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作为介绍人,我想知道答案。在明显的男强女弱的条件下,刘立红到底挑剔的是什么?
“我不喜欢他的眼睛,眼距太开了。这种人,嗯,”她犹豫着,“不太有,嗯,思想。”
我盯着她,不知能说什么了。
再后一次,介绍的是我好朋友老公的同事。警察,原来是做刑警的,后来分下来到派出所,可能是家里有路子,让他不至于干太危险的活儿。
这次相亲去的是一家饭店,武汉挺有名的五芳斋。二楼,是个小包间,珠帘放下来,和相邻的客人一点干扰都没有。上茶,我们不懂,警察自顾自地点了竹叶青的明前茶;点菜,我们不好意思,警察又自顾自地点了东坡肉、龙井虾仁、鸡汁干丝、桂花糯米藕。警察点燃烟,拿烟的姿势很漂亮。他不太抽,好像只是享受烟熏雾绕的感觉,眯缝着双眼,又痞又帅。
我们不太动筷子,他也不劝,只自己吃两口,然后说:“武汉都爱吃咸辣的,现在又流行四川火锅,味道确实不错,但偶尔也要换个花样。你们应该清楚,现在兴吃粤菜和上海菜,口味淡,装盘少,但是,高档,有情调!”
“人类曾掠夺了一切动物的道德,所以在一切动物中,人类有着最艰难的生命。只有飞鸟仍然超越了人类。假如人类学习了飞翔,他的劫掠之欲望能飞到什么高度呢?”刘立红没怎么吃东西,她淡淡地冲着警察说。在警察和我们全都茫然的状态下,她用眼指一下桌上的食物,“吃,本就是饱个肚子,硬说成艺术,就有点高深了,你也会觉得玄妙吧?”
警察停下筷子,搁下烟蒂,问她:“你说的是什么?”
刘立红耸耸肩膀:“《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尼采的原句,你不知道吗?据说一战时,奔往前线的德军官兵背包里有两本书是最常见的,一本是《圣经》,一本就是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不过悖论是,尼采是反基督的。所以,我有相当长的时间不明白,德军官兵为什么会把这两本完全相左的书携赴沙场?”
警察把筷子搁到桌上,把烟蒂灭在烟灰缸里,谨慎地问她:“你是学什么的来着?我当时没注意,只说你是机修工程师。”
刘立红咬咬嘴唇:“我不是工程师,至少现在还没评上,只是个技术员。我学的是电器工程。”她停顿,灼热地看着警察,“如果你家里电风扇、洗衣机、电视机什么的坏了的话,我可以试着修一下。”
警察的眼睛再没离开过她。
但刘立红还是坚决地拒绝了警察,她理所当然地给出了理由:“我不喜欢他抽烟。”
我朋友有点不高兴,她的老公也在警队,可能有点想沾那个警察的光,往上爬爬。她惋惜地啧啧连声:“真是可惜了,你不知道,他的条件有多好,他的父亲还有哥哥都是局里的……”
两年后,我朋友好像要为那次失败的相亲做个最后的注解:“你同学幸亏没有嫁给他,他家暴很厉害呢,把他老婆踢得几米远,有时候顺手就是几巴掌呼过去。”
我挺感激我朋友没为她的面子而挣扎着胡扯八道,世界上有多少那样的人,愣把一坨粪炫成一朵花。我倒是想了想,笃定地说:“如果刘立红嫁给他,他肯定不敢家暴她!”
她不是炫她看过的书本镇住他,不是炫她超强的记忆力和知识面拿住他,甚至也不是因为她弱小的身体竟然能修理一般认为只有男人才能把控的电器——刘立红其实一直是厉害的,从她小小个子其貌不扬的身体里散发出的狠,足够控制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
我小时候就见她发过火,唯一的一次,在初三那年的下半学期。
她已经不行了,像强弩之末没有一点后劲,完全被老师的预言击中。数学、物理,一进入初三,她全面垮下来。化学还好,因为大量的化学分子组成成分和化学方程式需要背诵,幸好,她的背功一直不错,还保留了一个优秀生最后的体面。很多同学追赶上来,男生居多,但也有不少女生,像我们老师说的那样,开窍了,玩醒了,然后成绩突飞猛进。
她的排名落下来,开始还能前三,然后前五,最后只能在第九第十打转转,有时竟然连年级前一百都不能进入。她的眼圈发黑,脸色发黄,一脸营养不良的倦容。有一次早锻炼时,她终究没扛住,倒在跑道上。
因为她的血管偏细,只能在脚背上扎葡萄糖推针。针头的冲击让她疼醒过来,等明了自己被送进医务室后,她开始嘤嘤哭泣,委屈的泪水淌满脸颊。她的妈妈这时火急火燎地赶到了。
医务室的阿姨说:“低血糖啊,你们要给她加强营养,她现在这个年龄段,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她妈妈,看着比我们的妈妈们好像要苍老许多,也是小小的个子,佝偻着腰,不住地鞠躬谢人,喏喏连声:“她太用功了,太用功了……我们家房子挤,得等到家里人全睡下,才能使劲复习……这段好像都过了半夜,她还在学习,早上又起得早……”
她打断妈妈,眼神无力。娘儿俩相互搀扶着走出医务室,她被准假休息至少两三天。我们看着她虚弱地走在校园里,正是春末夏初,满园的树木都抽出绿芽,那株银杏埋没在一片平淡的绿色里。
她没有休息,下午就过来上课了。老师很关心地问她身体的情况,她解释说没有什么大碍。但是这场风波让她成了我们议论的中心,说得最多的是那种恍然大悟的释然——原来心底里的天才,只是勤奋不懈的凡人,如果我能像她那般拼命,岂不是比她还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