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福建文学》2010年第06期
栏目:中篇选粹
达子把蓝土布的小包袱挎在肩膀上,没立刻转身走,他低着头,使劲睁着俩小眼睛,瞧着在油灯暗影处已经哭成泪人的谷香。
他想着自己一跑,不知道是死是活,眼泪流了下来。想转身离去,心里却像有把小刀儿在搅和,两条腿又颤巍巍地钉在了原地。灾难突然降临了,不给人一点寻思的闲空儿,更没有一丝挽回的余地。达子愣愣地瞧着谷香,瞧着疼他爱他的娘们儿,迈不开自己的腿。他又转头看看刘杠头。刘杠头正心中藏着暗喜,斜倚在炕边,两只肥厚的手,交替着抬起来揉搓眼睛,嘴角向下撇着,一副悲痛万分的样子。而他的小三角眼,却一刻也没离开过达子身上,他盯着达子,盼着他赶紧地出门。是逃脱了杀人的干系,还是让小鬼子抓去抵命,他管不着。
眼见达子又站住不动了,他心里咯噔一跳,真怕他舍不得离开谷香,豁出去不要命,在家陪媳妇了。达子若真不走,日本人未必怀疑他,他到底是穿着官衣的警察,管着地方的治安,暗地里也是和日本人穿着一条裤子。杠头想,我去日本侦缉队报告,达子小子一翻脸,说日本人是他杠头杀的,日本侦缉队的人准信。自己不仅得不到谷香,还得落个挨枪子儿的下场。真一枪让日本人给崩喽,倒也痛快,省得在亡了国的人世上受罪。小日本鬼子儿,个个人面兽心,折磨中国人心狠手黑,拿刺刀捅肚子、指挥刀在人身上胡砍乱剁,遇到毫无人性、损阴坏德的畜类东西,他敢让大狼狗活生生地把人给撕巴喽。刘杠头越想越害怕,脑子里生出了催达子快走的主意。
刘杠头拱腰起身,往前挪蹭了两步,又赶紧扑通一下子,跪在达子面前,大胖脑袋嘣嘣嘣撞地,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念叨:恩人,兄弟,求您赶紧走吧,呆会儿天一亮,鬼子得到处的搜查,想走也走不了了。家里,您放心,有我刘德福,就有谷香的饭吃,我也不能让人欺负了她。
刘杠头正说着,谷香扑了过来。用手推达子,哭着说:达子,跑吧,你快跑啊!甭管我,你快跑吧!让日本鬼子抓了去,那些畜生不把你活剥喽,也得拿刺刀把你捅成了筛子。你走啊!走啊!谷香说着话,又紧紧地搂住了达子,呜呜、呜呜地哭差了声儿。
瞧着谷香和跪在面前的刘杠头,达子把心一横,伸手扶起刘杠头,说:刘爷,早先呢,咱们因这娘们儿有点过节,我心里头一直别扭。您呢,在我没饭吃的时候,也帮过我,人不能忘恩负义。今儿个,我把日本人给做了,可是为了您不受委屈。要不,我穿着官衣,还有谷香伺候着,虽说活得不怎么体面,说我是装孙子吧,可我吃喝不愁。细细地想想,也没什么不好,是吧?您说,我为了什么啊?咱们是中国人。小日本打咱们不行,兔崽子是外人啊,我心里忍受不了。要说把我媳妇托付给您,我还真不放心,您也喜欢谷香,街坊四邻都看得明明白白。您刘杠头是什么东西,我还不知道?从老早以前,谷香刚守寡的时候,您就惦记着她,只是没得了机会下手。我也想过,男女之事,讲究个缘分,夫妻的缘分。无缘的人,想瞎了一双好眼睛,也未必随了心愿。话又得说回来,这节骨眼上,我能把她托付给谁?三更半夜的我找谁去啊?我敢跟谁说?得!全是命催的,也许是您刘杠头和谷香的缘分到了。我走,我去逃命,但走之前,您得听我句话。我和谷香夫妻一场,我把她托付给您,您得好好对待她,别让她委屈喽。风声过了,我一定回来。我能回来,谷香还得是我的女人,到时候,我再谢您。我回不来呢,唉——,就不管了!说着,他睁大了自己的小眼睛,紧紧地盯着刘杠头的两只眼睛。
谷香听了达子的话,又突然地呜哇一声悲号。
刘杠头的眼珠子在肉眼泡子中间闪了闪,转了转,躲开了达子的逼视。他俩眼往上看着达子的肩膀,心里想着:当初你小子咬的就是我肩膀,嘴里却说着:兄弟啊,您放心。为我,您豁了命了,您有恩于我啊。我能把谷香怎么着了呢,我能把她怎么着了呢?!人不能没有良心,您不在家里,我得护着她,我也是个人呢!早先的事情,还提它干吗。您比我的亲兄弟还亲。您走与不走,和谷香也是两口子。说着话,刘杠头啪啪地拍着自己的胸脯子说,兄弟您放心,我要对谷香干了缺德事,让我遭雷劈,让我不得好死!
