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方文学》2017年第10期
栏目:中篇小说
刚搭十一月的边儿,老天就像遭遇了极端的悲愁,缠绵的泪水夹杂着米糁子似的雪粒。向藤书乘坐的航班落地时,恰好一场零星了数日的雨雪抽身离去。他刚走出机舱,冷冽的风宛若一条小狗扑进怀里,他抖地一激灵,病故的母亲和前妻娄晓敏朝他奔过来。顷刻间,他耳畔就响起瀑布的嘶吼和咆哮声,仿佛还听到来自水底深处,母亲的呼唤——他自以为把母亲和娄晓敏留在海拔五千多米的扎曲寺了。他吁了一口气,仰头望着黝黯的夜空,午夜的星星,就如放逐水面的一盏盏河灯,闪着晶莹的亮儿。
向藤书踩着嘎吱嘎吱的冰碴,回到了阔别一年的家。房间乌漆麻黑地没有一丝亮光,扑打起的灰尘钻进鼻子眼儿,他踮着脚掀开镶嵌在橱柜里的分流器,所有的开关都忠于职守。打火机微弱的光亮像滚动的豆粒,他皱着眉头点燃一支烟,忽明忽暗的烟火头,如一只萤火虫在他眼前飞,耳朵里嗡嗡的叫声黏稠低沉,似转动的经筒,又像僧人的诵经声。他知道,只有躺到床上沉沉地睡上一觉,漂浮的眩晕感才能尽快退去。母亲去世时,曾买过一包蜡烛,他顺手拉开了抽屉。蜡烛的光亮让他心中升起一股暖意,他转身时撞在冰箱上。向藤书若有所思地怔了一下,临走时,冰箱里的食物都送给楼上的林生了,插座却忘拔下来。看来,电都被冰箱吞噬了。
向藤书简单洗漱后,噗的吹灭了孱弱跳动的烛火。在扎曲寺住了大半年,他已经习惯了油灯。觉得黝黯的光亮,正好可以掩饰脸上的哀伤。人真是一个怪物,双脚一落到城市里,孤独就像一道冰冷的巨浪席卷了他。他翻个身,前妻娄晓敏的气味早就被灰尘埋葬了。与这个世界相比,女人的分量连一粒灰尘都不及。突然涌出来的想法,让他心头有一丝快感。可是,一想起那个叫于成利的男人,他心头又有一种被碎玻璃划过的疼痛。娄晓敏强势地给于成利包裹上一层坚硬的外壳,令他没有还手的缝隙。向藤书心里憋屈得比吃了一只苍蝇还难受。黑暗中,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强行把这对男女从心头驱逐,刚合上眼睛,稀奇古怪的梦也随之而来。
扎曲寺的阳光十分惹眼,只要一露头,就带着某种神秘的微笑。向藤书把抓出来的寄生虫,放在一只蓝花的瓷碗里。硌硌殃殃的虫子,趣味盎然地咬着架。很快就有虫子战死,虫尸散发出难闻的腥臭味,熏得他头晕脑胀。他憋着气,端着瓷碗要把腥臭的虫尸埋到鸡血藤的树根下。虫尸却在他眼前长出一丛绿草,还缭绕出袅袅的香气。他抓住门巴仁波切的手臂,“活佛,您肠道里的寄生虫长成虫草了,以后肚子就不会疼了。”他的话音还悬在稀薄的空气里,门巴就佝偻着身子蹲坐到地上。一阵嘁喳声,蓝花瓷碗里的虫子复活,不仅吃掉了草,还张着嘴朝他扑过来——他倏地坐起来,哒哒的敲门声,如鼓槌敲击他的后脑勺。
“以为你不再回凉薄的人间了,怎么样,回到凡俗有没有醉氧?”林生热切地看着他。肚子一阵绞痛,向藤书捂着肚子冲进卫生间。隔着门,林生说半个月前他们就忙活往东区医院搬。还说他命好,拎包去就行了。马桶的冲水声,淹没了林生上楼时脚步的踢踏声。
