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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回龙镇以前是区政府所在地,是邻近好几个乡镇——包括普光镇——的中心,那时候的确是相当闹热的,但不是现在的街区;现在是新街,以前的区政府所在地在老街,靠近王家坝,地势低平。县城修了座国家二级水电站后,清溪河水位上涨,将王家坝和老街变成一片汪洋(那次我采访王维舟的故居,是租渔船前去的,只在盛大的水域中看见王家祖坟高出水面不足两寸的墓碑),我小姨他们之所以搬迁,且由农民变为了居民,就因为这个缘故。回龙镇仿佛祸不单行,搬到新街后不久,区级撤销,其中心地位不复存在;又过几年,普光镇发现了天然气,中石化进来,开山辟石地修路,还来了外国专家,昔日昏昏欲睡的镇子,像是被猛锥一针,顿时腾挪跳荡,短时间内多出了几条街道,各类生意也做得红红火火,尤其是娱乐业,澡堂、洗脚房、夜总会,从来就没有消停过的,是那种又堕落又进步的混合物。这却把回龙镇冷落了,回龙镇人踮脚站在河水的下游,透过浩渺的烟波,望着普光镇的灯红酒绿,羡慕人家怎样发财致富,怎样吃香喝辣。

说回龙镇渐趋没落,这是事实,但也有另一面。

在下街,到处堆积着水泥、河沙和砖头,打造预制板的声音从明到暗地响,刀子般割人。随便一块立锥之地,都准备建房。傍河已修了好长一段滨河路,只是现在已经停工,高达数丈的石堡坎,从中间暴开,随时打算崩溃。河沿与河心,密布着吸沙船,马达轰鸣,分离沙子和卵石的铁筛,昼夜不息地摇动,芳草萋萋的河岸,变成了翘硬的、百草不生的黄土。连从东面分离出来、仅有十余米宽的一条河汊里,也被吸沙船挤得满满当当,岸边成了陡峻的土坎,根本无法站人。

这天,我正在一艘吸沙船上跟工人闲聊,见我表哥远远地走过来了。

到近前,他冷漠地望了我一眼,招呼也懒得打,就朝下游的快艇走去。他背着小背篼,大概是去赶县城。我冷笑了一声。看来他是个明白人。我给他父亲买了几百块钱的礼品,他并不心存感激,这就证明了他是个明白人。买那些礼品的时候,我心绪复杂,但有一种心绪是想抹也抹不掉的。

我深深地记着母亲的死,我要以这样的方式,表达我对小姨一家的轻蔑。

姨父没看出来,表哥看出来了。

我母亲去世得早。那年我只有八岁。母亲的死,在我们家一直是个谜。她是我们家的顶梁柱,身体一向很好,只不过下水田后得了感冒,就一病不起了。她在床上躺了四十多天。这四十多天里,先是大姨和舅舅来看她——大姨嫁得不远,婆家和娘家都在关门岩,彼此只隔着几根弧形的田埂。大姨和舅舅去了十来天,小姨来了。小姨刚上我们院坝,就哭天嚎地,边哭边骂,骂的是大姨和舅舅,说那两个不要天良的,欺她住得远,五姐病成这样,都不约她一同来看,连信也不递!亲戚当中,我父亲待小姨最好,但此时对小姨的这种哭法,他却很不高兴。那纯粹是死了人的哭法,而我的母亲没有死,谁也不会想到她会死。父亲在院坝边把小姨拦住(他怕病人听见了那不祥的哭声),正颜厉色地说:“六妹,你这是在诅咒你五姐么?”小姨白了父亲一眼,把哭声收住,快步进屋。

