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森没有参加欢迎李东胜的干部大会,他已经“病”入膏肓,连人都难辨清楚了,怎会参加那样庄重的会?他绝不会把“脑血栓”的形象摆给李东胜,也不会摆给熟悉而又热爱他的无虑人民。他躺在县医院一间特殊的护理病房,安静地吸着过滤出气泡泡的氧气,挂着降血压和血脂的点滴,还配上了养心的药剂。尽管主治医与他亲如父子,他依旧闭着眼睛,一脸的麻木。
事实上,高森的“脑血栓”远远不到影响智商的程度,这个年龄了,又常年泡在肉山酒海里,血脂血压血糖不出问题那才怪了呢。他便借题发挥,夸大其词,歪歪趔趔地提前离岗,抢在李东胜来无虑前,让位给了张井泉,彻底地消灭了张井泉想当县长的野心。
不过,这一次,高森也是确实病得不轻,前一段,张王二人争县长,争得乌烟瘴气,争得人心七零八落,争得下边矛盾重重,他着实窝了一把火,动了真气,痰涌心窍,真的抢救了一把,他便就坡下驴,把自己弄成了“脑血栓”。他写给市委推荐张井泉当人大主任的信,差不多被人们认为是高老爷子的“政治遗嘱”了。
高森对张王二人早已烂熟于心,这些年,张井泉净是抓意识形态,玩虚的有两套,真刀真枪地干活儿,哪儿比得上当常务副县长的王必干。给张井泉谋个政治句号,就等于让王必干当上了县长的太子,接班是迟早的事儿。
他要一心一意栽培王必干。
于是,张井泉只能以人大主任的身份,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地迎接李东胜。最感到颜面扫地的是常务副县长王必干,他鼻孔朝天地盯着礼堂的棚顶,反正县长的宝座已经丢了,谁坐上去,甭想让他消停,他琢摸着如何将李东胜一军,让他第一天就知道,坐上那个位置,就会让你如坐针毡。
轮到王必干表态发言了,他把李东胜夸得天花乱坠,简直是天上没有,地上找不着,是无虑的希望,是大家幸福生活的依靠,是无虑经济发展的导航灯,他能给大家补发欠下的工资,他能让乡镇起死回生,他能使街区美如花园,他能叫社会和谐美满。
李东胜好像没听懂,竟然把王必干推他跳进火坑的话当成了就职誓言,带领政府班子建设美好的新无虑,真正地让无虑的人民无忧无虑地生活在无虑的土地上,为了实现这一理想,他宁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无虑县的人已经习惯在悲观中生活了,新任县长敢如此夸下海口,把无虑的未来描绘得神话般令人向往,听得他们只顾张嘴,过了好一阵,才响起一片掌声。
掌声过后,李东胜的话就不那么好听了。他说,丑话说前头,无虑这辆破车,破得要散了架子,这是政府,要是企业,早就破产了。无虑弄到这个地步,你们也是难逃其咎,摸摸脸,红不红,上街见到老百姓,臊不臊。我知道收拾这辆破车难,再难我也不会逃跑。我来了,你们的夹板都套上了,谁敢不使真劲儿拉无虑这辆车,我的鞭子会让他浑身是血。
会场鸦雀无声,大家听出了这是在挖苦书生气十足的前任县长,也听出了训话的火药味儿。从此以后,他们甭想消停了,也得和李东胜管过的矿工一样,没日没夜地干活儿,否则,就会被当成靶子,打你个透心凉。
刚刚散会,王必干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县医院,地道战般地钻过几个曲曲折折的走廊,又跨过几个暗中有人把守的门,最终通过高老夫人的关口,最后被允许进入高森的病房。在王必干面前,高森没有必要装病,悠闲地仰在躺椅上,无论王必干怎样添油加醋地骂李东胜,他始终听而不闻。等到王必干骂够了,他才笑了下,离开躺椅,打开手机,调到录放功能,放出了李东胜的就职讲话。
王必干愣了下,即使老爷子彻底闭门谢客,躲在医院的深处修身养病,对无虑的洞察照例丝毫不差,看样子早有人用手机为高森做了现场直播。他不错眼珠地盯着高森,企图从高森的脸上盯出办法,也试图揣测出高森在想什么。可高森的脸却水一般静,看不出一点儿内心的波纹,难道说他要真的退出江湖,撒手不管无虑的事儿了?他试探着问,要不,开人代会时,把他选回去?