生性憨厚的达子,感觉自己已经到了生与死的边缘,睁眼闭眼如同看见了鬼。他怕小日本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便忽略了刘杠头眼睛里的躲闪,轻信了人性的善良。听了刘杠头的话,达子又回头瞧了谷香一眼,真想把媳妇再好好地搂一搂,亲一亲。但他不敢再耽误时间,他把心一横,猛地转身出了屋子。身后留下了谷香捂在嘴里发出的哭声。
听着达子远去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一片狗叫声里,刘杠头转身瞧了瞧趴在炕上谷香,嘴犄角露出了一丝笑。小煤油灯的火苗,有气无力地摇晃着。那一点亮光,让屋子里的一切东西,随着它的跳跃扭动,也使谷香丰满的身体,增加了许多迷人的曲线。高起来的,是她肥嘟嘟的屁股,矮下去的是她柔软的小腰,还有她哭泣时,微微颤动的脚丫儿,哆嗦得招人爱,招人疼。
刘杠头眯了眼睛细细地瞧着,嘴犄角带了笑纹,心里美啊,恨不能立刻伸手把谷香翻个个儿,把她浑身的肉,上下摸个够。他眯了眼睛,悄悄地看着谷香想:哼,馋人的小寡妇,勾引了达子,也不应该糊弄我呀。到了今儿,你也跑不出我的手心吧。我现在要是把你给奸了,也显得我不仁义,太缺德。哎,自古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今儿个先借日本人的手,把达子给做了,彻底断了你的念想。到时候你就是我嘴里的舌头,我不张嘴开牙,天塌下来,你也休想露出我的嘴唇。早一天晚一天的,我得弄你个乐意。
想着,刘杠头走到炕边,把手搭在谷香大腿上,轻轻地动了动,想捏捏,却没捏,只压抑着内心的喜兴,把声音放温存喽说:谷香啊,别哭了,达子兄弟是出去避一避。往后,凡事有我呢。打今儿起,但凡有事,你跟我说。冷啊热啊的,哥哥替你担待着。说着,他晃了晃自己的大胖脑壳,往前鞠了鞠身子,想听谷香说什么。谷香哭着,没理他。他直起身接着说:天儿也快亮了,我先回去。要不让街坊们看见不合适。大清早的,我从你们家出去,达子又不在,有人要说闲话。等到晌午我再来看你,顺便给你弄点吃喝来。大妹妹呀,想开点儿!
