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强去了那所全市乃至全国都知名的小学。
郑强事先就知道管理很严格,准备了两盒中华贿赂门卫,但人家根本不为所动,反而更加怀疑郑强入校的动机,担心他危害小学生的安全。这件事让郑强感慨,好学校就是好学校,我将来也得把闺女送到这里来。
保安没听说过陈百年,一问年龄,说退休这么长时间了,谁没事跑单位来?这老师一茬茬地换,校长两年都换了三个了,谁能记得他啊?!
说话间,一个老头儿经过,听到“陈百年”三个字,停住了脚步:“陈百年?我知道啊。”
郑强大喜!
郑强和老头儿在一间豪华茶室坐定,要了一壶最好的碧螺春,老头儿很有些不好意思:“哎呀,这一壶一千多块,太破费了。”
郑强很诚恳地说:“赵老师,你别客气,这跟我那六十万比起来,小意思。”
路上,郑强已经将房子的事情跟赵老师交了底。赵老师喝着茶,断然说,“别人我不清楚,对百年兄弟我还是知根知底的,他卖你房时既然保证了房子上没有户口绝不影响孩子上学,那他一定会做到。”
赵老师也是退休老师,就住在那个老小区里,他女儿大学毕业后在那个小学做老师,如今是副校长了。郑强迫切地希望得到陈百年的信息,但赵老师却无法给出,因为据他所知,那套房子是陈百年唯一的住房。如果不是今天碰到郑强,他根本不知道陈百年卖房的事儿。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把唯一的住房卖了,这行为逻辑很令人费解。他不会把房子留给孩子?
赵老师眼睛突然红了:“陈百年有儿有女,又无儿无女……”
赵老师简单地讲了陈百年的故事。他进那所小学做老师时,陈百年已经在那所学校做了七八年的老师了。陈百年儿女双全,生活虽然清贫,但一家人其乐融融。变故发生在八十年代初,有一阵子治安特别不好,一些所谓“京城某少”之类的“官二代”横行无忌,作奸犯科,不少女孩子被他们欺辱,民怨沸腾下,后来就有了“严打”。陈百年的女儿,长相漂亮,读高三上晚自习回来的路上被一辆车拦截,车上就是某少以及他的狐朋狗友,她被劫到一个别墅里,受尽侮辱,第二天,陈百年就见到了女儿的尸体……
郑强非常震惊。那个时候,他还是安徽一个农村的一岁小孩呢!皇城根下一个普通老师的女儿被权贵子弟侵害,并不离奇的故事,大时代背景下一个普通人家,却经不起这样的冲击。
女儿死后,陈百年的老伴郁郁寡欢,身体一下子垮了,没两年就去世了。
陈百年跟儿子相依为命。儿子叫陈锋,敦厚老实,赵老师一家人特别喜欢这孩子,赵老师老伴还把自己同事的女儿介绍给了他。那女孩性格比较冲,但也是个不错的孩子。陈锋结婚后,很多人劝陈百年再找一个老伴。那时,陈百年五十出头,身体还挺好,儿子有了小家后,他也觉得孤单了些,于是便接受了朋友的建议,跟几个女人处过。这件事赵老师老伴很有意见,觉得陈百年老来骚,赵老师觉得找老伴这事儿倒不是什么错,关键是要找对人。可陈百年处的那几个女人,说实话素质都不高,这也难怪,像他这种跟儿子一家挤在一个破房子里的老头儿,相亲市场上哪儿有什么竞争力?
郑强好奇,“他不是有好房子么,我买的那四百万的房子?”
赵老师说,“那房子当时他还没分到手呢。当时他跟孩子住在学校分的教师宿舍呢,后来学校来了个有魄力的领导,想办法搞了一块地,建起了教师小区,教师们才搬进了宽敞明亮的房子里,说起来这事儿还有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结局,那个有魄力的领导因为建教师小区被举报收受包工头的贿赂,给抓进局子里了……”
赵老师感叹,“你说吧,那些不管教师死活的领导都过得好好的,来个给教师们解决实际问题的却很快被人搞进去,这上哪儿说理去?”
