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00年第03期
栏目:历史探秘·中篇征文
太和十四年(公元490年)八月初的一天下午,平城(今山西大同市)皇宫太华殿正北临墙的床榻上端坐着一个年轻人。他上穿黑色窄袖袄,下着连裆宽腰黑裤,足登高鳓黑靴,腰系绛色蹀躞带,头戴尖顶黑虎皮混脱帽;脑后拖着一尺多长的辫子,富有棱角的五官和整个脸如雕刻而成,面色黝黑,立眉若墨,深棕色眸子射出明亮、如锥的光,手中的奏折上下移动着,在心里暗叫着:舅父,你竟敢违我诏令,贪赃枉法?
此人便是北魏(南北朝时北朝魏国的简称)第六代皇帝史称孝文帝的拓跋宏,鲜卑族人,今年二十三岁,已亲政九年。——其时父皇献文帝拓跋弘年仅十七岁,名义上以太上皇身份总揽朝纲,其实国柄操在母后冯太后手中,直到十四年前“暴疾”而终。
须臾,他下了床,挺着魁梧的身子踱到窗前,望着外面,把李洪从脑海中赶出去,却想到外祖父李惠。李惠在献文帝主政时被封为南郡王,官至雍青二州刺史、征南大将军,于太和二年被冯太后以“意欲南叛刘宋”处死,尽没家财,长子、次子及二弟、三弟一同被杀,只有三子李洪已出家为僧,才免了一死。孝文帝在亲政之初,听李冲道出了李惠之冤,请求将仅有的一子李洪还俗为官。召见李洪,准其袭父爵南郡王,授官司卫监,并将长妹华阳公主许配给他。三年前,原秦州刺史尉迟洛侯贪赃枉法被处死,他命李洪继任其职。“可你……你太令我失望了!”他感觉到眼睛湿了。“我一再下诏惩治贪官,又已班禄,以俸养廉。你是我惟一一位舅父,竟然也……我、我……怎忍心定你死罪?”
“启禀陛下!令公求见。”一名太监来报。“令公”是孝文帝对李冲的尊称,因为李冲已官居中书令,获封陇西公。他对其他王公大臣都是直呼其名的,包括比他辈分高的人。
“请。”孝文帝说,同时思忖着:劝讲前来有何事?
胸前飘着长髯的李冲左手握着两个核桃稳步而人。他正处不惑之年,身高近六尺,头高昂着,脑后晃动的辫子长及腰部,皮肤白皙,眉如墨染,明眸熠熠生辉,唇髭整齐,下颏和咬肌处生有三绺近二尺长的美髯,更显得飘逸、阳刚,英姿超群。他是汉族人,曾祖李昊是十六国时西凉国的开国君主,父亲李宝归顺了北魏,被任命为镇西大将军、敦煌公。李冲是李宝最小的儿子,自幼喜欢读书,由于聪颖过人被称为“神童”。后来他悄然离开平城,挑着书四处拜师,当起隐士,名闻遐迩。十一年前,孝文帝在去阴山回京的途中,获悉了他的隐居之地,强行把他请出,带回平城。
“臣拜见陛下!南郡王已押在廷尉狱中,欲见陛下一面。”李冲施过礼说。他一入宫,便被冯太后任命为孝文帝的劝讲(北魏官职,皇太子或皇帝的汉文师傅),官爵一再晋升。如今,他已是朝廷重臣,更是孝文帝施政、改制的最得力臂膀。
“他还有脸见我?不见!”孝文帝顿时瞪圆眼睛,怒冲冲说。
“陛下……”李冲左手倒着核桃,慢声细语问,“莫非要对南郡王法外施恩?”
“不!”孝文帝果决地说,“我不能为他一人而重新立法。”
“陛下圣明!如此则天下贪官可止,吏可治矣。不过臣窃以为,便是看在思皇后的分上,陛下也该见见南郡王为妥。”
孝文帝闭上了眼睛,想像着生母献文皇后……他两岁时生母李夫人便被冯太后按祖制赐死了(北魏由开国之君、道武帝拓跋硅制定:太子之母要赐死)。他曾无数次想过母亲,想像着她的音容笑貌,却是一次一个样子。阿摩敦(鲜卑语,母亲)已谢世二十二年,如今舅父也将赴九泉之下……阿摩敦一定会向他问起我……我是该满足他这点要求。舅父与母后一奶同胞。再见他一面,也就等于最后见一回阿摩敦了。
他派一名御前太监去廷尉狱传旨。
不久,李洪进了太华殿,见孝文帝背着身子立在床前御案之后,跪地稽首,说:“罪臣李洪叩见陛下!”
