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下午三点半。
雪晴既然打算明天不出工了,手头就闲了下来。再过十分钟,就是丹丹放学的时间。雪晴撑起一把雨伞,冲进了秋天汹涌的雨阵中。
从雪晴家到民工子弟学校,是直路,两站。不管晴天落雨,丹丹的书包里有两样东西永远不会落下,一是钥匙,二是雨伞。雪晴叮嘱她,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不要跟自称叔叔和阿姨的人乱跑。放学了,就一直往家走。这孩子听话,一年多了,都是自己上学自己回家,从来不让雪晴操心。
雨被风吹斜了,紧扎扎往人身上钻。这天气,倘若让丹丹一个人回家,保不定会被斜风雨浸透,并且,路上心浮气躁的车辆,也很容易撞到小孩。雪晴叹了一口气。她看到民工子弟学校门口,已经有一些穿雨衣的家长在等待孩子了,排了长长一队。这样的景观在平时是不太有的,这些孩子都是外来民工子弟,他们的父母都在厂里或工地里谋生活,根本没时间接送孩子。这回,天气使然,或许工地里的活儿,像雪晴的早餐摊一样,也被雨耽搁了。
在校门口站了没几分钟,雪晴看见丹丹小小的身子裹在巨大的雨伞里。雪晴喊了一声丹丹。丹丹很意外地寻找声音,看到门口的母亲,吃了一惊,随即露出笑来。母女俩挽着手,踩着汤汤的雨水到了家门口。
开门。进屋。丹丹迫不及待从书包里摸出一张喜报喊,妈妈,王老师奖给我的,说我写字有进步。妈妈,等下我们把它贴起来,好不好。
老旧的屋子里,贴着两排大红喜报。喜报覆在旧报纸上面,遮住了旧报纸的旧气。刚搬来时,雪晴嫌房子陈旧,四面墙用旧报纸糊了。旧报纸一糊墙面,墙面看起来干净多了。丹丹的喜报再往旧报纸上面一盖,红白分明的,又添了喜气。平常裹粽子时,眼睛往喜报上歇歇,雪晴的双手就生出劲道来。雪晴的眼睛里心里头也有了满足的味道,这样的一个女儿,这样一个几乎不用雪晴操心的女儿,要是那人在,是多么幸福的一家子。
那人,那个像桥佬一样出走的人(桥佬是村子传说中的浪荡子,喜欢丝竹琴弦,把丝竹琴弦当成了第二个老婆,后来村里来了小歌班,他就撇下一家老少,跟随小歌班走了,从此再也不曾回来),两年来,雪晴努力关闭对他的牵挂,对他的念想。那人一闯进她的脑海,雪晴的心就会痛,钝刀切割的痛。钝刀切割,一刀一刀下去,肉连着皮,皮连着筋,丝丝缕缕的。
两年了,那人无音无讯,人间蒸发一样。走前,那人可是对着日月星辰发过誓的,说为雪晴娘俩去赚钱,说有了钱马上就回来。刚出去那会儿,那人隔天一个电话回来,除了一些让人脸红心热的话,就是叮嘱雪晴照顾好瞎眼的母亲和年幼的女儿。雪晴一边应承着,一边问他在哪,他说北货南运,南货北运,今天云南贵州,明天新疆西藏,后天又不定在东北哈尔滨,他说,闯江湖么,哪能老在一个地方呆着。
雪晴有时想得慌,打他手机。手机有时通了,有时不在服务区。雪晴就在下一次他打电话回来时,要他回来,要他退隐江湖,回到老家。
雪晴的老家,是个群山掩映的小山村。小山村产珠茶,产毛竹,产松树,都是些不值钱的货。靠山吃山,人轻松,日脚过得紧。那人心有不甘,几次想带着雪晴母女进城当农民工,可是撇不下瞎眼老娘。后来,看到邻村史同学跑生意矗起一幢三层楼,他的心又开始痒。前年立夏一过,他就辞别老母妻儿,揣着借来的几千块钱,硬跟随史同学去做边贸生意。年底,来了电话寄了过年钱回来,连本带利几千块。电话里雄心壮志的,说一定要赚一些钱去城里买房子,让雪晴娘俩当城里人,还要给娘看眼病。娘是近几年才瞎的,严重的白内障。有钱了送她到杭州上海治,应该能治好。那人就怀揣着这样的理想,南南北北地到处跑。
婆婆和女儿惦念他,问雪晴,他在哪?雪晴就答,在云南。女儿问,爸爸在云南骑大象吗?雪晴点点头,脑子里是那人骑着大象穿越热带雨林的情景。婆婆问,贵儿在哪?雪晴答,在黑龙江,她的脑中就浮出那人跟高鼻子白皮肤的俄罗斯人贩羊皮贩牛皮贩狐狸皮的镜头,有一回,她还想过,那人回来,一定会给她捎一件裘皮大衣,大冬天穿着会让人汗涔涔的那种。
后来,没有钱寄回来,没有电话打回来,婆婆就坐在门口,骨头一样的眼珠子盯着蓝天,盯着青山,开始流一场又一场浑浊的眼泪。再后来,据史同学说,那人在云南做玉石生意,可能早发了,不知怎么却不回家。史同学的消息一传出来,村里人就非常同情雪晴,说,肯定在云南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说,云南不就是大理吗,是不是做了段王爷的乘龙快婿?
