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许树才叔叔不是一个空想家。他说了要行动后第二天就到城里去了几天,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了一个鼓囊囊的袋子,里面是黑色的种子。许树才叔叔要把这些种子播种在后坡属于他的土地上。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是许树才叔叔第一次正经地伺候土地。许多钱当然跑来帮助许树才叔叔,他卖力地抡着锄头,把地翻得很深。他一边翻地一边问许树才叔叔,他要种的是什么宝贝。
许树才叔叔说,田七。
许多钱说,田鸡不是地里的青蛙吗,怎么变成了种子。
许树才叔叔哈哈笑了起来,说,不是田鸡而是田七,这是一种名贵的中草药。等我种成了可以换得大价钱。到时候,屯里家家户户都种上了草药,我们全屯就富起来了。
我和许多钱都为许树才叔叔的话所鼓舞,晚上我就跑到他在地边建的草棚屋里面陪他睡觉。许树才叔叔晚上也睡不着。他躺在床上,耳朵却跑到了外面的草药地里。他说,许盛来,你认真听,你听见了吗?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让耳朵跑到外面。我说,听什么?许树才叔叔说,种子在地里嚓嚓地长呢。我一听,果然是种子在地下齐刷刷地生长着,千军万马响动一般。许树才叔叔还躺不住,从床上跳下来,跑到地边,把耳朵贴在地上听听,又用鼻尖点着地面闻了闻。他说,我闻到了一股草药的气味。我也跟出去学着他的样子用鼻子闻了闻,感觉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药香直入我的胸腔。
我和许树才叔叔在兴奋难耐中等待了几个月,地面上还是一片空无,我们期待中的青苗万点没有出现。在地边徘徊了一个下午之后,许树才叔叔终于伸出他忐忑不安的手挖开了地面。地下的种子已经霉烂掉了。
许树才叔叔说,我们上当受骗了。
许树才叔叔不死心,关在屋子里三天后,他又出门了。我守在屯口三天后,终于等来了许树才叔叔。他看见我就咧开嘴笑了。他说,有希望了。许树才叔叔带来了一个塑料桶,桶里面装着水,水里面是几十只螺。这些螺个头比我们屯里田螺要大上好几倍。许树才叔叔说,这是福寿螺,肉厚,味道鲜美,繁殖快,以后城里要建厂收购制作罐头呢。许树才叔叔把这些福寿螺都倒进了屯头的一泓活水了。过不了多久,我们看见越来越多的福寿螺从水里爬出来,布满了绕屯而过的流水,它们很快又随着流水进入了屯前的水稻田。它们像千军万马一样,一下占据了我们屯凡是有水的地方。许树才叔叔高兴起来,他在田头水边走来走去,或者俯身到水面上观看福寿螺在里面挪动。他对每一个屯民说,你们不能随便吃福寿螺,这些都是金银财宝,我们要发财了。屯里几乎所有人都恪守许树才叔叔的话,不要说随便抓福寿螺来吃,就是走在田间陌头都要小心翼翼,担心踩了爬上来的福寿螺。过去我们怕癞蛤蟆,因为触犯了癞蛤蟆会遭雷劈。但是现在我们更怕福寿螺,生怕惹坏了它财富就要飞走了。但是很快,屯里人发现,福寿螺啃吃水稻。
他们纷纷跑来找许树才。这样下去的话今年水稻肯定要减产甚至欠收了。许树才叔叔说,不要怕,我们屯每户就这几分水田,收的稻谷吃不到三个月,不要也罢。我们要把福寿螺养肥养大,到时候我们的米就在福寿螺里,我们的猪肉也在福寿螺里,甚至我们的老婆就在福寿螺里面。大家听了他的话,都暂时把不安的心收到肚子里面。这一年,屯里人都无心伺候水稻,有事没事都爱走到水田边,看着福寿螺在水里面挪动,啃吃水稻,咬在一起做爱。然后看着它们爬到水稻秆上,在那里产下一串串鲜红的蛋。整个屯子都沉浸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气氛中,仿佛整个屯子都在孕育着一个未知的胎儿。但是,等到稻秆上的福寿螺蛋都孵化出小螺,小螺又顺着从水田里退到河沟里的水爬走后,城里仍没有人来收我们屯的福寿螺。水田里的水稻在这一年里像个百孔千疮的病人,再也结不出多少果实。屯里人再次围到了许树才叔叔面前。许树才叔叔第二天就去了城里。第二天傍晚,他出现在屯口的时候,就像一个被抽掉了骨头的人,浑身软绵无力。
许树才对等在屯口的人说,我对不起大家,我把屯子给祸害了。
大家连忙让他坐在路边的石墩上。
许多钱扶着他的肩膀问出了什么事情。
许树才叔叔说,我又被人骗了,我总是太相信城里人。根本没有什么人建厂收购福寿螺。更要命的是,福寿螺是一种有害的入侵物种,就像水葫芦霸占大面积水域一样,福寿螺正在南方大片地蚕食水稻蔬菜。我们的屯也要遭遇灭顶之灾了。呜呜呜,我对不起大家。
许树才叔叔说了几句就拿手臂擦着眼哭了起来。许多钱听了他的话哈哈笑起来,说,许树才,你说得太夸大了,福寿螺在我们这里不会成灾的,绝对不可能!
