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9年第09期
栏目:中国中篇小说排行榜
作者简介
王祥夫,辽宁抚顺人。著有长篇小说《榴莲榴莲》等七部,中短篇集《愤怒的苹果》等六部,散文随笔集《何时与先生一起看山》等四部。曾获第一届、第二届“赵树理文学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滇池文学奖”,第十三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等。我刊曾选发作者多部中篇小说。
王春丽蹬着车子来到了北斗北路,此刻太阳正毒,北斗jE路上的热浪炙得人睁不开眼。这条路王春丽最最熟悉不过,不但熟悉,小时候这条路还经常出现在她的梦里,这条路往南去是一个花园,往北去是一个果园,靠果园又是一个医院,王春丽当年就出生在这个医院里。医院现在还在,但那长满李子树的果园却早就从地面上消失了,就像自己城里的那个亲妈,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去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不要吃不要穿,既没忧又没愁,但自己的亲爸硬是不肯跟了去,前几年孩子们劝他再找一个老伴儿,他又不肯,硬是要独身一个人过。花园里的房子过去看还好,还住过几任市长,但现在看像是猛地萎缩了一大截,难道房子也会变老?王春丽在心里问自己,不免有些伤感和迷惘。
锁好了车子,嘭嘭嘭嘭敲开门,王春丽的心也跟着怦怦怦怦跳到喉咙处,进了屋,却又想不到,家里的样子像是没发生什么事,小弟像是刚才正在看电视,电视还闪闪烁烁。王春丽朝南边那间屋探探头,老爸弓着身子虾米一样蜷在床上,拦腰盖了条蓝白道子毛巾被,像是睡着了,脸朝着窗子那边。窗外是一片绿,对面是五医院的住院楼,楼上的四个大字坏了一个字,现在只剩下三个,三个字念一念就让人觉着十分好笑:“死扶伤”,死了的能扶伤了的吗?是一派胡言。
“老爸怎么样?”王春丽问小弟。
“刚吃过药睡下。”小弟说。
“吓死我了。”王春丽说。
“其实还不如死了,人老了一百个没意思。”小弟说。
王春丽在那张铁管床上坐下来,床栏上的绿漆全部掉光了,黑油油的,床对过是那个黄油漆的大立柜,立柜上的镜子已经乌了,照人总是模模糊糊。靠窗是那张两屉桌,桌上是一堆山竹皮,今年南方水果大丰收,王春丽老爸的徒弟过来看师傅,买了好大一堆。小弟把桌上的山竹推推要王春丽吃,自己先剥一个。
“老爸前些时候住院不叫你来是怕你家里事多。”小弟说。
“刚才你打电话我还以为老爸已经过去了。”王春丽这才想起要喝水,她此刻嘴巴干得很,想大口大口喝些凉水,这也是这几年她在货场搬货养成的习惯,没有凉水不解渴。王春丽的小弟站起身,跟在姐姐后边去了厨房。厨房很小很暗,水龙头里的水倒是很凉。小弟站在王春丽身后说:“老爸一下子过去倒好了,过不去就是咱们的麻烦。”小弟说这么下去不行,好人也得给拖垮,我们实在是熬不下去了,拉屎拉尿都在床上,请人又请不到,现在请一个乡下人没八百一千都办不到,要是请不对就是在家里放了一个贼,还得防她!所以只好请三姐你过来照顾一下。小弟又说他和大姐二姐都商量过了:“大姐最近抱了外孙,离不开入,二姐虽然事不多,但单位还要去,所以……”王春丽的小弟把要说的话顿了一下然后才说了出来:“大姐二姐也都同意,这套房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三十八平米,只要你照顾老爸到底,这房子以后就是你的,也算是这个家照顾你,只看你同意不同意?”
