蹊跷的是,白妹到了红锋一点情绪没闹,而且在姐妹中率先选定对象并且很快结了婚。
她相中的男人叫朱长富。老工人。劳动模范。政治历史工作表现绝对没好挑剔的,只是脾气古板,犟,吝啬。举一个例子就够了。七十年代那会儿单车是很奢侈的高档消费品。贵,而且难买——其实这与他毫无关系。山区沟深坡陡,根本无法骑车,买车何用?可他偏偏要买。他专门补休三天,去县城百货商场通宵排队,得意洋洋真把一辆亮铮铮的“永久17”扛上山。上山后他还用绳子将龙头、车杠、轮子通通来了个五花大绑,然后结结实实挂上屋梁,接着就臊里臊气专门拉人去他侵蚀参观“真正的上海货”——那劲头就像现在的暴发户喜欢脖子上套一根索子粗的金项链,在手上连戳四五只钻戒——知道了这一点,朱长富的求偶故事总以失败结尾便不足为怪了。
俗话说:饥不择食,寒不择衣,老不择妻。可老朱才不,他的择偶标准永远苛刻:就一条,漂亮。虽然数十年屡谈屡败,额头的皱纹不可动摇地与日俱增,而他依旧坚定不移要把漂亮进行到底。某次,好事者将电影明星杨丽坤的照片给他,恶作剧地征求意见说:
朱师,你瞧瞧这位如何?
朱师眯缝着眼左右端详,问:哪个单位?
回答:山下,板桥供销社卖盐巴的。
朱又端详许久,最后瘪瘪嘴,权威地宣布:靓是靓,就是不耐看!
众人哄然大笑,说:你完了!
能够顽强不屈通宵排队三天三夜买一辆自行车的人怎么可能轻易言完呢?载满四川女孩的VOLVO开来红锋厂,正遇了打饭时刻。“钻石王老五”老朱和厂里那帮“金”“银”“铜”“铁”各个级别的光棍汉一起聚在厂大门自发举行了欢迎仪式:筷子、汤勺把、搪瓷盘子、搪瓷碗,还有钢精饭盒什么的一齐敲响,嘴巴还不断地低声呜呜叫,像不安分的雄性动物在非洲草原的三月之夜嗷嗷叫春。白原君款款迈步下车。那一刹那,朱长富的两眼一下子发了直,誓将漂亮进行到底的宏图大志再次在胸臆间风起云涌。
丑八怪被美女迷住:这很自然。美女公然认可丑八怪的追求,并且在很短时间之内为他穿上嫁衣——更加自然的就是:在故事很少的燃料厂平添了轰动一时的头条新闻,也为人们解读这则传说平添了许多悬念。
婚礼在厂俱乐部大礼堂举行。和白朱同时成婚的,共有十几对。集体婚礼,山沟里是头一回。宿舍区成了空城一座。高高低低的窗口全都熄了灯火,只有大礼堂热闹非凡。先炸炮仗,红的纸屑白的纸屑炸满一地。抢拾哑炮的娃娃像小鸟啄食,在刺鼻的火烟里你奔我跑。糖果一大把一大把往天上撒,在大厅上空划出花花绿绿的弧线,接糖的手臂如乱风摆柳,一片乱哄哄地摇。接下来党委书记主婚。接下来厂宣传队表演节目:从快板书、对口词一直到歌伴舞,从《三中全会放光芒》一直到《只生一个好》,热热闹闹直至夜阑方休。
必须补充说明,首批完婚者年龄普遍偏高。因为厂党委事前定了一个原则,按单身汉们的政治表现、工作态度、年龄和成婚难易程度综合评分,分了三个梯队。第一梯队最是“老大难”。趁四川姑娘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首先把第一梯队拉上阵——结果事情大获成功。婚礼这天,领导们的成就感溢于言表,礼毕,亲自把披红挂绿的新人一对对送进洞房。
朱长富的新房布置得很上档次。老师傅啊。又是铿吝鬼。几十年的积攒定然丰厚。终身大事,倾家荡产也得拼一回。新房还没启用,天天便有人牵着线儿前来参观取经,带上钢卷尺带着纸儿笔儿,认认真真测量摆满玻璃玩艺儿的组合柜、带日光灯的梳妆台、还有天大地大的席梦思床,以便回家照着打。我也跟大伙儿去闹房。看见壁灯、台灯、吊灯、落地灯、床头灯……灯灯点亮:土是土,倒还真有点星级豪宅的感觉呢。老朱能为婚礼如此破费,我以为今生他对白原君肯定很好的。想到这一层,我有如释重负之感。
这是一个令人惬意的浪漫之夜。春天,有这么多新人做爱。享受生活赐予的初欢、颤栗和疯狂。性、男人和女人、爱、婚姻……上帝的安排多么神秘莫测!人啊,正是因为有了这一夜,他们对生命,对家园,对远山的竹树、对风、对春和秋,夏天和冬天,将会有全新的感悟。因了这一夜,他们对爱、对生命、对劳动和创造,对幸福,会倍加珍惜。他们将获得一种没有体验过的信念和勇气。哪怕世界洪水滔天,他们也将带着孩子们,还有畜类、飞鸟、一切有血肉的动物,在自己的挪亚方舟,从容地延续属于自己的生命和欢乐。
谁也没有想到,对于白原君和朱长富,这天恰恰是他们悲剧的初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