的梦,你心里的念头,你想做的事情——我不知道。”
“可是我从没去过外面,我甚至不认得路。”
“出了镇子就是外面,有什么稀罕的。不认得路的话,北斗七星你总认得吧,夏天的时候,它的把儿指的是南边,秋天指西、冬天指北、春天指东,甭管在哪儿,看得到星星就迷不了路。”说到这里,她好像忽然想起来了似的,笑了起来,说:“要是你没有钱,我倒是可以借你些。不过那你得给我立个字据,将来你若真的找到宝了,得分我一成。”
少年发觉她最后笑起来的样子和之前全然不同,就像之前那个和气而睿智的女人突然消失了,变回成一个普通的半老的妓女,笑容里透着算计,让他很不舒服。少年虽然单纯,但并不傻。于是谢绝了她,留下两个铜板,离开了她的屋子。
那天晚上少年仍然像往常一样看书,也仍然看得似懂非懂,直到两个字忽然跳入他的视线:知命。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两个字,但却是第一次意识到其中有某种和他有关的含义。原本他以为书上所写的,都是古老而遥远的智慧,关于一些伟大的人物与重要的故事,与他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生活毫不相关。然而就在今天,一个比他更卑微的半老的妓女,在午后的窗前,握着他的手,对他说的所有的话,似乎都在这两个字里找到了答案——知命。
但是他该如何得知呢?透过破敝的屋顶,他看得到北斗七星,现在正是夏季,斗柄指着南方,或许他应该按照梦中所说,跟随斗柄的方向,去寻找宝藏。但那就意味着离开这个小镇,离开他从小熟悉的一切,几乎一无所知也一无所有地走进大千世界。
尽管在小镇上他只是个贫寒的孤儿,但白天他可以给石匠打下手,晚上他可以读书,还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屋,几粒银豆子和几十个铜板。而正在开凿的石窟规模如此巨大,在山崖上无休无止地伸展开去,来自虔诚信徒的供奉源源不绝,足够养活一代又一代人。
他明白了为什么父亲把小布包藏在炕席底下,把梦境埋进心底,到临死前才吐露。或许他也应该像父亲一样,继续积攒铜板,在足够多的时候换成银豆子,藏在炕席底下,等到去世前再交给他的儿子。又或许他父亲的父亲也是这样做的,这个梦就一直在父子之间传下去,既然不是从他开始,也没有理由必须由他来实现。
想到这里,少年似乎释然了,他把手伸到炕席底下,摸了摸那个布包,心满意足地睡着了,因为他知道北斗七星再也不会用斗柄的方向诱惑他,而明天仍将是他熟悉的日子。
然而第二天,他醒得比平时早得多,起床之后,他做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他没有去拿装石匠工具的木头箱子,也没有包上上工时的灰布包头,而是装了一皮囊水,又包了几个馕揣在怀里,独自走出了小镇。
很快,小镇就消失在沙丘的那边,整个世界只剩下沙砾和碎石,这不是少年第一次离开小镇,但他试图想象自己不会再回头,一直向南,远远地离开小镇,也许不再回来。却发现这对自己来说太难了。
“我太渺小无能了,我甚至不能走出沙漠,怎么可能找到那有二十四座石桥的城市?更别说什么宝藏了。”少年对自己说,说着,他转过身,准备回到小镇。
他翻过一个沙丘,忽然发现来时空荡荡的沙漠上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了一棵树,树下坐着一个老人,老人身边还跪着一头牛。
老人对他招了招手。
少年揉了揉眼睛,确定这不是幻觉。他第一个反应是想跑开,但还是向老人走去。
老人面目慈祥,须发皆白,穿的衣服有些古怪,说话的口音也有些古怪。他对少年说:“孩子,譬如我告诉你那宝藏确实存在,你是否就能下定决心了呢?又譬如我告诉你再也回不到小镇上了,你是否也能下定决心了呢?”
少年大吃一惊,他立刻觉得这是一个骗局,老人是和酒馆后面的那个女人串通好了来戏弄他的。但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只是一个帮石匠打下手的小工,只有几粒银豆子和几十个铜板。老人见少年不回答,就折了一根树枝,开始在地上写字。
他写了三个字:知天命。
少年睁大了眼睛,他问:“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老人回答。
看到少年露出困惑的神情,老人笑了笑:“这个问题很重要,但并不急迫,人们很难太早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所以我通常教他们从一些比较简单的问题开始,比如你想做什么?你想要什么?你想到什么地方去?”
他看着少年,说:“现在你回答我,孩子。”
少年发现面对老人的时候,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变得很容易了,他说:“我想要去看那有着二十四座石桥的城市,我想去看桥边的芍药花,也想找到宝藏。”
他见过桥的样子,在石窟的壁画上,画匠们描绘从极乐世界通往人间的金碧辉煌的桥梁,壁画上也有芍药花,插在供奉者精巧的花瓶中。但少年从未真正见过它们,他从未离开过小镇。
“我想看到更广阔的世界,去到人们无法想象的遥远的地方,看到人们无法想象的美丽的景象。”
“我的牛已经很久没有喝水了,如果你把皮囊里的水都喂给它,我就告诉你该怎么做。”
少年看了看老人身边那头睡眼惺忪的老牛,有些犹豫:他已经走出镇子很久了,整整一个上午,他也没怎么喝水;如果把皮囊里的水都喂了牛,等他走回家的时候,大概就要渴得半死了。
这时他想到了住在酒馆后面的那个女人,于是他说:“如果你告诉我怎么做,我就给你立个字据,把宝藏的一成给你。”
老人不动声色:“还没有到手的东西不能算作代价,我从没见过有人能不付出代价,就找到自己的天命。”
少年立刻解下皮囊递到老人手里。
老人便缓缓地说:“所谓天命,就是你真正想去做的事情,每个人在你这个年纪,都知道自己的天命是什么。”
“即使是我的父亲?即使是酒馆后面住的那个女人?”少年不由得想到。
老人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说:“是的,即使是他们,在你这个年纪,一切也都是可能的。只不过随着时光流逝,别的东西开始掺杂进来,就像沙砾,一点点磨损铜镜的表面,最终把天命给湮没了。
“对这种磨损,大多数人无能为力,他们甚至渐渐地意识不到铜镜已经失去了光芒,甚至忘记了自己胸中曾有一面铜镜。但总有些人足够坚强,能将这种磨损的力量,转变为砥砺意志的力量,最终用来真正实现自己的天命。”
“可是,那样的天命该是多么伟大的事业啊,我的梦和它比起来,难道不是微不足道的吗?”少年敬畏中带点羞愧地问。
“凡人用他们的标准衡量天命的轻重,但在天地自然看来,每一样被真诚地渴望的东西,每一件发自内心想要实现的梦想,都是天命的组成部分。它们统一到天地自然之间,形成类似灵魂的东西,当你开始追随你的天命的时候,那个灵魂也就与你同在了。”
“那我到底该怎么做呢?”少年仍然觉得惶恐,“难道我现在就一直向南走去?但是那样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成为沙漠里的一具干尸。”
老人笑了:“既然你知道,那你同样应该知道怎么做。当一个人开始下定决心追随自己的天命的时候,总会有顺利的开始,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动他。”
“会是这样吗?”
“相信我,孩子,因为天地自然希望万事万物顺应追随它们的天命。”
少年站直了身子,露出微笑:“我知道了,我要回到小镇,把我的家当卖掉,然后我会找一个商队,跟着他们一直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