初冬的阳光,跷着脚从窗口爬进来。斑驳的光影,向藤书的脸上忽明忽暗。5号诊室在六楼,挂在门楣上的电子牌写着:“主任医师:向藤书,中西医综合科”。挂1号的,是个大眼睛,大鼻头,大嘴巴,两道浓密的眉毛也又长又粗的大块头男人。向藤书瞥一眼电脑,患者叫孙悦然。
“向主任,听说你擅长治疗各种疼痛,我脑袋都疼五年了,疼得没着没落的,恨不能揪下来扔了。”孙悦然抓挠着脑瓜顶稀疏的板寸,“这些年活得都不如庙里的和尚,就连跟老婆干那事儿,都嗷嗷地叫。”孙悦然愣了一下,“嘻嘻,是脑袋疼。”
孙悦然,男,39岁,11月12日初诊。自诉头疼无端发作五年,不堪其苦。中西药几乎遍用,唯能止其发作之痛,而难以息其病。诊断此症为风寒阻络,阳虚兼有阳郁,病在太阳、少阳及少阴、太阴。拟先治其阳,小柴胡汤、桂枝加龙骨牡蛎汤,视症状加减……写完病历,向藤书揉了揉刺痒的鼻子,说喝汤药吧,先护住胃,再调理脏腑。孙悦然咧嘴笑了,“就是奔喝汤药来的,西药把胃都吃坏了。前天,没管住嘴,吃了一碟腌萝卜条,胃就抽筋,差点疼死……”
“大夫,看一个病人要这么半天?为挂你的号,我坐早班公交车,晃荡了四十多分钟才到。”一个白发患者,急赤白脸地站在诊室门口吵嚷。“你别磨叽了。就你难受啊?不难受谁上这地儿来,乌泱乌泱的人比家雀还多,喳喳的叫声烦死人。”孙悦然嘻嘻地笑了,说老爷子,你说话声比老鸹叫声还粗呢。快点活,活到七十岁,就没人跟你争了。老头气得下巴颏直抖,他指着孙悦然,“小逼崽子,你再敢叫我黑老鸹,信不信我扇你耳刮子?”护士进来,把老者推出去,说诊室里只能一医一患。
孙悦然迟疑地拿起药方,嘀咕着说中药不是五服七服为一疗程吗?怎么只开一服?向藤书看着他,说这样方便我随时调方,还省得你花冤枉钱。孙悦然笑着拱手,走出诊室。他走到老头身边时,怪笑一声。老头白了他一眼,倏地蹿进来。向藤书沉浸在刚开出的药方里,有五年头疼病史的孙悦然,能否坚持吃药?他虚无地瞟了一眼,白剌剌的光束呈口袋状打在门口。“大夫,晴天大日头,我冷得直打寒战,胳膊腿酸疼得没有一点筋骨囊。月亮地儿一上来,我就热,咕嘟咕嘟喝下去的凉水,一会儿就翻花。搅得我心浮气躁。大半夜的,也把老伴揪起来干仗……”一上午,看了二十八个患者,向藤书腰酸背疼。“向主任,吃饭了。去晚了,红烧排骨香酥带鱼这样的硬菜就没了。”隔壁风湿科的医生叫赵青,语速快且尖,说话时还爱乜斜着眼睛。她说完就急慌慌地走了,向藤书只觉得眼前闪过一个人影。他哧地笑了,从抽屉里拿出手机,五个未接电话。其中两个是娄晓敏,三个是林生。向藤书仰靠在椅子上,回了林生的电话。“静音了,电话响会分心。”林生哈哈地笑,“都说你各色,可你对患者却是一根筋。不怪娄晓敏……”
“啥事儿,我要去食堂吃饭了。”向藤书打断林生。林生嘻哈地打着圆场,“高海拔的寺院里疗伤,疗得不怎么样嘛,一提娄晓敏还急眼。今晚我有事儿,明晚给你洗尘。”向藤书嗯了一声,刚跟林生通完话,娄晓敏的电话进来。“你都回来这么多天了,也不看看昕蕊?她不是我从娘家带来……”向藤书发呆。最近半年,娄晓敏责怪他的口气粗暴,好像他成了抛妻弃女出轨的男人。
