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病情发展很快,尽管城里的一个老中医每隔一周就来号脉开药,言子每天都要给父亲熬两剂草药,让他喝过后,再捂上被子睡觉。但不到一年,父亲就开始咯血,先是痰中带着血丝,后来又带着血块,再到后来,痰里就有一半是血了。大师仍然是每隔一天就来看一趟,每次来总是上午八点钟光景。因此每到这个时候,言子就倚到石库门的门背后,目光透过门缝朝巷子口张望,只要大师的身影一出现在巷口,他马上就将那扇黑漆大门打开。
这天上午,大师比往日早来了一个时辰,进了书房,就走近父亲的病榻,朝着父亲拱手施了一个礼。父亲一个月前已经将自己的病榻搬进了书房——随着病情的加重,他一刻也离不开大师画的那些水果了。每当他拥着三床被子发起高烧,那一双如浮在油灯里行将熄灭的灯草火光似的眼睛总是定定地盯着墙上挂着的水果,他的目光一落到那些画上,干枯的嘴里就会变得滋润起来。每当看到父亲的那种神态,言子心里就想,也许一旦离开大师画的这些画,父亲那口在喉咙里窜游的气息就会像天空飘忽的一线游丝悄然飞走。大师朝着父亲施礼的时候,父亲只是瞪着眼睛呆呆地看着大师,嘴张了张。看样子他是要说什么,但从他张嘴的样子可以看出,父亲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或者说,他那两叶已经出现空洞的肺再也鼓不起可以让声带发颤的气流了。那一刻,大师看着父亲翕动的嘴唇,点了点头,接着就直起身子走向画案。
大师的笔像一条入草的惊蛇,在宣纸上一阵窜游和扭动,一幅鲜嫩的荔枝图就画好了。那年月,在江南要吃到荔枝可是比登天还难,言子看着那带着露水的红荔枝,一滴口水就掉到了宣纸上。他赶忙从画案上拿起一个废纸团,轻轻按上洇湿了的纸面,随后又用双手拎着画幅的两个角,举着走到父亲的病榻前。父亲的目光在荔枝图上定了片刻,突然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随后从被窝里伸出两条干柴一般的腿要下床。一看这情景,大师连忙走过去,双手按着父亲的肩膀。大师的意图很明显,他是不让父亲下床。可父亲却不从,两只脚套进了床前的布鞋,一步步走近画案,伸出了那只微微有些发颤的右手,抓过了搁在笔架上的画笔。
父亲写得一手绝妙的行草书,字里既有王右军[1]的风韵,又带着唐同州[2]的气脉,在当时的江南文化圈里,父亲的书法和诗词都堪称一绝。言子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大师就和父亲成了莫逆之交。言子随着岁月步入老年后也没有弄清,那个年代的文人墨客为啥不像现时的,一个个在名利面前都像乌眼鸡似的,谁都不让谁,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可以闹得天翻地覆,斗得头破血流。言子后来才晓得,父亲认识大师的时候,大师还没有真正出道,在名家如林的江南画坛,大师还只是一个没有什么名气的画家。也真是神奇,在毗城为轴心的这方圆百余里的乡土,近百年来竟出了这么多的书画家:近代的有吴昌硕、任伯年、徐悲鸿,远古的有唐伯虎、虚谷、徐渭、恽寿平、八大山人……言子一生都没有弄清,一个大师的出现是不是与水土有关。而这些大师,每人都有一段可以成为人生绝唱的友情。比如吴昌硕与任伯年,两人的书画雄居中国画坛,而他们的友情也是山高水长——吴昌硕本是浙江吴兴人,他跟任伯年成了至交后,竟将家搬到了上海,两人整天在画室里一谈就是数日,竟然忘了身外的世界。有了这份情缘,人生该是多有滋味!父亲和大师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成为至交的。那年月,言子还在父亲的血脉里,在父亲生命的某一个角落。父亲去苏州参加一个赏菊诗会,一帮文人墨客,先在枫桥寒山寺赏菊,随后又带上文房四宝和绍兴黄酒,登上泊在太湖边的一条渔船。那船是事先预租的,船上有一个戴着斗笠的渔翁。行至湖心,渔翁便一边烫酒,一边开始下网捕蟹,而父亲和那帮墨友,则将宣纸铺展在舱板上。开始大家并不急着作画或是写诗,只顾欣赏湖光山色。