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太阳仅是稍白的一点,几乎没有风,雪静静地落着,昨天下的雪还没来得及化,又盖上白白的一层。
又是一年里的第一场雪,刘逍又来到了这里,望着二楼的那扇窗子,站了很久。窗台上依旧能看到花盆和笔筒,摆放位置与去年一样,和前年也一样,盆里的花在四年前枯萎后,从此再无变化,一年年过去,只有窗子里的时间停滞着。
他很失望,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又感到失落——这是每年都会有的失落,又让他萌生了上楼按门铃的想法,存着些许侥幸,结果多半一无所获,他心中苦笑。忽然,余光中仿佛前面转角处站着一个人,抬头看时,他惊讶地认出一张表情惊愕的脸。这张脸马上低下去,避开他的目光。来人双手翻兜,像是忘带了什么东西,转身匆匆地走了。“是章俊没错了。”他在心里说。
章俊,高中时无话不谈的同学,不出意外,应该是他一辈子的狐朋狗友,哪想到高中刚毕业就断了来往,电话打过去基本无人接听,而后对方干脆换了号码,现在想起来仍觉得莫名其妙。六七年不见,印象中章俊的轮廓已有些模糊,偶尔还会在荒诞的梦里突然出现,宛如刚才那种情形。“这小子啥时候开始懂穿戴了?”他心说,眼前浮现出刚才看到的双排扣纯棉风衣,突然遇到一个不愿见自己的同学,算是场小意外吧。
与往年一样,他的第二站是学校,那是一个画饼充饥的地方,没办法,人在失意时总需要找些宽慰的事。学校离这里很近,他由那个转角(刚才还站着人)拐出来,上了双行道,沿路经过三个路口,右边的胡同便是他高中的后墙——逃课墙(或称南门、南墙)。
他助跑两步,一脚踏出,墙头上雪很厚,双手居然没搭住,猛地里,只听后面一声断喝:“干什么呢!”他惊慌中想回头,只觉背后被人托住了。
“高中三年没见你跳过墙,这回可算开眼了。”章俊嬉皮笑脸地说,双手已穿进了大衣兜里。
“而且还没跳过去,开心了?跟踪我到这里,就为看这个?”他回应说。
“大家都是回学校走一走,转一转,也算我跟踪你?OUT了吧,现在跳墙改用这个了。”章俊说着向旁边一努嘴,只见胡同里深处有张破桌子。
“都用高科技了?比我们那会儿聪明多了。”他笑道。
“应该是变笨了,实在翻不过去才搬桌子垫脚,哪像我们那会儿,全凭硬功来去。”章俊将桌子拖到墙根,蹬着桌子扶上墙,回头招呼道:“上来啊。”轻巧地翻了过去。
“哎,你常来啊?我一年来一次,都会被你碰到,而且你居然还知道胡同里有这破玩意儿。”他说着,依葫芦画瓢。
这里并不是最容易跳的地方,好在中间有个二层自行车库,正好挡住了远处门卫室的视线,由此便成了跳墙的宝地,晚自习时是拥堵时段。他们贴着墙根向车库走去,耳边已隐隐能听到远处的朗读声。
“听说你毕业后留外地工作了,在一个足够远的地方,怎么突然间大老远地回来了?又不是逢年过节。”章俊在后面问。
“谁说不是过节?每年下第一场雪开始,雪停结束,初雪节,我一个人过。”他说。
“这是啥节?你自创的啊!节日内容就为回学校走走?还有跑人家社区里傻站着?像小偷踩点似的,看你那架势,至少有十年以上盗龄。”
“我倒是觉得你更可疑,而且像变了个人似的,说吧,衣服从哪家偷来的?你不是还在上学吗,能买得起这身行套?”