小姨在我们家住了一夜。

她跟我母亲睡在一张床上。父母睡的那间屋,紧傍山墙,山墙下是条阴沟,屋里相当潮湿,屋角蹲着的泡菜坛子,坛盖上经常盘着菜花蛇。有时候,蛇还跑到枕头上来。父亲不让小姨跟母亲睡。他是担心小姨本就长年生着说不出道理的病,再这么潮湿一夜,说不定病就添了;再说母亲那时候已躺了三十多天,床上一定不干不净,父亲怕脏了小姨。小姨家很富足,多年前就修了火砖房,厨房、客房、饭厅与卧室都是分开的,利利索索,早有城镇居民的味道。哪像我们家,几十年前起的木板房,格子窗被虫蛀得一掏一把木灰,火房里拥挤着土灶、水缸、磨子、案板、八仙桌及锄头、铁耙、弯刀等一应农具,煮饭在那里,煮猪食在那里,推磨、吃饭也都在那里;又无烟囱,柴火一发,就熏得人睁不开眼,天花板上的扬尘吊成串,随便一抬头,可能就有一挂扬尘嬉皮笑脸地掉在你脸上,落到你眼里,实在不像样。父亲早在屋子的夹层上给小姨设了地铺,空间虽然狭窄,可干爽,再说头顶就是两匹亮瓦,能进天光,不像母亲睡的那间屋,即便外面晒着火红大太阳,也黑得摸不到鼻子嘴巴。然而,不管父亲怎样劝阻,小姨就是不听。小姨还跟我父亲开玩笑:“我今天偏要跟五姐睡,偏要把你撵开!”母亲也有气无力地对父亲说:“你就别再犟了吧。”

父亲果然不再犟,自己去睡了夹层上的地铺。

他是很感动的。连我也很感动。我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什么对小姨比对大姨和舅舅好些。我早听村里人说,父亲对小姨好,是因为小姨家富,这世间的人,都嫌贫爱富。现在看来,村里人是在嚼舌头。父亲不是那种人。他之所以如此,一是因为小姨跟我母亲长得像——三姐妹当中,只有我大姨缠过脚,母亲和小姨都是一双大脚;姐妹俩不仅都是大脚,眉眼还像一个模子铸的,实在太像了,她们站在一起,简直难以辨认谁是小姨,谁是母亲。二是小姨跟我母亲最贴心。大姨和舅舅来,也在我们家住了一夜,两姐弟坐在我母亲床边,叽叽咕咕地说了好一阵话,末了,大姨并没要求跟我母亲睡,大姨甚至对我父亲说:“马中成,五妹那屋里太臭了,你是不是好生打扫一下?”说了这句,大姨就站到火房外面的阶檐上,大口大口地吸气。

我的床铺在母亲的隔壁,转了多年的门轴,虽早是光滑如磨,但松木做成的门板,天晴会走样,天雨会走样,干干地刮几天风,照样会走样,一开一闭,都会发出吱吱扭扭的歌唱。但平日里,这门板的歌唱并不影响我的睡眠。尽管我年幼,干的活可不少,除每天刮半桶土豆,还要上山捡干柴,且服侍一头牛,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累了,往往是头一挨枕就睡了过去。可不知为什么,大姨和舅舅来的那天,我睡不着,小姨来,我更睡不着。

到鸡叫二遍的时候,我听见那边屋里有了动静。一阵,小姨问母亲夜壶在哪儿,母亲说:“在床角。”母亲的声音清晰得透明,显得很有精神,很有底气,与往日大不一样!

小姨净了手,没急于上床,而是过来关门。山村的夜,静得直往下沉落,随便出一点声音,好像整个地球都能听见。小姨在使力,想把门闩别上,可门板歪七拱八,终未成功,小姨便放手,回到床上去,片刻的静默之后,就跟我母亲说话。

她们说话的声音,跟大姨和舅舅与我母亲说话的声音一模一样。

都是叽叽咕咕的,闪烁其词。

但我还是听清了一些词语,像“爸爸”、“金砖”、“银条”之类。

这些词语让我心生恐惧。母亲的爸爸,也就是我外公,已死去不知多少年了。我们家,包括外婆、大姨、舅舅、小姨,都对外公的死讳莫如深,甚至根本不谈到他这个人,即使说一些避不开的话题,对外公也是用代词,没有明确的称呼。要不是有一次我跟人闹了架,还不知道外公的身份。

