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德的村民待遇问题,我沟通协调了两天,无果。从村委到镇政府,找了一圈的人,没有一人能给个明确答复的。村委的理由很简单也很粗暴,王守德是外来户,这次能分到安置楼房就已经捡了大便宜,还想要村民福利待遇,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
我不忍心直接告诉王守德,只好暂时搁置,避而不谈。王守德的老伴问起这事,我就语焉不详地告诉她,已经报到工作组那里了,领导会把很多问题集中到一起研究和答复,再等几天吧。王守德的老伴叹息一声,不再追问。
初见王守德的儿子,是在一天中午。他下班回家,坐在炕上吃饭。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我记下了他的单位名字,以及他妻子的单位。他在附近一家汽车配套厂做仓库保管。工作组的经验,要摸清外围线索,善于从外围突破。前几天,工作组领导曾在会上擎着一张纸,向大家推广公安局的拆迁经验。公安局针对分包的每一个拆迁户,都绘制了一张人际关系图,所有的亲戚朋友关系,用各种线条链接起来,像作战地图一样被标示在一张纸上。在这个链条中,总会有突破口的。
这才几天的光景,村里就不平静了。小车涌进村子,停满了村里几乎所有可以停车的空隙。工作组下发紧急通知,所有公车必须停在村外,纪委将统一检查。
王守德的老伴把孙子从幼儿园接了回来。小家伙胖嘟嘟的,看到我和小左两个陌生人,也不介意,趴到小饭桌上埋头吃饭。
我说,这个小左叔叔是电脑专家。曾听王守德的老伴说过,她的孙子平时在家里特喜欢玩电脑。
小家伙马上来了精神,转过身来,问:你知道植物大战僵尸吗?你知道愤怒的小鸟吗?你知道小鳄鱼爱洗澡吗?他一口气问了好几个“你知道吗”,我一个也不知道。
小左说,你教我玩吧。
小家伙更来了精神,站起身来,绘声绘色手舞足蹈地说了一通,全是关于电脑游戏的。我一句也没有听懂。
“二十多年了,这个村还把我们当成外人,一直在歧视我们。”每天见到我和小左,王守德的老伴总要重复这句话。
她对被歧视的抱怨,以及由此而生的对尊严的看重,我理解,但并不确信。我总觉得她对尊严的抗争,很可能只是一种表象,或者说是谈条件的一个托辞。所有这一切的最终指向,应该是利益。
后来我才发现,我的判断并不准确。我为我的有色眼镜而羞愧。这是一家善良的人。他们的淳朴和善良让我感动。
王守德家的院子里,盖了西厢和南厢。从航拍图上看,只有西厢,南厢是后来加盖的,航拍图上没有显示,这意味着南厢不能置换楼房。王守德说,南厢翻建前,是一个养鸡棚,左邻右舍都知道的,航拍图上没有显示,这明显不对。
十年前K城扩区时,老百姓考虑到面临拆迁,家家户户都忙着在院里搭建房屋。政府下发文件明令禁止,同时也进行了航拍,作为日后拆迁安置的依据。
王守德坚持认为是航拍图出现了失误。他站在院子里,指着墙壁上的旧痕,向我描述当年养鸡棚的方位和模样。
不管事实是怎样的,我都想为他争取。
村民待遇没法落实,我想在补偿面积上为他多争取一点。眼下这是能够抓得住的利益,实实在在的利益。对老百姓,不能总是给空头允诺。
工作组并不认可,很轻易就否定了我的努力。
“同样的政策,在别人那里好用,为什么到了我这里就不好用了。”王守德问。
已经签约的村民,分到了多大的安置房,随时张贴在工作组门前的公示榜上。有个醉汉,正在指着公示榜上的数字不停地傻笑。他不说话,只是用手比划着公示榜上的数字,夸张地笑。
王守德病了,一直咳嗽。他没能上班,去附近的诊所打点滴,一直得到晚饭的时候才能回来。
小左说,我们过去陪着大叔说说话,聊聊天。
王守德的老伴说,求求你们,别去闹腾老头子了,他一大把年纪了,让他清净一会吧。
我让小左去超市买了两桶蜂蜜。工作组有纪律,不允许随意给拆迁户钱和物,怕引起攀比,不利于整体局面的掌控。我想,个人花钱看望病号,这是人之常情,组织上是不会怪罪的。我没有想到,王守德见到蜂蜜,当即有些恼怒,他说:“你们这一套,对我不管用。我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不正之风。”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王守德如此愤怒。他下了逐客令,让我和小左把蜂蜜带走,否则他要把蜂蜜送到工作组,交给组织处置。
我和小左备感尴尬,进退两难。王守德的老伴叹息一声,说:“蜂蜜先放我们家吧,这两个孩子也不容易。”
王守德家的窗台上摆了一盆花,让整个房屋显得安静和温馨。
窗玻璃上贴满了“福”字。我留意到,这个家里到处贴满了“福”字。有一天,在闲聊的间隙里,我暗暗数了一下,贴在房屋不同位置的“福”字居然有五十多个。第二天重新数,发觉漏数了十多个。
王守德的老伴说,俺提的几个问题,你们工作组一个也没给解决,难道就该俺这样的老实人倒霉吗?
我说:“政策面前,人人平等。”
王守德的老伴说:“前年村里迁坟,政策定的是一个坟一万块钱。听话的人一万块钱就迁了,不听话的人,政府给三万块也不迁。到现在,还有好几户没迁的,给多少钱人家也不迁。”
我不再言语。我不知道该怎样劝说和安慰这对老人。
王守德说,不是饼大饼小的问题,是饼怎么分的问题。
我觉得这个并不识字的老人,说出了人间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