高森摆了摆手,闭着眼睛皱紧了眉头,他说,闭嘴,你今天撅了下尾巴,就露出屁眼儿了,你现在是风口浪尖上,必须韬光养晦,这种低级的错误,以后不许犯。
王必干的头低下来,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高森这才从躺椅上站起来,抓住了王必干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我把张井泉弄到人大,就是让他死了心,别再搅局了。你呀,必须给我装孙子,别再逞强了,人家新县长咋说,你就咋干,就当自己是个没脑袋的木偶,别动不动就耍小聪明,给人家出难题,只要你耐得住,无虑早晚是你的。至于我怎么运筹帷幄,跟你没关系,你就当我血栓栓糊涂了,和死人没啥区别了,彻底和我断了捻儿,你才会最安全。记住,你想争到下一步,这个世界必须没有我。
高森说罢,闭上眼睛,摆了下手,示意王必干彻底从他眼前消失。
李东胜的头三脚踢得确实很厉害,他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面子工程”,改变县城的形象。他先把城建局长弄来了,让城建局长三天内拿出县城主干道绿化规划。局长面露难色,李东胜的训斥立刻冰雹般砸下来,想当城建局长的人成车拉,拿不出规划三天后你就给我退休回家。
城建局长讪讪而退,转身挤进了常务副县长王必干的办公室,想探个底儿,李县长这么猴急,真的还是假的?王必干合上正在看的文件,离开了办公室,干脆给城建局长一个闭门羹。现在,他希望李东胜成为大闹天宫的孙猴子,闹过了火,就有办法收拾他了。
三天期限刚到,城建局长睁着耗子一样的红眼睛,把绿化图纸送到了县长办公室。李东胜马不停蹄地召开政府常务会,把主干道上相关部委办局的一把手都弄上来了,又是三天期限,把临街的院墙全部扒掉,种上小草和小树,别把机关弄得跟地主大院一样,没有一点儿城市的味儿。
教育局长接话了,他说,这笔费用谁出?
李东胜定定地瞅着教育局长,一字一板地说,各扫门前雪。
教育局长赌气地说,我没有扒墙的钱。
李东胜把手中的铅笔一摔,没钱不怕,有人替你掏,出去,回教育局收拾你的办公室,从现在起,你不是局长了。
教育局长愣了,说狠话的人他见得多了,却没见过把事儿做绝的人。这个位置,他手指甲挠破了才挠上来的,仅用出去两个字就剥夺了,他既不甘心,又不想丢面子,跳着脚喊,我的教育局长是常委会通过,人大任命的,你一个人有啥资格免我,无虑不需要法西斯。
李东胜拾起一个烟灰缸,冲着教育局长的脑袋狠狠地砸过去。幸亏教育局长蹲了下,否则,准会砸他个满脸桃花开。随着清脆的炸裂声,一切都安静下来,李东胜接下来的声音比炸裂声还猛,别以为我刚来两天啥都不知道,教育局大门口酒店老板和你是啥关系,你说得清楚吗?再敢和我叫板,我让你去看守所吃窝窝头。
教育局长立刻□了。半个时辰过后,一个乡党委书记赶到了会场,以教育局长的身份参加了县城绿化会。半天的光景,就有人行动起来,大铲车推倒了院墙。半个月过后,残垣断壁的县城不见了,主干道疏朗了,小草小树把县城烘托出另一番滋味。
于是,傍晚时分,来街道两旁散步的人多了,土掉渣了的无虑县城终于抹上了一缕现代色彩。
丁亚伯的心里很沉重,沉重得像没有了余晖的天空,他来无虑四五年了,县城依然如故,现在突然变了,他反倒有些不适应,尤其是没花财政一分钱,这只能说明前几年他无所作为。主街道的绿化如此神速,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原以为李东胜是异想天开,任他折腾,等出了事儿,他再收拾残局,好让这个当官儿的生手规规矩矩地臣服。没有想到李东胜下手如此之快,如此之狠,快得迅雷不及掩耳,狠得心如铁石,没给他留出一点儿回旋余地。他不得不表态,称这是无虑的大手笔,将载入史册。他之所以把调门唱得如此之高,是不想让这项明摆着的政绩与自己无缘。而表态带来的后果,便是始终反对改造主街道的原教育局长,再也谋不到满意的位置了。
还有一点,丁亚伯对李东胜非常不满,虽是小事儿,反映的却是态度。那就是李东胜从来不到他的办公室汇报工作,这也使他的心里极不舒坦,他有必要提醒李东胜,别忘了党委领导一切,别忘了谁是无虑的一把手,这个坏毛病必须改掉。可是,除了开会,李东胜能和他并肩而坐,平时,他根本捞不着和李东胜见面,李东胜只顾忙碌,好像县委这边儿就是个摆设。
尽管丁亚伯不想到李东胜的办公室,但有些话却不能拖着不说,他只好屈尊李东胜的办公室,语重心长地告诫李东胜,凡事儿要有个回旋余地,不能做绝了。李东胜的眼光根本不往丁亚伯身上落,他瞅着窗外自己的成果,颇有感慨地说,人啊,就是贱种,不往绝路上逼,啥事儿也快不起来。