陈百年因为处了几个素质不高的女人,跟儿媳妇有了矛盾。后来教师小区建成后,陈百年因为教龄长,跟校领导一个待遇,分到了一套面积挺大的房子。儿子一家也跟着沾光,搬进了新居。有了这房子,陈百年的价值骤升,很快跟一个叫罗美兰的女人火热地处起来。
罗美兰当时刚刚四十,人长得丰腴,皮肤白,胸脯惊涛拍岸,“半老徐娘”这个词用在她身上再合适不过。罗美兰自称因为家暴离异,但后来了解的真实情况是,前夫发觉她家暴自己与前妻的女儿后愤而离异——由此可见这是一个人面蛇蝎的女人。
说起罗美兰,赵老师咬牙切齿起来。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他居然这么激动,可见罗美兰是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情。
赵老师强抑激动的情绪,慢慢地讲起来。说起来,罗美兰倒也没做啥大恶事,无非就是吹枕头风,离间父子关系。只是没人能想到,罗美兰将持久战和枕头风结合起来,一吹好几年,陈百年越来越相信这个漂亮的女人会死心塌地跟自己生活,对自己的儿媳妇也越来越厌恶,进而对管不住老婆的儿子陈锋心生不满……
总之,陈百年跟儿媳妇开始相看两相厌,陈锋夹在中间受了不少气。陈百年情绪激动时就叫他们滚出去,儿媳妇就跑回自己房间哭,陈锋劝媳妇劝着劝着自己也哭了——他愧疚自己赚钱不多让老婆女儿受委屈。人被逼到一定份上潜力就被挖掘出来,陈锋同时做三份工,除了在水务局上班,还给一个环保公司做净水设备,另外还修电脑,给人装盗版系统,装一个收五十……千辛万苦,他终于在南四环买了套七十平的小两居,然后带着老婆孩子欢天喜地地离开了。
这下,罗美兰的目的达到了。她的父母开始住进这套房子,乡下亲戚也把这里当成了“驻京办”。陈百年跟儿子一家的关系,始终就那么僵着,儿媳妇从不来,陈锋毕竟是亲骨肉,逢年过节还是殷勤地来探望。陈锋来家里时,罗美兰很热情,跟亲妈关心亲儿子那样,热情得让陈锋觉得自己完全是客人,而不是这家的一份子!
不管怎样,陈锋一家人搬出去了,两家日子都清静了。罗美兰一步步地实施着自己的侵占计划,差一点就成功了。失败的原因令人唏嘘——那年,陈锋来家,说请陈百年和罗美兰到庐山旅游,所有费用他负责,罗美兰一听很高兴,陈百年则犹豫,他年龄大了,恐怕爬山不易。罗美兰在一旁咋呼,有你儿子在,你怕什么嘛。
到了庐山后,果然是陈锋背着陈百年上山,这是父子俩多年以来最温情的时刻。陈锋还对罗美兰表示,他们一家够住了,不会要父亲的房子,并且愿意立下字据。罗美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陈百年也震住了,看着自己四十出头却两鬓都有了白发的儿子,他忽然有种悲凉的感觉。
这些话,都是后来陈百年在赵老师面前痛哭流涕地说的。因为从庐山回来的第四天,陈锋进了重症监护室,是肝癌晚期。陈百年站在医生跟前,浑身颤抖。他的儿子,半个月前得知了自己的病情,安排好妻儿,在最后的几天里背着老父亲爬上了庐山。儿子背着他走的每一步,都成为陈百年最清晰最沉重的记忆。
在重症监护室里两天,陈锋就去世了。陈百年望着哭得不能自已的儿媳妇和孙女,她们仿佛都变了样子,儿媳妇老了憔悴了,孙女由此前的小棉袄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却跟爷爷再也不亲了。陈百年如外人一样,在儿子葬礼上茕茕孑立。
陈百年跟罗美兰分手了。陈百年把家里的存款都给了罗美兰,但这哪儿能满足罗美兰,人家的目标是房子啊。她哭闹、撒泼……女人的手段用尽,陈百年此时铁石心肠!邻居们也都指责罗美兰,是她气死了陈锋。因气生癌,从这个角度来说人民群众也没污蔑她。罗美兰每到小区,就陷入大家白眼的汪洋大海,连三岁的小丫头都冲她吐口水,罗美兰最后反复思量,房子是肯定要不到了,只好认了,走了。
七八年的陪护加演戏,最后所得也不过十万块钱,罗美兰其实输得也挺惨。
但最惨的是陈百年,儿子死后,他才发觉,世上最后一个至亲的人,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