孝文帝问:“李洪!你可知罪?”
李洪说:“臣……知罪。”
孝文帝猛地提高了声音:“那还要见我做什么?”
李洪哽噎着说:“罪臣只、只想在……去见大姊思皇后前,还能见皇上一面,到了九泉之下……也好禀明。”
孝文帝只觉心潮一阵翻卷,还是悻悻地问:“你可还记得,三年前我命你去秦州,临行前和你说了哪些话?”
李洪声音更抖:“罪臣……起来了,陛下说:‘尉迟洛侯不知爱民,滥施酷刑,依仗祖上之功,贪赃枉法。舅父当以前车为鉴,治理好秦州,不负我重托!请切记者有三:一不得恃国戚骄矜,违礼僭度;二不得傲慢贪奢,不恤政事;三不得饮酒游逸,不择交友。罪臣……着实负子陛下重托……前一年,臣尚能尽职廉洁,而后便……呜、呜……”
孝文帝痛心疾首地说:“你可知,自命你去秦州,我便时常关注。听说你在那里为官清廉,为民谋福,我心中是何等高兴?不想却是假的,乃你贿赂侯官(北魏官职,派驻各地的监察官员)之结果!你……你上折子,请求修干渠,引渭河水,为民解除久旱之灾。我当时暗说:舅父不负我望!还以为你心系百姓……为使你政绩卓然,尽管库藏不多,我也准了,给你拨绢二万,不想被你私占了八千!致使干渠上年未成,再遭大旱,民不聊生……”
李洪两手捂着脸,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孝文帝申斥道:“此时后悔,又有何用?我心不忍,无奈律令无情!班禄之后,诏令‘赃满一匹(当时北魏无钱币,以布匹充当等价物)者死’。你贪占多少?留你一人,岂不坏了国法?”
季洪止住哭声,看看立在旁边悠然倒着手中核桃的李冲,犹豫片刻,还是说:“罪臣求见陛下,并非为了求得苟延残喘。罪臣自知罪在不赦,不敢求生。救见陛下,一是最后见陛下一面,以告慰大姊;二是申明父冤,望陛下能予昭雪!”
父冤?孝文帝的心不由一缩,身子仍然一动未动。
“罪臣之父为官清廉,善理民事,不知陛下是否清楚?”
“我不想听这个!”孝文帝冷冷地说。
“臣父有功于朝廷,被诬谋反,乃太皇太后为私怨而诛!”
“她……”孝文帝一惊,顿了一下,问,“确何私怨?”
“十四年前先帝驾崩不久,臣父忽然命罪臣出家为僧。当时,臣已十六岁,正要娶亲,很不愿意,可又不敢违父命。在罪臣临行前夜,父亲单独悄声对臣说:‘等皇上亲政十年之后,你可请求皇上为我昭雪冤情!’臣当时好生不解,问之所以。父亲未答,只说:‘日后,我若被朝廷治罪,必是太皇太后仍怀恨你大姊,而迁怒于我。’他还说:‘太皇太后本来已答应大行皇上,不赐死你阿姊,后来却食言了,只为你阿姊曾瞪过她一眼。’”
为一膛之怨,便毒杀我母后?孝文帝眼睛瞪大,墙壁上幻化出冯太后,接着变成已死九年的皇后百合。太伊姆(鲜卑语,祖母)!你心好狠啊!你也曾亲口答应我不赐死百合,却……
“请陛下试想!当年臣父死前,“正任征南大将军、雍青二州刺史,爵高位显,而刘宋已面临灭亡,国内混乱,呈日落西山之势。臣父并非糊涂之人,如何能‘意欲南叛刘宋’?陛下!臣父死得冤枉啊!呜……”李洪说着又发出悲声。
“可我……”孝文帝狠着心,还是说,“我不想听这些!”
李洪抬头看他一眼,心里充满绝望,又俯下脑袋呜咽着说:“罪臣……尚有一子,望、望陛下……看在罪臣之父冤死的分上,留、…留下……一条根,以继李家香……香火。臣父……在地下有知,思皇后……在天有灵,都会感谢陛下六恩……呜、呜……”
孝文帝这才把身子转向李洪,睁大眼睛盯着他:“你……抬起头来!”
