湨梁村有个习俗,无论苹果柿子还是桃梨大枣等,长在树上是有主人的,一旦掉在地上,就成为公众的了,谁捡到就是谁的。每到了大枣成熟时节,枣树林里是鸟们欢乐的世界。尤其是天快黎明时,鸟儿们叽叽喳喳地开始吵窝。喜鹊、乌鸦、灰麻雀、斑鸠、啄木鸟们,在枣树林里追逐飞翔鸣叫,把一些早熟的大枣蹬落在地上。每年到了这个时节的早上,司马槐都要去枣树下面捡落在地上的枣。
司马槐提着大荆篮走进了枣树林。枣树林里静悄悄的,竟然没有看到一只鸟飞,没有听见一声鸟叫,异常地寂静。司马槐看看地上,地上落的枣稀稀拉拉的,没有往年那么多。是不是有人起得早,已经捡过一遍了?
司马槐后悔今天起床晚了。
司马槐奔向那棵枣树王。枣树王的树龄至少百十年以上,每年结的枣最多。下面是否跌落的枣也多?他到了枣树王下面,看到地上躺着一只乌鸦。走近看,那乌鸦一动不动,眼睛圆圆睁着,嘴里衔着一颗枣,那枣又红又大,被乌鸦啄去了一半。司马槐说:“吃,吃,死劲吃,撑死了吧?”他弯腰捡起乌鸦,发现乌鸦身体发凉变硬,已经死了。司马槐觉得奇怪,三年自然灾害时见过饿死的鸟们,鸟们也有被撑死的?他抬头看看枣树,一些枯黄的枣树叶在秋风吹拂中飘落下来,露出的枣又红又大,挂满了枝头。有几只乌鸦和灰麻雀,呆呆地卧在枣树枝上,不吃不动也不叫,傻了哑了一样。司马槐挥动着两个胳膊,嘴里“啊啊啊”地轰鸟。那鸟儿们依然不动不叫,没有任何反应,死了一般。司马槐捡起一块土坷垃向鸟儿们扔去,鸟儿们卧在枣树枝上岿然不动,有一只灰麻雀身子微微一晃,呼扇着翅膀从枣树上跌落下来。司马槐捡起来拿在手里,感觉到那只灰麻雀的身子还微微发热,它的两只眼睛圆睁着,嘴一张一合的,没有声音。很快,灰麻雀两腿猛地一蹬弹,死了。
司马槐心里有些不安起来。他提着两只死鸟小跑着回家,“啪啪啪”拍着东屋的窗户,喊儿子司马连种起床。没有料到自己大张着嘴,却发不出声来。他跑到水缸里舀了半瓢水润润喉咙,试着喊喊,还是不能出声。咋了?哑巴了?
司马连种从东屋出来了,一脸惺忪,看着爹一只手里的死乌鸦和灰麻雀,一只手不停地比画,嘴不停地张张合合,啊啊啊地发声,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怎么了,爹也哑巴了?司马连种连忙喊:“爹爹爹……”
司马槐的嘴里一直啊啊地叫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湨梁村第一个不会说话的是老山。老山是村委会主任,在召开全村群众大会传达乡里“科学种田会议”精神时,没有讲几句,就光用手比画,嘴里“啊啊啊”地叫,说不成话了。司马槐当时还逗他说:老山,啥叫科学种田?你讲啊?讲啊?怎么没有说几句,就给我们啊啊起来啦?
老山啊啊直叫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急得脸红得像紫茄子。
司马槐嘲笑他说:“算球了吧!你当大队长几十年,话说得太多了,老天爷想让你歇歇嘴。”
王太轻是村里第二个不会说话的。他拉一架子车白菜,停在县城农贸市场门口,大声叫卖。一个买的人说:“便宜点,五毛钱一斤。”王太轻说:“五毛五一斤,少一分钱不卖。”两个人正在搞价钱,突然王太轻说不出话来了。买白菜的人以为他不吭声就是同意了,抱着白菜就走。王太轻揪着他不让走,也不说话。很多人说:“这卖菜的刚才还大喊大叫,现在咋哑巴了?”
