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拮据,牛却不是。
每当他看到那头牛慢吞吞,不冷不热地嚼草时,忘不了敲一下牛头,说有恁多草秸叫你吃,你也做个狼吞虎咽样子,叫我开开心。养人怕吃多,养畜怕吃少。如今的庄稼秸杆不叫烧掉,各家各户,全都把秸杆堆在村口。村人多数烧了蜂窝煤,少数烧了液化气,也有更少数像他一样,继续围锅台烧柴草,也不怕烟熏火燎,污鼻子灰脸的。村口这些秸杆,全是喂牲口的,多得很,只是这头牛吃食不欢,让他不快。
这头牛已为他下了两头牛犊,一年一个,会生养,他看中了这条。这头牛屁股不大,颈部不粗,蹄子也没磁碗大,干活也不中,就是会生犊子,两个牛犊子换了二千多,哗啦啦的票子一揣回家,他兴奋得差点亲一下老牛的腚,说你啥都不中,就这地方争气呀。他调着法子喂牛,牛嘴巴不精贵,什么草都吃。可海叔总将长麦秸铡短了喂它。而且用水淘一遍,怕草里有铁丝之类,硌了它的牙。今年还有一个秘密,他连老婆都不透的,就是偶尔到村后钱大明的养猪场里偷抓点饲料,拌进草里。饲料精贵,他以为对母牛孕小牛好处大,算是大补吧,将来下的牛犊更壮实,好养。这玩艺,猪吃了长得快,牛肚中的小牛长得也快吧。
一个月前,他牵母牛赶集放犊,心里兴奋异常。其实半夜里已经睡不着了。母牛发情了,乱叫,乱拱,拱得牛栏四下晃荡。牛栏在西间,海叔和海婶住东间。他一听见牛叫,心里一阵狂喜,连忙将粗糙之手摁在老婆的肚皮上,上上下下胡拉一阵,老婆挪开他的手,说多大年纪了,还想不要脸的事。弄得他一脸臊热。老婆的肚皮松松垮垮,如同布袋,哪里引得起他的欲望?倒是那边的牛叫,搓心拨肺的,让他胡思乱想。有一刻想得很流氓,觉得自己是头公牛就好了,往母牛身后一站,也不会叫母牛在这漫漫长夜里害相思之苦了。
牵母牛出村没多远,身后土道上有机动三轮的喇叭声。海叔知道是四民的,他开三轮,不是拉人的,是贩粮食的。他闪出道,三轮过去。他先听到四民嘘了声口哨。马上又听到了四民跟金蛋女人正说笑。金蛋女人咋会坐他的车?这四民可不是啥好东西,他自称跟皇帝同名,村人送他外号“朝廷”。村里年轻男人大多进城了,他光勾引人家的女人,说也弄出个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来。
金蛋女人笑得很浪。这让海叔心里吃苍蝇。想瞅瞅他们有啥亲密样,阳光倒好,可惜自己眼不利亮,只瞅见个黑样子慢慢缩小。
日他娘。他骂一声,扯着包头毛巾擦汗时,忽然觉得二儿子金蛋怪亏,进城辛辛苦苦挣钱,让女人吃好穿好,女人却给他戴绿帽子。这狗屁婆娘,真欠揍。
到配种站,给母牛放犊,花九十块。百元红票,人家找回来十块。以前,他总是将钱小心翼翼揣在夹衣的最里面,紧挨着胸皮,走动时,让硬硬的钱拉着皮,有种痒痒的舒服感。今天他没往里面揣,干脆买了一块牛肉,用两烧饼夹上,将十块钱一气花个精光。吃得美滋滋的。边吃边说:“日他娘,不过了,没意思。”“咱也享受一回。”
放过犊的母牛平静地立在他身边。等他吃完,那头牛打了个喷嚏,喷汁弄到了他手上。他用袖子抹抹牛喷汁,说,对不起,吃了你本家的肉,你别不满意,我也不想花这钱呀。可今天例外,不花掉,气场病,用钱买药吃,还不如这样潇洒,这样酷毙,这样帅呆呢。
他如今说话爱用新词,都是从电视里学的。村口老扁嘴有个17寸破彩电,是出嫁的闺女送来的。天天搬在坑边看。别看海叔眼不利亮,每晚都不拉下。对城里的新鲜词,活学活用,时不时抛出来一两个,人家说他狗吃麦苗——装洋(羊),他不在乎。反正以后农村城镇化,建设和谐社会,咱得与时俱进,先练着文明词。
刚出集市,有人抟住了他的后脖颈,“姑夫,你小子偷吃嘴。”不用看,是老婆的娘家远房侄子。这地方,侄子跟姑夫胡乱,没正经,打骂,姑夫都得一笑了之。他说:“别乱了,金屯贤侄,收你的费去吧。”金屯是工商所的,逢集都收市场管理费。金屯捋了一下他的后脖颈,说你小子以后吃香的,想想我的老姑。他连连点头。金屯让他一支烟,返身进了人流。
牵着牛回村,刚把牛拴在树根上,孙子孙女过来扯他衣襟,问他赶集一趟,身上带回好吃的没有。他愣一下,一拳头擂在大腿上,说忘了忘了,爷爷叫你们失望了,你们也别扯衣襟,干脆打我几下吧,对我是个提醒。孙孙们小,果真抡着小拳打他的背。背上刚好有点痒,这一打,止了痒。他就笑,人有福了,想惩他,都惩不到。孙孙们不理解。他一笑,一个嗝涌上来,在集上吃的烧饼夹牛肉还有余香。他扇了一下嘴巴,觉得自己太自私,不主贵。那十块钱,该给孩子们买好吃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