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来,张翼之第一次失眠了。
打自十七岁参加工作起,他在这个方圆不足十里的小镇上任教至今,从识字班、夜校、小学直到受命创办这所小镇的最高学府,其间他可以说殚精竭虑,度过了许多风波岁月。学生换了一茬又一茬,教师来了一批走了一批,唯有他从没离开过小镇,是全县剩下不多的教育界元老之一。他淡泊名利,四十年里只知道奉度职守,甘愿站在黑板边吃粉笔灰,为的是求心灵的安宁。即使在那被亲手教出来的学生用皮鞭抽打,游街批斗,罚扫厕所,关住牛棚的日子里,他也能坦然受之,该吃吃,该睡睡,该干活干活,还练就了一手漂亮的检查,“文革”后落实政策,他入了党,恢复了教导主任的职务,上边要他出来主持工作,他死活不肯,把补发的工资全部捐献给了学校。学校太穷了,他一生无儿无女,唯一的嗜好是抽抽卷烟,见天两顿老酒,老伴从农村带上来,在学校干勤杂工。仅此而已,他满足了。人要那些累赘东西干啥子哟,人生本无命,富贵如云烟。倘不是他教的第一届学生里头出了个赵世华,就是现在的县教委主任好说歹劝他当上这个校长,他如今还是个悠闲自在的教书匠,该多惬意。
往事旧梦,似水流年,一幕幕,像夏夜初萌复动的闷雷,从他的头滚过。房里烟雾缭绕,土鳖虫在外间的水缸底下吱悠吱悠地叫唤,院外马路上,偶尔驶过一两辆夜行的汽车嗤刺剌的轮胎刮地声划破了他将眠未眠的时光。
老伴醒了,见他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半仰着,拍拍他的肚子,咕哝了一声,翻过身去,“你闹什么心(口来)?都几点了!”
张翼之忙灭烟头,“没事没事,你睡你的,我去上个厕所。”
校园沉浸在周末的宁静之中,夜深了,空气里带着丝颤微微的潮湿。操场东头有一个未遮掩的窗口还亮着灯,灯光摇曳。那一排房子原先是放器材的,学校住房紧张,近几年分来的毕业生只得安置在里头住下。器材都散得不成样子,拆开做床板架什么的正合适。这会儿几个小青年大概方城砌得正酣。
“咳!——”一想到此,张翼之心里便隐隐作痛。几个从省师范院校分来的小伙子都是顶呱呱的,参加工作那会儿个个劲头十足,加班加点,搞课外活动,着实让这所基本上由民师转正的农村中学红火过一阵子,可没多长功夫,全蔫了,工作繁重,生活条件差,待遇低得连自己都看不起,新的“读书无用论”使学生由原来的四百多人,十二个班减少了四分之一,素质一届届下降,叫他们怎么能安份守己工作,整天就是喝酒打麻将,下棋聊天地捱日子,俗话说鸟无头不飞,谁让他这个当校长的无能呢?他一辈子只跟书本打交道,学校全指望到月拨给的那点钱过生活。凭着在镇上的地位,卖卖老面子,东筹西讨,是能拉到些赞助,杯水车薪,解决不了大问题;提到钱,而今谁又会真心买他的帐呢,他最受不了人家看他的目光,像对一个到处化缘的托钵僧。那位主管文教卫的副镇长游习章,他的学生,居然出主意让他把靠马路的地盘出租给农经站做生意,说是大势所趋,被他顶了回去,经费还是不落实。
有生之年,他存有着一个念头,要赶在退休前给学校建一座像样的教学楼。现在的教室还是初建时盖的,早已破漏不堪。时时有倒坍的危险,去年就发生一起掉下来的瓦片砸伤学生的事情,不得已用砖头砌几道外墙以临时加固。建教室一事刻不容缓。蓝图都规划好了。为这件事他跑镇里、县里直到省委,上下求告,一年了,总算有了点眉目,还得耐心等一段时间,急没有用。学校老师理解他,支持他,日子再困难,照把课代好。创牛岗中学在全县论条件最差,教学质量却声名遐迩,多次受表彰。可惜现在人心思变,跳槽的跳槽,捞外块的捞外块,凡有点门路的争着往别的口子转,连他这个老教师,省劳模也感到快撑持不住了。眼看着学校成了无人问津的破庙,剩下的老师白天上课,晚间跑到他家这里发牢骚,成了家常便饭,他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儿。
冥想间,他觉得脸上凉晶晶,痒痒的,他用手背抹了抹,两行似露如雾的眼泪挂在鼻翼两侧,被他一擦拉,咸咸的水滴流到嘴里,舌尖泛起一股翻卷的苦涩味。
“怎么办哩?……”他挠挠花白的脑壳,像个孤零无依的孩子,沮丧地跺着脚,站在那儿自言自语,仰望天空,天空无语,乌云涌集,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却又那么地遥远,喊了多少年增加教育经费,提高教师待遇,总是雷声大,雨点小,文章做足,叫人摸不到号头,真应了“人人滔滔不绝,却又人人袖手旁观”那句话,世道变得越来越空了。
东边门开了,是小刘的单身宿舍。大张,老王、李君,加上小刘,出名的牌迷,四个人是逢场必上。这会儿散局了,张翼之可以听到他们的说话。
“戒赌了,戒口罗,——手气太他妈的背,这几天输了四十多块钱,再玩就是……”是小刘在赌咒,听起来软弱无力。
“得了,发了多少回誓,不管用!明儿个到我老婆家喝酒去。”李君大概赢了些钱,声音朗朗,愉快地说:“你能喝,帮我把老丈人撂倒,好说个情。”
“嗳!——李君,把我和大张也带上吧。”老王嘻笑道,“我们过来人,有的是办法糊老丈人,替你参谋参谋。”
“去去去l有闲空多辅导自家老婆孩子去吧。你们能掺合什么好事(口来)。结婚时请你们喝个够!”