那天我去林子里捡枯枝,费了好大的劲,手上划了几条血槽,才将一丛枯死的刺藤拖到路上,之后我返回林子,将几根青冈柴抱出来,可刺藤不见了!斗篷状的岩石底下,响起沙沙的声响。当沙沙声钻出岩石,我看见同村的张娃拖着我的刺藤,沿着茅草覆盖的小路,飞天扑地往山下跑。那丛刺藤,可以煮半顿饭的。我气得脚下生风,逢崖飞崖逢坎飞坎地追下去,把张娃截住了。张娃开始有些怯意,可很快镇定下来,居高临下地大声说:“你外公是反革命!”我啐了他一口:“放你娘的屁!”张娃用袖口把脸上的唾沫抹掉,连珠炮似的说:“你外公是反革命,解放那年在兴浪滩上被敲了砂罐,砂罐都敲成了几瓣,不信你回去问你妈!”我们那里的人,把头叫砂罐,敲砂罐是被枪毙的意思。我的头轰的一声炸了,也像被敲了砂罐似的。趁我发愣的时候,张娃拖着刺藤走了。他走得很沉稳,很从容,走得理直气壮。刺藤把地上的青草,刮出满身伤痕。

我闷了几天,终于忍不住,问母亲了。那天中午,母亲趁出工休息之机回来喂猪,我在家刮土豆皮,母亲往桶里舀猪食的时候,我说:“妈,外公是怎么死的?”母亲停下来,直愣愣地望着我,她手里的木瓢倾斜着,汤汤水水地流进锅里。她把声音压低了:“你问这个干啥?”又说,“再问,我撕烂你的嘴!”我果然不再问,因为用不着问了。

看来,张娃的父母把我外公的事告诉了他,张娃说的是真的。

不问母亲,但我还想听到有关外公的更多信息,于是又去跟张娃和解,从他那里套话。他说,我外公是国民党军官,官并不大,当过营长,杀过川东北游击军,后来又杀过红军,杀过解放军。张娃像很珍惜我跟他失而复得的友谊,诚心诚意地对我说这些。他不知道,我真想一拳砸飞他满口细密的牙齿。我受的伤害之深,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我外公当过国民党军的营长?那个我从未谋面的人,竟是一个杀人恶魔?这简直是无以复加的耻辱。另一重耻辱在于外公的死状。一颗子弹从后脑勺打进去,无非留下一个血窟窿,怎么会把砂罐敲成了几瓣?难道是一枪没打死又补了几枪?

我想象着外公在卵石累累的河滩上挣扎的情景。

多么丑陋的形象!

从那以后,我不仅不再提外公,还希望自己压根就没有外公。

我没想到母亲和小姨会在深更半夜说起那个死鬼,而且还说什么金砖银条。

这些物事,同样让我恐惧。我所受到的教育,处于矛盾的两极:一方面,觉得财富是邪恶的,这落在嘴上;另一方面,又羡慕有钱人,这落在心上。但不管怎样,金砖银条肯定是坏东西,这东西让我想起地主,想起国民党军官,想起外公。何况母亲和小姨正是把这些东西跟外公连起来说的。

一时间,我甚至觉得隔壁的母亲和小姨也成了青面獠牙的鬼。

我真想翻身起来,跑到父亲的床上去,但又害怕弄出响声,让那两个人注意到我,把我抓过去,敲破我的头,吸我的脑髓。

好在她们不再说外公,也不再说金砖银条,而是吵起来了。

吵得很小声,很压抑,却咬牙切齿。

她们吵了一夜。

小姨走了大约一个礼拜,大姨和舅舅又来了。他们这次来饭也没吃,只避开父亲和我,去跟母亲说了些话,就匆匆忙忙地离去。又过三天,母亲死了。

母亲落气之前,让父亲扶她坐起来。当时好些村里人都涌来看她,一盏恍恍惚惚的煤油灯,照着各式各样的脸。听说她想坐,几个妇人也来帮父亲扶。母亲身材长大,比我父亲高了一个头,病了这些时日,虽是严重地消瘦了,照样给人沉甸甸的感觉。母亲坐起来后,父亲单腿跪到床上去,用膝盖顶住她的腰。母亲的两条手臂,软软地向后垂着,头仰向看不见的天空,重浊而紊乱地喘着气,越喘越急,急到嘶吼的时候,终于带出一句话来:

“我来世变成老鼠,也要咬她一口!”

话音未落,开始吐血,吐了足有半盆子血,就不吐了,人也没气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听清了母亲的遗言,但谁也闹不清她是在对谁发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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