丁亚伯说,逼急了,狗也会跳墙的。
丁书记的话不幸言中,一夜之间,县城里贴满了大字报小字报,千篇一律地控诉李东胜。甚至编出了一套顺口溜,说什么,天蓝了,街绿了,商铺黄了,李东胜红了。
也难怪,主干道两侧的临时建筑有三四十家饭店,他们能在要害部门的门口开饭店,都是有些雾气的人。这些年来,近水楼台先得月,各部委办局的经费大多划进了餐桌。现在都扒了,他们就成了一群流浪猫,既丢了饭碗,又丢了面子。原指望要回这些部委办局的欠账,也能度段日子,再另谋出路,可这些局长的脸冷得像冰,埋怨道,扒墙扒得买墨水的钱都没有了,有本事找李县长要钱去。
于是,仇恨都集中到李东胜身上,李东胜的决策捅漏了他们的钱袋子,绝了他们谋生的饭碗,他们恨不得把李东胜撕成条吃了,把他的骨头碾成粉嚼了。那些大小字报就是在他们的煽动下,铺天盖地地布满了无虑县城,大有把一意孤行的李东胜撵出无虑之势。
王必干有点儿幸灾乐祸,也想从里面做出点儿文章,把刑警队长大郑找来了。大郑年龄不大,却人高马大,一米八几的大个儿,二百来斤重。大郑是无虑的破案高手,就是脾气不好,曾失手打残了犯罪嫌疑人,没有这个差池,早就是公安局长了,大郑的警服是高森暗中保下的,当然也有王必干的贡献,只是外人不知道罢了。
一听让他破大字报的案,大郑当时就不干了,说李东胜这是活该,就该让无虑的人给轰出去,刑警队的办案经费都用在扒墙了,没钱破这个案。王必干当时就拍了桌子,骂大郑胖个猪似的,也长个猪脑子,案子破了,就是破出一团“铁蒺藜”,让李东胜捧着,看他咋收场。
大郑这才恍然大悟,破这种案子,还不是易如反掌,不消两天的工夫,将一大堆“铁蒺藜”传拘到案,光询问笔录就做了上百张,其中也包括被免掉的教育局长。王必干摆出了一副讨好的姿态,来到李东胜的办公室,汇报破案的成果。
李东胜盯着王必干的脸,不知道怎样接这烫手的山芋,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有人恨我,有人骂我,都是正常的。王必干说,刑警队等您的指示呢。李东胜笑了下,你去把询问笔录拿过来,我瞧一瞧,谁这么恨我。
没多久,刑警队把厚厚的询问笔录拿来了,王必干将这些摆在了李东胜的办公桌上。李东胜只顾低头看文件,偶尔也抬下头,商量几句政府的下一步工作,就是不瞅询问笔录,更不让王必干走,让他尴尬地坐在对面。
过了好一阵子,李东胜打电话唤来秘书,推垃圾一般推出桌上的询问笔录,让秘书端到碎纸机那儿,一页一页全部毁掉。王必干心里一紧,知道了自己这条狐狸尾巴没藏住,他没有想到这个搞矿业的大老粗,会如此心思缜密,细得像曹操。
等到秘书将那摞纸碎完了,李东胜冲着王必干挥下手,让他转告刑警队,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杀人抢劫的大案要案上去,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有城管呢。
当天晚上,高森用他专用的手机给大郑打了个电话,让他必须将王必干的一条腿打折。大郑百思不得其解,高森又让大郑转告王必干,让他记住,嘴是吃饭的,不是整事儿的,别自作聪明,没到他说话的时候。
大郑对高森向来言听计从,甚至超过高森的儿子,他真的把常务副县长王必干约到了郊外,轮起了木棒,敲断了王必干的一条腿。
王必干坐在地上,抱着断腿,咬牙切齿地骂大郑是恩将仇报。大郑给王必干跪下了,他哭着说,我是那号人吗?是高主任怕你惹祸,嘱咐我,他让你的嘴只管吃饭。王必干这才觉得腿疼了,疼得钻心,疼得刻骨铭心。他知道高森会教训他的,只是没有想到,会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教训他。
大郑把王必干送回县城,在一个僻静的地方把王必干背下车。王必干忍着疼,拨通了120急救电话。值班医生听到是常务副县长求救,撇下正在就诊的患者,登上救护车,马不停蹄地赶往出事地点,把王必干拉回了医院。
医生拍过片,告诉王县长很庆幸,不是粉碎性骨折,不用手术,能很容易接上,打上石膏,养个十天半个月就好了。王必干躺在病床上,心里骂着大郑,你这个狗操的东西,真会打,从哪儿练来的手艺。
第二天一早,李东胜急急地赶到医院,对常务副县长遇袭非常惊讶,土生土长的地头蛇,走到哪都是别人让他三分,谁活腻味了,下这么毒的手?王必干解释道,劫财。李东胜却不觉得这么简单,哪个贼这么笨,劫财不打脑袋专打腿?他指示大郑,组织警力破案,维护政府的尊严,保护好领导干部的生命安全。
大郑答应得非常干脆,心里却说,破个鸡巴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