小刘哈欠连天,在灯影里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不行喽,明天得到县城找点子借钱去。乖乖,一千块大洋,把自己租出去起码得半年,幸亏没对象,不然老婆都得搭进去。”
张翼之的心抽搐了一下,他怎么想得到,这个小刘自小父母双亡,生活无依无靠,边卖些油条烧饼边念书,自学考取了大专,着实不易;很忠厚很勤恳的一个人,这些日子也开始玩世不恭起来了,人穷志短。一千块钱,他到哪儿弄去?
他掉头离远些,漫无目的地在大操场转悠,一天来他不晓得转悠了多少遍,转悠不出什么头绪来。
昨天,教委临时召集各县乡中学校长开会,结束时,主任赵世华宣布了县委县政府关于集资的指示。当时,他和其他校长面面相觑,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赵世华严肃的表情,使他们感到向来与社会上形形色色的集资隔绝的学校,这次是在劫难逃了。谁都没提出异议。经验证明,此番集资非同小可,凡上边决定了的事情,提异议算是白搭。会议绕来绕去,中心是把任务布置下去,让他们当校长的回单位做教职员工的思想工作,可是,这叫他如何开口?!
散会后,赵世华特意打电话给他,请他到家里吃顿便饭,喝着几十块钱一瓶的“古井贡”,赵世华像是随意提到了上午的会议,问他:
“张老师,您对会议有什么看法没有?”
张翼之摇摇头。他明白赵主任指的什么,只顾闷头喝酒,自己挟菜。上午赵世华宣布县里的决定后,会场上出奇地一片沉默,足足两三分钟,尴尬得令人难受,如果不是赵世华草草散会,不知道会沉默多久,这场面,他作为教委主任,能不明白?用得着问自己?张翼之嗯哼了一声,想说,又觉得不好说,赵世华虽是他的学生,但人家是当今堂堂教委主任,又是书记县长面前的大红人,这种关系就不只是一般的师生关系了。
赵世华像看穿了他的心思,给他斟上一满杯,微叹道:“我自己先就想不通,只听说集资办学,没见过让学校集资,学校最穷嘛。”他转而无可奈何地,“其实,县里年初就有这个意向,专门成立了一套班子,从动议到现在一直抓得很紧,教委方面实在顶不过去。”他陪张翼之干了两杯,“县里不少干部都持异议,机关单位,清水衙门,哪来的钱?我跟权书记、钱县长他们当面争了好几次,不行,要服从大局和组织;教育系统能不能少交点?——也不行,还批评说搞本位主义。嘿!难哪!”
“那你说究竟怎么个搞法?”张翼之不开口不行了。他放下筷子,眼盯着酒杯,“教师的状况你是清楚不过的,工资拖了半年,这样做岂不等于雪上加霜,剪羊毛还得等羊毛长齐吧?”他舔舔嘴唇,桌上只他们俩。这一顿“便饭”至少得一个青年教师一月的工资钱。
“呃,呃,这个——”赵世华皱眉蹙额,凝神思考了半天,张翼之的话带刺,冲得他一时无以对答。这种情绪恐怕是大多数校长共有的,换别的场合他也许会堂而皇之地劝服对方,可这是在自己家里,张翼之是他真正的启蒙老师,话又由自己先挑起。赵世华感到尴尬,便一个劲地劝张翼之多喝两杯。
酒过三巡,赵世华将谈话重新引上正题。“是这样的——”他解释说,“县里准备筹措两个亿,金融部门拆借六千万,农民头上五千万,加上省里拨款,机关事业单位两千万,学校的六百九十万算最少的。”他屈指掰来,“上至书记县长,下至普通干部,按职务和行政级别,一千元为下限,比如我这个教委主任就得交两千块,副县长以上最高三千元……”
见张翼之似听非听,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赵世华把话头一转,“这些话我在会上也讲了,具体怎么个搞法,要等上边通知。县里的意思,教育系统和其他事业单位一样,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要有个长远之计,不能光顾眼前利益……”
张翼之忍不住把端到嘴边的酒杯放下来,吐出一块嚼了老半天的鸡骨,一手拍着自己的鼻梁,失口道:“眼前利益?什么叫眼前利益呢?教师的眼前利益就是要吃饭,要养家糊口!这个眼前的利益明摆着的,顾不到,长远之计就是饿肚子,骂娘。……”
“晤?”赵世华眉头挑了挑,神情异样地看了张翼之一眼,稍纵即逝,他低头给他上酒,“不至于吧,多数教师工作有年月的,一点积蓄都没有?”