顷刻,黄酒烫热了,一只只从湖里现捕上来的螃蟹也蒸出了香喷喷的滋味,这时候,墨客们都脱去了斯文的外衣,纷纷撸起袖子,到锅里捞螃蟹。其实在那个时候,谁要是还讲究客套,那就是虚伪了。那湖光,那山色,那美味,能不让人发狂吗?于是,墨客们几乎是手嘴并用,就着早已备好的姜葱调料,喝着黄酒,狼吞虎咽地吃着。老渔翁好像是故意要吊吊墨客们的胃口,第一批螃蟹吃完后,并不急着准备下一锅,而是将船泊在湖心,任其飘泊。墨客们此时已经入了自己的境界,手都发痒了,一番谦让后,大师先拿起了画笔,画了一幅太湖赏蟹图。大师敢于第一个泼墨,就因为那时他还没有成为大师。而在那条船上,在座的却有几个在当时已经是声震国内画坛的山水画高手了。因为大师还不是大师,所以就没有顾虑,画好画坏都无所谓。天才的成就,有时就是瞬间的事,艺术向来就是顿悟的产物。大师画的是赏蟹图,画面上却不见一只螃蟹,连条蟹脚也看不见,只是画了一条小舟,船头倒着一个袒胸露腹的醉汉,那醉汉一只手上还抱着一个小酒坛,另一只手耷拉在船舷边。大师画完最后一笔,坐在旁边的几个老画家顿时击掌赞叹。大家这么一捧场,大师反倒有些拘谨了,他闹不清到底是画得好还是不好,便拿眼睛看着父亲。他知道,父亲如果能在他的画上题上一首诗词,不仅画的品位提高了,而且对他也是一种肯定,但他又不好意思跟父亲直说。父亲其实早就看出了大师的心思,就是大师不拿眼看他,这幅画他也是要题款的,因为他已经被这幅画感动了,或者说感染了。父亲从大师手中夺过笔,信手在那幅画的留白处题道:
吴天清秋舟自横,
孤雁一声叫断魂,
莫道太湖鲜蟹美,
醉卧烟波不知归。
父亲的诗刚题好,大师突然从船头跳了起来,捧起酒坛,接连喝了几大口,为父亲的诗,也为自己的画。那幅画后来在寒山寺画廊展出,大师便一举成名天下知。从那以后,大师每当画一幅画,都要请父亲题一首诗。这些诗,父亲开始还落上自己的款,后来就不落自己的名字了。
他为的是要成全大师。
此时,父亲终于用颤巍巍的手拿起了画笔,将画笔伸向砚池,舔了舔墨,随后就悬腕执笔,开始题诗。言子站在父亲的身边,那一霎,他紧张得连气都不敢大喘。他担心那支画笔会从父亲手中突然滑落,因为父亲已经一天没有进食了,父亲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手无缚鸡之力,还能悬着腕题诗吗?只要他的手颤一下,或者笔从指间滑落下来,大师的那幅画就成一团墨了。中国画就是这样残酷无情,容不得你有修改的余地,也容不得有一星半点多余的废墨。父亲久久站在画案前,双眼直直地看着前方。父亲身子前方是书房的墙,墙上挂满了大师的画,那是江南的水果,那是大师与父亲的友情。父亲凝视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手中悬着的笔锋缓缓落向了宣纸。那一刻,父亲肯定是回光返照了,手不抖,气不喘,意守丹田,心无旁骛。父亲的笔刚触到宣纸,雪白的纸面就发出了冰爆裂般的声响。这是言子第一次听到的大自然的神籁,也许他一生中,就听到过这么一次。
父亲题好了诗,身子突然一点一点地缩了下去,他抬起握着笔的手,捂向自己的嘴唇。突然,一缕鲜红的酷似胭脂的颜色,从指缝间滴了下来,溅落到宣纸上!
父亲的身子像一棵被飓风揉搓的小树,在画案前摇晃起来。
大师连忙扶着父亲,将他搀到床前。
父亲干柴似的身子像一张纸,轻轻落到床上。他倒下后,又抬起一只手,指着言子。父亲已经不能说话了,他的手指着言子,眼睛却一直盯着大师。
大师已经从父亲的眼神里看出,他的好友是将自己的儿子托付给他了。这时言子早已跪在床前,抱着父亲的身子号啕起来。言子的哭声只有墙上的画能听得见。父亲的眼睛一直瞪着,那只指着言子的手仍高高地悬在空中。当大师将嘴俯到父亲的耳边嘀咕了一声,父亲的手才缓缓落下,眼睛也随着闭上了。这时候,言子的两个妹妹和家里的佣人都涌进了书房,全跪到父亲床前。
注释
[1]王右军,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
[2]唐同州,唐代大书法家褚遂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