李洪忙挺起上身,和孝文帝对视着。孝文帝看到:一张黑黢黢的、泪水模糊的长方脸,“八”字形浓眉,两眼大睁,呆滞无神,络腮胡须也已经被泔水打湿,粘在脸上。他努力搜索着:哪块儿像我的阿摩敦呢?阿摩敦,阿摩敦……
李洪心中暗喜,却说:“罪臣不敢求陛下法外施恩!”
孝文帝闭上眼睛,说:“我会施恩你儿子。何况,他还有华阳公主照料,不会出任何意外。你、你就……安心地去吧!”
李洪的心完全凉了,额头又垂到地面,抖着声音说:“罪臣……拜别陛下。从此……就将天上地下了吧!?
孝文帝厉声吩咐:“下去!”
李洪再次顿首,爬起身,又看他一眼,退出去。
孝文帝颊然坐在床上,耷拉下脑袋,想着生母思皇后,耳边响起刚才李洪所述其父李惠的话……太伊姆!他咬牙切齿暗叫着,鼻孔一翕一张喘着粗气,忽然高声说:“舅父罪在不赦。但外祖父他是冤死的!我要还外祖父一个公道!”
李冲暗暗吃惊,嘴里“这……”了一声。
孝文帝看着他:“令公曾说,外祖是朝野大小官中最清廉者,所任地方奸盗皆无,路不拾遗。”
李冲说:“陛下圣明!臣以为,此冤是该昭雪,但不宜操之过急!此事很难办。老南郡王当年是否真要南叛,已经过去十二年之久,如何说得清楚?再者,此乃太皇太后所定……”
孝文帝愤愤地说:“当初,太伊姆以何为证,便定我外祖父‘意欲南叛’,杀他全家?”
李冲说:“当时肯定有人告发,或是侯官,或是同僚,不论是谁,现在也不会自认是诬告!”
孝文帝叫道:“那么就永远让我的外祖父背着冤屈?”
李冲劝道:“臣以为,还是将来昭雪此冤为妥!现在陛下所思所行宜于强国富民、除旧布新,以实现一统天下之志。何况太皇太后近来身体欠佳,天天服药。陛下怎忍心由此加重她的病情?”
孝文帝仍然满脸怒容,向李冲射去犀利的光:“你总是向着太伊姆说话!有时候,我真恨你!”
孝文帝这是指冯太后与李冲的私情。李冲当然清楚他的意思,脸一红,忙攥紧核桃,低下头,说:“微臣不敢!臣对皇上一向忠心耿耿,尽吐衷肠。迂腐之言仅供陛下斟酌……”
孝文帝闭上眼睛:“道理都是你的!还用我来‘斟酌’?”
他紧咬着牙,想到自己四岁时被冯太后打入冷宫,三天三夜不给吃喝。她还曾提议废了他的皇太子……接着又想到自己已经十四岁到了该亲政的时候,她仍然把着皇权……
一名太监从外面走进来:“启禀陛下!太皇太后驾到。”
孝文帝猛地吼道:“不见!”
太监压低声说:“太皇太后轿子已进院子……”
孝文帝站起身对太监吼道:“耳朵聋啦?我说不见!”
李冲跪在孝文帝身前,说:“陛下!太皇太后身体有病,此时前来,定有要事……”
孝文帝怒视着他,抖着拳头:“我外祖父已经冤死多年了!”
李冲还是劝道:“臣请陛下息怒,想想太皇太后自幼养育之恩,确如天高地厚……”
孝文帝背过身去:“我就是不想见她!”
这时,冯太后被贴身太监苻承祖、抱嶷左右搀着胳膊缓步走了进来。她阴沉着已经瘦削、满是皱纹的脸,两颊外侧和半个下巴以及两耳上的伤疤比以前更加明显了,大眼睛向眼眶外面凸着盯着孝文帝,嘴里呼呼喘着粗气。
李冲已有十多天没有被她召见,看着她心一沉。他注意到她虽然脑后和两侧仍然梳着八条辫子,但已明显比以前细了,定是掉了好多头发。因为这里是太华殿,他按制施一稽首大礼:“臣李冲拜见太皇太后!”
