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江南》2012年第01期
栏目:他乡华文
作者简介:朵拉,原名林月丝,出生于槟城,祖籍福建惠安。作家、画家。出版个人集共36本。多部作品被译成日文、马来文等。小说《行人道上的镜子和鸟》被拍成短片并在日本首映。曾获国内十大最受欢迎作家之一称号。现任浮罗山背艺术协会主席。
站在高楼上往下望,无数闪耀并且游移的光芒在底下闪烁晃动。
颜色轻重浓淡不一的灯连成一条条熠熠的线,走动的汽车是流窜的光亮,四处流动,像一地都是飞来飞去的萤火虫,不知疲倦地,忙碌地飞翔,它们的目的地到底是在哪里?
房间的灯是黯淡的,刚刚进来时,叶可媚只开了落地灯,被浅黄色灯罩罩住的灯,投下一地晕黄的影子,好像地上有一个圈圈是油错了颜色,她就站在颜色的外边,心神恍惚地望着窗外。
天空是冷冰冰的,没有月亮,没有星子,寂寞得像疲倦的人闭上了眼睛,而且不想再睁开。
一片漆黑中洋溢出一种焦灼不安,从不同的角度观看,视野各异的时候仍然瞧见同样的黑,仿佛一切都是模棱两可的,仿佛一切都是清楚分明的。
黑是热情,黑是冷淡,黑是璀璨,黑是阴沉,黑是畏惧,黑是大胆,黑是清醒,黑是昏迷,黑是郁闷的忧伤,黑是深沉的喜悦,唯有黑是可以遮蔽所有对错是非的颜色。
调得低低的冷气在她裸着的臂上游走,生出寒意,刚脱下的大衣就披在无人的椅子上,她走过去就可以争取到温暖,但她静静地,伫在窗前,让冷冷的空气把她埋进一片黑暗中。
“我最近认识了一个男人……”吴蕙芳慢慢地啜一口茶,放下杯子,眉开眼笑地告诉她。
咖啡厅里静静的,下午的人很少,这也是叶可媚选择这里的原因。
吴蕙芳一贯地大声,尤其是人声嘈杂的地方,她更爱提高分贝,像在炫耀着什么光荣事似的。
叶可媚放下茶杯,感觉口里的茶好像忘记加糖,有点涩:“怎么没有糖呢?”
这时她才发现桌子上只有牛奶。
“我叫侍者不必拿来的。”吴蕙芳轻笑,她听到玻璃器皿掉在地上的破碎声:“受不了眼前的诱惑,索性不要让它出现。”
“就像男人,大约我比较幸运吧,老是碰到出色的男人,也可能这就比较不幸,一个比一个更好,害我不能做决定。”
她们坐在角落处,室内的冷气在人少时会有寒意,但她突然觉得热,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搁在椅子上。
“你知道,男人最重要的是风趣。我认识的男人不算少,但是能够让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没有几个,他是其中一个最特别的……”
她的面来了。她让吴蕙芳自说自话,把筷子从包装纸中抽出来,然后又用桌上的白色纸巾擦了几下,才去挑那碗面。
吴蕙芳显然也不是要等她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他是一个牙医。我是上次去洗牙齿的时候认识的,他并不是想象中那种冷面冷脸的只对牙齿感兴趣的牙医……”
她把一口面吞下去以后,忍不住问:“你不是说过最讨厌牙医的?你还说牙医一定一脸都是臭口水味,每天被病人的牙屎喷脸,一天天累积下来,牙臭都贴上一头一脸了。”
吴蕙芳好像已经习惯她的毫不客气,而且也不在意她口气中的咄咄逼人:“他不是,他就是不是那种我从前以为是的牙医。你不知道,一个懂得自嘲的男人是多么吸引人,是不是?而且他什么都懂,艺术音乐,嘿,他还是个收藏家唷……”
其实这家店的面向来做得不错的,但是今天这碗面太油腻,她放下筷子。
“收集女人吗?”她嘲讽,眼睛在皮包里挖纸巾。
“这里不是吗?”吴蕙芳好像看透她的心事,指着桌子上的纸巾叫她用。
叶可媚把皮包扣上,有点负气地把桌子上的白色纸巾拿起来抹嘴。
她一次次地听吴蕙芳的新男友故事,每一次感觉都不一样,从最初的兴致勃勃好奇之极到这两年来的厌恶反感。
“哈哈!”吴蕙芳并没有放在心上,她的声音夸张,手势繁复,大笑后拍手:“对,下次问他,除了图画和古董,他收不收集女人?”
有些人的道德观念令人不能苟同,像吴蕙芳,把男人一个一个地玩弄于手掌之中,又一个一个地抛弃,毫不留恋,简直像对待衣服和鞋子。
“有机会的话,介绍你认识,你应该听一听他的幽默,不要告诉我老实的男人比较可靠,男人如果像木头,就是一张没有裱好的图画,再如何出色,也是毫无光彩可言的。”吴蕙芳再一次显露出她阅人无数的样子。
她看着吴蕙芳吃面。吴蕙芳有很好的胃口,每次一起吃东西,她都佩服她的开胃。而且吃得多不见胖,这才是令她眼红的最主要原因。
这么些年来,吴蕙芳和刚认识的时候一样,恰到好处的化妆,恰到好处的身材,长年要维持这种身段,日日得和岁月拔河,别的女人为此而哀号惨叹的时候,她轻轻松松,从从容容,就像她换男友一样,似乎是不费吹灰之力的轻而易举事。
“上次那个什么外国来的客座讲师呢?”她就是故意要提醒她。
喜新厌旧的人都没察觉自己的贪新忘旧。她可没忘记吴蕙芳当时把那个外国男人夸奖得像已经找到最适当人选那样口气言之铿锵,不过是数个月,外国人的命运已经是个被尘埃淹没的摆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