天色刚暗下来,走廊里的人流就像雪地里闻到谷米香气的麻雀,耸身忒儿忒儿地飞走了。向藤书没走,他和昕蕊约好晚上吃坛肉。距离昕蕊放学还要两个多小时,他拿起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一看就进去了。虚掩的门轻轻地被推开,向藤书疑惑地抬起头。一个身材高挑,绸缎似的长发垂在肩膀下,额前还剪一抹俏皮灵动的斜刘海的女人走进来。“向主任,窗口只挂急诊。胃疼得不行了,看诊室的门没关……”他合上书,问了姓名,还问她做过哪些检查?张岚雯无奈地点头又摇头,早些年做过钡餐检查,说是糜烂性胃炎,后来又说是萎缩性胃炎,去年胃镜检查又说是溃疡——她说她从小就胃疼,吃辣,特别能喝酒,还爱生气,生起闷气来几天都不吃饭。一阵痉挛袭来,张岚雯双手抠着腹部,荧光灯下的脸色苍白如纸。向藤书抽出一张处方纸,唰唰地写了几味药,“先吃一服,有什么情况打电话。”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名片,“到外面大药房抓药。”
张岚雯弓着腰站起来,“不给西药啊?以往犯病,吃西药都得好几天才能缓过劲。”她怀疑的眼神儿,如同昭然挂在作坊门前的幌儿。向藤书挥了挥手,“抓药去吧。”看着羸弱得像风中摇曳的蒿草的女人,他皱起眉头。直觉告诉他,这是个有故事的女人。
向藤书写完病历,一路飞车赶到学校。下课的铃声,像患了喉疾的怪物,嘶哑地喘息着。一群男孩宛若奔向水塘的鸭子,噼里噗噜地从教室里跑出来。两个勾肩搭背的男孩,从向藤书身边走过,胖墩墩的男孩说,“刚给我妈发了微信,吓唬她我要跳楼,要不她就在我爸那加钢儿添碴儿。”说完,胖墩墩的男孩得意地笑。“你打81分,还没心没肺地吃烤串。我妈要是知道我打85分,准晕过去。”瘦削的少年凄苦地咧着嘴。“操,我不吃饱,怎么扛住我爸揍……”昕蕊像一只长颈鹿跑过来,一年没见女儿了,向藤书眼前浮现出一片水雾,奶奶要是看到孙女出落成大姑娘,准乐得合不拢嘴。“一身药味,你都成尝遍草药的神农了。我妈说了,不定哪天,你就给自己药着。”昕蕊筋着鼻子抱怨。向藤书呵呵地笑,说草药味多好闻啊。女儿皱起眉头,哼了一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父女俩驱车直奔转盘路拐弯处的坛肉馆。
“你妈希望我快点药死哈。”点了大份的坛肉和青菜,向藤书盯着昕蕊。
“老爸,还嫉恨我妈?说真的,那个男人对我妈是挺好,不像你,看张仲景比我妈亲。”昕蕊嘟起的嘴像花骨朵。“爸,你不是喜欢长头发的女生吗,干脆找个长发女人得了。反正你跟我妈星座不合,凑合也没意思。”昕蕊给他夹一块软颤颤的肉,“等以后不用学习了,我啥也不干就谈恋爱,啥时候谈恶心了,再找个男人嫁了……”
“谁说我喜欢长头发?”向藤书突然想起胃痉挛的张岚雯。
昕蕊烫得嗍嘞着舌头吸气,“我从小到大,你连胎毛都不让剃,还说不喜欢长头发,虚伪了吧,老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