说着话,他抬手胡噜了一把胖头,又胡噜了一把胖头,嘴犄角向上翘了翘,弄出了一点无奈却又眷恋的笑模样,举手把大胖脑袋轻轻地拍了几下,才伸着脖子,噗地一声吹灭了油灯,转身蹭出了屋子。
黎明前的北平城,到处黑咕隆咚。几盏光亮不大的街灯,萤火虫屁股似的在黑暗中忽闪着。西北风吹得电线杆子晃晃悠悠,发出吱吱的响声。被风吹起的烂纸和枯树叶子,鬼魂似的在路灯的光影里翻滚。
刘杠头迎着寒冷的西北风向北跑了几步,又突然停下,返回来,把谷香家的两扇破木门轻轻地带上,对好。再侧头听了听,除了远处有几只狗,有气无力地叫着外,近处很安静。又把耳朵贴在木门上,小屋里除了谷香的淡淡的哭泣声,没有大动静。他用手拍拍自己的秃头,转过身,他蹲下,眯了眼睛,先向达子跑去的南边看了看,黑暗的胡同里,已经空空荡荡的一片死寂。他又急了。赶忙站起来,扭身向北疾步跑去。冻得硬邦邦的黄土地,被他肥胖的身子砸得咚咚、咚咚山响。
咚咚咚的脚步声,惊醒了远远近近的狗们,一个虽不温馨,却非常宁静的早晨,终于被达子、刘杠头和狗们,搅扰了。
刘杠头离开了谷香家后,一口气跑回家里,急忙换了身干净衣裳,赶紧出了门,直接奔了日本侦缉队。
一路上,他跑得呼哧带喘,快到日本侦缉队门前的时候,连急带累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但他已经顾不上自己有多累了,他想着赶紧把达子弄死了鬼子的事,报告给日本人,好借日本人的手,除掉达子,达到自己霸占谷香的目的。好几年了,自打赵三死了,谷香成了小寡妇,他始终梦想着要娶了她。把谷香弄到手,嗨,该有多滋润,小日子肯定有味儿啊。可是,可恶的达子,傻乎乎的一个愣头青,胡子还没长齐全呢,竟能把小寡妇给勾引了?
杠头想不明白。越想不明白,他越想。每到了更深人静的时候,小寡妇会在他眼前转悠,馋他,逗引他。他老觉得在自己黑黑的小屋里,瞧见了谷香光裸的身体。小娘们儿还弄出许多妖媚的笑眼,扭扭着柔软的小腰儿。这很让他上火,两腿间闲了多半辈子的家伙,在裤衩儿里面拱拱顶顶地像是要破土而出!黑黑的小屋里,常常抽不冷子爆发出杠头粗重的喘息声。无可奈何的煎熬,让杠头觉到了孤独给他带来的悲哀。
如今,机会来了!他要把小寡妇彻底地掠劫喽!
老远的,杠头看见了日本侦缉队门口的两盏大汽灯,明晃晃地照亮了门口站着的俩卫兵。卫兵端着的大枪上的刺刀,在灯光下一闪一闪地放亮光,让人看了胆战心惊。瞧见小鬼子的刺刀,刘杠头轻轻地停了脚步,往墙根儿挪了挪,把身体倚在墙角的黑影里。他拍了拍脑门儿,想转身回去。他琢磨,为谷香小娘们儿,害了穷爷们儿,还得到鬼门关走一遭,有点缺德,不合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再说,日本侦缉队是好进的地方么。日本鬼子,不好招惹啊。
刘杠头感觉害怕,便往黑影里靠了靠。他犹豫的时候,谷香的身影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了,还随着路灯的光晃悠着。杠头想着,瞧着,谷香竟十分清晰地迎合了他,小娘们儿还给了他一个甜甜的笑样。
真是他妈的冤家啊!
没有退路了,心里的欲念,截断了刘杠头的所有退路。谷香彻底占据了杠头的心,活生生地诱惑了他,轻而易举地使杠头心里,重新胀满了对她的欲望。要了她,要了她!在她身上做男人,让达子小兔崽子见鬼去吧。
杠头直起身体,向着日本侦缉队走去,脚步越来越快。他已经没有了犹豫,因为他知道,除了能借眼下的事情做了达子,没有其他的机会了。
走近日本侦缉队的时候,门口站岗的两个日本兵惊醒了,等刘杠头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要往门里闯的时候,大喊一声,嘴里骂着,把刺刀枪端平了,对准了刘杠头的胸膛。
刘杠头瞧着胸前明晃晃的刺刀枪,吓得心里一哆嗦,双腿打颤,脸也变了颜色儿,说话全结巴了:太,太君,太君。别,别拿枪对着我呀,我是,是,是来报告的。
刘杠头被带进侦缉队,没多大工夫,一群全副武装的鬼子便吵吵着,拉着几只狼狗,簇拥着刘杠头从里边冲了出来,直奔神路街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