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福建文学》2018年第04期
栏目:小说纵横
我爸原本只有一只耳朵不管用,后来彻底变成聋子,源于一个遭天火烧的早上。我妈打的。我妈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我爸的脑袋左一摆右一摆。如果他的脖子是个轴承就好了,我妈用了那么大的力,打完第一巴掌后,我爸的脑袋肯定就会顺着一个方向转起风来,我妈就没法再下手了。
我爸这回挨打,就因为他有事没事唱了几句。甚至都算不上唱,有音没调地哼哼而已。我爸一直喜欢唱歌,他的嗓子本来蛮好听的,可那会儿都快憋成鸭公嗓了。问题可能出在他哼的那些词儿上,我爸一直只唱那些男女纠缠不清的荤歌。仅凭那个调子,我都猜到了歌词:郎是芭蕉梗,姐是芭蕉叶;郎说巴一下,姐说巴不得。
我爸其实清楚得很,只要他唱歌的时候被我妈听见,我妈肯定是要打人的。这么说来,那天就是他自己讨打。
想必是把自己的手打疼了,我妈才转身去找木棍。
“爸——快跑!快跑——”
那会儿,我正在几丈开外的稻场边拉尿。那泡喷泉一样的大尿都被我的喊声吓回去了一大截,我爸却死不听话,偏不跑,最后干脆蹲下去,双手死死抱着头,像只等着别人一刀剁掉脑袋的大青蛙。
接下来的情形,不了解情况的人肯定是搞不明白的。我妈的木棍本已扬得比天高,我爸也做好了人头落地的准备,我都断定他这回恐怕要脑袋开花了,我妈却突然改变了架势。她手中的那根木棍,说一不二就被她当成了拐杖。她扶着木棍摇晃了几步之后,赶紧一屁股坐到了门槛上。我明白了,是她的晕病又犯了,这次犯得太是时候了。她的那张脸,转眼间比棺材里的还要白。我妈肯定失望透了,阵阵咬牙切齿,似乎都是恨自己死不争气,随后还掉了几滴眼泪。但眼泪不多,清清楚楚就那么几滴,有如阵风中的树叶上落下来的几滴露水,而且水落风止,连一丝哭声都没有。我妈就是这样的人,就算眼泪流得再凶,她也从来不给一点哭声。
我的心里高兴得像打鼓,重新拉开的半截大尿都像唱儿歌。既然我妈没法再打我爸了,我还怕什么?连恐惧也顺势变成了焦急。太阳已经冲出东边的山坳,再爬一竿子高时,就会在稻场东边的树叶里眨巴眨巴,我就得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去上学。上学前总得先填下肚子吧?可灶房里还灰熄火熄,泡在水盆里的红薯都还没来得及洗,急死人了。
我赶忙向菩萨求情。菩萨老爷,我妈气也出了,您让她别再没完没了,快去帮我弄吃的吧。以往最多默念三遍,我妈保准起身去灶房,但今天不起半点效。可能是菩萨不想接连帮我两次吧,我妈扬起木棍的一刹那,我就闭着眼睛求过一回,求他老人家赶快出手,让那根木棍打不准我爸,而且还就求灵了。
这就是我暗自欢喜的理由。可惜菩萨不想一天到晚做好人,连他先前帮我一次都是个诱饵,转眼就钓走了一条大鱼:一家伙就把我爸的听力给钓走了。
我发现我爸有些不对头,是下午放学回家之后的事。
早上去学校的路上,我几个摇头摆脑就把我爸妈的打闹忘到天那边去了。还想那些干什么?疼的又不是我,以往我还经常拿我爸挨打的事取乐的。每当我爸真真假假想欺负我的时候,我就一蹦三尺高:你搞搞搞,当心我让我妈打死你。我爸马上就会被我吓住了,不再欺负我不说,还笑眯眯向我讨好。
那天下午临近家门时,我脑海里闪烁不停的,原本是爸妈千篇一律的活法。我爸应该去挑水了,我妈应该在抱柴准备做吃的。我们那时候一天只吃两顿,第二顿都安排在我放学回家之后。我们上学的年代都是上午读书,下午在学农基地搞劳动,回家的时间跟生产队收工的时间差不多,所以每天统统吃两顿。再说,反正一年四季就是吃红薯,要么整个煮来吃,要么切成片、剁成末再煮,活红薯吃完了再吃干红薯沫。不管哪种吃法,吃得越多越作气,一放下碗筷肚子里就叽叽咕咕,动辄打屁像吹号,午餐和晚餐混成一顿吃的话,起码可以少闹几次笑话。
大人们常说,夫妻之间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我爸妈以往也是这副德行,不管早上闹得怎么不可开交,下午回家后必然风平浪静,该说什么说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但这天下午有些怪,我爸没有去挑水,蹲在稻场边抽烟,那种老旱烟卷成的喇叭筒。我妈也没去做吃的,一门心思坐在大门口的木椅上发呆。
刚看见我妈时,我还皱了一回眉头。看样子又流过泪,但流完之后也该顺手擦一把脸吧?又不是小孩了,满脸泪痕在夕阳下亮光闪闪,丑死人了。再一定睛,我发现木椅旁边的地板上有好大一片血迹,旁边还有一把血糊糊的菜刀。地上的血迹已经干了,却还在夕阳下亮光四起。刀口上的光亮闪得更来劲,刺得我的双眼都有些找不到方向了,就跟小伙伴们用镜片里的阳光射我一样。
看来事情已不是那么简单。我又不是一头猪,几步靠过去之后马上弄清了原委。我妈的左手悬在木椅一侧,小指头却不知去向了。半截指头血糊糊的,肿得像个蛇脑壳。
随后的好些日子里,每当瞟见我妈少了一个小指头的左手,我便忍不住在心里恼火:把我爸打成聋子的明明是她的右手,她为什么要剁左手的小手指啊?再一想似乎也有道理:肯定是我妈习惯了右手拿刀,她又不是左撇子。
这当然是后话。好些日子之后,我发现少个小指头根本不影响过日子,这才冷不丁冒出这些乌七八糟的想法。我妈又不是我的敌人,事发现场我根本没心情去琢磨这些鬼打钹的问题。我当场就吓出了眼泪,并直接冲到稻场边,恨不得一脚把我爸踹到爪哇国去。我坚信是我爸在报仇,可这样的报仇法也太狠了吧?那也是我第一次想帮我妈狠狠揍我爸一顿。冲向我爸的那一刹那,我甚至想起我妈以往打我爸的场面。活该!看来打轻了,今天早上怎么不一棍把他打死算了?!