王春丽心里“怦”地一跳,回头看定了小弟。
“你要是把老爸照顾到底,这房子就是你的。”小弟又重复一句。
王春丽没想到小弟打电话是为了这事。
“你只要把老爸照顾到底。”小弟又说。
王春丽抬起手,塑料水舀没挂好,“嘭”的一声掉在地上。
“你是不是怕拖时间太长?”小弟说,“大夫说最多也不过三两年。”
王春丽指指床那边的老爸,要小弟莫乱讲。
“没事,听见也没事。”小弟说。
“我就怕时间上不够。”王春丽说我倒不怕受苦。
“爸这次犯病住院大姐花了四千,二姐给了三千多,我这里一个人就是五千多…一”小弟看着王春丽,满眼里都是话,但说出嘴却只变成了一句:“老爸已是这样,有口热水喝,别忘了吃药,饿不死就行。你侍候他不吃亏,最后还能得套房子。”
“听说这房子要拆?”王春丽说。
“去年就开始嚷嚷了,老爸也许还等不到拆!”小弟说我想你也不会希望他活一百岁。
王春丽的心一下子被小弟的这句话填得满满的,从小到大,她就恨这个家,爸妈生了三个姑娘一个儿子,三个加一个是四个,说来也不算多,但当年怎么就偏偏把自己送到了乡下?王春丽上小学的时候还盼着父亲把自己接回城里那个家,到后来她死了这个心,王春丽的儿子现在都已经十八岁,再差两年,王春丽就要奔四十五了。说到城里这个家,远不是这些年的事,从早些年开始,城里这个家就好像已经把她给忘了,小弟结婚那次她回去,小弟的媳妇大惊小怪地说:“咦,你怎么又多出个姐?不对吧?”那时候,王春丽已经在国棉厂上班,国棉厂现在塌了也已经有八九年了,王春丽想不到两口子在一个厂会这样倒霉,要没工作突然一下子就都没了工作。四十多岁的男人现在找事要比登天都难,没办法,丈夫鲁和平只好去给一家商店下夜,因为下夜,王春丽都很长时间没跟和平过夫妻生活了。王春丽现在倒是有两份事做,一份是送“宅急送”,送一件一块五;一份是到货场搬货,每搬一件是五块。无论是送还是搬,王春丽总是臭汗淋漓咬着牙在心里说:“又是一件,又是一块五!”“又是一件,又是五块!”组长岳京生说王春丽你是不是在拼命?你这是和谁在拼命?你这么拼命别真把自己的命给要了!王春丽说穷人没钱就是有命!穷人的命是越拼越结实!就像打铁,打一千锤是铁,打一万锤也许就是钢了!王春丽现在一张脸给晒得差不多像黑人。那天路过超市给“海陆空”看到,海陆空开玩笑说她这是返祖现象,应该去非洲。
海陆空的名字叫海绿红,和王春丽从小关系就极好。
“只要你同意,只要你把老爸照顾到底。”小弟又说一句,一只手在脸上乱摸。
王春丽忽然觉得自己真是无话可说,对这个家和这个家里的所有成员都无话可说。老爸既然已经成了这样,她还能说什么?过道椅子上是老爸一堆脏衣服,臭烘烘的,王春丽找了盆子,把老爸的衣服拿到了小卫生间,小卫生间只一平米大,刚好蹲得下一个人,里边黑咕隆咚,黑咕隆咚之中有什么“扑”的一声,又“扑”的一声,是水管在滴水。小弟跟在她后边,说他呆会儿还有事,马上就走,又说这套房子别看旧,地盘很不错,医院商店和饭店样样都有。“三十八平米现在要卖差不多也得十五万,再说老爸也没多长时间了,让他往长星活,天天给他吃人参恐怕也只是三五年的事!”
小弟的话让王春丽的心怦怦乱跳,一个声音在心里说:
“你未必为了这房子就想让你老爸早死?”
“怎么样?”小弟又说,手还在脸上,摸住了,用两个手指一挤,是个疙瘩。
“就算答应,我也只是为了房子!并不看你是我老爸!”王春丽在心里说。
小弟急着要走,说姐你不说话就算同意了?那我就走了?今天晚上你就先住在这儿,要不老爸就没人看了,出了事就是你的。其实事也不多,喂一下饭,倒一下屎。床上有窟窿,拉屎的时候帮他一下,只是臭了一点。小弟一脚已迈出门外,回头又对王春丽说:“爸的工资卡在大姐手里,医疗卡在二姐手里。我对她们说你同意了,明天让她们过来给你个交代。三姐你不要担心,你吃喝在这里,最后还得套房子,依我说对你是大便宜。”停停又说:“呆会儿我家那边打来电话你就说我今天晚上还在这里陪老爸,不回去。”
水龙头的水哗哗哗哗已经从盆子里溢了出来,王春丽忙放下盆子拿拖把,擦过地,直起身子,王春丽给吓了一跳,老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过来,正瞪瞪地看着自己。
王春丽没过去,站在那里,和自己的这个老爸对峙着。
老爸开口说话,但含糊不清,仔细听听,好像是在说你几时来的?
“管你说什么,我只为了房子!”王春丽在心里对自己说,把身子背过去。
这天晚上,王春丽睡在老爸那里,她睡北边,老爸南边。从小到大,王春丽在这个房子里没住过几次,所以这里的一切对她都很陌生。王春丽这一晚上噩梦连连,先是梦见自己提了两件货在走,有一件货从手里掉在地上,里边全是黑虫子,眨眼间爬满地,又梦见自己是在一个巨大的泥坑里,坑里都是没膝的烂泥,百般走不出来,一步一步,恐怖加上绝望,怕得自己尖声大叫。
老爸在南屋里叫她:“春丽——”
隔一会儿,老爸又叫:“春丽——”
王春丽在老爸的喊声中猛地一挣,总算是醒过来,摸摸脸上,都是汗。
“多亏老爸你把我叫醒,要不那泥坑还不知要爬到几时I”王春丽在心里说。
老爸还在南屋喊:“春丽——”
王春丽开了灯,下了地,站在了老爸那屋的门口。
老爸不再喊,睁着眼,看着王春丽。
王春丽又转身上床,却再也无法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