冯太后看看他,嘴角现出几丝笑容:“不必拘礼,起来吧。”
冯太后名叫冯雪琨,汉族人,祖父冯弘是北燕国第二代皇帝,父亲冯朗带着同母弟冯邈投降北魏,被封为秦雍二州刺史、西城公。冯雪琨是冯朗之女,小时候聪明美丽,深得父母宠爱,却在九岁时大祸天降;叔父冯邈率军去战来犯北疆的另一支鲜卑人柔然部,失败而投降。冯家被“夷三族”,仅剩十四岁以下的十多个人,男的处以宫刑,和女的一道充人掖庭,为奴、为婢。她有幸为姑母——太武帝拓跋焘的左昭仪收留,得到很好照顾,并且凑书。太武帝死后,文成帝拓跋浚即位,年仅十三岁。冯太后当时比文成帝小两岁,经姑母帮助,两年之后被封为贵人。又过了两年,在和其他十几位夫人、贵人的角逐中,她一举铸金人成功(北魏定制:册立皇后,取铸像成功者,即本人动手铸成自己的铜像,用以占卜天命),被册立为皇后。文成帝驾崩,她被尊为皇太后,以皇太后身份临朝听政,两年后忽然以偶染风寒和将要扶养即将出世的太子拓跋宏为名,把朝政交给献文帝。然而……
孝文帝瞪了冯太后一跟,勉强施一本民族的拳礼。
冯太后盯着他:“鹏儿!你是说……不见我吧?为什么”
孝文帝转过身,冷冷地问:“太伊姆来此,有何事?请讲!”
冯太后看了他一会儿,问:“听说,李洪……押来京师了?”
“是的!刚才,我还召见了他。这,不可以吗?”
“我说了你不可召见他了吗?”冯太后提高了声音。
“太伊姆究竟有何事?请讲广孝文帝仍然背对着她说。
冯太后大喘了几口气,努力平静地说:“李洪虽然有罪,总是……你的舅父。你就这么一个舅父了,法外……施恩吧!”
她的话大出孝文帝意外:你来为他求情?是何缘故……是对自己当年的事后悔了?你的心胸好窄,竟容不得一瞠之怨,毒死我生母,杀我外祖一家,只剩下一个舅父……舅父也太不争气,违我诏令,如何可以再留?不能因为一人而坏了国法,误了改制!他思索着,咬了咬牙,吩咐自己的贴身太监:“剧鹏,马上带椒酒去廷尉狱,赐死李洪!”
立在旁边的剧鹏应了一声“是”,快步走出大殿。
冯太后心一沉,瞥了李冲一眼,慢慢转过身,迈着沉重的脚步,被两名贴身太监搀扶着离去。
她刚走到门口,忽听孝文帝又说:“令公!去准备祭祀之物。明天,你陪我去北苑,祭我的阿摩敦……”
你的阿摩敦?冯太后只觉得心像猛地被锥子扎了一下,痛不可忍,眼前一黑,脱口叫了声:“鹏儿——”
孝文帝、李冲同时扭过脸,只见冯太后身子瘫了下来,搀着她的苻承祖、抱嶷向上用着力,惊叫着:“太皇太后——”
“太伊姆——”孝文帝叫着,向冯太后跑去。
李冲随后也奔向冯太后,忽见孝文帝在距离冯太后只剩两步之遥时蓦地停住。
孝文帝吩咐:“苻承祖、抱嶷,马上将太皇太后送回寝宫,同时派人召太医徐謇看脉。”
苻承祖、抱嶷应了声“是”,一个背起冯太后,一个扶着她,快步向外走去。
李冲看着冯太后被抬上轿,离开了门外院子,对孝文帝提议道:“陛下……是不是去坤德六合殿,看望太皇太后?”
孝文帝慢慢回过身,看着他,说:“还是你去吧。我去……并不能使她高兴。”
李冲忙说:“臣以为非也!太皇太后在宫中常常念叨陛下,关怀之情甚笃……”
孝文帝“哼”了一声,说:“你马上去坤德六合殿!然后便安排明天去北苑的祭祀之物。要两份!我还要一并祭祀百合。”
李冲心怦然而动,应了声“是”。百合是他的外甥女,也是孝文帝最心爱的皇后,九年前被冯太后赐死,谥号为“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