话传到瞎眼婆婆的耳朵里,瞎眼婆婆顿顿干瘦的枣木拐杖骂,哪个剐千刀的嚼舌头的,诬陷我们家贵儿,看我不打死他!雪晴不骂人家,也不骂那人,只是去史同学家要人。
雪晴说,当初是两人一块出去做生意的,一起出去,就要一起回来。
史同学翻翻肿眼泡皮,说,你家木贵又不是牛,他鼻子上又没系牛绳,我牵得住他,还是吊得住他。
雪晴说,当初要不是你带他,他在家里好好的,都是给你害的。
史同学就来了气,说,又不是我要带他,是他自己三日两头往我家跑,狗皮膏药一样贴上来,你们倒赖上我来?看雪晴脸色又青又白,身子架不住冷似的发抖,又软了,说,我真不知道他在哪。他那样聪明一个人,吃不了亏,他发也好不发也好,总归会回来的。
瞎眼婆婆先是提着一口气,听到谁的风凉话,就要和谁拼老命。日脚一天天过去,中秋过了,国庆过了,年过了,立春过了,清明到了。婆婆在渐渐无望的期盼中,像一枚风干的枣子瘪了下去。
谷雨那天,婆婆起大早去茶地采茶叶,不料,一脚踩空,把一条老命给搭了进去。婆婆死前抓着雪晴的手说,死了一了百了,就是放不下那个逆子,真是作孽呀作孽,苦了一家三个女人。一了百了的婆婆终究不是完全了了,雪晴看到,躺在门板上,穿着寿衣寿裤的婆婆,怯伶伶的,特别瘦小,她眼眶里的一对白眼珠久久地闭不拢。
葬礼从简。借娘家几千块钱,雪晴请乡亲们帮忙办了。
送走婆婆后,屋子静了下来。暗夜里,只听见窗外的松涛一阵阵淹过来,淹过去。那涛声连绵起伏,快把雪晴给淹没了。
婆婆在,家就在;婆婆不在,雪晴感觉自己像一位房客,仅仅在这个山村这间屋子免费住了几年而已。从今往后,难道自己和丹丹就把日子框在几亩茶树,框在几亩竹园上面?让自己的丹丹看到的永远是一块被青山隔断的天空?雪晴的很多个夜晚,就被那人的身影和这个问题占据着,切割着,缠绕着。
很多个夜晚后,雪晴带着女儿来到城里。那个小山村,还有什么是让她留恋的?让她有足够的理由留下?那人不在,婆婆走了,她和小山村之间的纽带也几乎断了……
来雪晴那儿买早餐的大都是厂里的工人。那些工人买早餐时,总是称呼她为老板娘。老板娘,老板娘,给我来一个蜜枣粽,老板娘,老板娘,给我来一个红豆粽。老板娘是一个多么隔阂的称呼。在小山村,大家都称她木贵家的。木贵家的,木贵家的,似乎她这个人只能依仗木贵才有身份。现在,没有人喊她木贵家的,除了水仙,人家都叫她老板娘。老板娘老板娘,一个早摊佬算老板娘吗,像她这样的女人算老板娘吗。
雪晴的粽子裹得小巧结实,风姿卓绝。这份手艺要得益于那人和婆婆。在老家,逢年过节,他们家都要裹些粽子的。他和他娘裹,她在旁边看。他和他娘裹的粽子简直就是一件工艺品,粽子形似三寸金莲,标准的小脚粽。看得多了,雪晴的小脚粽也裹得玲珑别致。
一晃,两年过去,为婆婆办后事欠下的债被雪晴的一个个粽子还完了。她的心思渐渐活泛起来。有时看着墙上排列整齐的大红喜报,她忍不住轻轻说,丹丹,妈妈一定要攒一笔钱,以后一定送你上最好的初中。