张翼之一下子噎住了,连连咳嗽。赵世华忙找来一条毛巾递给他,担心地问:“不要紧罢。”他知道张老师一上火就咳。
吃过饭,两人在客厅坐了会,闲谈些学校的事情。赵世华以前当过教师,熟悉个中三味,以现在的位置,谈当老师的甘苦格外有滋味,而张翼之则好像被人当面揭短,尽量回避,谈话始终有些夹生,双方都感到不自在,张翼之借口学校事忙,提前告辞,把一肚子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临送出门,赵世华紧紧握着张翼之的手,恳切地叮嘱:“张老师,我晓得您性子直,怕你想不通,我也是,不管怎么说,意见归意见,可以提,可县委的指示不落实不行呵,上边吹风这回要动真格的。请您回去好好做做大家的思想工作,把情况反映上来。”他靠近一步,让张翼之先行出院。“创牛岗的老师素质普遍高,成绩谁都看得见,只要你们开个好头,别的学校自然会看齐,事情就好办了。”
张翼之领命,他执意不肯让教委那辆簇新的富豪送自己,要坐公共汽车回去。刚走出没几步,赵世华又叫住他;“张老师。”
“你还有什么话说?”
赵世华面呈难色,欲言又止。他走上前,端详着张翼之硕大的脑门,吞吞吐吐地道:“县里的意思是,嗯,是口头传达,听取一下反应,看看下面承受能力如何,嗯,暂不下文,配合学校的日常工作,作为改革的试点来做。”
张翼之一口应承,“这个我明白,不会有问题的。”他拍拍赵世华的肩膀,跟自己的比比,差那么半截。“有么事我担待着就是了。”“口头传达”,“暂不下文”张翼之苦笑地吁了口气,想到这儿,他感到脊梁心一阵阵发凉,为政三载,他见过不止一次诸如此类的口头文件,一句“贯彻落实”下去,到头来找不到具体责任者,查无实据,或者干脆就不了了之,受累挨骂的是他们这些直接办事的人。这里面的窍门他永远学不会。
“他妈的!”张翼之脚下一使劲,赌气似地呸了一声,不知道骂谁。当差不自在,自在不当差。管着巴掌大的地盘,他了解每个老师乃至学生的家底。一千块钱,足够象大张那样四口之家一年的生活开支,他既难向老师们启齿,更不能说出其间曲曲折折的来由,思前想后,张翼之打定主意要干一件完全违背自己性格的事。
他急转身,大踏步往回走,进得家门,他摸索着,悄悄坐到外屋那张伴随了自己三十多年的书桌旁,一支烟吸完,他拧亮台灯,抽出一叠稿纸,铺开,略一沉思,笔走龙蛇;积郁多日的话像滤出的细沙,毫无阻碍地倾泄到稿纸上。直到天光放亮;落笔处,他道劲的,独成一体的正楷字整齐地排列在一起,晨曦微照,恍若一座座墩实的路碑,向一切的行人显示着自身沉默的力量。
在信中,他痛陈几年来创牛岗中学在办学方面所遇到的种种困难;为稳定教师队伍计,他呼吁免去对学校集资。在一一列举了教师的处境后,他指出各级部门光说不干,凭空许诺的现象。为加重信的份量,他写道:“全体教师已不堪负担,对这种做法纷纷表示不满,根本无法按期完成上交任务。……除非上边把拖欠达一千元相同数额的工资一次性发还教师。”信的末尾,他署上自己的名字,想了想,又提笔给赵世华写了封短筏,请他将这封信转呈县委有关领导。
待落下最后一个标点符号,张翼之如释重负。他顿感极度的疲倦,关节发麻,血液好像在血管里乱晃,稍一动便腰酸腿痛,头晕目眩。人老了,熬一个通宵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他揉揉脖颈,强使自己站起来,蹒跚走到院子里,慢慢活动着身体;深深吸几口气,像要跟逝去的岁月扳回几个春秋。
张翼之决定下午先找几位校领导谈谈,沟通沟通,星期一在例会上向教师作正式传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