冲到我爸跟前后,我才意识到自己肯定踢不动那么大一堆横肉,于是转身捡了块拳头大的石头。可我正要对准我爸的额头砸出去的时候,我爸却张着大嘴死死盯着我发笑,整个脸上就剩两排吃过狗屎一样的大牙。
“幺儿,你妈糊涂到家了,她自己把自己的手指剁了。”
我刚扬过头顶的手,比手中的石块还僵硬。似信非信间回头望望我妈,我妈看都懒得看我一眼,看来我爸没说谎。我相信,就算给他吃一箩筐豹子胆,他也不敢说谎的。
可接下来,我爸却扯了个连菩萨都难得弄明白的大谎:
“幺儿,你听见雷声了吗?这么红光亮日怎么还打雷啊?今天一天打到黑。”
我抬头望天,天空里连云丝丝儿也没有。我盯着我爸吼:“你放屁!哪里打雷了?”
“你说什么?大声点!好大的雷声,我听不见你说话!”我爸的嗓音更像打炸雷。
“没——打——雷!”我的嗓子都会喊破。
“幺儿,你……你早上没吃啊,说话怎么像蚊子撒尿?”我爸看着我,不好意思的样子,嗓音也立马回归到软绵绵的状态,说完还一路笑一路摇头。
尽管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依然没明白究竟怎么回事。望着我爸那张找不到半点理由的笑脸,回味着那几声肉巴巴的“幺儿”,我不再恼火了,跟着他的笑脸轻松了许多。
第二天早上,大天亮了我爸还没起床。我担心我妈又会动手,没想到跟以往的情形又不一样。我妈煮红薯的时间比以往哪天都早,我起床的时候就已经满屋飘香,闻起来比吃起来还有味。
生产队的广播准时喊开了,一个劲催社员们出工。我妈风急火急,几大口红薯噎得像鸬鹚吞鱼,一边梗脖子一边伸手递了我一个,随后仰头灌了一瓢瓜凉水,再顺手一瓢瓜将我爸的两个红薯扔在锅底,转身扛起锄头就要出发了。我发现不对头,这才故作轻松多了句嘴:
“妈,爸今天不出工吗?我去叫他起床!”
“不管他!快去读你的书!”
我噘噘嘴,不敢再说一个字。
反正迟到一会儿也不会死人,等我妈彻底消失在出工的路上后,我立马从上学的路上掉头杀回家。我得让我爸赶快起床去出工,不然我妈要是一个闪念折转回家的话,我爸又会遭大殃的,肯定要把他打得上屋跳下屋,还会一边赶着打一边骂他是个大懒虫,懒来懒去连“吃屎都没人屙”。这是我妈的口头禅,动不动还拿来教训我的。进门后,我直接冲到我爸的床边,发现他根本没有起床的迹象,一头蒙在被子里,鼾声一阵接一阵,就像见了生人懒得动身的老狗憋着嗓子吓人。
我恨不得效仿我妈一回,但琢磨了一会儿,越琢磨越拿不定主意。最后断定:就算我拿根扁担来,肯定也打不过我爸。于是,我不由分说掀开他的被子,扯起嗓子喊道:
“大懒虫!日头晒到屁股啦!快起床!”
我爸的身子像受惊的蟒蛇一样缩成一坨,慌乱之中还仰了仰脑袋,一边跟我抢被子,一边找了个妄想让我相信的理由:
“幺儿你干什么?又吹风又下雨,反正出不了工,你去读你的书,让我多睡一会儿!”
我给弄迷糊了。明明是上好的晴天,我爸又在耍什么花招?
“幺儿听话,快去读书,迟到了老师会揪耳朵的!”我爸又笑了。
……
与之大同小异的口板,我爸一连耍了个把星期。个把星期后,我爸再也不提什么雷声风声雨声。一开始,每逢别人开口,他便死死盯住别人的嘴巴,要么屁都不放,要么满脸笑容送去一句:“安静了,彻底安静了。”别人继续啰唆,我爸继续望着对方分分合合的嘴皮,一定就像看无声电影。到了别人怎么也停不下来、我爸又实在猜不出别人在说什么的时候,他就会反问一句:“你不知道我听不见了吗?”随后咧开大嘴摇摇头,一副大获全胜的样子,“有气力你就吼吧,反正我听不见了!”
说话者都是邻里乡亲,都是一番好心,想劝我爸去找医生。也许我爸早已明白了别人的心思,但他以听不见为旗帜,让别人连水都洒不进一滴。
弄出这么大的祸端,我妈自然坐不住了。打我爸的第二天傍晚,她就把赤脚医生请进了家门。可惜瞎子点灯白费蜡,医生进门时,我爸不看僧面看佛面,还让医生翻来覆去照了好半天耳洞,最后还接了药,有滴的也有吃的。但医生一转身,我爸就把那几个药瓶扔进了茅坑。这回,连我都想打我爸几棍,可我妈却从此未再弹我爸一个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