屯里的人纷纷出动,他们拿着蛇皮袋、箩筐等一切能装东西的器物。不管男女老少,都下田入沟,对福寿螺进行了地毯似搜捕,个个满载而归。说实话,屯里人早就对福寿螺垂涎已久,这回终于可以大饱口福了。家家户户都响起了啪啪的声音,大家把福寿螺拍开后,挖出螺肉,入锅炒起来。是的,不管外面怎么说福寿螺不值一吃,但在我们屯里这绝对是凭空掉下来的美味。以前屯里人炒上一碟花生、黄豆就可以喝酒了,现在桌上又多出了一大盘一大盘的螺肉,那就更加让人开心了。大家都像庆祝一样围在桌前喝酒,大快朵颐。我们小孩子也蹲在大人后面,顺他们敬酒的空隙伸出筷子,夹上一口,吃得两耳生香。大家纷纷把许树才叔叔拉来,一边给他敬酒,一边用力地拍着他的肩膀,大声地和他说话。许树才叔叔终于慢慢释怀,但好像新的忧愁又升上了他的心头。
果然如许多钱所料,那些福寿螺根本够不成灾害。当第二年发水后,福寿螺再次爬出来的时候,家家户户又开始出动抓福寿螺,把它们变成桌上的美食。大家边吃嘴里边感谢许树才叔叔,是他给屯里带来了新的美食。他是一个对陇沙屯有功的人。但就是在这一年,许树才叔叔离开了屯子,他去了更远的南方。听说他进厂打工了,每月能挣好多钱。我想,这是应该的,许树才叔叔是一个能闯世界的人。
一年多后,许树才叔叔回到了家里。他变成了另一个人,头发油亮,西服笔挺,脚下蹬着一双能照见人影的皮鞋。更让人羡慕的是,他带来了一个姑娘。这个姑娘脖子高挺,腰身如蜂,一双眼就像蓄了水,她望我一眼我就觉得浑身舒坦。我觉得这个姑娘比屯里哪个女人都漂亮。她一走进我们家我就觉得我们家金碧辉煌,光芒甚至从我们家透风的墙壁穿透出去,照亮了半边屯子。但是我爸爸显然不喜欢这个姑娘,他对我妈妈说,瞧我们弟弟带来的什么人,中看不中用,那腰骨,不用说挑肥下田,就是让她抓只鸡都抓不住,要来有什么用。
姑娘呆了一个晚上就走了。姑娘走的时候我听见她对许树才叔叔说,你骗人,你不是说你们家住三层的楼房吗?许树才叔叔说,我们现在不是住在三层楼房里吗?姑娘说,那在哪里?许树才说,下面一层住牛,我们住二层,还有灶上一层放粮食。姑娘说,你是个骗子。
姑娘走后,许树才叔叔郁郁寡欢了一阵子,最后也离开了屯子。临走前,我问他,许树才叔叔,你还会回来吗?
许树才叔叔没有回答我,只是伤感地摸着我的头说,许盛来,你要好好读书,以后考出去,离开这里。
我说,爸爸说家里没有钱,不让我读了。
许树才叔叔就找我爸。他对我爸说,哥哥,你要让许盛来读书,他以后肯定能考上大学。
我爸爸正在地里犁牛。当他手中的绳子往回一拉,嘴里说“稔”时,牛就往左走,当他手中的绳子往右边一挥,牛绳子拍在牛身上,嘴里说“喯”时,牛就往右边走了。我爸爸把牛就这样在地里来回赶来赶去,一道道的土浪就在犁铧的底下翻涌出来。他就这样犁了一块地,看也不看站在地边的我和许树才叔叔一眼。
许树才叔叔就这样离开了屯子,他走的时候说,许盛来,无论怎样你都要去读书。你读大学的时候叔叔供你,到时候叔叔肯定有钱了。
我使劲地点了点头。就是在这一年,国家开始免收义务教育阶段的学费,我把小学读完,每个星期带上一瓶炒花生当菜,又接着去更远的镇里读完了初中。我初中毕业的时候没有能读高中然后考大学,因为我爸爸不再供我读书了。许树才叔叔也没有带着钱回来。这样我就回到屯里务农,接过了我爸爸手中的牛绳。很快,牛也听我的话了,当我手中的绳子往回一拉,嘴里说“稔”时,牛就往左走,当我手中的绳子往右边一挥,牛绳子拍在牛身上,嘴里说“喯”时,牛就往右边走了。我就这样把牛在地里来回赶来赶去,一道道的土浪就在犁铧的底下翻涌出来。
很多时候,我都会想起许树才叔叔。我想起他离开屯子时不无潇洒而又略带伤感的神情,想像着他的脚步掠过屯里的土地越走越远的声音。我有时候在晚上会梦见许树才叔叔,有时候梦见他在一个富丽堂皇的地方吃酒喝肉,惬意地吸着高级的雪茄烟,脖子上系着一条金灿灿的领带。有时候又梦见他被人拿着一柄长刀追砍着没命地奔跑。按照老人的话,每一个梦都有来由,梦见的事情其实是生活的一种写照。我不知道我这些乱七八糟的梦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总而言之,我并不希望许树才叔叔跑到城里去,我为此感到莫名其妙地担惊受怕。我希望他快点回到我们陇沙屯来,即便他做不成什么,跟我展望一下那些看来永远无法实现的前景对我也是莫大的安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