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发财与老伴儿的哭声惊动了一个过路人。谁?一个担着挑子游乡串户的野木匠。这汉子三十岁出头儿,瘦高个儿,黑黝黝的皮肤,背有一点驼,脑门儿宽大,眉骨突起,眼窝儿深陷,一双眸子炯炯发光,高鼻梁,厚嘴唇儿,神色忧郁严峻,看上去,是个性格内向的人。头发散乱,穿一身破旧的涤卡国防服,挑着斧、刨、锯、锛等木作家什。
这人叫任雨竹,经常来山屹崂里卖手艺。认得他的人,都叫他木匠师傅,或任师傅。至于他的家底身世,却无人详细过问过。
一大早,野木匠担着挑子赶路,迈开大步,甩开胳膊,行走生风。下了山坡,走到豆角寨村西头儿,老远就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他开始並不在意,及至又听到哭声里夹杂着吵闹声、辱骂声,骂爹骂娘骂祖宗,还有七嘴八舌的议论声、规劝声,嘈嘈杂杂,一时象开了锅。受好奇心的支使,他迎住一位拾粪的弯腰老汉问:“大伯,这村里出了啥事?”老汉叹了口气:“唉……盛大发家的儿子金柱子昨夜死了。”“啊?!……”雨竹的耳朵里象钻进个炸雷,身子激凌一震,又追问:“是昨天结婚的那个盛金柱死了?他是咋死的?是得了急病?是自杀了?还是被人谋害了?……”弯腰老汉摇了摇头:“妖精娶进门,祸害连四邻哪!……”说完用粪杈子挑起荆条箩头,往罗锅背上一背走了。
野木匠任雨竹呆呆地钉在地上,脚下象生了根,站了足足有一刻钟,这才打个冷颤,象醒了梦似的,无精打采蹒蹒跚跚地向寨子里走去。
盛家死了人,与一个外路来的野木匠有啥关系?根儿上没你,梢儿上没你,你吃什么惊,担什么忧,着什么急呢?这件事儿呀,是哑叭和尚念经——内里有点说道。
那还是今年初夏时节,任雨竹第一回挑着家什走进紫云山里揽活儿做,山里人都叫他“野木匠。”木匠有家木匠与野木匠之分。家木匠者,意味着手艺精巧,不用出门,自有人找上门来送活儿干,是有点儿身份的手艺人。相比之下,野木匠就稍逊一等了,是所谓吃跑食的,没啥大能耐。可这个任师傅,给庄户人修农具、打家具,干活儿起早贪黑,实实在在,工钱也要得低。凡用过他的人都夸他心灵手巧,做工精细、用料节俭,打造出的东西结实好看,是一把高手。
这天他来到半山坡的雪花坪村,走到街当中,被一个水嫩水嫩的大闺女叫住了。雨竹回头一看,这姑娘二十多岁,细麻麻的中等个儿,细白细白的肉皮儿,两条大辫子盘在头上,弯整整的月牙儿眉毛,明亮亮的杏仁儿大眼,玉雕似的小鼻子,粉嘟嘟的柿花儿嘴皮儿;那神情有些调皮,似笑不笑,一对喝酒窝儿在两腮上若隐若现;穿戴虽然朴素,倒显得淡雅大方。雨竹在心里叹道:“人都说神后出貂蝉,可这深山野沟出凤凰啊!……”
姑娘招呼道:“木匠师傅,你过来。我要做几件家具,家里这点木料,你看看够不够。”
雨竹随姑娘走进她家院子,见墙下放着水桶粗的三棵大树干,一棵白椿,两棵梧桐,都是干透了的上好木材。雨竹问:“你都想做些啥?”姑娘说:“想做三个书架,两个书箱子,一张大方桌,若有剩余,再做几条板凳。”雨竹一愣:“唔?你是大队文化站的吧?”姑娘摇摇头:“我是自家用的。”“啊……”雨竹心里存着稀奇,却不便多问,用软尺将木料量了一遍,皱着眉头在脑壳里草草计算了片刻,说道:“省着用,差不多够了,就是差一星半点,用杂木头配一配也行。”
姑娘笑了:“还是你懂尺寸。远来近住的木匠我都问过,他们都嫌料少。啥是料少,分明是怀里没揣金钢钻,不敢揽我这瓷器活儿!”说罢又揶揄地眨了眨水晶球儿般的大眼,笑得很甜美。
雨竹暗赞姑娘的精明。他将挑子放在东屋门前一棵柿树下,一件件取下工具,先磨磨斧子、刨子,打算马上开工干起来。姑娘端出一壶茶,拿来两盒黄金叶烟,又打了一盆清水,然后笑盈盈地自我介绍:“我叫田秋葵,家里只有嫂子和一个小侄儿,他们住在后院儿里。你在俺家干活儿,俺管饭,这几样东西做下来,你要多少工钱?”
雨竹点一支烟含在嘴里,吸了两口,慢慢回答:“你随便给吧。”
秋葵叫起来:“那咋行?你总得咬个牙印儿吧?”停了一会儿,见木匠师傅不吭声,她无奈转身走了,身后撂下一句话:“那中。只要你干得好,我不会亏待你。”
雨竹动手在田家干起活来。先用锛将树皮刮掉,后晌准备用锯将树干解开。晌午时候,一个三十来岁的妇女领着一个两岁多的男孩子走进院子,看见雨竹正在忙活,便走过来问:“哟!你是从哪儿来的师傅哇?”雨竹头也不抬地回答:“从城东来的。”
“嘿,有好手艺不在家里干,出来跑啥?”雨竹不搭理她。正好此时秋葵端着一大碗捞面条从后院走出来,接住了话茬:“嫂子,你又不是人家的老灶奶奶,管恁宽弄啥?”那女人撇了撇嘴说:“家木匠和野木匠就是不一样嘛!秋葵,你哥不是说过,叫等他回来,找个上海来的木匠,按大城市那新式样,给你做几件可心可意的嫁妆哩吗?”秋葵没好气地呛白道:“嫁妆是我自己使的,我想做啥样就做啥样!再说,上海来的不也是野木匠吗?”“咦!咋能那样说?上海是大城市,人家那木匠高级,做那东西时髦着咧!”“外来的和尚会念经,本地寺院都是笨僧,对吧?可惜乡下闺女没福,用不起时髦嫁妆,就这凑合着吧!”秋葵一点也不客气地挖苦着嫂子,然后把饭碗往柿树下的小石桌上一搁,叫了声:“师傅吃饭吧。”扭身拉过小侄儿,径直往后院走了。她嫂子在后面悻悻地说:“好啦好啦,算我狗拿老鼠——多管闲事中不中?”又小声咒道:“哼!你做个棺材匣子才好咧!……”
雨竹心里好笑:“这姑嫂俩,象铜勺搅铁锅,碰上就丁当响,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