不到三年时间,湨梁村王太重、王二哏的弟弟王三哏等,有十多个人突然间相继都不会说话了。不会说话的人也有区别,有人还能啊啊出声,有人干脆光张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司马槐想到这些,他紧紧拉着儿子的手,神色慌张起来。他觉得,好像有一场大灾祸要临头了。他想到了那些抹药后三天长熟的西红柿,便把那份报纸递给了司马连种,用手指头点着那篇文章。
司马连种说:“爹,我看过了,是咱县的女县长写的。这和你不会说话有啥关系?”
司马槐又想到了当年老日本在县城扔的化学炸弹,想到了老山扛着第一袋日本化肥进村那天他说的那些话,想到了现在包括自己在内的湨梁村的哑巴们……司马槐弯腰捡根树枝,用颤抖的手在地上写:“毛主席说,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
司马连种没有弄懂爹的意思,疑惑不解地看着司马槐。
司马槐又写:“老日本,化学炸弹,肥水,哑巴,这些你想过吗?”
司马连种醒悟了,说:“爹,你是说肥水沟的水有问题?”
司马槐沉重地点点头,用棍子又写道:“走,找老山。”
司马槐的手里拿着一沓纸和一支铅笔,司马连种提着死去的乌鸦和灰麻雀,爷儿两个去找老山。
老山正要出门,手里也拿着笔记本和圆珠笔。他在本上写:“来干啥?还提着鸟,死的?”
司马连种说:“我爹也哑巴了。”
老山写:“老槐,你咋还会哑巴?”
司马槐写:“早上去捡枣,回来就哑巴了。”
司马连种说:“是不是肥水闹的?”
老山写:“村里人都这么说。”
司马槐写:“化学炸弹,化学肥料,化——学——,厉不厉害?”
老山写:“没有想到,咋贼厉害!”
司马槐写:“咋弄?”
老山写:“找化肥厂,肥水沟不能再流咱村了。要赔偿。”
司马槐指一指乌鸦和灰麻雀,写:“鸟咋都死了?”
老山用眼睛扫了一眼死鸟,写:“这几年,村里死的鸟多了。”
司马槐写:“和化肥厂有关吧?”
老山写:“化肥厂每天冒着黑紫黄烟,三天不刮风就变成黑锅盖罩在村上,呛死人,都有毒。人都哑巴了,鸟还不死?”
司马槐写:“化肥厂害得咱人鸟不能活,找他们去。”
司马连种说:“走,找他们去。”
老山写:“提着鸟,叫上太轻太重狗胖三哏,哑巴们都去。”
湨梁村浩浩荡荡地走出了一群人,有人手里拿着小笔记本或一沓纸和笔,王三哏胳肢窝里夹着块木板,手里捏着粉笔,像是去参加考试的学生。
这群人到了化肥厂,厂大门紧闭。门卫老焦是个彪形大汉,肥猪一样的身体横在钢筋棍焊成的大栅栏门里,突兀着猪一样的大嘴,喷着唾沫星说:“狄厂长有令,闲杂人员不得进厂。”他指了指旁边的木牌子,木牌子上写着:“工厂重地,闲人免进。”原来,化肥厂早就听说湨梁村出了不少哑巴,要到厂里闹事,令老焦把他们挡到门外。司马槐知道老焦是啥人,就在三哏拿的木板上给老山写:“这货是个土匪,咱不惹他。咱到县政府去上访,您同意吗?”
老山看看紧闭的大栅栏门,看看门里面站着土匪一般的老焦,拿着粉笔在“同意”上画了个圈。
湨梁村人拿着笔记本和笔,拿着木板和粉笔,司马槐手里提着死鸟,又浩浩荡荡地向县城涌去。
司马槐和老山们不想在化肥厂大闹,原因他们自己心里清楚。湨梁村出现这样的悲剧,难道他们自己没有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