“打住,哥们我读研呢,虽说暂时没经济收入,好在一直有人接济。”
“吃软饭呗?亲口承认。”他开玩笑说,回头一瞥,章俊面露微笑地看着他,那张脸很陌生,笑容很诡异,似笑非笑好像那幅名画《蒙娜丽莎》,“真该把你扔博物馆去。”他随口说。
“又来了!你咋和以前一点儿没变呢?总说些不挨着的话,吃软饭为啥要去博物馆吃?”章俊皱眉道——这才是他所熟悉的表情。
自行车库与西墙间是个一米多宽的狭长小道,这里雪很深,两人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的。
“哎,有‘老大’的消息吗?他还好吧?”他问。
章俊在后面深吸了口气说:“当年就回吉林老家了,我打过几回电话,每次都是他女儿代接的,说是行动自如。”
“老大”是他们的语文老师,受人爱戴的班主任,只是他们这届毕业后,情况有所不同,上课时被学生气得中风,从此告别了教师事业。
“那是病还没好利索吧……也许吐字不清,所以不方便接电话。”他猜测道。只听章俊在后面“嗯”了一声。两人出了小道,面前是门卫室和熟悉的北楼,已经能听到某位个性老师的讲课声,声音高亢。
他在手中握住一团雪,握实之后放在雪中滚雪球。
“别告诉我这也是初雪节的一部分。”章俊俯身抓雪。
“知道还不停手?说了是我一个人过的。”他滚出两大两小四个雪球,小的叠在大的上,在墙边堆出并排两个雪人,就近取材,在绿化带折了四根长短差不多的枯枝,做雪人的胳膊,枝桠相碰,好像拉着手似的,最后从兜里摸出几个鹅卵石来,大小差不多,圆的是眼睛,弯的是嘴,放上去雪人好像在笑。
他端详片刻,然后用食指在雪人前面的雪中写下四个字“一起长大”。
“喂,你这‘一起长大’是什么意思啊?”章俊问。
“无可奉告。”他笑道。
“不带这样的啊,尊重一下别人的好奇心行不。”章俊求道。
“好奇心?爱莫能助。”
“你不说算了,本来这雪人也勾起了我的某些回忆,记起了某个女生,这‘一起长大’也曾见过,本想和你研究一下,没想到你竟然说这种话,哎,心寒呀。”
“你见过?拜托,你的那些桃花回忆还是写成小段子吧,或者发个博客,别拿来和我的雪人产生联想好不好。”他不屑地道。
“‘一等奖还送美女?’你还记不记得这句话?”章俊脸色一沉。
“好像听过,高三那年的秋运会,某只猪对我说的。”他想起了那一天。
“你记得就好,那天你不是得了个百米冠军吗?上去领奖,我还以为你领了个笔记本回来(用久了会卷边的那种),没想到后面还跟来个美女,高一新生!穿着新版校服。她当着大伙的面,用指尖点你的后背,叫住你,然后你们就卿卿我我的,不知道说了什么。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我问你什么情况,是不是一等奖还送美女,你却各种敷衍。见你六神无主似的,我暂时放过了你。”章俊说。
他默然不语。
“关键是毕业后我见过她,就是这么巧,也来这里堆雪人,而且和你这两个一模一样。我当然就联想了,你当初那个‘一等奖’会不会和初雪节有关呢?”章俊接着说。
“你见过她堆雪人?”他急问。
“和你这两个一模一样。”章俊重复道。
“什么时候!哪一年?”他感到突然希望重燃,激动得脑门发胀。
“那你还没说‘一起长大’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你每次都写?”章俊一惊,意识到说漏嘴了,好在对方没留意。
“快说!别耍我了。”他手拍章俊的后背,本意是想表示安慰,只是有点儿用力过猛。
“行!你别激动。”章俊忙往后撤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大一那年,就是‘老大’被气中风的第二天,小洪给我打电话,说要看‘老大’去,先到学校集合(我看是找那学生算账去了),当时你在外地,所以没找你。等我到那里时,已经晚了,咱班那几个活宝大闹一场,要揍气‘老大’的学生,通通被领到了校长室,影响很大,都封校了,我和几个后来的女生被挡在校门外。第一节下课时,趁着操场上人多,我从南墙翻进来,往北楼跑,校长室里一定很紧张,就在进楼之前,看到了你的‘一等奖’。”
“她在堆雪人?”
“嗯,他们在堆雪人。”
“还有别人?”
“我看到她和一个男生在一起,一人堆一个,后来男的写了四个字——‘一起长大’,她就像疯了似的抱那个男生,很突然地抱过来,让人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抱你呀!说得好像抱你似的!”他心里一酸,打断章俊,“他就算写了,他也不可能懂那四个字的意思。”
“听着很幼稚,‘一起长大’,就像是小孩子的约定,不知为什么让她那么大反应,突然去……”为了避免继续刺激他,章俊决定不再说“抱”字。
“那是五年前的事吧?”他泄气了。
“嗯。”
“我早该想到的,这些年了,她也有自己的生活,一定也经历了很多事,也许她有男朋友了,也许她已经结婚了!”他笑起来。他确实早该想到,只是一直不愿想罢了。
尽管声音很像,但章俊不敢肯定他那表情是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